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我以火焰,润我以溪海

2024-04-07 11:47张洪波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4年2期
关键词:比较文学学术文学

张洪波

自1992年进入乐门跟随乐老师读硕士,读博士,学比较文学,教比较文学,研究比较文学,三十余年弹指一挥间。今日“还顾所来径”,在经年的“与接为构”中,细味亲爱的老师沉淀于心灵中的形象与意义,深深感到乐师所给予我们的,是一种鲜明又丰沛、并峙而互识的“意蕴的复调”:一面是如火的激情——她是热,是光,是灯塔,是始终鲜活蓬勃的精、气、神;另一面则是如海的胸襟——她是当时发生的好雨,是润物无声的灵泉,是沟通汇聚的溪川,是兼容并包的大海。

20世纪80到90年代的中国,正处于激情燃烧的岁月。1988年秋日入读北大中文系的我,大一时光就在众所周知的澎湃激荡中起伏跌宕,大二则开始进入沉思和静读。我至今仍然记得捧读那本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绿川蓝湖汇聚于封面的《比较文学原理》时的怦然心动——“在观念与方法论亟待更新的时代,文学研究需要走向世界”;而“比较文学”旨在“沟通中外文学,引进世界新潮,探索各国文学发展的普遍规律”,将“以其独特的理论建树和批评方式”来“帮助人们从更宽阔的视角总结文学的普遍规律,概括更丰富的文学现象,从而在更广泛的背景上深刻认识自己民族文学的独创性”——“更宽阔视角”“更丰富文学现象”“更广泛背景”中,那种呼之欲出的对于“本民族文学独创性”的“更深刻认识”的诱人图景,對于一个喜爱文学经典、喜爱理论与批评的中文系本科同学,其吸引力即意味着瞬间的沦陷。书中明白晓畅、娓娓道来的语言风格,异彩纷呈、目不暇接的丰富信息、多维视角与新鲜思路,既润解知识之渴,又点燃思想之火,使我在细致深切的感佩认同中,牢牢记住了著者“乐黛云”,同时择定“比较文学”作为今后读研的专业。

进入比较文学研究所,乐老师风风火火的身影、熠熠闪光的眼神、清亮爽利的声音,在风生水起的前沿讲座、学术会议与研讨课程所激荡的头脑风暴中,如磁石般吸引着我们的关注。北大四教五层比较所那并不宽敞的里外套间,每逢学术例会或讲座,总是人挤人满满当当。1994年的一次乐老师主持的学术例会,给我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在比较文学学科日趋热闹、日趋“显盛”的时刻,乐老师却以空前严肃沉静的语气,从自我反思出发,敦促每一个比较所的人认真深入思考:占领“前沿”与夯牢“根基”之间,孰轻孰重?我们有没有失衡?为何不可失衡?应如何保持平衡?老师沉甸甸的追问如此直接贴切地呼应着我深藏于内心的疑惑,带着警醒的深度、求真的热度,深深触动和激励着我,令我至今记忆犹新。

的确,随着专业认知的深入,我以往的无知无畏烟消云散,继之而起的是无尽的缺失感——与学科视野的深广拓展、古今中西思想文化观念的激烈碰撞相隨而至的,是自我知识结构的亟待填充与认知水平的亟待提升。跨语言、跨文化、跨学科的比较,从哪儿跨?跨到哪儿?为什么跨?拿什么跨?其前提必得是对所“跨”两边的语言文化之“系统异同”及“历史演变”皆知晓并懂得,不然所谓“跨越”和“比较”就是空中楼阁、纸上谈兵,极易流于浮泛抽象的“蹈空”,这就与乐老师孜孜以求的比较文学学科“实绩”完全背道而驰了。比较文学绝不可沦为牵强捏合的“文学比附”,从陈寅恪到钱钟书,前辈们意味深长的告诫萦绕于心。然而“博古通今”“中西兼通”谈何容易!“心向往之”如何化为“实践”?何谓能“至”及如何能“至”的问题,与终不能“至”的焦虑,日往复于胸臆,正所谓:“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矣!”——怎么办?这可是“真理”与“方法”之间永恒的追问,它时刻横亘于我的心头。

在如何夯实根基、如何探询前沿的问题上,乐老师本人从现代文学走向比较文学的学术道路,就是最好的现身说法。在《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后记中,她细述自己如何在直面“缺失”和“困惑”中勇毅前行的心路历程:

自1952年大学毕业后,我就从王瑶先生学中国现代文学史。先生在中国传统文学和外国文学方面都有很高造诣,而我却深深感到自己的缺失。前人曾用两句话描述中国现代文学的奠基者鲁迅,曰“托尼学说,魏晋文章”。当时,我既不懂托尔斯泰、尼采,又不明嵇康、阮籍,如何能真正理解鲁迅呢?……中国现代文学史就离不开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实主义、自然主义、表现主义等等世界文艺思潮在中国的传播。它们是怎样传到中国来的?怎样受到中国社会历史的筛选、淘洗、吸收、消化并使之变形?它们与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象征主义等方法有什么关系?这些思潮在中国与在欧美、俄国、日本、印度又有什么不同?……幸而当时年轻,似乎真有点初生之犊的气概,也曾立志来探索这些对自己陌生和未知的领域。

1957年到1976年,二十年过去了。二十年“抉心自食,欲知本味”;二十年深入底层,欲知我的根源和民族,我决不认为这是浪费,也从不怨尤。我对那些力挽狂澜,使中华民族得以复兴,为十亿人民开辟无限创造可能和一个崭新纪元,并造就一个前所未有的学术春天的民族英雄们始终怀有最深挚、最热忱的敬意。“中国正在走向世界,世界正在走向中国”,这无疑是当前时代的主潮!我十分庆幸自己尚能厕身于这一时代主潮之中,果真能“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么?

我重又拾起早已失落的头绪……我懂得了“中西兼通”正是这一代学者——我的前辈治学的基石。于是,当季羡林、李赋宁等先生在1980年在北京大学号召重建中国比较文学时,我即毫不犹豫地充当了一名马前卒。

我寄厚望于年轻一代……也许他们还需要在雄浑的莽原中找到一条小径,在严峻的断层中看到一座小桥?……我愿作那很快就会被抛在后面的启程时的小桥或小径,我愿作那很快就会被遗忘的鸣锣者和打扫人。

每次读到这段后记,我都会感到灯塔般的光亮与温暖,心中充盈着继续前行的动力。面对比较文学学科带来的空前的可能性与挑战性,面对空前的研究高度与难度,应该怎么办?乐老师以她历经坎坷而百折不挠的生命热力,以她锐意拓新且不断进取的学术激情,更以她心怀世界而情系家国的赤子之心,给我们树立了最好的榜样。

“生命应该燃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乐老师以她传奇的一生践行着这一人生信条。17岁的她走出贵阳山城,穿越兵荒马乱,辗转北上求学;50岁的她重新出发,力克英语难关,远渡重洋到哈佛、伯克利访学,乐老师始终拥有冒险求真的勇气;在她年轻时从云端跌落、下乡养猪打砖的困境中,在她步入晚年后数次因跌倒骨折而入院手术打钢钉、大输血的病痛折磨中,她始终不失坚强乐观的底色,一次次从逆境中挺立,这是多么顽强不屈的生命力!每当想起老师所经历的沧桑与坎坷,我们生活中的小挫折小磨难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生能否遇到真爱?勇敢浪漫的乐老师与儒雅质朴的汤先生志同道合、患难与共、终生不渝的爱情就是最雄辩的证明。当乐老师被打入另册下放务农,却能收到汤先生扛着压力写下的一封封持续不断坚称“乐黛云同志”的书信;当汤先生被勒令检讨接受审查,乐老师就默默坐在哲学楼台阶上相守到天亮……在人生的至暗时刻,彼此牢不可破的真心坚守,是突破万难、利涉大川的动力源泉。然后,则是弟子们暗暗“磕糖”的甜蜜日常:国际学术会议上,每逢汤先生上台发表极富洞见与前瞻性的主题演讲,我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将目光转向乐老师,默默欣赏她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宛如初恋少女般娇羞又自豪的微笑……而我个人猝不及防磕到的一颗大糖,则是2004年冬日因汤先生临时有事,安排我替他陪乐老师去南京参加江苏省比较文学年会,临出门前,一贯温和儒雅的汤先生,竟以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对我说:“你可得小心地把她给我好好地带回来!”当我愕然之际,乐老师则甜蜜而嗔怪地“瞪”了汤先生一眼:“那么紧张干嘛?吓着她了。”返程时,我特地小心郑重地將乐老师送到汤先生手中,报告“圆满完成任务”,而他朝我双手合十认真致谢的模样,永远刻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带给我持久的震撼与温暖,让我永远相信爱情的力量。

乐老師不仅以火焰般的生命激情点燃、照亮了身边所有人,她同时又给予每个人润物无声的指引与海纳百川的包容。

西方理论与中国作品应通过怎样的具体阐发而真正实现互证互识?《比较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第三部分是最好的示例。乐老师将新批评派、结构主义、精神分析、接受美学、叙述学、诠释学应用于中国小说分析的精彩论述,既是对西方理论精神的通透化用,又是对中国作品意蕴的鲜活阐发,理论之于作品如盐入水妙合无垠,充满新意和说服力,对于后学极富启示意义,三十余年后的今天重读,仍觉灵光闪耀,常读常新。对我而言尤富意味的是,老师七篇小说的理论分析,几乎篇篇论及《红楼梦》及红学各方各面,其中尤以新批评派那篇涉红论述最为精彩,其中有关“香、茶、酒”意象分析之精细、见解之透辟,令人叹为观止。我的硕、博论文之所以不避艰难择定《红楼梦》为主题,老师的无形引领,即蕴于此间。

对于比较所的学生而言,最具思想冲击力与潜移默化作用的,是乐老师带领所里老师团队精心营造的那种丰富多元、极具前沿性与思想张力的学术氛围。国际国内学术大咖们纷至沓来,层出不穷的讲座、会议、研讨,学生们惊觉自己被直接抛入智力激荡的学术深海之中,不得不直面第一流学术强者的思想跑马,不得不全力以赴聆听、夜读、激辩、沉思,不得不独立思考、深入思辨……何谓“取法乎上”?何谓“从第一义悟入”?就在这学术深海的浮沉挣扎、涵泳浸润之中,我们的眼界心胸获得了极大拓展,才胆识力获得了不断提升,亦为今后的治学之路奠定了深远底色。

犹记得1993年夏日张家界的全国比较文学年会,所里同学皆作为“会务”协助得以全程与会,那是我们第一次参加如此大型的学术会议,又在风景如画的张家界,兴奋激动自不待言。乐老师作为会长,组织、报告、接待、会谈,马不停蹄全天候忙碌。后来在猛洞河的大游船上,老师终于抽出一点时间来与同学们共进午餐,她微笑着聆听我们叽叽喳喳一边吃饭一边向她报告参会感想,不时点头风趣地回应一两句;待大家吃饱喝足,开心蜂拥至游船顶层欣赏江岸美景之时,我因忘拿随身物品而重回此时一片安静的船舱内,却看到老师此时才拿起筷子,就着桌上的残羹冷炙,终于静静地吃上了一口饭……我迅疾回身,不忍打扰这宁静安然的片刻,而眼泪亦迅速冲进了眼眶。是啊,这就是我们素以为绚、极热烈又极朴静的老师!

乐老师之如海胸襟,我以为恰如《庄子·天下》中“宏大而辟,深闳而肆”之形容。她宏大而又通达,深远而又纵放,一派大家风范。戴锦华老师曾慨叹乐师之胸襟、气量、风度与胆识为世所罕见:

“和而不同”,是人们间或挂在嘴边的说法或引用,但作为一种可望难及的境界,却是乐老师为人、治学的基本。乐老师自己做人坦坦荡荡、毫不苟且,但待人、用人却是兼容并蓄、不拘一格、绝无苛求。因此,麾下诸众,千人千面,路数所思各异,却能一呼百应。此间,偌大舞台的台上台下,固然少不了明枪暗箭、明攻暗算,乐老师自也免不了“中招”;也见过她愤懑、无奈,但永远只是一瞬,挥之而去,从不挂心。自彼时至今日,乐老师一以贯之的,便是倾全力知人善任、珍爱人才、提携后进。

作为中国比较文学学科的拓荒与奠基者,乐老师既有勇敢热烈迎向暴风雨的豪情,又有筚路蓝缕以启山林的坚韧斗志,更有和而不同、海纳百川的智慧与包容。如今的“90后”乐先生,最喜欢以海明威的溪川归大海之喻,引我们领悟人生境界的渐次开阔与平静从容:

人生是一条小溪,从峻峭的山谷嬉笑着、喧闹着欢快地往下流淌,流过曲折的山谷,流过低洼的湿地,也流过黑暗的地下洞窟,慢慢流进宽阔的大河大江,最后,慢慢地、平静地流向广阔无边的大海,无所依恋地融入包容一切的宇宙的永恒。

敬爱的恩师以她90年沧桑而丰沛的人生,源源不绝燃我以火焰,润我以溪海。而老师殷切的目光亦指引着我终生奔赴的方向——活为火焰,活为溪海。

选自《名作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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