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叙述的辩证法”思辨三题

2024-04-07 06:23郭传斌
中学语文 2024年7期
关键词:魂灵鲁镇祝福

郭传斌

近年来,鲁迅经典小说《祝福》的叙事角度教学解读取得了众多突破,其中“祥林嫂的故事”和“我”的叙述二者之间的内在关系思辨空间深邃广阔,值得深入探究。那么该如何切入呢?车尔尼雪夫斯基评论托尔斯泰小说特色时用了一个特定的术语——“心灵辩证法”,来指称其在形象塑造中对于人物内心矛盾纠葛、对立统一交替转化的微妙复杂的演进发展过程的揭示,这一说法给我们以启迪。钱理群从《野草》中发现了鲁迅的“心灵的辩证法”:“这里所提出的观念与意象,无不存在于矛盾对立统一的形态中:这正是我们所要探寻的思想与心灵的辩证法。”[1]而我们从小说《祝福》中也发现了这样的“辩证法”,不只于心理的,更是小说整体性叙事中所蕴含的“叙述的辩证法”。

一、启蒙叙事的辩证:“祥林嫂的故事”叙述中的“我”

《祝福》的启蒙主题、礼教“吃人”的寓言式理解成为多年来教学解读的主流,但我们进一步探究文本就会发现疑问:作为启蒙叙事的“祥林嫂的故事”是缘何而起的?文本之外,当然与彼时的时代需要有关;深入到文本内部去寻找的话,我们会发现,引发叙事的原动力并不是来自于文中的“我”这个启蒙知识分子角色,而是源起于祥林嫂与“我”的河边问答,是对祥林嫂提出“魂灵”“地狱”有无问题的追因而引发的。也就是说,启蒙叙事并非“我”的主动所为,而是被动牵出的。

“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这句话的作用不仅在于勾连上下文的情节叙事,更是在交代“祥林嫂故事”成文的原因、如此叙述的源头。故事本身在鲁四老爷、四婶那里可能就是个寡妇再嫁、伤风败俗、“谬种”流传的故事,于“我”而言也仅仅是个“苦命的可怜人”的故事。但经历了河边问答和祥林嫂凄然死去的事件之后,“我”再去追忆祥林嫂十年往事,才有了别有一番滋味的叙述。

正是河边问答重塑了祥林嫂的故事,叙事重心才放在了何以引发祥林嫂“魂灵”的疑惑上。初到鲁镇做工、被卖再嫁都推至“前情提要式”的交代中去了,叙述以介绍和概述为主,对话往往也是用于交代与祥林嫂相关的概述性情节,类似于外视角客观叙述。再到鲁镇时,叙述篇幅明显增加,叙述者“我”的介入也在增加,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增加了更多场景化描述,如众人听祥林嫂讲述阿毛的故事、柳妈问祥林嫂额上的伤疤、四婶拒绝祥林嫂祭祀沾手等都用了等述。其次是叙述者“我”对祥林嫂心理描述的介入。之前的叙述以客观再现为主,基本没有对祥林嫂的心理描摹,而再到鲁镇时,“我”的声音频繁介入,表现之一就是出现了非常多的对祥林嫂内心感受的简短描述。为了尽可能与前文叙事风格保持一致,叙述者用了“大约”“似乎”“仿佛”等词语加以限定。祥林嫂在捐门槛后,参加冬至祭祖仍遭拒的心理描写更是直接化了——“只是失神的站着”“而且很胆怯,不独怕暗夜,怕暗影……也总惴惴的”。叙述者的这种介入正是为了表现祥林嫂再嫁后在鲁镇社会被孤立以及受到阴司故事、祭祀被拒等对她的打击。最后是叙述者干预的出现。在“我”的故事讲述过程中,叙述者干预自然属于常态,在祥林嫂故事讲述中却应该理解为是叙述者的违规现象,因为这里已经暂时放弃了一直勉力维持的第一人称内视角。“她未必知道她的悲哀经大家咀嚼赏鉴了许多天,早已成为渣滓,只值得烦厌和唾弃”,诸如此类的叙述者评论在这里明显是一种强力介入。

如果说场景化描述是在增强叙述的客观性、现场感,那么对祥林嫂的心理描写、叙述者干预这些声音则是来自于叙述自我的主观介入。二者的交织,指向一个叙述目的,即着力表现祥林嫂在众力作用下走向精神崩溃最终产生对“魂灵”质疑的全过程,而这个过程中的众力(这里包括其婆婆、大伯、鲁四夫妇、柳妈、庙祝、鲁镇众人等)所为在故事叙述效果中被指向了所谓启蒙民众这一主旨。

如此看来,正是“河边问答”改变了“祥林嫂故事”的叙述走向。其吊诡之处就在于,正是被启蒙者的“三问”“启蒙”了启蒙者的启蒙决心,之后启蒙者心情复杂地加入了启蒙叙事,叙述目的指向追索祥林嫂之所以如此的原因。在不得不开启的故事讲述中,“我”的叙述姿态又是如此意味深长。

二、“我”的讲述:多重声音的辩证

恰如作者在《〈呐喊〉自序》中所讲述的“铁屋子寓言”故事,极易引发我们思考的是,欲唤醒众人的“我”究竟该站在哪里“呐喊”呢?铁屋之内,还是屋外的某处?《祝福》中的“我”面临着同样尴尬、艰难的处境。我们可以重点从三方面加以辨析和辩证。

1.俯视鲁镇的“我”和在祥林嫂追问下溃败的“我”

小说写“我”回到鲁镇的感受,无论是对旧历年底的感慨、对“祝福”大典的描述,还是对鲁四老爷大骂康有为行为的嘲弄,包括对他书房摆设的描述以及对本家朋友“都没有什么大改变”的强调,无不在突出一个出门在外的知识者与故乡的格格不入和强烈的失望情绪。这时的“我”是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故乡,“优越感”尽显。但及至回忆河边遇见祥林嫂,面对她的“魂灵”之问时,俯视姿态完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诧异”“悚然”“惶急”“踌躇”“吃惊”“支梧”“胆怯”“不安逸”,最终“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优越感”再无踪影,这一切都发生在祥林嫂问“魂灵”之后。正是这样一种话语权力的转换、前后对比,使得叙事趋于复杂。

2.“我”为何要讲述祥林嫂的故事:心理补偿与责任逃脱

祥林嫂故事叙述中多处“缝隙”不经意间透露出文本的“叙述的辩证法”,而故事正式讲述之前、“河边问答”之后,“我”的一段心理独白式叙述更是把作者的“叙述的辩证法”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一阶段的叙述中,“我”最初是不安后怕的,历经多轮的辩解、反复后,在心理安慰中暂时趋于轻松,不过还是难以完全消除“负疚”之情;到夜晚灯下独坐,“我”又换了另一种形式再作辩解,在回忆中找寻祥林嫂最终走向死亡的多重必然性因素,并从中获得了解脱、免责的力量,终至于“渐渐的舒畅起来”。

一番反复纠葛,最后真正能让“我”放松下来的当是对祥林嫂十年遭际的回忆梳理,这样一种抓住矛盾纠葛、深入内心的微妙交替转化的“叙述的辩证法”写法把讲述祥林嫂故事的内在机理表现得丝丝入扣。一半在“负疚”之下的心理补偿,一半在逃脱罪责,而且是从补偿的动机层层暗转到了责任逃脱动机。在“该负若干责任”和“不用负责”的矛盾纠结中,“我”最终在“祥林嫂的故事”的叙述中找清了婆婆的责任、大伯的责任、四叔四婶的责任、柳妈的责任、鲁镇众人的责任……寻找祥林嫂死因也就变成“我”逃避责任的一个心理过程,成了整个故事的主导性叙事动因,从而使启蒙叙事进一步复杂化。

“我”为什么要讲述祥林嫂的故事?启蒙民众并非情节推进的内动力,自我救赎才是核心力量,故事讲述中每次揭示祥林嫂悲惨遭遇的某种成因,都是“我”在排除自己的“嫌疑”,导致祥林嫂惨死的另有其人其因,罪责实不在“我”!

3.“我”的身份:异类与同化

小说中多次提到“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这句话,一方面自然是表达了“我”对故乡的失望至极,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则是“我”在故乡中的“异类”身份感所致。而这种感觉,“我”是由祥林嫂再到鲁镇后的遭遇类推到自身所体验到的。“又忽而疑他正以为我不早不迟,偏要在这时候来打搅他,也是一个谬种”,对祥林嫂的被孤立、厌弃的感同身受的描述,都在暗示“我”从祥林嫂身上看到了自身难以被鲁镇社会认同的影子,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同样被鲁镇文化主流所摒弃。这又成为讲述祥林嫂故事动机的线索之一。

不同之处在于,祥林嫂一直在鲁镇努力争取做一个正常人的权利,却又一次次失败,最终走向凄惨死亡的境地;“我”则在一场复杂的多声部叙事中,一步步走向“懒散而且舒适”之境。小说最后通过环境场景的描写充分地表现了“我”在讲述完祥林嫂故事之后微妙的心态变化:之前写雪花是“满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之后则是“爆竹声连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由乱糟到拥抱,历经一场叙述之后,“我”最终融入这个曾经是如此隔膜的鲁镇社会。此刻细品祥林嫂故事讲述结束前的最后一句话——“然而她是从四叔家出去就成了乞丐的呢,还是先到卫老婆子家然后再成乞丐的呢?那我可不知道”,这一个“可”字真真是意蕴深长呀!

由此可见,“我”之于鲁镇,从“异类”到融入,皆因祥林嫂故事的讲述,二者交织融合,无法拆分。

三、形式意蕴:叙事结构辩证

经过仔细的梳理分析,我们会发现,《祝福》既不是由“我”的归乡带入祥林嫂的故事叙述,也并非互有交集的两个故事的叙述,在“我”、祥林嫂、鲁镇所构成的复杂关系中,鲁镇是连接点,而《祝福》文本整体性的情节核心则应该是“我”与祥林嫂在鲁镇的“河边问答”。祥林嫂苦等五年之后的“魂灵之问”,让她自己遭遇幻灭并最终走向死亡,也给予“我”惊雷唤醒,“我”的角色在这一拷问之下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叙事形式也为之一改。以“河边问答”为分野,之前是“我”回故乡的生活性事件叙述,之后则基本变为心理性事件叙述,而“祥林嫂的故事”就裹挟于这样的心灵独白之中,浮诸笔端。鲁镇“吃人”寓言深深嵌套进“我”的精神叙事,“我”的精神因子也交织进祥林嫂的故事叙述之中,交互成为整个叙事的有机部分。如此咬合严密而又辩证开放的叙事结构,使其形式意蕴趋于复杂,能使歧义丛生,从而成就了一个阐释力非凡、成长力无限的叙事文本。鲁迅所要的就是以此引发人们持续生成思考,这也应该是“叙述的辩证法”的重要收获所在!

余论:探索《祝福》教学新的可能性

突破批判“四权”枷锁、揭露礼教“吃人”、启蒙民众等固化教学解读苑囿,可以考虑从《祝福》叙述形式特色角度入手徐而图之,引领学生一步步进入深度学习。初阶阅读以梳理祥林嫂十年“大事年表”和“我”的三天归乡日志形式引导学生发现文本的两个故事形态,然后进一步探讨祥林嫂、鲁镇、“我”三者的关系,辨析两个故事的内在结构关联;高阶则围绕“我”为什么要讲述“祥林嫂的故事”这一问题的探究,体察“河边问答”前后的认知差,深入把握《祝福》叙述的辩证特色,深刻领会由此形成的叙事张力及文本开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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