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尘清水:民国时期扬州民众与社会考察

2024-04-05 13:02朱季康
江苏地方志 2024年1期
关键词:民国扬州民众

朱季康

扬州背靠苏中、苏北大平原的传统乡土社会,濒临上海、南京等引领中国近代化发展的大都市,在近代潮流与传统文化的对冲下,经历了从清代繁盛到民国落寂的过程,为考察民国时期民众生活与社会发展提供了很好的样本。

一、城乡民众的生活水平

城乡民众的生活条件、状态与其所在城市休戚相关。从长三角流域的经济文化中心城市宝座上跌落的扬州,仍保持着传统的中古都市风貌。城厢内随处可见盐商们建筑的高大住宅,这却只是盐业经济逐渐崩坏之余所残存的城市贵族的图腾象征。越来越多的盐商们向往并逗留于上海、南京等地,积蓄与利润不再用于在扬州当地的消费,而是被投入于上海、无锡等地的房地产、商业与实业之中。盐业传统经济支柱的倒塌与新兴经济支柱产业的缺乏,必然影响城市就业。清末民初,扬州的城市经济就已露出颓相。中下层农户、城市贫民破产者并不少见,而盐商中也有败光家产、沦为流民乞丐者。

依靠运河物流与盐业经济发展起来的诸多扬州市镇,也随着潮流而黯淡下去。如江都县仙女市,“各业衰微。谋生乏术。中户以下,朝餐夕飧,往往不給。即富家亦多中落焉”[1]。有些市镇还能维持一般繁华,如仪征县十二圩,仍以盐业中转维持。抗战军兴后,兵燹之余,民生凋敝,扬州几乎所有的市镇都消沉了下去。至国民党在大陆统治末期,政治腐败,经济不振,物价飞腾,“商店破产倒闭者日众”[2],民众生活水平大幅度下降。扬州人闲适的生活状态也改变了,产米之区的普通民众也吃不起大米,精致的饮食被小麦杂粮所代替,一些人也改三餐为两餐。“一切支出,均紧缩至最低限度,而尚不免陷于饥饿线上者,仍比比是也”[3]。很多人家为了生存,不得不典卖自己房屋、家具以及衣服、器皿。

二、生活消费的特色与恶习

民国时期,扬州民众有着独特的消费特色,尤以“三把刀”最为标签化。“扬州的‘三把刀—厨刀、剃头刀、修脚刀,是全国负盛名的,或者是全世界。这并不是夸张,你无论到什么地方,酒菜馆的招牌都写着‘维扬XXX酒菜馆。再问一问喝过海水的朋友,在外国华侨开的理发社都有‘家头人在内主持。在‘三把刀发源地的三把刀,你说是怎样的情形?”[4]扬州的休闲消费文化氛围是被一代一代的盐商们营造出来的。盐商的时代虽然过去了,但这种极致的烙印却已经深深刻在了扬州的社会之中。驰名的“三把刀”就是民国扬州人的精神追求、物质生活的一个注脚。

民国扬州人的休闲首推澡堂。清代开始进入澡堂的扬州修脚尤为沐浴过程中的重要环节,在民国持续传承。这种所谓“肉上雕花”的功夫既满足了人们正常的修脚需要,也与按摩、捶背等一起,成为一种放松、享受的共同体。而在理发领域,扬州的理发师们不但理发,还兼备修面、剃须、挖耳、捶背、按摩等服务。一顿操作下来,也是一种身心俱乐的享受。扬州的理发师傅们除了不断走向外埠,以手艺谋生,也积极地将外埠时兴的发型引入扬州。据《扬州商业志》记载,1911年开业的紫罗兰理发店就从上海引进了烫发技术,以新的发型吸引顾客。

民国扬州饮食的传承也没有让盐商们树立起的“扬州美食”招牌堕落下去。“扬州菜”“维扬菜”“淮扬菜”在民国时就已经引起热议。曹聚仁曾叹息在香港,“称扬州菜是上海菜”[5]。也有人说:“南菜一般是指维扬菜,抒而大之,就是扬州菜、苏州菜的正宗,就是所谓‘维扬帮。”[6]这些议论,无非是指扬州美食所包含的地域范围的差异。但是,“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7]。盐商们的奢侈精致做派给了扬州饮食无限的发挥空间,最顶级的厨师必然是盐商们的家厨,而在扬州盐商家中掌过大勺,是能够被近代上海等大城市一些高档饭店聘用为大厨师的过硬资本。当然,不仅仅是有资产的人家,普通人家也都是这样。“虽然是一汤一菜之微,也必须要弄得精致绝伦”[8]。

扬州的早茶也透着扬州这座城市的雅气。抗战前扬州的知名茶楼有富春、九如分座、新丰斋、双乐园、颐园、月明轩、桃花宫、如意园、菜根香等。富春等茶楼的生意是一直好,一般都需要搭座的。朱自清先生曾在《说扬州》中写道:“扬州最著名的是茶馆,早上去下午去都是满满的。……扬州又以面馆著名。好在汤味醇美,是所谓白汤,由种种出汤的东西如鸡鸭鱼肉等熬成,好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食在扬州,确实是扬州一块不倒的招牌。

服饰也是体现民众生活方式、社会时代变化的一种形式。辛亥革命之后,扬州民众在衣着鞋帽的式样、颜色与质料上有较大的改变。一般民众皆为布衣,色尚蓝黑,富贵者衣绸绫的传统虽然没有太大改变,但是清末的长袍马褂已经逐渐从扬州百姓的衣柜中淡出。农民由于生产与经济的需要,平日穿着仍多以中式褂裤为主。以蓝色、灰色为主色调的中山装、学生装、西式裤在扬州城的街头随处可见,着西装者亦不再让人觉得新鲜。贫穷者买不起或舍不得穿布鞋,日常赤脚或穿草鞋。穿皮鞋、皮底布鞋、皮靴者一般是富贵者或公职人员。

由于民众文化素质不高、道德修养不佳,以及社会健康娱乐活动少,民国时期的扬州社会仍旧存在很多恶习,最为明显的就是毒赌娼。民国政府对于禁烟与禁赌,不能说毫无作为,但其政策及措施常有中断,各地军阀亦以其为经济来源,以致包括扬州在内的很多城市,烟赌泛滥,屡禁不止。扬州城内仍多有吸鸦片风气,烟馆赌馆林立。农村更甚,在江都县大桥镇,“沉溺烟赌者,实繁有徒”[9]。一些乡间,“茶坊烟馆亦遍地皆是,危害农村,殊非浅鲜”[3]。沦陷期间,日伪政府以毒品为控制人民、掌控经济的一个手段。“在敌伪有计划的毒化下,扬州烟馆林立,鸦片蔓延”[10]。赌馆则是无论乡村市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早期以“十和杨棍”最为热门,推牌九次之,摇掷骰又次之,状元筹升官图更次之。后期则麻雀牌盛行,“而十和等牌寂无闻焉”[11]8。娼妓业虽然为人所不齿,但在扬州并没有被全部禁止。这种“皮肉生意”在国民党统治时期、日伪时期都堂而皇之地存在。

三、社会风俗的传承与嬗变

扬州地处江淮要冲,四面八方的风俗向这里渗透,在这里积淀,逐渐为扬州风俗所吸收。千百年来,扬州既有“古城风俗”,也有里下河地区的“水乡风俗”,还有仪征等地后山区的“山村风俗”,这些风俗大部分在民国继续传承。

在没有战争的年月里,一些传统的风俗是嘈杂热闹,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各类庙会既是传统风俗的继承,更是一场全民交易大集。民国时期,扬州市区域内有百余个活跃的庙会。江都县瓜洲镇从农历三月到七月半,除了麦收、插秧的农忙季节外,每月都有庙会。“参加瓜洲庙会活动的人多不胜数,甚至仪征县十二圩的也组织文艺队伍到瓜洲庙会表演,故有‘瓜洲出会人抬人之说”[12]。城隍土地是扬州各地百姓都信奉的神灵,相传每年农历二月初二是土地公公的生日,民众们除祭拜外,还会组织土地神驾的出会游行。“入夜则灯火炤耀,如同白昼,一时观者如堵”[13]。始于明代的观音山香会在民国时期仍很兴盛。

与庙会的热闹相媲美的是扬州的灯市。“广陵灯市最盛”,正月上灯的习俗千百年来雅俗共赏,“妇女儿童,观而忘倦”[11]6。扬州的灯市在民国依旧很出名,即使是与当时中国最热闹的都市上海相比,也高过一头。在劳动人民的时尚追求与智慧设计下,灯的种类很多,式样也与时俱进。“有薄如玻璃的琉璃灯;有绢、有鱼皮蛇皮灯,更有上饰猫皮、里裱花纸的皮老虎灯。扎制的都巧夺天工,普通的纸花灯,花样多得不胜枚举。……近年来老式的已不多见,所扎的大都是飞机灯、船灯、火车灯”[14]。

民國扬州人的人生礼仪也包罗了生活的各个方面,如生育方面的祈子、怀孕、分娩、洗三、满月、过百露、拜干亲、命名等;生日方面的寿诞、做大寿、做冥寿等。最为重要的婚丧礼制,“俱遵古法”[15]。其他诸如清明节,家家插柳,人人踏青;端阳节,户户门前悬挂菖蒲,与周边城市大同小异。

农业生产方面,每年二月初二有“喂百虫”的风俗。农民将米面制成寿桃等形状,蒸熟后在黄昏时插于田间地头,以求“百虫之神”在享用之后,能够约束其他害虫不再祸害庄稼。至少延至1925年,每年立春之时,高邮县都在东门外举行开犁仪式,由知县为耕牛披红挂绿,扶犁开耕。每年的农历十月初八日为沐牛节,扬州有牛的农户会让耕牛休息一天。他们给牛洗刷全身,并喂以白米饭,所谓“打一千,骂一万,浴牛节吃顿白米饭”。

伴随着近代工商业的兴起,一些行业内的规矩、讲究、暗语、禁忌,也成为工商行业的风俗符号,流传于各个行业之中。民国扬州的行会主要有鲁班会、轩辕会、老君会等,多与百姓的生活有关。此外还有茶业、烟业、酒业、酱业、茶食业、嫁妆皮箱业、香粉业等行会。这些行会主导着这些行业的运作,执行着行业的规矩。无论是行业内的市声、市招、哨语、学生意、商店禁忌等,都有独特的规定,也是扬州行会中人所坚持的风俗。如据《高邮市志》记载,民国高邮县兴盛的一些行业就有关于数量的暗语,“一”在棉布业表示为“旦”,在鱼行为“断大”,在陆陈行为“起”。暗语的存在体现了行业的规范化与排他性。

四、扬州的古风与民气

历史上的扬州人是温和的,是坚韧的,是三月柳絮熏陶起来的,也是十日荒城磨砺而成的。这里的人,温和而雅致,刚强而有骨气。

扬州各地民众十分勤劳,民风淳厚。在江南这个习尚纷华的区域里,扬州仍是古风犹存,人情并不狡狯。如江都县城厢居民因前朝商业鼎盛的影响“稍近奢侈”,而“居乡者多简朴”。士商乐衷慈善事业,城乡争举。里巷传诵忠义、廉节、仁让之士。忠义、廉节、仁让、信实之风,虽不逮于古,亦淮扬诸邑“未可多观之区也”[16]46。

民众亦崇文重教,尊重彬雅之士。虽然工商贩夫、村农野叟,也崇拜儒者。“虽下至牧竖村童未受教育,偶遇塾师,于路无不拱立其旁。野人礼貌大半率真,更可见人心之尊崇儒教也”[16]50。曾有人记载扬州左卫街陈小四子,以卖烧饼为生。但其三个儿子都从大学毕业。扬州的藏书家们在寓居外地时,往往还是会兴建藏书楼,推广读书风气。

在生活品位上,民国扬州的民气同样存在着“居城镇者近雅,居乡辟者近俗”[16]14的特点。民众娱乐虽然也由传统的戏院、茶楼向公园、体育场有所转移,但雅俗鸿沟仍然存在。民国时期,扬州民间多各类书画琴棋艺术高手,漆器玉器刺绣等也藏龙卧虎。就以雕刻小技而言,江都人、雕刻家于歗以其雕刻技术,名扬中国,曾获得“古之核舟不能专美于前”[17]的赞誉。只是与清代中后期相比,文学、武艺、技术的大家日显凋零。虽然“扬气”已经不再代表时尚,但作为江苏中部的重镇,无论上海、广州所流行的任何时尚形式,除了苏南之外,扬州总是在苏中、苏北地区第一个得风气之先。

但是,民国扬州还是缺乏引领潮流的人才,扬州人陈汝衡曾直言不讳:“而最堪痛心的,便是人才的贫乏,自阮元死后近百年来,扬州已不再产生伟大的人物和天才。”[18]城市的繁荣历史与文化积淀成了沉重的历史包袱,民国扬州人既舍不得丢弃以前的记忆,又无法看到未来的道路。“胶柱鼓瑟、墨守旧章、因陋就简、安于鄙野,盖习惯使然也。社会之进步迟滞,利不能兴,弊不能除,其以此叹”[1]210。

五、思想观念的转型与开化

扬州是“中国盛清第一城”,拥有众多附庸于盐商集团的知识分子,这样的城市市民群体格局是其他同等级城市所少有的。但扬州庞大的知识分子阶层在扬州城市失去显赫地位后出现了明显的萎缩,新兴的具有近代知识素养的知识分子群体则增长缓慢。

20世纪初,扬州社会传统的文化体制开始解体,而新的近代文化体制还没有建立,破与立的暂时平衡状态使社会出现文化价值失范的危机。有人认为这是孔孟之道的废弃所造成的,故袁世凯上台后,尊孔活动在扬州一度十分盛行。1917年,江都县教育会会长汤浒伯提议将孔教永远定为教育教范。“江都县教育会召集会议,首即公定各校逢朔望,行洒扫谒圣礼”[19]。但那时的扬州也出现了一批追随上海、北京等城市新思潮并实践于桑梓建设的人物。一些新的思想观念,从肇始时的不为人所重到最终被扬州社会所接受,走过了一个曲折渐进的过程。

从民智角度观察,民国初扬州各地,“城居者智,乡居者愚”[16]13。但随着各市乡自治运动的开展以及各种乡村教育、民众教育的熏染,乡民知识水平也有了很大进步。民国建立后,扬州教育界学风大变,取消了科举考试偏重文学、经学的教育模式,各学校逐渐趋重于道德教育、实利教育、军国民教育等。师生们习尚纯谨,不尚腐儒,提倡耐劳,不再为表面上矜式所束缚。尤其是学界、工界、商界,对国家、民族的观念认同上有很大进步,留心时局者甚有世界观念,城市较乡村为优,而农民稍稍落后。对于共和之意,能够通晓者,大约占到五分之一[16]19。这一时期,职业女性阶层在扬州已经出现,“她们大多任职在机关、学校、报社以及医院,其职务有校长、教师、职员、编辑、护士等”。扬州先锋女性已经走上了觉醒道路,郭坚忍便为其中翘楚。她组织不缠足劝告团,改办幼女学校、女子公学和家庭妇女补习班,后因倡导共和并与国民革命军合作而遭到孙传芳的通缉。她也积极参加抗日爱国运动,影响了一大批扬州女性。就城市风气开化与教育而言,扬州虽然赶不上上海等通商大埠,但与内地城市相比,并不落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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