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为何要敕修《贰臣传》

2024-03-21 16:58卜键
领导文萃 2024年6期
关键词:钱谦益乾隆

卜键

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初三日,皇帝弘歷谕称翻阅《明末诸臣奏疏》,语多可采,不必全禁,而王永吉、龚鼎孳、吴伟业等“其人既不足齿,则其言不当复存,自应概从删削”。那是四库开馆的第五个年头,伴随而起的还有禁书潮,弘历认为王永吉等在降顺后虽也曾效力,但大节有亏,不可与大清开国元勋并列,命国史馆另立《贰臣传》一门。收录的原则为“在明已登仕版,又复身仕本朝”,即所谓两仕。

招降纳叛,实乃每一个新王朝兴起过程中的必要举措,大清亦然,曾对明朝大臣和边将极力收买罗致,多多益善。而在建国定鼎之后,功绩卓著者写入国史,并不区分原属本部还是敌方。忽忽一百多年过去了,设立《贰臣传》无疑为一种羞辱,尔辈虽已化烟化灰,其后嗣则大量存在,乾隆究竟要干什么?

厌恶钱谦益

比较起来,在晚明备受倾轧,不得已退居常熟的原礼部侍郎钱谦益投降略晚:顺治二年(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清军进入放弃抵抗的南京城,弘光朝礼部尚书钱谦益与几位公侯勋裔在大雨中迎降,“褰裳跪道旁”。据说柳如是曾力劝其投水自尽,他伸手摸了摸,以水太凉拒绝,而好友河南巡抚越其杰、参政袁枢皆绝粒而亡。朝廷很快任命钱谦益为礼部右侍郎,兼明史馆副总裁,约半年称病辞归。之后,钱氏两次入狱,放出后仍与南明政权频频联系,参与反清活动,也在诗文中抒发对新朝的不满,其时文网不密,竟也侥幸活到八十三岁。

乾隆二十六年(1761)十月,甚受弘历礼遇的老臣沈德潜进京为皇太后祝寿,上呈所选《国朝诗别裁集》,求皇上题序。弘历随手披阅,见以钱谦益冠首,加上排序、避讳等问题,遂命南书房翰林逐页审核,重加编定。应是见老沈对钱氏吹捧太过(如“推激气节,感慨兴亡,多有关风教”),上谕中特别提到钱谦益:“伊在前明曾任大僚,复仕国朝,人品尚何足论!即以诗言,任其还之明末可耳,何得引为开代诗人之首?”除责备沈氏年老昏聩,乾隆也对两江总督尹继善、江苏巡抚陈宏谋未加规正予以训斥。

乾隆三十四年(1769)六月,乾隆翻阅钱谦益的《初学集》《有学集》,越看越气,认为对清朝多有诋谤,即加痛斥:“钱谦益果终为明臣,守死不变,即以笔墨腾谤,尚在情理之中。而伊既为本朝臣仆,岂得复以从前狂吠之语列入集中?其意不过欲借此以掩其失节之羞,尤为可鄙可耻!”谕令各督抚等广发告示,尽行收缴,将书版解送京师,并命京城地面由九门提督、巡城御史严密稽查。

至四库开馆,从缴进图书中发现违碍作品,弘历降谕各省查办,再一次强调提出品节问题,指斥钱谦益身仕两朝,不能死节,禁毁其书意在“励臣节而正人心”;而“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尽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他历来心思缜密,想到沈德潜虽逝,其家可能保存《国朝诗别裁集》原刻本,传谕江苏巡抚杨魁速查明回奏,并再一次提及“集内将身事两朝、有才无行之钱谦益居首,有乖千秋公论”,可谓厌憎入骨。

特设立《贰臣传》

乾隆四十一年(1776)十二月初三日,乾隆谕令国史馆编纂一部旷古未有的《贰臣传》。阁部大臣遵旨集议“明季殉节诸臣谥典”,拟分为专谥、通谥两类:“其生平大节卓然,又艰贞自靖者,宜特予褒崇,按名定谥;其平时无甚表见,而慷慨致命,则汇入通谥之例。”乾隆认为“于崇奖忠贞、风励臣节之道,已无遗憾”,赐题《胜朝殉节诸臣录》,交武英殿刊刻颁行。

而与之相映衬,乃钦命编纂一部《贰臣传》。当初对明臣的招降本属费尽心机,就连皇太极也不惜降尊纡贵,此时则以“望风归附”概括之。弘历也稍加区分,先是辽东交兵时期的洪承畴、祖大寿,再是定鼎北京时的冯铨、王铎等人,然后才轮到南明总兵田雄与将军左梦庚,次第分明。毕竟已是乾隆朝,可以撇开利用价值论人了,弘历将之提升至品节的高度,认为尔辈在故国危亡之际贪生怕死,实在是人格有亏。谕旨称这些人虽为本朝立下大功,但不应与范文同等纯臣并列,也不宜忽略不计,准情酌理,特设立《贰臣传》一门。

一个现实的问题是,清初贰臣颇有因功授爵者,子嗣承继,也至于高位。如时任两广总督李侍尧,其四世祖李永芳就是贰臣,万历末以抚顺游击献城而降,是为第一个投降的明朝边将。弘历略加安抚,表明其后代“原在世臣之列,受恩无替”,接着就强调此举意在公平修史,在于为世人树立一个品节纲常的标杆。

不知贰臣之后有多少正在朝为官,原来的家族荣耀化为耻辱,百口莫辩,也无人敢辩,试想李侍尧等又能说些什么呢?

贰臣的再分类

乾隆四十三年(1778)二月,应是在翻阅了部分文稿后,乾隆命将《贰臣传》分为甲乙。

同为贰臣,差别实际上很大。弘历认为洪承畴、祖大寿、李永芳等归附后勋绩昭著,忠于大清,应列入甲编;而像龚鼎孳之类先降大顺军再降清军、贰而又贰者,以及钱谦益这种带头归降、觍然受官又私下写诗诋毁之流,只可列入乙编。

贰臣,实乃一个久远且普遍的存在,历朝修史皆将之附入列传,而单设一门,再分甲乙,实属弘历的创立。编纂过程中,乾隆又发现新问题:“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明山海关守将吴三桂,降清后封平西王,复举兵叛乱,数年始定,可列入《贰臣传》乎?经过思考甄量,乾隆决定再加区分:“惟《贰臣传》一门,前经降旨另编甲乙,乃我朝开创所有。此实扶植纲常,为世道人心之计,自应另立专门,以存直道。至叛逆之臣如吴三桂等,亦应明正罪状,另立一门,用昭斧钺之严。”至五十四年(1789)岁末,乾隆谕令:“特立《逆臣传》,另为一编,庶使叛逆之徒,不得与诸臣并登汗简;而生平秽迹,亦难逃斧钺之诛。”不光要为钱谦益等贰臣立传,也要为吴三桂这样的逆贼立传,看来弘历是想明白了,把一大堆难题抛给了史官。

忠贞的意义

设立《贰臣传》,弘历一再宣称为的是“昭褒贬之公”,即公平客观地评价历史人物。应予追问的是,怎样才能做到评价的公正?褒贬之依据又是什么?

首在品节。

对于国之大臣,忠诚坚贞,实乃品节之大端。曾任南书房翰林的朱珪有句话值得注意:“赐胜朝守节之谥,以显忠也;贰臣有传,以励贞也。”此人立朝清正,以人品学问深得弘历信任,他将《贰臣传》与此前的《胜朝殉节诸臣录》合并论列,可谓抓住了关键。

乾隆敕修二书时,清朝臻于极盛,而衰象亦显,突出表现为贪腐滋蔓、叛乱时起。有的学者以为弘历已有危机感,故而拿着贰臣做文章,实则未必。更可能的是:由于对兴修《四库全书》的重视,他集中阅读儒家经典,大量翻阅明末奏议和遗民著述,亦重新思考前明的败亡和本朝的兴起,看到了明末群臣的品节差异,也看清了忠贞的意义。褒扬忠贞不贰,贬斥投降变节,从来都是中华文化的一个重要的评判原则,而非国难当头时的临时需要,不是吗?

如果说乾隆此举的特别之处,应在于他试图将臣子的品节标杆化。《胜朝殉节诸臣录》系为忠臣立传,大节卓然、艰贞自靖者“按名定谥”(即专谥),唯有史可法一人的谥号为“忠正”,置诸顶端;而对那些平日未见杰出、临事慷慨效命者予以通谥,再细分为忠烈、忠节、节愍、烈愍,各有刻度。至于《贰臣传》,则可视为变节者的耻辱柱,又因叛附时情势悬绝、降清后作为不同,分为甲编和乙编,那位被讥为“非人类”的钱谦益当处于柱之底端。至于吴三桂,则被从《贰臣传》除名,列为《逆臣传》之首。

品节,本来就具有层级的义项,以之纪事论人,法度俨然,刻度判然。乾隆将之作为官修国史的重要标尺,值得关注和研究。而人性的千差万别,易代之际的复杂错综,使得评判很难,量化尤难。如清太祖努尔哈赤,也曾被明朝封为龙虎将军,“给都督敕书”,其算贰臣乎?逆臣乎?

(摘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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