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染血待杜鹃

2024-04-05 13:02王振羽
江苏地方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陈三立借款江西

王振羽

陈三立(1853—1937),近代诗人,字伯严,号散原,江西义宁(今修水)人。清光绪十五年(1889)进士,官吏部主事。维新变法时期,协助其父湖南巡抚陈宝箴推行新政,革除时弊,兴办实业。戊戌政变之后,父子同被革职。光绪二十六年(1900),陈三立移居南京,未几丧父。虽然无心仕途,但陈三立仍心系天下,关心时事,热心实业。

光绪三十四年(1908),岁序戊申,这也是以光绪纪年的最后一年。苟延残喘的清政府因光绪帝与慈禧太后的相继离世也步入了灭亡倒计时。在这一年的陈三立思考了什么?忙碌了什么?他投身的铁路建设这一实业究竟取得了怎样的进展?他又有着怎样的内心感受?

光绪三十四年春,郑孝胥、张謇、蒯光典、汤寿潜与陈三立等主张君主立宪者奔走联络,商议筹划,拟以苏浙皖赣闽五省名义联合共上请愿书,恳请早日召开国会,昭告天下,实现君主立宪。但是,因种种原因,这一计划最终胎死腹中,无疾而终。不过,群情浮动,人心惶惶,却是不争的事实。

也是在这一年,原本关系匪浅的陈三立与汪康年二人因赣路借款意见分歧,借助报刊彼此挞伐,最终,陈三立奋起诉讼,双方仍旧各执一词,聚讼纷纭。时任两江总督端方居间协调,总算有了彼此妥协的结果。但树欲静而风不止,各种议论借助报刊再起波澜,议论纷然,令陈三立身心疲惫,无可奈何。这其中,以江西留日学生名义发表的所谓《江西留学生上某督公禀》刊于《申报》,影响最大,成为一大新闻。顿然间,风声鹤唳,使陈三立成为众矢之的,又给他造成了巨大精神压力。这一所谓禀文,矛头直指陈三立,用词尖刻犀利,近乎污蔑谩骂。细读如此文字,絕非出自海外年轻学子之稚嫩手笔,定有幕后高手操纵。现摘录如下,一窥当时陈三立面临的黑云压城般的严峻舆论:

江西留东全体学生魏斯炅等为黠绅陈三立违章借款贿赂路权,恳请据证据查否认私约罚款充公以符商律而保利权事。生等窃以江西全省铁路自光绪三十年奉旨专归商办,并奏定章程,申明不借洋债,不收洋股,又经禀报商部暨督抚批准在案,足见朝廷维持商务保护路权,唯恐不及,诚有君民同体、上下一心之至意。生等感奋莫名,于光绪三十年十一月十一日经奏派总理前江宁布政使李有棻设局开办以来,商民认股渐形踊跃,南浔一线,不日告成。

讵该局总理吏部主事陈三立,宅心谋利,不顾宗邦,同上海德华洋行买办胡捷三、大成洋行买办吴端伯私借洋款,密卖路权,于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借入日本国立兴业银行三百万两。三立诡云中国人吴端伯之款,荧惑众听,即挟此借款,胁公司招股章程经手人五分回扣利,侵蚀银五万两,又捏报其他耗费,公司实得银八十五万两。窃违章借款,已属藐法营私,当时沪上某日报喧腾侦载其与洋人订有卖路密约,三立与之争讼半年,指天誓日,登报申明有“此项所借,如查系洋款,定数该款全数充公,三立自甘咋舌以谢天下”等语。生等念三立纵属穷凶极恶,当不敢以藐兹细民,抗王章而干众怒,进张松献蜀之图,为伯嚭沼吴之计。

留日学生以上这两段话,回顾过往,细说缘由,矛头直指陈三立私借外债,也就是日本的资金,从中中饱牟利,把陈三立比作三国张松、吴越争霸之时的伯嚭,勾结东洋,吃里爬外,实属罄竹难书、十恶不赦。紧接着,此文借其所谓人在东瀛之便,又以日本媒体报道为依据,继续深挖,劈头盖脸,痛斥陈三立:

查阅日本明治四十一年正月二十四日即光绪三十三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日本官报,其内阁政党众议员竹越与三郎在帝国议会演说,缕举内阁成绩,以张其功,如各国协议及殖民朝鲜等事,又云更于支那成立江西铁道借款之事,预于江西诸州取得他日之权利,是亦大成功也。

又阅现内阁机关报,同上年月二十六日中央新闻题曰《四十年施政概要》,其第九节云:江西铁道借款之成立,清国江西铁道通过扬子江流域中物产最丰富之地,此等地方在我商权之扩张上极为紧要之铁道也,恰值该处铁道关系者,以其借创办费之照会来告,遂由日本兴业银行贷与上海银百万两,已于三月三十日即光绪三十三年二月,在上海与清国保人大成公司缔结借款契约矣。生等谨按《钦定商律全书》第十七条,“凡创办公司之人,不得私自有非分之利益,隐匿以欺众股东,倘有此弊,一经查出,除追缴所得原数外,并照第一百二十六条罚款办理,以示惩缴”等因。三立擅借洋款,既未经股东允认,又不将密约告明,违律背章,胆大已极。

又按公司章程,只有招股千元、红股五千元之例,无借款百万抽丰五万两之条,三立经手借款,损耗至十五万两,以后还款,又须招股百万两。即无卖路情节,除利息外,公司实耗二十万两。似此办公,只可造成经手者数大富翁,而公司必亏损无量。三立身居重要,瘠公肥私,与监守盗财何异?

此篇文字,以日本媒体报道为据,国内之人又难以确认,手法高明,条分缕析,很有章法,阴险毒辣,心存叵测。行文到此,还犹嫌不足,再以民族大义国家得失痛击贬损陈三立。

如此气势汹汹,如此言之凿凿,如此煞有介事,如此貌似有根有据,如此所谓揭露内幕,不明真相者真以为陈三立十恶不赦中饱私囊。陈三立自然要奋起反击,以正视听,但仍决意排除阻力,推动南浔铁路尽快定期开工。他与蔡金台、谢远涵、刘景熙等商议借官款200万元,限定一年内将南浔铁路全路竣工。为自证清白,他们还决定,所有总局闲散人员全部裁撤,所有在职员工薪水一律改两为元,以节省经费。总局仍在南昌办公,分局则设在南浔。与此同时,他们又在《申报》刊载《大成工商会社译东京中央新闻》,文字简短,掷地有声,以示澄清:

江西借款之出处。前本报揭载江西铁道借我兴业银行款一事,该地方之排日派遂因此声焰飞扬,种种物议。该事出自留学日本之清国学生,云传自江西出身、与江西铁道有关系之北京官员,当时记者不察,遂开列作为我内阁经办政务之一项,嗣详加调查,竟无影响,并按照上海来电,更属事无实据。惟造是谣者,殆故意为之,激成此风潮,另有希望耶?

此一风波,来势汹汹,虽多属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却也绝非空穴来风。实际上是部分赣籍官员,利益没有得到满足,煽风点火,兴风作浪,令陈三立懊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文中“影响”是说凭空捏造,并无根据。适逢年末岁初,南京下雪,陈三立写下《雪夜感怀》,抒发心中郁闷:

初成光阴梅柳同,亭亭灯畔雪兼风。

九霄飞影能摇夜,万穷寒声已怒空。

谁听马肝终不食,尚余鸡肋欲论功。

分明桑下曾三宿,记向闲谣断梦中。

寒声怒空,鸡肋论功,闲谣断梦,如何抽身?既然已经形成舆论热点,众目睽睽,北京邮传部自然要前来查问,一辨究竟。陈三立不敢怠慢,立马操笔成文,禀报北京,说明根由,道尽曲折,以示清白。陈三立禀复邮传部路政司冯汝骙的文字,言简意赅,有理有据,摘录如下:

奉此,查本公司自办铁路专集华款,载入章程,呈请商部奏定在案。开办以来,需款甚巨,无不恪守定章,专向华人劝集。光绪三十二年冬间,前总办李藩司有棻偕总董陈主事三立赴沪调查路事,适有华商大成会社总理吴端伯愿将本会社存款出借,当经探访属实,于是年十二月间借到银壹百万两,合同声明,如查有洋款,作为废纸等语,此当日本公司所借确无洋款之实在情形也。

本年正月,日本中央新闻载有兴业银行贷与江西铁路百万之言,当经该大成公司吴端伯控之上海日本总领事永泷久吉,据该领事复函,彼国并无江西铁路借款,且允电请政府饬令该报更正。旋得彼国政府电,谓为凭空结想,并非事实,证诸各报,立说亦复佥同。且,中央本报并自认详加调查,毫无影响,云云。此近日日本政府领事及各报更正非洋款之实在情形也。

至蔡绅金台、谢绅远涵系江西全省京官,因前总办李有棻被难,举为代表至省局查账,并厘正一切。去腊底,有信成银行愿为垫款包工,故偕陈绅三立赴沪,曾与开议,以合同磋商未定,已作罢论。查该信成银行经在商部注册,确为中国有名银行,何得指作洋款?该学生等所禀皆属传闻失实。缘奉前因,理合呈复台阶,并将吴端伯上日本领事原禀及领事永泷久吉两次复函译出,东京时事、国民、中央新闻各报,又议而未成之信成借款包工始末记一册,并录呈查核转咨等情到本护院,据此相应咨复,为此咨呈大部,谨请查核施行,须至咨呈者。

李有棻被难一事,是指他溺水鄱阳湖而死。经此一番风波,陈三立颇有去意徘徊之想。他思量退出,免去是非。当时的江西巡抚是沈葆桢之子沈瑜庆,他急欲推动南浔铁路早日建成,便极力挽留陈三立。陈三立盛情难却,只能勉为其难,虽然焦头烂额,却也骑虎难下,还要继续前行。当时有关媒体曾有如此报道:

江西铁路自开办以来,诸事毫无头绪,现因借款风潮,总理陈三立君大有退志,全省路事,势将瓦解。抚宪沈中丞,近甚以为羞,大有出而维持之意,于是首先认股,并谕令该署书吏幕友及各司道局所,均酌量认股,为全省倡,且通饬各州府县先行自认,然后力劝绅民招认,如果办有成效者,优加奖叙,不力之官员,立即撤参。已将此种办法宣布于咨议局,并请陈三立君担任其事,毋轻灰心,务于年内将路工告竣云。有此办法,想一班人虽欲反对而不能。

总局裁员,节省费用,继续大力推进铁路建设,还引发了另外一场风波。原来,被裁减人员挟嫌报复,纠集人众要到总局闹事。据当时的《申报》刊载:蔡、谢两侍御前日因节省赣路经费,将赣省铁路总局文案勒某等辞退,勒等颇怀怨望。上月二十六日酉刻,署浮梁县长令树森适请蔡燕生、谢敬虚两侍御赴百花洲西江第一楼宴饮,为勒等探悉,纠党多人,预在该楼隔房开席,意图逞凶报复。勒等正欲动手,适为陈吏部伯严知悉,立饬家丁飞报臬署,经庆小山廉访立督巡警官兵驰往保护,幸尚未闹事,遂即解散。此后追究与否,则尚未知。

1908年5月28日,邮传部奏准江西京官公举陈三立为赣路名誉总理,刘矞祺任主持总理,刘景熙任坐办总理。此一人事安排,被讥讽为“一国三公”。这一人员架构,令江西不少人大为不满,翰林院编修刘凤起禀呈时任江西巡抚沈瑜庆,恳请他尽力协调,继续维持陈三立为赣路总理原议,可惜此建议如泥牛入海,毫无结果。

江西鐵路修筑之事纠葛不断,举步维艰,江西巡抚沈瑜庆也位置不稳,传言纷纷。沈瑜庆终于被开缺之后,刘凤起等即电告陈三立,商允由他领衔致电京师,设法挽留沈瑜庆。陈三立答应署名,领衔致电军机处,试图挽留沈瑜庆,但还是徒劳无功,沈瑜庆最终去职。

1908年11月18日,已经是秋冬交替时节,陈三立正在准备奔赴江西为父亲扫墓,却传来光绪帝与慈禧太后分别于11月14日与15日先后崩亡的讯息。陈三立闻讯,百感交集,五味杂陈。37岁的光绪皇帝死在了73岁的慈禧太后前面,而且日子紧邻,过于巧合,令人疑窦丛生,浮想联翩。

两宫如此隔夕而亡,令人费解。五洲震动,九原孤愤,宿草碧燐,抱恨难平。陈三立在《纪哀答剑丞见寄,时将还西山展墓》中说:“月中犹暖山河影,剑底难为傀儡身。”谁是傀儡?当然是说正值英年的光绪帝。光绪帝亲政十年,废弃十年,就此窝囊一生,莫名辞世。陈三立如此直言不讳,也是感于时势,无所顾忌,慷慨直言,直抒胸臆。

12月16日夜,陈三立冒雨乘车自南京城南寓所来到下关江边,夜宿大观楼,等候乘渡轮回江西拜祭亡父。翌日起行,看寒雨连江,水鸟成行,陈三立倦倚阑干,百感交集。父亲陈宝箴已经去世8载,一年两次回乡祭拜,陈三立风雨无阻,多少往事,涌上心头,都是情难自禁,悲痛难抑。今冬恰逢两宫猝然去世,政局更是扑朔迷离,又与往年有所不同。陈三立慨然作《微雨中抵墓所》:

将携五噫荡风烟,越陌披榛大塚前。

石气乍寒为抱影,松枝不翦已经年。

云旗弓剑重重恨,猿鹤沙虫稍稍传。

微雨独来摩泪眼,千山染血待杜鹃。

自南京到南昌,屈指算来,已经10天,要归返南京了。此年12月26日夜,江西的朋友在南昌城中小张园欢送陈三立。陈三立与诸故人一一道别,朔风凛冽,依依登舟,还回金陵。

1909年1月22日,宣统元年正月初一,陈三立闲居散原精舍家中,听寒鹊喳喳,看雪压枝头,鞭炮声声,如笳鼓轰鸣,一年更始,就此步入宣统之年,然而历史的长车却还是跌跌撞撞地行驶在那泥泞不堪的老路上,不知何时是个尽头。

陈三立的1908年,就这样匆匆离去。3年后的辛亥年,地覆天翻,历史终于掀开了全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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