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蜜蜂在春天死去

2024-03-29 07:52罗晓玲
南方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养蜂人男同学蜂箱

罗晓玲

瑶族,鲁迅文学院第四十届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发表于《散文选刊》《诗刊》《民族文学》《飞天》《广西文学》《四川文学》等刊,曾获2019年《广西文学》年度作品奖,出版诗集《月光照在黛瓦上》、散文集《像白鹭寻找池塘》。

他戴着黑色的网状防蜂面罩,低下身,缓缓地从蜂箱里抽出一块四方形的巢块,那上面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巢洞,爬满无数只正在蠕动的蜜蜂。

我就站在他的对面,戴着与他一样的防蜂面罩,透过两层纱网,看着这件我认为极有趣的事。蜂巢密集的程度让我鸡皮疙瘩直起,仿佛那些蜜蜂不是爬在蜂巢之上,而是全爬在了我身上一样。但我的好奇心还是战胜了恐惧,不管如何,我只想弄明白蜂蜜是怎么酿出来的,再看看养蜂人是如何与数以万计蜜蜂打交道的。

被拉出蜂箱的蜜蜂开始四处飞散,越来越多的蜂在我们身边盘旋。

嗡嗡嗡……

岭南三月,阳光开始向人间挥霍它收敛了一冬的热情,远山上的草木在风中翻涌复苏,冷寂的山脉,渐渐呈现出浓淡不一的绿色。那些从旧绿里长出来的新绿,从远处看,就像蜂巢突出的表面,群鸟在树冠上起起落落地闹着。山脚下,大片小片的油菜花错落有致地长在了刚刚绽绿的土地上。在养蜂人的身后、我的对面,一大片油菜花地向远处延伸开来,金黄的油画底色,把周边所有的景致都纳入了画中,包括我们。这是一幅唯美的艺术画作,我身陷其中沉醉不已。

与油菜花地隔着一排木栅栏的,正是我与养蜂人所在的这个拥有几百蜂群的养蜂场。贴着木栅栏,每隔两米左右,放着一个木蜂箱,蜂箱静置在栅栏根边的油菜花里,蜜蜂从中飞出,带出灵动的意趣。更多的蜂箱,被整齐地排放在了一列列盖着的敞篷下面,每间隔一米左右放一个,横列着放了几百个。在这个颇具规模的养蜂场里,我听见“嗡嗡嗡”的轰鸣从那些木箱子里发出,仿佛无数架无人飞机开始旋动机翼,整装待发一起升空。我想像着那里面,密密麻麻的蜜蜂堆叠在一起,这只的脚踩着那只的脚,这只的翅膀卡住那只的翅膀,你争我抢地把采来的花蜜往巢洞里塞。在每个蜂箱的底部,会留出一条缝,蜜蜂们就从缝隙里钻出来,飞到油菜地里采花蜜,采足了蜜之后,又从那条缝里钻回蜂箱。

我被这场景深深地迷住,以至于几只蜜蜂飞到了身上,竟浑然不知。等我突然感觉到左手上有一种肉麻的细痒时,低头看看自己,才发现好几只蜜蜂已经分别落在了我的身上、肩膀上、手臂上、防蜂罩上。

在手上的那只蜜蜂还爬来爬去,细密的小脚交替地踏在我的皮肤上,仿佛很好奇地在我身上找着什么,就像我很好奇地想知道它们怎么酿蜜一样。一种微妙的痒传遍了全身,这种感觉让我再一次鸡皮疙瘩四起。我感觉自已难以忍受那种无法言喻的肌理折磨,我甚至开始怀疑下一秒,就会因为这样的感觉不断上涌而神经质地跳起来。

我努力地克制着,把眼睛尽量看向远方,身体一动不敢动,希望它尽快飞走。但它好像并不著急,尽管我的手忍不住挪了挪位对它进行了讨好般小心翼翼的暗示,它还是不解风情地在我的手背上爬得不亦乐乎,一会儿爬到手背上,一会儿爬到手指上,甚至还在几个手指间绕几圈又爬回来,仿佛我的手上涂满了花蜜。又过了一会儿,它还不走,而手上竟又飞来了另一只蜜蜂。现在,那两只蜜蜂在我手上来回穿梭着,有时候同向前进,有时候又分道扬镳,有时候它们还叠在一起,像要在我眼前上演繁殖交配一样。我内心的恐惧,已经被它们悠哉游哉的游走急速地挑逗出来——那种无法形容的肉麻像正在分解的核弹,在全身迅速地蔓延开来,我感觉全身都要起一团一团的疹子了。

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围拢成圈,慢慢地靠近那两只蜂,准备用中指将它们轻轻地弹拨出去。它们应该飞到油菜花上去采蜜,而不是在这里挑衅我。

就要触到那两只蜂了,其中一只仿佛意识到了危机,“噗”地一扇翅膀,机灵地飞走了,另一只却突然尾部一撅,向我的右手准确无误地射出了一支利箭。

右手拇指一阵麻痛。我惊叫了一声。

对面的养蜂人抬头看看我的手,皱了皱眉。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对我表示安慰,而是很淡定地告诉我,蜂刺射出来的时候,会顺便把它的部分内脏也带出来,所以刚才蜇我的蜜蜂,很快就会丧命。

你只是受了点伤,擦擦药过几天就好,养蜂人说。他的脸上露出不易察觉的难过,仿佛将要死去的不是一只蜜蜂,而是与他日夜相伴的爱宠。

我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那一刻,我俨然是个做错事的人,无意中扼杀了一只可爱的精灵。

可我又怎么知道,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它用的竟是孤注一掷的惨烈方式。它们的自保没有思索的过程,也没有转寰的余地,就这样不顾一切。

远处的油菜花在风里轻轻摇曳,无数只蜜蜂在花上飞来飞去采集着花蜜,这是它们生命中最珍贵的时光。然而,这只蜜蜂没有死在劳作的美丽的花丛中,而是死在了对我的防御之中。

那些小小的身体里一定潜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这股力量里包裹着强大的自尊。

“嗡嗡嗡”的声音依然在耳边轰鸣,我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在晃动、旋转。蜜蜂的毒液是一剂致幻剂,我的身体缩小,再缩小,最后,我变成了一只蜜蜂。

我不小心飞到了一个几千倍于我的体积的人身上,缘于她的身上也有着迷人的油菜花香,也许她刚从油菜地里出来,把花粉带在了衣服上、手上。除了我,还有几位工友也飞到了她的身上,它们和我一样,在寻找着她身上的花蜜。但不久之后,我们发现,这不是一朵花,这是一个可怕的巨大生物。只要她的手指轻轻一动,就可以把我们活活捏死。我们突然感到莫名的害怕,我想飞走,可是我担心一旦起飞被发现,她巨大的手掌会像山一样压下来把我压成肉泥……

“是一只工蜂。”养蜂人说,他把我从幻觉中拉了回来。无数只蜜蜂仍在身边嗡嗡地叫,仿佛在提醒我不要再随便挥舞双手。

一只蜂面对一个人,是否就像一个人面对一只巨无霸恐龙?记得有一次在看一部3D电影时,当我们身临其境似的面对一只巨大的恐龙用巨脚铺天盖地地踩向我们时,我们惊惧的身体怎么也跑动不起来。人给蜜蜂带来的恐惧感也是一样的吧?它们的恐惧一定比人面对它们时庞大若干倍。以至于当人一抬手,就触动了它最敏感的神经,也触发了它不计后果地施予了过度的自卫和最彻底的反击。这恰恰说明,在巨大的不可知的灾难面前,我们的内心是无比敏感脆弱和缺乏安全感的,就像生活中那些缺乏安全感的人,他们无时无刻地在自己的身体里修筑着防御的堡垒。

想起小学的时候,一个经常打架的男同学总是喜欢四处挑衅。每次我看到他就一脸惊恐,躲得远远的。正因为我们的退让,他对像我这样弱小同学的欺负渐渐上了瘾,每天总有一两个同学要遭殃,却又不敢去告状。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竟莫名其妙地专门欺负我一个人,动不动就跑过来抢我书包或者铅笔盒,有时候是一屁股坐到我的书桌上扯我的马尾,疼得我哇哇大叫。每次,我都被吓得心惊胆战却又不敢向老师告状。越来越多的害怕让我一看见他,就恨不得马上跑出学校,不想再回到那间可怕的教室了。

那是一次课间,我在座位上写作业,他又一脸邪笑地朝我走来。我的恐惧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办,他要是再来揪我辫子,我该怎么办?我要不要跑?我要不要告诉老师?”许多的问题在我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但始终没有给自己一个果断的答案。或者一个人恐惧到了极致,会反生出一股置于死地而后生、孤注一掷的勇气。这次我暗暗咬牙,决定豁出去,不再向他妥协,他若欺负我我就跟他大干一场,哪怕最后我被他打伤,也好过他一次次地得寸进尺。

他走过来了,站在我前面,似笑非笑地瞅了我一眼。是的,就是这一眼,让我的恐惧和愤怒激发上涌像火山一样迸发出来了。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突然拿起桌上的铁笔盒,用尽力气地向他身上拍过去。

“啪!”四方的铁铅笔盒重重地拍打在他的肩膀上,发出铁皮与棉衣相撞的重击声。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我会先出手,而且没有想到我出手如此之快。他被我突出其来的表现震住了,目瞪口呆地忘了还手。我趁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又在他身上歇斯底里地狂拍了一阵,他才猛地钳住我的手,把铅笔盒抢过来,要回击我。而我早有准备,手一扭,猛力挣脱他跑出了教室,直接跑到了班主任办公室,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说那个男同学打了我。

作为一名娇弱的女生,又是三好学生,那是我第一次跑到老师面前告状。毋庸置疑,班主任马上相信了我,他二话没说,径直踱到教室去,一把揪住那个男生的耳朵,把他扯出了教室。男同学委屈地大叫:老师,是她先打我的!可是班主任不可能相信他的话,一个瘦弱的女学生怎么可能会先打一个恶迹斑斑、牛高马大的男生?班主任本来就不喜欢他,现在正好抓住机会又教训他一次。在一边看热闹的同学也不会替他做证,因为他们几乎都被这个可恶的男生欺负过。

就这样,他被罚写检查,还因为屡犯错误被学校警告处分。那以后,他每次见到我,虽然一脸的愤怒,但再也不敢造次。我常常为那次的反击而感到庆幸和得意。在霸凌面前,我的反击为自己赢得了暂时的安宁。

但令我惊诧的是,后来老师偷偷告诉我,其实那个男同学并不是要找我麻烦,而是准备找坐在我后面的男同学要一件东西,没想到我中途截和,突然大打出手,把他狠狠地吓了一跳。

我不禁愕然,与老师一起哭笑不得。我是做错了还是做对了呢?这一刻,突然觉得自己与那只不顾一切的蜜蜂一样,早早地在心里设想了一场攻擊与反击。我对那个还没有开始进攻的“敌人”先进行了自以为是的反击,蜜蜂也一样,对我并没有恶意的手进行了自以为是的反击。只是,在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的反击并不会构成生命的威胁。但蜜蜂反击的方式太过悲壮,它明明知道自己会死,还是要做出“同归于尽”的誓死一搏,用死来捍卫生命的尊严。

那个男同学,初中毕业后仍恶习不改,在社会上结交各色人物,终日靠当别人的“马仔”过日子,三天两头跟别人干架,出社会没几年,就死于一场乱架。这仿佛是意料中的事,但听到这个消息,我还是替他感到可惜和难受。

后来听同学说,他很早就失去父亲,从小与母亲一起生活。母子俩经常被周围的人嘲笑、欺负,为了保护母亲,他渐渐地喜欢上了用武力反击别人显示自己的强大。他的反击果然凑了效,没有人再敢欺负他们母子俩。但他并没有因此收手,而是像尝到了好处一样,渐渐由自卫变成了先发制人,最后欺负人也变成了一种习惯。

“先发制人”一样源自内心的脆弱与害怕。他与那只蜜蜂一样,明明知道这样下去必然非死即伤,但他还是选择了暴力人生。

养蜂人从巢块上刮下晶莹透黄的浓稠的蜂蜜,用牙签挑了一块给我。可我此时已经没有心情吃那些蜂蜜了。

手指迅速地红肿起来,越来越痛越来越痒,我不停地想要用另一只手去挠它。我对着开始红肿起来的手吹气,观蜂的欲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希望马上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离开这群可爱又随时会拿出撒手锏的小动物。养蜂人把蜂巢放回蜂箱,说带我回家擦药,然后领着我,走出了蜂场。

遇见蜜蜂千万不要慌,也不要跑,更不要去攻击它们或在动作上表现出侵犯性。它们本来可以与人类和平共处,但如果人类的举动让它们失去安全感,它们就会发起自卫反击,养蜂人一边走一边说。他告诉我为了产蜜,养蜂人每年都要拉着两百多箱蜜蜂到处转运,寻找有花的地方,让蜜蜂有花蜜可采。一只蜜蜂的寿命只有一个月,它们在正常的情况下应该死于采蜜,为人类制造最甜蜜的营养品,而不是死于防卫……

然而,对于蜜蜂的自卫方式,我仍旧耿耿于怀。在大自然中,这样的动物很多,壁虎遇到危难时会选择断尾逃生;蚯蚓遇到危险时会选择断裂身体;兔子被其它猛兽咬住身子时会使劲挣扎,脱落一层薄皮以逃脱……但这些动物的反击,是局部的牺牲,最终是为了保护自己的生命,而不是像蜜蜂一样不顾一切地付出生命。如果保护生命的同时失去了生命,那这样的保护意义在哪里?

所以我想,蜜蜂保护的不只是自己的生命,而是一颗用敏感的心紧紧包裹着的强大自尊。

大自然中,还有什么动物会像蜜蜂这样,抱着弱小的身体和强大的自尊生活?我只知道那些动辄勃然大怒歇斯底里的人,他们就是警惕而卑微地生活在人间的蜜蜂。

养蜂人给我涂上了治蜂毒的药水,作为蜂的主人,在被蜇的人与死去的蜜蜂之间,他更倾向于同情一种生命的消逝,而不是一点皮外伤。而我也同意他把错误归罪于我,毕竟,作为自然界的高级动物、强者,我对于这种普通生物的了解是如此的有限,是我把尘世的防备之心,先用在了这弱小的动物身上。

养蜂人抬手,指向不远处的群山。他告诉我,那里有苍郁的参天古木、葱茏的灌木丛,也有大大小小的蜂群。

这个季节,该是春光烂漫花满山了,我想象着,在那连绵起伏的群山里,许许多多的蜂群还在结巢、劳作、攻击或者逃生。但愿每一只蜂,在相互戒备与吞噬的生态链里,扇动结实的翅膀,护着小小的身体,平安地飞向春天里的每一朵花。

(编辑 吴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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