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人间(二题)

2024-04-13 00:23关山
百花园 2024年4期
关键词:全家福咸菜海参

关山

海参魔咒

她在海鲜店货柜前徘徊半晌,让店员拿了一盒海参。开盒,每一条细细查看,放在鼻子上嗅了,盖上,付款。收款机发出嘟嘟声,她的心跟着跳了一下,有点儿疼,也有点儿酥麻,她舒了口气。两千四一盒,自己的月工资能买两盒。加上孩子爸爸工资的话,一共能买五盒。一个月买一盒,还行。儿子身体一直不太好,刚上一年级,前两天在学校晕倒了。

“妈妈,这是什么?”儿子扒拉着碗里的面条。

“吃吧,长个子。”

儿子咬了一口,咯吱咯吱地嚼着,说:“不如肉好吃。”

“不好吃,那以后给你姐姐吃了。”她佯装发怒,将两个煮鸡蛋剥了皮,放在女儿的碗上。

“哼,我才不吃,这种没打算给我吃的东西。”女儿将碗一晃,鸡蛋滚在餐桌上。

“你怎么回事?快点儿吃,上学别晚了。”她脸上现出真实的怒容。

“已经晚了,不吃了。”女儿拎起书包就往外走。

女儿今年读高三,只在家吃早饭,另外两顿都在学校吃。

她看了看儿子碗里的海参,又看了一眼孩子的爸爸,他没抬头,正往自己嘴里扒饭。孩子的奶奶和他们共同生活,正在厨房里切咸菜。老人每顿都要吃咸菜。她劝说吃盐多了不好,老人嘴一撇,说:“我们这辈人都是这么吃的,活这么久了,也活够了。”

第二天早上。女儿磨磨蹭蹭地出来,一边揉眼一边打哈欠。

“快点儿喝粥,我放在窗台上给你凉凉了。”她对女儿说。

女儿先拿起了馒头,用勺子挖了辣椒酱抹在馒头上吃。

“多吃点儿炒鸡蛋。”她说。

女儿没吭声。

儿子也出来了。她给儿子盛粥,拌上炒鸡蛋和青菜。

“我不想吃海参。”儿子说。

“拌在粥里,没有什么味了,吃吧。”她用嘴给儿子吹着粥。

“咦,我这碗,是不是摆错了?”女儿嘟囔起来,从粥里捞起一条海参。

“没错,吃吧。”她忙着给儿子往碗里夹菜,没有回头。

孩子奶奶已切完咸菜,端出来,推到饭桌上。

女儿去夹咸菜,夹了一筷子,接着又夹了一筷子。她瞪了女儿一眼。

老人把咸菜拖到自己跟前,连夹了两筷子堆在稀粥上,拌了拌,喝着粥,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妈是不是嫌我们没给她海参?”晚上,她问男人。

“不会。”

“她今天早上把一盘咸菜全吃了,以前要吃一天的。”

“哦。”

这天早上,她做了红烧海参——三个,摆在一个碟子里。

“这个给你,这个给你姐姐,这个大的给你奶奶。”她对儿子说。

“我不吃,”孩子奶奶说,“我又不上学不工作的,吃这个干吗?给他爸吃。”说着,将摆到面前的海参夹到孩子爸爸碗里。

男人嘴里有饭,含混不清地说:“不用,妈,给您吃的。”又将海参送了回来。

老人板着脸,再次将海参夹进孩子爸爸碗里,提高声调说:“这个家里,你是男人,就你最累,就你最该补。”

孩子爸爸看了妻子一眼。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沁着微汗,眼睛也有点儿泛红。他将海参夹到妻子碗里。她像是被烫了一下,几乎尖叫着说:“我可不吃,我可不吃。”话还没说完,就把海参从碗里扔了出来,看方向是向孩子爸爸的碗去的,却越过他的碗,掉在了地上。

“妈妈,你不是说这是好东西吗?”儿子问。

“快吃,上学去,”她降低了声音,“妈妈对海参过敏。”

孩子爸爸低头捡起海参,到厨房去洗,回来时说:“我吃了。”

又过了一天,早饭她做了四只肉末海参——除了她,每人一只,都吃了。这天早晨,老人没切咸菜。

“这盒海参见底了,”晚上,她对男人说,“一个月四盒海参的话,我们还剩下一盒的钱过日子。”

“我不用吃呀。”

“你不吃能成吗?”

“那都别吃了,听说这东西也就那样,多吃鸡蛋就是了。”

“都已经开始吃了。”

“你说怎么办?”

“不知道。”

在第二盒海参快吃完的时候,有一天,女儿说,她听同学说最近新闻报道,有些海参是假的。

“我们这可是真的、最好的,那条海鲜街上,每家店我都比较过了。”她说。

“这可不好说,根本看不出来。”女儿说。

“这东西也就是个名声,多吃鸡蛋营养是一样的。”男人连忙跟着说。

“那还吃什么呀?万一中了毒!”老人说,“还是咸菜厚道,假的也不害人。”

她扭头问儿子:“你觉得味道好不好?”

儿子说:“剁碎了放在菜里,吃不出味来,还行。”

“那咱还吃不?”

“非要让我吃就吃,”儿子看了她一眼,“反正我是不爱吃。”

她笑了一下,又连忙收住了笑,去了趟洗手间,好长时间没出来。

镜子里的那些

他失手打碎了这面镜子,玻璃碎了一地,还有许多照片夹杂其间。原来,她将照片藏在镜子后面木板的夹层里了。

他一张张地拾起。

一家三口的合影。孩子夹在两人中间,小脑袋勉强伸进镜头里。头顶是一片粉红的桃花,再往高处是蓝天白云。她抱着孩子,他的手搭在她肩膀上。

那天是他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他提前向单位请了假,又向幼儿园老师给孩子请了假。清早,他到小区门口的包子铺买了六个蒸包,还切了块火腿。她不舍得多切,每人薄薄的两小片,其他的留着外出野餐。孩子不肯好好吃饭,他就掰开包子,一块块地往他嘴里喂。家里刚买了辆摩托车,一家三口坐在车上,骑行近一个小时,总算看到了远处浮出的粉色。她抱着孩子坐在后座上,给孩子裹着一床小毛毯,只露出眼睛来。她担心孩子被风灌了,让孩子倒着坐,与自己脸对脸。她伸出两手箍紧男人的腰,還要时不时地用嘴巴去叼住滑落的毛毯。孩子一路上问这问那,她答不上来的他就答,三个人说说笑笑。

山是座野山,没有路。他们往颜色鲜艳的地方去。他把孩子扛在肩膀上,腾出一只手拽着她,她的另一只手里拎着野餐的用具。那天中午吃得特别饱,烧鸡、火腿、面包,都是平时不舍得吃的。

“慢点儿慢点儿,别吃撑。”她对孩子说。

“你看看他,就是一只小野兽,和你的吃相一样哈。”她对他说。

选了处好风景,自拍。当时的手机像素不高,拍出来的照片一放大就模糊,像是长了一层毛。三个人好容易挤进画框,都咧开大嘴,隔着照片仿佛还能听到笑声。

下面这张全家福就清晰多了。他们离婚之前拍的。那年她不想去他家过年,老人再三打电话。

“今天晚上过年,都过来吃饭啊。你爸说了,想照个全家福,就这一次。”老人说。

一起去了。老爷子身体查出了大毛病,准备去住院。在拍完照半年后,人就没了。

他记得在挑选照片时,仔细翻看每个人的表情,试图找张好些的冲洗。照片上的她没化妆,也没换新衣服,脸上是冷漠的。当时他们正冷战,分居,她认为他不再爱她了。他反问自己,还爱她吗?他没想明白,但她这种冷气逼人的样子只会把别人冻住。她还认为他爱上了别人。他反问自己,是爱上别人了吗?也没想明白。这个“别人”并不是指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可能的组合,与他处得来的异性朋友、有求于他的人,也或是外出时偶尔的艳遇。她们没在他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倒是在她心里留下了,而且把他从她心里磨去了。

又捡到的一张照片有些发黄,是以前胶片时代的。他们的第一张合影。她披着长发,他的头发也快要垂到肩上。她的头扎在他的腋下,他的手环着她的腰,两人长成一体,像一只八爪生物。她脸上化着自学的妆容,浓得俗艳。他穿着刚从地摊上买来的锃亮的黄皮鞋。这双鞋子他印象深刻——就在照相前,他们在湖边水,这鞋见水开胶,走两步就掉了底。她解下自己的头绳缠在了鞋上。这时过来一位照相师,当时流行立等可取式的拍照。

“要半身的吧。”他说。

“这里的山水风景……全身好看。”照相师说。

“那就全身。”她说。

“全身就全身。”他笑着向她努努嘴,把一只脚藏到另一只脚后面。

“往后退退。”照相师说。

他退了一下,又退了一下。她退得更多。紧接着,两人猛然踩空,向下坠落。他们刚才应该是在一处悬崖边上。他扯住了一根从岩缝里伸出的树枝,想伸手拉她,可不待伸出手,她已向虚空处坠落,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发出。他仰头,看到一根瘦弱的树枝,横亘在蓝天白云之下。接下来,树枝发出咔嚓声。他啊啊大叫着醒来。

午睡,竟然还会做梦。

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又看了一眼床上空荡荡的另一侧,起身走向镜子。镜子好好的,发着亮光。这面镜子是结婚时两人一起买的,立在这里有十多年了。

手机响起来,母亲打来的。

“今天过年,晚上都过来吃饭啊,你爸说了,想照个全家福。”老人说。

他嗯了一声,敲着孩子的房门,说:“换衣服了,去你奶奶家过年啦,你妈妈也去。”

说完,看向客厅,那里有一张不肯融化的脸,那些冰是他自己一点点放上去的,放上去,就没再取下。他拿起她的羽绒外套向她走去,提醒自己脚步放轻一点儿。他又回头望了眼镜子——一圈完整的椭圆形亮光。他生怕这也是一个梦,过会儿她就会在他的夢里消失。

[责任编辑 王彦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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