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作诗是最危险的事业”论海德格尔对诗的本质之思

2024-04-15 20:11梁甜
关键词:作诗荷尔德林海德格尔

摘要]海德格尔的诗学内容并非只是美学式的,他阐述了诗的本质、语言的本质、诗与语言的关系、诗人的本质等等问题。海德格尔提出作诗既是最清白无邪的又是最危险的事业,这将导向海德格尔对诗之本质的理解。学界对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诗之阐释有不同维度的理解,却较少提及海氏所言及的“最危险”为何意。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中,海德格尔认为诗人是传递本源关联的暗示者,而诗是存在与人的关联,诗通过一种非对象性思维指向存在者之为存在者乃是历史性的、命运性的。

[关键词]海德格尔;荷尔德林;作诗;诗的本质

[中图分类号]B15[文献标志码]A[文章编号]2095-0292(2024)01-0001-07

[收稿日期]2023-09-24

[作者简介]梁甜,贵州大学哲学学院外国哲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德国哲学。

作诗是最危险的事业是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中提出的。在海德格尔看来,作诗是非常危险的,越纯粹的诗人越危险,且作诗就是在冒险,诗人是那冒险更甚者。流俗的观点并不这样认为,流俗的观点认为作诗只是一种单纯的与现实无关的语词游戏,作诗也是无甚实际作用的,或者说诗只是抒情的、状物的、修辞的、表象的等等,作诗更多的是调动起人的感性的形象思维,即“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1](P34)当然,海德格尔并非简单地否定这句话,而是认为这句话也给出了一个关于诗的本质的暗示。那么海德格尔是在何种意义上去看待这个问题的?要想澄清这个问题,就需追问诗的本质是什么。由于诗是由语言而创造、传达的,因此也需追问语言的本质是什么。那么,诗的本质与语言的本质这二者又有什么关系?诗是由诗人创作产生的,这不免得继续追问诗人的本质为何。只有明白了诗人的本质,才能知晓海德格尔是在何种层面上说作诗是最危险的,进而才能查明海德格尔是怎样在存在论的基础上批判了传统形而上学与技术时代对人的本质的戕害,而最终重新界定了人的本质何为。

一、既往对此问题的研究分析

海德格尔之前的哲学家是怎样看待诗的呢?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曾论述过诗的本质,他的诗学理论是建立在“摹仿”論的基础上。亚里士多德认为,“艺术通过媒介进行摹仿”[2](P28)。他认为诗艺产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从孩提时候起人就有摹仿的本能”[2](P47);二是,“每个人都能从摹仿的成果中得到快感”[2](P47)。亚里士多德的艺术“摹仿”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占据着艺术理论界的主流地位。除此之外,亚里士多德还认为诗具有一种普遍性,这是记录片段性的历史事件的历史所无法具有的,“诗是一种比历史更富哲学性、更严肃的艺术,因为诗倾向于表现带普遍性的事,而历史却倾向于记载具体事件”[2](P81)。就诗要表达普遍性这一观点,哲学家们对其有相通的认识,海德格尔也认为诗需要追问普遍性,不过在海德格尔那里这样的普遍性已不再是传统形而上学的那种静态的普遍性,而是一种动态的普遍性。就这种普遍性而言,海德格尔提及了他为何选择荷尔德林这位诗人的作品作为体现诗的普遍本质的代表,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蕴涵着诗的规定性而特地诗化了诗的本质”[1](P35)。荷尔德林的诗蕴涵了诗的规定性,因此荷尔德林乃是“诗人的诗人”[1](P36),荷尔德林的诗因此在海德格尔那里成为了诗人的代言人。

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的美学观点,“直觉即艺术”,也同样影响深远。他在《美学原理》中写道,“诗是情感的语言,散文是理智的语言;但是理智就其有具体性与实在性而言,仍是情感,所以一切散文都有它的诗的方面”[3](P30),“艺术把一种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意象,或是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史诗和抒情诗的分别,戏剧和抒情诗的分别,都是繁琐派学者强为之说,分其所不可分。凡是艺术都是抒情的,都是情感的史诗或剧诗”[4](P51)。可以看出,在克罗齐看来,艺术是直觉的、抒情的、非逻辑的,他把黑格尔的理性主义美学转变为了非理性主义美学。诚然,流俗的观点也更愿意接受克罗齐这样的美学观念。然而,海德格尔并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把诗当成是一种直觉的艺术仍是停留于对象性的表象思维之中,这种表象思维将人与对象进行主客二分,恰恰是他要批判的。当然,克罗齐这里的“直觉”是否带有一定的先验色彩也是值得探讨的。

我国自古以来便是诗的国度,我国的诗论也蔚为大观,孔子最早提出了诗的“兴观群怨”的美学境界。诗的国度的人们天生对诗就有高度的敏感度,这里暂不讨论中国的诗论。我国当代的一些学者是怎样看待海德格尔对诗的本质的阐释的呢?

刘小枫教授认为,“诗意的栖居”在海德格尔的思想中占有决定性的位置,海德格尔通过对荷尔德林诗的言说而道说出“存在”的历史性与命运性,“海德格尔的历史哲学的精髓在他的‘诗意的栖居论,因为,‘历史性语言的真正的机运性相遇发生在德语诗人的言说之中,尤其是荷尔德林的言说中”[5](P69)。刘小枫教授的辨析指明了“诗”或者“诗意”在海德格尔思想界域中的关键地位。彭立勋教授认为,“海德格尔以主客一体的存在论为基础,以异于传统美学的艺术探索思路,从存在之真理出发,重新界定和阐释艺术的本质,在美学史上首创‘艺术的本质是存在者之真理自行设置入作品的定义”[6](P15),但他却认为海德格尔忽视了艺术家在创作中的地位和作用,海德格尔恰恰是认为诗人是最大胆的冒险者,诗人把存在者的丰富性带了出来。张祥龙教授在对比分析海德格尔与孔子对诗的认识后,认为他们都意识到终极真实无法被述谓式地表达,“艺术、特别是诗,有一种原发的言说能力,或者说是开启真理和显示前述谓的含义的功能”[7](P14),且张祥龙教授认为诗是作为“生成和发生”的方式,对理解海德格尔的诗的本质给出了一个重要向度。孙周兴教授认为,“通过荷尔德林的诗意话语,海德格尔构造了自己后期思想中不乏诗意的‘天、地、神、人‘四方—世界观”[8](P6),这就揭示出海德格尔绝非只停留于对诗或者对艺术特性的考查,而是要深入到对一种源始性的“时—空”的统一体中,从而反过来来界定诗的边界与本质,从而可知海德格尔对诗本质的追问并非只是一种“诗哲神话”。

二、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之本质

海德格尔认为荷尔德林乃是诗人的诗人,这里不仅是因为荷尔德林的诗蕴涵了诗的规定性,更是因为荷尔德林是处于决断的关口上的诗人,这个关口是从“自发”到“自觉”的关口。“自发”意味着不自觉地追问形而上学的基础问题,黑格尔、尼采即是这样“自发”的哲学家;“自覺”意味着有意识地追问,它是来自传统、面向未来,同时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性。荷尔德林正是处于从“自发”转向“自觉”的诗人,因此通过荷尔德林追问诗的问题,不仅仅是美学式的,更是导向未来形而上学之思的。

海德格尔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一文的开头例举了五个中心诗句,这五个中心诗句是有内在逻辑的。第一句已在上文提及,而第二句直接道出了诗与语言的关系,“因此人被赋予语言,那最危险的财富……人借语言见证其本质……”[1](P34),即要在语言当中追问诗的本质。当然这只是给出了一个暂先的答案,后续几个中心诗句会给出语言更核心的本质。诗乃是在语言中运作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那为什么说人被赋予语言,却是最危险的财富呢?或者说为什么语言既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又是“最危险的财富”?就连海德格尔自己也提出了三个问题:“一、语言是谁的财富?二、何以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三、在何种意义上语言竟是一种财富?”[1](P37)

因为诗的活动领域是语言,因此对诗的本质的探究就必须从语言之本质那里获得理解。海德格尔并未立刻给出答案,而是给出了一个象征性的说明,即语言是人的财富,那为什么说语言是“最危险的财富”?或者说语言在什么意义上是危险的?那就需要先道明“最危险的”意蕴为何。海德格尔回答说,“语言是一切危险的危险,因为语言首先创造了一种危险的可能性。危险乃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语言必然不断进入一种为它自身所见证的假象中,从而危及它最本真的东西,即真正的道说(Sagen)”[1](P38-39)。这就是说,一、在义理的可能性层面上讲,危险使得危险发生的可能性乃是存在者遮蔽了存在,这种危险是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或者说存在者威胁着本源。这与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差异(die ontologische Differenz)”思想是一脉相承的,即存在本身的“敞开性(Enthülltheit)”与存在者的“敞开性(Offenbarkeit)”是不同的,存在者非存在。这里的存在者对存在的威胁正是强调了存在者与存在本末倒置的危险。二、在现实性或实际性层面上讲,语言有其内在的危险性,它是以迷途走它的正途,因为迷途是本真的东西所必经之路。

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中也谈及了语言,因为诗人必定是带着语言的。海德格尔说道,“语言是存在之区域——存在之圣殿(templum);也就是说,语言是存在之家(Haus des Seins)”[9](P350),而诗人的语言要指涉本源关联,“歌者的词语依然持有神圣者的踪迹”[9](P308)。海德格尔在多个文本中提到过语言与存在的关系,例如海德格尔曾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一文中写道,“存在在思想中达乎语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人居住在语言的寓所中。思想者和作诗者乃是这个寓所的看护者”[10](P370),“思想在其道说中仅仅把存在之未被说出的词语带向语言了”,“存在自行敞显着达乎语言。存在总是在通向语言的途中。这个到达者也把绽出地实存着的思想(das ek-sistierende Denken)在其道说中带向语言。于是,语言本身就被提升到存在之敞显中了”[10](P429),这都是在阐明语言与存在的关系。那么,在海德格尔那里,语言到底指涉的是什么?可以说,海德格尔的语言观受到过布伦塔诺的意向性与胡塞尔的先验直观的影响,海德格尔对语言的认识已经不再是日常对语言的看法,即只是把语言当成一种对话的工具,海德格尔通过批判表象之思的主客二分的思维,且通过语言破除了表象之思的局限性,因为“语言是存在之家,所以是通过不断地穿行于这个家中而通达存在者的。”[9](P350)语言指向的是一种存在对人的关联,同时,语言暗含了一种对象性、在场性、不可见性的域化思维,语言乃是生发性的,而不是现成性的。这样,海德格尔就称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可以让人返回到那个最内在的本源关联之中。

那就可以理解“财富”究竟是何意思了。海德格尔说,语言是人的财富。因为,在海德格尔看来,“唯语言才提供出一种置身于存在者之敞开状态中间的可能性。唯有语言处,才有世界”,他随着解释道,“唯有在语言的地方,才有永远变化的关于决断和劳作、关于活动和责任的领域,也才有关于专断和喧嚣、沉沦和混乱的领域。唯在世界运作的地方,才有历史”[1](P39-40)。这就是在更源始的意义上解释了语言为何是一种财富,语言不仅只是一种使用工具,在更高层面上讲,是唯有语言使得历史得以鉴证。正如海德格尔说言,“语言保证了——人作为历史性的人而存在的可能性”[1](P40),且语言“是那种拥有人之存在的最高可能性的本有事件(Ereignis)”[1](P40)。Ereignis的实质乃是人与存在之关联的关联活动,张柯教授曾分析指出,“时间因而就是对使人与存在各成所是的根据性的本源关联的先行命名,它所先行思考的这种自送自隐的本源关联后来被海德格尔命名为“Ereignis”(本有)”[11](P113),海德格尔后期以名词“道说”来命名“存在—本有”意义上的语言。可以看出,语言就是“本有”,语言是关联活动,语言也是本源关联,语言帮助人返回本源,帮助人回到人与存在之关联中去。

诗的本质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而语言的本质要仰赖诗的本质,两者相辅相成。那么,语言究竟是怎样发生或运作起来的呢?海德格尔在诠释荷尔德林的第三个中心诗句中给出了回答。第三个中心诗句是,“人已体验许多。自我们是一种对话,而且能彼此倾听,众多天神得以命名。”[1](P34)海德格尔首先解释了为什么说“自我们是一种对话”,他说,“我们——人——是一种对话。人之存在建基于语言;而语言根本上唯发生于对话中。可是,对话不仅仅是语言实行的一个方式,而毋宁说,只有作为对话,语言才是本质性的”[1](P41)。海德格尔很明确地指出语言是通过对话发生的。这里暗含的逻辑推进是,诗的本质即是语言的本质,而语言的本质正是“对话”。这是证明了第三个中心句反向奠基第二个中心句的暂先的答案。海德格尔的“对话”乃是指本源性的东西,暗示一种统一,“对话及其统一性承荷着我们的此在”[1](P41)。“对话”如果仅仅是达成共识那还只是表象之思,“对话”不是现成的、唾手可得的,而是要努力地跨越。“哪里有一种对话,本质性的词语就必定总是关联于单一和同一的东西”[1](P41),“对话”看似是对存在者的理解,这背后却是对同一者的理解,这个理解里暗含了对存在(Sein)的理解,这才是更本质的。在同一者中敞开,人才成为同一的,且同一者总是敞开的。

海德格尔在诠释了第三个中心诗句的末尾总结说,“自从诸神把我们带入对话,自从时间成为它所是的时间,我们此在的基础就是一种对话。据此,所谓语言是人类此在的最高事件这个命题就获得了解释和论证。”[1](P43)“诸神”即希腊的神,它是离本源关联最近的,是本源关联的暗示者;“时间”即本真的时间,是瞬间性的,也是本源的。海德格尔的这个总结加强论证了语言的本质,是进一步补充了第二个中心诗句的内容,语言是通过对话运作的,这就是说思想是要让存在显现。那么,思想是如何让存在显现的?这就从第三个中心诗句转向了第四个中心诗句。而第四个中心诗句将表达思想是通过诗人的道说,从而让存在显现。因为诗人乃是半神,半神意味着是人之子与神之子的结合,也就意味着作为半神的诗人要接收、听取诸神的暗示,并把这种暗示置放到民族的道说中。诗人将通过这种方式来极大地拉伸语言的极限,让本真的历史性存在得以呈现。

三、在真理中吟唱——诗人之本质

海德格尔还需要进一步澄清诗的本质,因此在对第四个中心诗句的追问中,海德格尔又再次追问诗的本质。荷尔德林的第四个中心诗句是,“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1](P34)。那么诗人是如何创建持存者的?首先,“持存者”指的是诗人,诗人创建持存者是指诗人命名或创建诸神;其次,因为“诸神”代表了本源关联的暗示,因此诗人开启、创建本源关联,也就是说诗人的天职是创建存在,诗人以他的诗歌让存在得以显现。正因此,海德格尔才说持存者“承荷并且统摄着存在者整体的东西必须进入敞开域中。存在必须被开启出来,以便存在者得到显现”[1](P43)。语言在召唤诗人,诗人在语言中将存在开显。

在《诗人何为?》中,海德格尔较为详尽地探讨了诗人之本质。技术时代戕害着人的本质,使人与存在物成为互相对峙的双方,在表象之思的意识下,人试图主宰除人之外的一切存在物,这种对象性的思维使人的本质受到了威胁,诗人恰恰是较早地看到了这种威胁。因此,诗人是最大胆的冒险者。诗人要深入深渊之中拯救人的本质,“凡比基础更加冒险者,就冒险入于一切基础破碎之处,即进入深渊”[9](P335),这里的“深渊”是指本源关联。诗人的冒险还在于,“它通过展开所接受者的全部丰富性而把所接受者带出来”[9](P337)。诗人并不会去制造什么物品,诗人却会将存在者的完满性、丰富性和整体性带出来,诗人禀有的这种特质,正是指向了一种沉思之思。

荷尔德林的第四个中心诗句解释了诗的本质正是一种沉思之思。诗人创建持存者之思正是这种沉思之思,沉思之思是效力于本源关联的,其内核是生发性的。因为绝对性要在外化中内化。海德格尔接着分析说,“诗乃是存在的词语性创建”[1](P44),这是在补充阐述这种基于沉思之思的诗的本质。“诗”在德语中有动态的含义,包含了作诗这个动态意义。诗是通过诗人作诗而间接显现存在,且通过命名诸神创建存在。换句话说,存在的显现需要本源的创建,诗人正是效力于显隐一体的存在之真理,“‘贫困时代的诗人必须特别地诗化(dichten)诗的本质”[9](P306),这种“诗化”正是诗人效力于存在之真理的体现以及对诗人的本质要求。

物之命名又是如何达乎、切中物自身的?海德格尔解释说,“由于诸神源始地受到命名,物之本质得以达乎词语,而物借此才得以闪亮,由于这样一回事发生出来,人之此在才被带入一种固定的关联之中,才被设置到一个基础上。”[1](P44)这是由于诗人经受本源关联的暗示而使物的本质达乎词语,使存在物得以敞显。

这里还涉及到表象之思与沉思之思的抗辩。表象之思就是坚持对象性思维,追求确定性、精确性。表象之思是把存在者问题当成存在,把一切表现为可以表象的东西,把主体的客体变成一种世界图像。表象之思要求一个绝对开端,主体哲学便是基于表象之思的。主体哲学以认知决定一切,主体是不可动摇的基础,主体哲学根据充足根据律从确定主体到确定神、到确定存在物,黑格尔理解的真理是主体的真理,黑格尔把传统看成是未完成的阶段。表象之思认为主体是没有前提的,万事万物是否存在都要复归给主体进行裁断。同时,表象之思是一种线性结构。然而,沉思之思是致力于创作中的真实。沉思之思追求生发性,是一种跳跃性的、返观性的、创作性的瞬间。在沉思之思这里没有主体,人不是基础,人是见证。沉思之思是循环结构,是从自发转到自觉。沉思之思也是历史性的、命运性的,“因为他的诗作始终保持为一个曾在的东西。到达的本质因素把自身聚集起来,返回到命运之中”[9](P362),这种命运是将存在者返归到本源性的“时—空”中而在场着。海德格尔之思想正是沉思之思,他是把传统看成正在到来的阶段,传统会不断重现、复返。在海德格尔这里,诗的本质乃是沉思之思,是人参与赞助的本源关联。

诗的本质与语言的本质是怎样的关系呢?概而言之,诗作为沉思之思可以敞显语言的本质。诗人创建持存者,是通过沉思之思接收那来自本源关联的瞬间性的暗示。因此,荷爾德林的“但诗人,创建那持存的东西”这个中心诗句便是最重要的,因为它说出了诗人的天职正是作为半神接受诸神的暗示,并把这个暗示放置在民族的、人类的道说中。也因此,海德格尔才说,“在贫困时代里作为诗人意味着:吟唱着去摸索远逝诸神的踪迹”[9](P306),“荷尔德林所到达的处所乃是存在之敞开状态(Offenheit des Seins);这个敞开状态本身属于存在之命运,并且从存在之命运而来才为诗人所思”[9](P307)。

四、诗意地栖居——人之本质

“充满劳绩,然而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1](P45),这第五个中心诗句可以说是荷尔德林最耳熟能详的诗句。“充满劳绩”是说人为了生存活得非常的辛苦,后面立马出现一个转折词“然而”,这就是说“劳绩”不是界定人的本质的尺度,尺度而是“诗意的(诗性的)”。海德格尔说,“人类此在在其根基上就是‘诗意的”,“‘诗意地栖居意思是说:置身于诸神的当前之中,并且受到物之本质切近的震颤”,“此在作为被创建(被建基)的此在,绝不是劳绩,而是一种捐赠”[1](P45),这里“捐赠”与“建基”是一个意思,即人在参与赞助本源关联里是诗意的。诗作为原语言(Ursprache)、本源关联、沉思之思,是历史的孕育基础。于是,海德格尔对诗的本质与语言的本质的关系进行了更精深的阐明。

在之前的荷尔德林的四个中心诗句里,海德格尔分别阐述了诗的活动领域是语言,接着说诗的本质需从语言的本质那里获得,再论述了诗是对存在的创建性命名,诗人是通过接收本源關联的暗示从而才创建了持存者,在这样的逻辑进程里层层推进论述。可见,语言是本源关联才获得了一个理解诗的本质的入口。然而诗与语言的关系并非单线性的,而是互相论证、双向奠基的。海德格尔说,“诗从来不是把语言当作一种现成的材料来接受,相反,是诗本身才使语言成为可能……这样,我们就不得不反过来要从诗的本质那里来理解语言的本质。”[1](P46)第一,语言的本质使得诗的本质成为可能;第二,诗使得语言的本质成为可能。之前的关于诗与语言的关系还只停留于第一层中,那么为什么说诗使得语言的本质成为可能?这是因为诗是跳跃性的返观,而沉思之思使语言的本质显露出来。诗与语言的这种关系,打个比方来说,正如只有在离乡之后才能明白什么叫故乡。语言只有通过诗这样的跳跃性的先思、回思才能使得语言成为可能,才能使得语言达乎存在。

最终,这会引入最后一个决定性的问题,即诗人是如何作诗的呢?

首先,“诗人遭受到神的闪现”。上文已经分析过诗人是半神,诗人是通过接收来自本源关联的暗示而作诗的。诗的本质乃是诗人的本质。真正的诗人就犹如普罗米修斯为了帮助困苦的人类盗取天火而被惩罚。“太大的光亮把诗人置入黑暗中了”[1](P48),一切本质性的东西都很危险,越纯粹的诗人越是危险,诗人需要面对的是自明性中的黑暗,因此也就把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在这样的幽暗之中,尺度被消解了,诗人将游荡于浩瀚无边的“无尺度”的黑暗世界里。然而,在第一个中心诗句中说,“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这里却说诗人的创造是最危险的事业,是因为最危险的恰恰需要最清白无邪的外表来保养、保藏它自身。“最危险的”与“最清白无邪”的辩证关系正如“假相”与“真相”的关系,真相需要通过假相去走它的正途,而假相也是真相的必经之路,二者构成双重约束,却又同属一体。

其次,“在诗中,人被聚集到他的此在的根基上”[1](P48)。这个根基是根植于那种无限的安宁之中的。海德格尔解释说,“在这种安宁中,一切力量和关联都是活跃的”[1](P48),这种安宁是一种活跃的安宁,而不是死气沉沉的安宁,诗人只有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安宁中才能生发出诗,才能将所写之诗不仅仅停留于感官的描述上,才能让诗有基于本源关联的域化般的境界。对此,海德格尔概括道,“诗本身在本质上就是创建——创建意味着:牢固的建基”[1](P49)。诗是对词语、对本源进行创建,诗是效力于本源关联的沉思之思。诗看上去是诗人捕捉到的一些浮光掠影的东西,实质却是有着其牢固的基础,这个基础就是诗人需要基于本源关联的创作中的真实,诗人只有在这个牢固的基础上创作,才能让诗成为诗。

再次,诗人获得的是“一种自由的增礼”[1](P49)。这种自由并非随意性的自由,海德格尔阐述道,“这种自由并不是毫无约束的肆意妄为和顽固执拗的一己愿望,而是最高的必然性”[1](P49)。沉思之思不是天马行空的毫无约束的,沉思之思的尺度看起来是“无尺度”的,是“自由”的,内在却有它必然性的尺度,这个尺度即是人与存在之关联。因此诗“作为存在之创建,诗有双重的约束”[1](P49),这个约束是假相与真相、无用与有用、非本质与本质的约束,这种双重约束在诗的内部同时运作,共属一体地效力于存在之显隐一体。这里暗藏着一个潜在的问题,也是人类思想极限性的问题,即思想是从哪里获得它的尺度的?大地之上没有尺度,但思想与作诗都有其内部的尺度。作诗没有尺度是说没有存在者层面的尺度,作诗是转向本源关联,因此不能以派生性去规定本源性。对此,海德格尔在《关于人道主义的书信》中曾提及过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句子,海德格尔写道,“作诗与思想一样以同一方式面对着同一问题。但亚里士多德在其《诗学》中讲的几乎未被深思过的一句话,始终还是适用的,亚氏说:作诗比对存在者的探查更真”[10](P430-431),作诗从未只停留于探查存在者的层面,这就是说,不能将探究存在者的真理作为存在的真理。那么思想的尺度究竟在哪里呢?海德格尔说,“思想在其本质中作为存在之思想而为存在所占用。思想联系于存在之到达(Ankunft)中,被维系于作为到达的存在中了……存在作为思想之天命而存在(ist)。但这种天命在自身是历史性的。天命之历史已然在思想家们的道说中达乎语言了。”[10](P431)思想与存在是同一的,无论是思想家还是诗人,都在追问同一者(das Selbe)之思,且只有在追问同一者的道路上,才能发现同一者一再被思。

最后,诗人之道说来自于对诸神暗示的截获。上文已对“诸神”的本质涵义进行了分析。海德格尔说,“诗的本质就被嵌入到诸神之暗示和民族之音的相互追求的法则中了”[1](P51),因为人是神的形象,诗人是作为半神处于诸神与民族之间,因此诗人需接收诸神的暗示,并将这个暗示安居于民族的历史之中。是诗孕育出了历史,孕育出了民族。

如此便可以理解海德格尔借荷尔德林的诗句“人诗意地栖居在这片大地上”究竟所指为何了。“大地”指的是显隐一体的存在之真理,它倾向于隐的一面,这里道出了一种人与大地的归宿关系。“作诗是本质的让栖居”[12](P205),人以诗的方式栖居、生存,是诗让人作为人而活。我们从诗人的本质转入发现了人的本质。人的本质并非主体形而上学那样以人作为基础去奠基万物,人的本质恰恰是在人与大地的这种归属关系中,即人与存在之关联中来成就人之为人的本质。人的本质是“诗意”的,人是在本源中得到规定的。“神性乃是人借以度量他在大地之上、天空之下的栖居的‘尺度”[12](P212),即人是在本源关联中获得尺度来度量自身的。在诗人的道说中,人的本质得到奠基。“人是存在的守护者(Hirt des Seins)”[10](P392),“人在其本己本质中向着存在而在场的方式,就是绽出地内立于存在之真理中”[10](P391),因为诗人命名诸神,而诸神是本源关联的暗示者,所以人的本质是在诗人道说出的本源关联之中得到理解。本源关联乃是自行置送、自行退隐的存在之真理,只有在本源关联中人才能有所思考。

五、在存在之谜上去作诗——作诗之本质

如上所述,海德格尔通过阐释荷尔德林的诗句表达出了诗的本质。诗人不仅用诗撰写下了以往的时代,更是规定着未来的时代。诗具有未来性,是因为诗之本质沉思之思具有未来性。诗人正犹如黑夜里的灯盏,要点亮接续其过去、现在、未来。诗人正是处于一种“尚未”中,过去的时代尚未过去,而未来的时代也尚未到来。换言之,诗人正处于这样的中间中,过去的规定性正在消逝,未来的规定性尚未到来。海德格尔曾在《什么叫思想?》里反复强调,“最多地给予思想的乃是我们尚未思想。这就意味着:我们已经存在于——而且是就我们终究存在而言——与给予思想的东西的关联之中。即便如此,我们尚未作为思想者寓于那最可思虑者”[13](P44)。这里的“尚未”包含了两层涵义:一,人对人与存在之关联已有预先的知道,或者说预感到了人与存在之关联;二,人对本源关联还未完全把握。思想已经“是”,但还“未是”,思想要达乎存在本身,还需一条道路。诗人便是在“是”与“未是”之间的“尚未”中。那么,诗之本质便是对传统的跳离,却又是对传统的继承。

海德格尔总结说,“荷尔德林所创建的诗之本质具有最高程度上的历史性,因为它先行占有了一个历史性的时代。而作为历史性的本质,它是唯一本质性的本质。”[1](P52)可见,沉思之思乃是历史性的,这种历史性正是显隐一体的存在之真理,也就是说人与存在之关联即是历史性的。正因为诗人处于“尚未”中,他会显得疲倦,诗人始终背负着诗人的使命,这样的使命是,“然而诗人坚持在这黑夜的虚无之中。由于诗人如此这般独自保持在对他的使命的极度孤立中,他就代表性地因而真正地为他的民族谋求真理”[1](P52),诗人在黑夜里踽踽独行、孤立无援,而正是在这样道说历史性的过程中,诗人成就了自己的民族,或者说诗人代表了他的民族去追求着存在之真理。与此同时,诗人的作品也需要思者的保存。

这里就涉及诗是如何显现存在之真理的这个问题。海德格尔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说过,“美是作为无蔽的真理的一种现身方式”[9](P46)(德语原文为:Schnheit ist eine Weise, wie Wahrheit als Unverborgenheit west),“作品之现实性是由在作品中發挥作用的东西,即真理的发生,来规定的。此种真理之发生,我们思之为世界与大地之间的争执的实现”[9](P48),“艺术就是真理的生成和发生”[9](P64),“一切艺术本质上都是诗(Dichtung)”[9](P64)。在海德格尔看来,存在物只有在艺术作品中建基的世界里才能显现。“世界”代表着显隐一体的本源关联的显的一面,“大地”代表着显隐一体的本源关联的隐的一面,诗正是在这样的世界与大地的争执之中得以显现,诗人正是通过诗来道说出了存在之真理。

在《荷尔德林和诗的本质》的末尾,海德格尔以引用荷尔德林的代表诗作《面包和美酒》结束了全文。这诗的最后两句是,“在贫困时代里诗人何为?但是你说,他们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迁徙,浪迹各方。”[1](P53)这两句仍旧是在写诗人的本质为何,诗人作为半神虽在黑夜里游走,但他身上却传递着神圣的光明的信息,诗人把神的语言带到了人间,或者说诗人把光明带到了贫困的人间。诗人处于诸神与民众之间,诗人背负着使徒般的使命,因此诗人是伟大的,诗人同时却必须承受黑暗中的危险。海德格尔在《诗人何为?》里就分析过这种危险(冒险),“冒险更甚者是诗人,而诗人的歌唱把我们的无保护性转变入敞开者之中”[9](P359),“冒险更甚者意愿更甚,因为他们是以一种与世界对象化的有意自身贯彻活动不同的方式意愿着”[9](P360),“冒险更甚者在不妙事情中体会着无保护性”[9](P361),这种“无保护性”是一种辩证的“无保护性”,它是通过否定之否定来表示肯定,即诗人的冒险在于不同于以往的主体哲学的对象性思维,这将诗人带向了无保护的境遇中,而诗人终究是黑暗中的酒神的神圣祭司,神性在无保护中保护着诗人,诗人又在接收到神性的暗示后保护着世界、民族以及历史。

诗人的本质就是诗的本质,诗的本质就是思想的本质,那么思想的任务又是什么呢?海德格尔曾在《阿那克西曼德之箴言》的全文结尾处说过,“思想就必须在存在之谜上去作诗。思想才把所思之早先带到有待思想的东西的近邻。”[9](P426)作诗即是向正在到来着的来自本源关联的真实保持开放,这种真实乃是人参与赞助存在之真理的真实,也可以说思想是在思想者的历史性对话中的存在之真理的作诗,这是致力于同一者的历史性对话中源源不断地生发出来的诗。真正有待思的事情是我们尚未思。于是,海德格尔才说,“荷尔德林在人之本质的测度借以实现的‘采取尺度中看到了‘诗意的本质”[12](P213),而那对本源性的规定性有所思正是我们尚未思的。

总之,诗人是作为人与诸神的中介,更是存在之真理与存在者之真理关联起来的中介,诗人的使命便是建基存在之真理,只有作为这样中介诗人才能道说民族的、历史的、大地的、世界的诗。正如海德格尔所说,“作为冒险更甚者,诗人在走向神圣者之踪迹的途中,因为他们能体会不妙之为不妙。他们在大地之上歌唱着神圣者”[9](P361)。

七、结 语

通过以上的分析,可见为何海德格尔认为作诗是最危险的事业,以及“作诗”的本质为何,“危险”又是指向为何。作诗是最危险的,指向的是一切本质性的东西都很危险,最危险的恰恰需要清白无邪的外表来保护它自身。这就道出了“作诗是最清白无邪的事业”[1](P34)的深意,“最危险的”与“最清白无邪”的辩证关系恰恰是存在之谜的那种既遮蔽又显现自身的一体性。概括而言,有三点内容值得深思:一是遗忘是觉醒的表达;二是困迫是诗人的必经之路;三是荷尔德林自觉地追问显隐一体的存在之真理的机制,这个显隐一体是召唤着源初的力量来表达它自己。因此,只有明白了作诗的危险、诗人的本质,我们才会对诗本身寄予本质性的同情的理解,才能明晓为何诗的荣光会一再重现在民族的历史里。诗人步履阑珊地向人们走来,人们是否能不加错过地真正辨清诗人的暗语,是否能接住诗人的馈赠,遂能成为一个时代的命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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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亚里士多德诗学[M]陈中梅,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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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海德格尔路标[M]//海德格尔文集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11]张柯论海德格尔思想“基础问题”的实质含义[J]社会科学,2019(10).

[12]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修订译本[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13]海德格尔什么叫思想?[M]//海德格尔文集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责任编辑薄刚]2024年第1期(总第80期)哈尔滨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Journal of Social Science of Harbin Normal UniversityNo1,2024Total No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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