从贾谊政论看汉初墨家思想的再发展

2024-03-21 07:07
西部学刊 2024年3期
关键词:墨学贾谊墨家

邓 倩

(吉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长春 130000)

先秦时期墨子学说以其极具感召力和吸引力的理论与儒家分庭抗礼,形成了“儒墨并举”的格局。墨家思想不仅鼓舞了底层的平民百姓,也对后来中华文化的塑造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和内涵。但自汉武帝“儒学独尊”后,墨学受到冷落,即便韩愈提出过“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1]的观点,也只是借此来抵抗佛教的冲击。清代汪中、孙诒让虽然在墨学研究上取得了显著的成果,但他们依旧坚持“墨学西汉中绝论”的观点,墨家的流传和影响一直被学者限定在秦汉之前。事实上汉初司马迁著述《史记》、桓宽撰著《盐铁论》共计引墨用墨29次,表明墨家思想仍被时人重视,先秦儒墨同称的现象还在延续,只是渐渐隐匿于各派论述当中。一直到近代墨学复兴,“墨学中绝论”开始被反驳。《中国墨学通史》载:“贾谊将儒家鼻祖孔子与墨家创始人墨子并举,并同誉为‘贤’,不但说明‘儒墨显学’的舆论仍存,还可见有墨家思想倾向的贾谊在此时并未视墨家为论敌”[2],郑杰文先生这一观点让墨学研究的视野聚集到汉初,也让人关注到了贾谊的墨学思想。在此之前,学界对贾谊思想渊源的探究集中在儒、道、法几方面,关于他墨家思想的论述较少,忽略了他政论中存在的墨学观是先秦墨学在汉初再发展的证据。

一、贾谊政治思想与墨家思想的关系

政治思想是贾谊政论的主导思想。鉴于秦速亡的教训和汉初社会现状的考量,贾谊要求从根本上维护君主统治地位,墨家“兼爱利人”以及“尚贤使能”的民主思想正好服务了他的需求,因此成为他政治思想的重要来源。

(一)以民为本:墨家兼爱互利理念的任用

“以民为本”的为政方针作为贾谊政治思想的基础,其实是吸收了墨家“兼爱”思想中“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3]103的理念。

贾谊在政论中一直强调“民”的重要性,《新书·过秦下》载:“是以陈涉不用汤、武之贤,不藉公侯之尊,奋臂于大泽,而天下响应者,其民危也”[4]15,贾谊认为“民危”是陈胜起义成功的关键因素。秦朝人民之所以反抗,是统治者对百姓过分苛责,极度高压的政策断绝了他们生存发展的权利。所以,贾谊多次指出百姓对于稳固国家政权的重要性,主张君主必须爱民如子,谨记“自古至于今,与民为难者,有迟有速,而民必胜之”[4]339。同时,贾谊主张提高“民”的地位,因为“夫民者,万世之本也,不可欺”[4]341。君主应该认识到人民的利益和国家的发展密不可分,要以百姓的得失作为官吏治理的评判标准,真正让民众得利,使百姓能自发维护王朝统治,达到君民之间互利互爱的状态,保持西汉政权的稳固。

墨家秉持的是人与人之间不能局限于宗法血缘关系,应该相互施爱、利于对方,最终实现兼爱互利的理念。贾谊政论中一直倡导政权的稳定必须由君主兼爱天下之人尤其是普通百姓来实现的理论,正是对这种“兼爱”思想的任用。

(二)知贤任贤:墨家平民民主思想的发挥

“知贤任贤”是贾谊政治思想的重点,也是对墨家“贤者为政则国治,愚者为政则国乱”民主思想的进一步发挥。

在贾谊看来“君以知贤为明”,明君必须具备知贤用贤的品质。他指出君主践行选贤任能的两大需求,一是太子选拔左右要贯彻“知贤任贤”的原则,二是以唯才是举作为官员任用的标准。他以秦二世而亡举例,认为胡亥对秦朝灭亡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这很大程度是由始皇“使赵高傅胡亥而教之狱,所习者非斩劓人,则夷人之三族也”[4]185造成的。为了避免悲剧再次重演,贾谊在政论中全面论述了太子教育,他的著作《保傅》《胎教》等篇,成为封建社会中太子教育的指南[5]。《新书·保傅》载:“夫教得而左右正,而太子正矣,太子正而天下定矣。”[4]186这篇文章明确指出左右大臣会影响太子的品性,而“天下之名,县于太子”[4]186,所以君主必须“皆选天下之端士,孝悌博闻有道术者,以卫翼之,使与太子居处出入”[4]183。王夫之对贾谊的看法加以肯定,评价“贾生之论教太子,本论也”[6]。关于官吏选拔,贾谊同样坚持唯才是举。他认为“故诸君子得贤而举之,得贤而与之,譬其若登山乎。得不肖而举之,得不肖而与之,譬其若下渊乎”[4]362。君主任用贤才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实现吏治清明、地方安定,否则容易造成“诸侯不得士,则不能兴矣”[4]350的结果。

《墨子·尚贤上》载:“夫尚贤者,政之本也”[3]49,墨家细致阐释了贤才的重要性。一个国家治理的好坏,关键在于选用贤才,这样才能保障国家的兴旺发达。贾谊认为汉初社会的稳定发展,需要依靠贤才为立国之本来打破贵族把控朝政的格局,所以墨家“不党父兄,不偏富贵,不嬖颜色。贤者举而上之,富而贵之,以为官长”[3]49的平民民主思想完全切合他的政治理念,为他“知贤任贤”的主张提供了理论支撑。

二、贾谊经济思想与墨家思想的关系

贾谊“安民”“富民”的经济理想,与先秦重农思想的流传是分不开的。贾谊认为要在汉初实现这一目标,就要从社会全局入手整顿,既要节流,又要开源,所以墨家的“节用”和“有备无患”成为了他经济思想的来源。

(一)节俭抑奢:墨家去无用之费观点的实践

《墨子·节用》篇明确指出“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3]163。贾谊政论中的“节俭抑奢”很大程度就是吸收了墨家学派的“节用”观点,二者的目的都是告诫统治者要全面推行节用以保证多数人的长远发展,来维护国家的长治久安。

《新书·瑰玮》载:“世以俗侈相耀,人慕其所不知,悚迫于俗,愿其所未至,以相竞高,而上非有制度也。”[4]103贾谊认为经过汉初二十年的积蓄买卖,整个王朝上至贵族下至平民都掀起了追求豪奢的潮流,他将矛头指向统治阶级,批判他们挥霍无度的消费,助长了淫奢的不良风气,因此必须“节俭抑奢”。《新书·瑰玮》篇中列出了具体的解决措施。一要“节俭”。贾谊要求“今去淫侈之俗,行节俭之术,使车舆有度,衣服器械各有制数”[4]104,国家和个人都要厉行节俭,反对穷奢极欲,通过法律将阶级用度明确下来,使超越定制行为受到处罚,制止追求越界的生活方式,这样“饥寒切于民之肌肤,欲其无为奸邪,不可得也”的社会现状才能得到改善。二要“抑奢”。贾谊深刻论述了奢侈浪费对国家、人民的危害,指出:“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欲天下亡寒,胡可得也?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欲天下亡饥,不可得也”[7],要求把包括统治阶级的人们的生活水平控制在一个基本的水平上,坚守“俭节则昌,淫佚则亡”[3]38的原则,这样才能使经济秩序稳固,使“淫侈不得生,知巧诈谋无为起,奸邪盗贼自为止,则民离罪远矣”[4]104,以达到保护生产,安定民生,稳定政权的目的。

墨家学者提出的“节用”观,是从消费端对饮食、服饰、殡葬、住房等方面进行限制,坚持“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3]164的原则,超过足用之限度,即为奢侈。贾谊就是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分析汉初的社会现状,提出从源头解决问题,在厉行节俭的同时抑制奢侈。

(二)重农重蓄:墨家有备无患主张的革新

“重农重蓄”是贾谊对汉代经济发展提出的重要主张,也是对墨家“有备无患”的创造性改良。他的政论文中有许多加强农业储蓄的陈述,原因是汉文帝即位后,社会生产力尚未恢复,商人的实力却迅速壮大,吸引农民纷纷抛弃土地去谋求经济利益,已经到了“今背本而以末,食者甚众”[8]67的严重地步。颜师古云:“本,农业也。末,工商也。言人已弃农而务工商矣,其食米粟者又甚众。残谓伤害也。”[8]67汉初不少人弃农从商的活动使得国家的粮食产量和积蓄受到了影响,再加上匈奴虎视眈眈的威胁严重制约了汉朝的进一步发展,因此贾谊强调国家必须重视农业生产。

首先,从生产端解决问题,他要求“今驱民而归之农,皆著于本,则天下各食于力”[4]103,避免“一夫不耕,天下必受其饥者;一妇不织,天下必受其寒者”[4]163的情况更加严重。这是贾谊力图通过国家的力量强制农民回归土地从事农业生产,改善背本趋末局面的发力点。其次,贾谊主张君主应该效法禹汤,在丰年进行粮食储藏,在灾年进行救济,使人民的基本生活获得保障。他在文章中恳切地向文帝描述“汉之为汉几四十岁矣,公私之积尤可哀痛也。故失时不雨,民且郎顾矣;岁恶不入,请卖爵鬻子”[4]163的现实,要求国家必须重视粮食的积蓄,将农民与土地紧密结合,限制妨碍农业生产的活动。因为积蓄的多少,涉及安定民生、稳定政权的问题,关系国家前途命运,只有“重农重蓄”成为社会共识并实施相关政策,才能使农业生产获得更多的劳力,从而保证国家粮食的安全,避免“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4]164的惨状发生。贾谊的建议在一定程度上促使文帝重申以农为本的国策并着手调整经济措施,将租率从十五税一减免至三十税一,徭役由一年一次改为三年一次,算赋减为四十钱每人,逐渐使农民恢复了生产的信心,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和国家粮食的储蓄。

司马谈《论六家要旨》评价墨家“强本节用,则人给家足之道也。此墨子之所长,虽百家弗能废也”[9]。他认为在先秦诸子中,墨家学派的长处就在于坚持既重视生产又节制消费的“强本节用”思想。墨子认识到物质生产和储存对整个国家的重要性,提出了“有备无患,无备则亡”的思想,要求从生产环节就应该做好充足的准备。必须依靠农业生产,将粮食储备到“府库实满,足以待不然”[3]33。的状态,君主就能达到“兵革不顿,士民不牢,足以征不服,故王霸之业可行于天下矣”[3]34的境界。贾谊正是借用并创新了这种观点,融合墨家“国家富,财用足,百姓皆得暖衣饱食,便宁无忧”[3]200的内涵,完善了自己“重农重蓄”经济思想。促使“以农为本”成为汉初文景之治的重要组成部分,加速了中国封建王朝第一个盛世的到来,为西汉人民的安定、王朝的兴盛做出了贡献。

三、汉初墨家思想的再发展

今版《新书》存有贾谊五十八篇文章,都是涉及汉初治国安邦及民生大计的政论性文章,内容思想丰富,紧密联系了汉初的社会现实,并对西汉的发展提出了针对性建议。通过前文分析,我们看出贾谊在政治、经济方面继承了墨家“兼爱”“尚贤”“节用”“有备无患”等思想,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对墨家争取平民利益思想的传承,另一方面是延续了墨家经济主张的勤俭节用。但是贾谊政论中的墨学观,已经不是先秦时期原始的墨家思想,而是他依据社会现状进行了融合改造,是墨家思想在汉初的再发展。

第一,贾谊借鉴墨家的“兼爱”思想,将这种观念进一步发展为“以民为本”。相比于先秦墨家“兼相爱,交相利”,要求整个社会从上到下人与人在平等互利的关系中建立起超越家庭、宗族、社会的无差之爱,贾谊的“以民为本”更侧重向君主强调百姓对国家的重要性,以增强统治阶级对下层民众的关爱。他将墨家思想的人民性借鉴、吸收到自己的政治思想中,将君与民之间应该实行的“兼爱”发挥到极致,主张君民爱无差等,利益相通,君主下施政策,百姓获利后发挥自身力量来维护社会稳定,使统治者应视天下之民如其民,这种双方共赢的结果是贾谊所追求的政治理想,也是墨家思想在汉初新的展现。

第二,贾谊的“知贤任贤”与墨家“尚贤”有所不同。支伟成点评墨家“尚贤”时,认为墨家“尚贤”与“尚同”是紧密结合的,他们所主张的贤人政治是凡在上位者,皆属贤能,从百姓到君主,万事万物都要与天统一;贾谊根据汉初的社会现状,多次提到向古代圣王先贤学习选拔贤才,是希望打破朝堂以世卿世禄为主的官吏选拔方式,只有君主“知贤任贤”才能使朝堂上的官吏结构趋于多元。两者虽然是要求选贤任能,但贾谊不强调墨家的“尚贤”和“尚同”的统一,而是立足于“贤”这一关键标准上,要求选拔出来的贤才对所负责的人或事产生积极作用,这也不同于墨家较为彻底的“列德为贤”思想。

第三,贾谊的经济思想虽然体现了墨家“节用抑奢”的观点,但与先秦时期相比还是有了新的变化。梁启超评价:“墨子的实利主义,拿‘节用’做骨子”[10],虽然墨家和贾谊的经济思想都是以节用消费观建构了其经济思想的坚实基础,但是墨家更强调的是“省”,要求人民减少使用生产资源,以维持生命所必须的最低限度为标准;贾谊虽然继承了墨家思想的这种根骨,但他将其发展为“节俭”和“抑奢”两部分,呼吁人民将生活用度控制在符合自己阶级的合理范围之内,而不是只满足生存需求,这种变化是汉初生产力发展的现实情况决定的。

第四,贾谊“重农重蓄”思想融合了墨家“有备无患”要求从生产就应该竭股肱之力的态度,但贾谊思想的落脚点是在“积蓄”方面,不只像墨家那种以有用无用作为应作不应作的标准。原因在于汉初国力尚弱以及中央政府随时受到诸侯和匈奴威胁的现状,贾谊主张百姓应该立足于农业生产以储备粮食等生活资源,将自身的生产劳动纳入整个王朝生存发展的大局之中,为家庭以及国家发展提供后备资源,不能只局限于一家一户,这样才能防止一旦有战乱或灾荒便国不成国、家将不堪。

四、结语

分析贾谊政论中的政治与经济思想,我们能看出汉初墨家思想并未中绝,而是被时人继承并进一步发展最终以一种新的形式呈现出来,也可以看出墨家的核心思想对于社会的发展仍然具有积极作用。墨家思想和贾谊思想的出发点都是根据他们所处时代的社会现状提出的,目的都是为统治者提供治国理政的新思路,渴求建立一个稳定、和谐的社会。贾谊继承了墨家学派的一些核心思想,但他更多的是将其进行改造融合,发展为适合汉初社会状况的新理念。从贾谊入手,我们能得出汉初墨学虽然衰微但并未中绝,《韩非子·显学》描述的“儒墨显学”格局仍存,近代以前学者,如孙诒让在《墨子传略》中云“墨式之学亡于秦季,故墨子遗事在西汉已莫得其详”[3]68的说法有失偏颇。墨家学说不仅在汉初有了新的发展,而且以潜在的新形式展现出来影响着人们的思想,一直贯穿于中国的历史之中,为历代统治者的治国理政提供思想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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