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飞廉
盘古开天辟地,这是中国神话的一个原点,天地人“三才”得以确立,从此宇宙洪荒,大地充盈,人孤单地容与在东西南北之间。盘古由鸡卵之中醒转,举手投足,发力撑开天地,让时间与空间得以生成,好像就在数万年前的一个如同庄生晓梦迷蝴蝶的清晨,而以宇宙大爆炸的“科学”猜想,则是数百亿年之前,在几分钟的时间里,由不可思议的空无的“奇点”里,诞生出了星汉灿烂的世界。
总之是,人出现了。他的身体,也许是经过了达尔文式的千万年的积淀、进化与突变;他的精神,也许是得到了“神启”,也许就是如同“盘古”这样,自然而然地醒来了,也许,他还被“女娲”这样的地母吹入了“灵气”,谁知道呢?一种能够观察、思考、反省,通过符号记录这些观察反省与思考的类猿动物,他还有可怕的生命力,将这些符号付诸实践。
他们的实践活动在东亚展开的时候,这里由亚热带的季风交替吹拂,四季分明,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太平洋,向西是江河交错的平原,再向西是高原与山岭,最后是白雪皑皑的大雪山。数十年前的二战时期,美国人在这里开辟驼峰航线,以他们纵横四海的飞机,也多半都折翼在这些难以攀缘的绝堑里。
接下来的故事是夸父逐日、精卫填海、神农采药、嫦娥奔月、刑天舞干戚……这些被加到满血的英雄的传奇,汇聚了史前先民以血肉之躯、短促一生,在山岭、湖泊、江河、原野之上的探索与努力,农耕的文明自北而南,自东而西地扩展。在与大海搏斗的过程里,人屡败屡战,通过草木的采撷与食用,战胜疾病已有可能。于是传说中有了不死药!当运气与技术具备的时候,踏上宇宙的第一站——月亮,甚至长生不老,也有可能。而刑天的故事,也说明为了建立起人间的“体制”,部落之间,征伐频仍,又不断融合。
记载先民生命力的历程的重要典籍,有《山海经》与《易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丰沮玉门,日月所入。有灵山,巫咸、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礼、巫抵、巫谢、巫罗十巫,从此升降,百药爰在。”这是夸父神农们以辛劳的脚板与神奇的想象,建立起来的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只是大荒之中的一张邮票,然而在这张邮票上,是无穷尽的莽莽山河,中间奇珍怪兽,人神杂居,炽热、旺盛、生生不息。以这个世界为出发点,到后来的《离骚》《十洲记》《二十四史》《西游记》等汗牛充栋的文本,由人的亲身经历与人的神奇想象交替描绘的一个世界,越来越丰富地呈现出来,直至我们这些后人加入并生活其中。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记载在《周易》中的名言。如何面对一个日渐呈现出来的丰富的乌有之乡?由甲骨文到金文,巫史们发明并掌握了文字,将他们的占卦与研究的经验,汇聚成《连山》《归藏》《周易》等文本。掌握这个世界,打开万物的奥秘的钥匙已经被找到,它就是“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终将解释并飞越《山海经》的世界,在大荒之中找到终极的意义,在先民看来这个终极意义,就是长生不老,羽化成仙,超越天命于人的种种限定。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这是屈原《楚辞·远游》中的诗句。“死亡”成为问题,但是“道”亦有道,能够将之克服,无非是,我们要在丹丘之上,聚精会神地工作。由春秋战国以至秦汉,百家争鸣的头脑风暴、楚河汉界的邦国大战之外,另一场实验已经来临。在相信“仙人”与“不死之药”的帝王的支持下,一批方士在名山大川之中,建起了丹房,架起了丹灶,点亮了火。这些方士,有一些是当世很好的哲学家、科学家,也有一些,是当世很了不得的魔术师与骗子。
炼丹的圣经到东汉末年,由一个叫魏伯阳的家伙写出来,他的《周易参同契》,被认为是“万古丹经王”。《参同契》第八十五章有言:“大易情性,各如其度。黄老用究,较而可御。炉火之事,真有所据。三道由一,俱出径路。”周易的卦爻,黄帝老子的学说与冶炉的经验,就是所谓的三道合一,熔于一炉。魏伯阳的《参同契》论证鼎器、药物、火候、采药、进火、退符等各个环节,由铅汞之中炼出的金丹,可“熏蒸达四肢,颜色悦泽好,发白更生黑,齿落出旧所,老翁复丁状,耆妪成姹女,改形免厄,号之曰真人。”
魏伯阳是炼丹术中的苏格拉底的话,他的柏拉图与亚里斯多德,分别是狐刚子与葛洪。
如果將炼丹大法纡尊降贵,等同于化学的话,稍晚于魏伯阳的狐刚子,可能是一位空前绝后的化学大师。《正统道藏》之中,收入的丹经《黄帝九鼎神丹经诀》共二十卷,其中六卷,却在介绍这一位前辈的理论与实践。这些实践,由金银矿的开采到金银粉的制作,到制出硫酸,到水银的制取,合金的制取,每一项,都是科技史上的不朽成就。他记载了“九转铅丹法”:
铅十斤,铁杯中销铄令作青砂。置铁盆中,铁槌研腾,取黄汁,新瓦中暴取粉黄,和玄精汁(牛粪汁)为团,如鸡子,阴干,镣炉中销取铅精,铁杯中猛火还销铄一伏时,即为铅丹,如此九转为丹,名为九转铅丹。丹铅之道,虽法皆九转,按其用处,三种不同,若欲长生久视,羽化升天,当作雄铅,若欲辟召鬼神,化液作水,当用雌铅,若欲变化黄白,回换五金,当用神飞铅……
在谈铅色变的时代,牛粪蛋蛋烧炼成的“龙虎大丹”已经沦为笑话了。可是作为试炼世界走出的第一步,当年狐刚子大师,在九曲回环里看到的他的铁杯中,出现的赤橙黄绿蓝靛紫的变化,看到的水火相济,物质在液态与固态之间相互转化,而这些隐秘地回应着“龙”与“虎”,“阴”与“阳”的观念的物质,终被“降伏”与召唤,他的狂喜与激动,还是可以由字里行间里读出来。当不可思议的奇迹诞生,以之来召鬼神,求仙道,也并不过分吧!
葛洪的师承,由三国的左慈到葛玄,到郑隐,三位祖师爷,都是丹鼎道派赫赫有名的宗师,出没在《世说新语》所载的那个魏晋风流、名士辈出的时代。葛洪所著的《抱朴子》可谓一篇驳杂而丰富的“成仙指南”,对晋以前的炼丹成就作出总结,记载数十种药物,收录数十种丹法。他认为,通过不同的药物的锻炼与不同的丹法的取舍,可以做到的,第一是改变人的身体,由血肉之躯变成金玉之质:
金丹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黄金入火,百铄不消,埋之,毕天不朽,服此二物,铄入身体,故能令人不老不死。此盖假求于外物以自坚固,有如脂之养火而不可灭,铜青涂脚,入水不腐,此是借之劲以扦其肉也。
这是物理的代替,他还相信化学的变化:
夫变化之术,何所不为!盖人身本见,而有隐之之法,鬼神本隐,而有见之之方。能为之者,往往多焉。水火在天,而取之以诸燧。铅性白也,而赤之以为丹。丹性赤化,而白之而为铅,云雨霜雪,皆天地之气也,而以药作之,与真无异也。至于飞走之属,蠕动之类,禀形造化,既有定矣。及其倏忽而易旧体,改更而为异物者,千端百品,不可胜论。人之为物,贵性最灵,而男女易形,为鹤为石,为虎为猿,为沙为鼋,又不少焉。至于高山为渊,深谷为陵,此亦大物之变化也。
矿物的神奇的变化,已经在丹房里被发现,宇宙的变形之道,也由精通周易的学者观察出来,这些,都在凡人与真人之间,架起了一道不容置疑的桥梁。这样由精致的日常经验里得出来的常识,与现在,诺贝尔奖的获奖者们由实验室里建立起来的理论,中间相隔的,却是一片大海。葛洪与他的师父们,弟子们,信心满满地撑起了他们由理论到实践,看上去都很美的小舟,来横渡这一片汪洋大海……事实上,盘古开天辟地,将天与地,弄得太复杂了。生万物不难,由万物回到三,回到二,回到一,回到无,每一步,都将是血与泪。
余考览养性之书,鸠集久视之方,曾所披涉篇卷,以千计矣,莫不皆以还丹金液为大要者。然则此二事,盖仙道之极也,服此而不仙,则古来无仙。
在对炼丹术的诚恳的信仰之外,葛洪还有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孔孟之徒的坚定与执着。这一份执着,是由多少失败的丹房之夜与失利的服食之祸里产生出来,也是可以想见的。
这三位炼丹大师之外,还有陶弘景、陈少微、孙思邈、沈知言这些名人。外丹之术,经六朝到唐代达到鼎盛,唐宣宗年间,据说四海烧丹的术士,已经有数千人,而在唐代梅彪所著的《石药尔雅》之中,载入的丹名已有一百余种。加入丹炉中的药物,除前文提到的水银与铅,还有金、银、铜、铁、锡等金属与它们各自的氧化物、氯化物、硫化物等,其中最为后人诟病的是砒石——“生者为砒黄,炼者为砒霜”。砒霜与含铅与水银的物质,构成了“金丹”的核心,无论大师们如何三转九转,去火败毒,都无法将这些千变万化、神鬼莫测的“金公”与“姹女”变得温良无害。
五石散可能是最有名的一种丹药了。服散与饮酒,这两项活动,打下了魏晋风骨的基础。何晏讲:“服五石散非惟治病,亦觉神明开朗。”这位何晏,就是《世说新语》里面讲的“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传粉,正夏月,与热汤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的何尚书,他的亲身示范,说明五石散有美姿容的奇效,也令他在妻妾们的床帏间如鱼得水。虽然有“散发”的种种凶险,这一味春药,还是风行于名士之中,造出一堆短命的病态美男与狂放奇人。
就这样,炼丹的成效得到检验,上到王侯将相,次之士族名士,再次之商贾九流都在服食。以此成仙的家伙,除了载入一些炼丹秘籍里的例证,民间大概是少见的吧,因服丹而死亡的,倒是比比皆是。仅有唐一代,就有数位皇帝亡于服食丹药。
当术士们将丹药敬献上来时,皇帝们固然满脑袋的“羽化成仙”“夜御十女”,但他们并非不知道,面临的是“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北齐文宣宗高洋得到了“九转金丹”之后是这样做的:
有张远游者,文宣时,令与诸术士合九转金丹。及成,帝置之玉匣云:“我贪人间作乐,不能飞上天,待临死时取服。”
高洋固然是耍了流氓,但大人先生们在吃药的,的确是意识到了,可能会死。纵然如此,几百年来,炼丹家们孜孜不倦,服丹的家伙竟也甘之如饴。葛洪说了:“服此不仙,则古来无仙。”华山就此一条路,死又何惜?
宽慰由铅、汞、砒霜组合而成的金丹毒丸的理由,除了何晏式的,姿容第一、美学至上的原则之外(现在还有美容的女子去取用含微量砒霜的化妆品),另外一个解释的法门就是尸解。《真诰》中载:
南人告云,得道去世,或显或隐。托体体迹,道之隐也。或有再酣琼精而叩棺,一服刀圭而尸烂。鹿皮公吞玉华而流虫出户,仇季子咽金液而臭闻百里。黄帝九鼎于荆山,尚有桥领之墓,季主服云散以潜升,犹头足异处。墨秋咽虹丹以投水,宁生服石脑而赴火。务光剪韭以入清冷之渊,柏成纳气而肠胃三腐……
“一粒靈丹吞入腹,始知我命不由天。”一颗丹药入体,将魂魄引进仙国,将皮囊留在世上,“尸解”成仙,的确是予那些中毒身亡的炼丹家的好出路。只是对人世间的留恋,到底是超过了春药、姿容、尸解这些理由,唐宋之后,外丹术渐微,除了骗财骗色的黄白之术还偶有传闻,一些炼丹奇方进入医流之外,相信吞下金丹,就可以成仙飞升的“勇士”,已经很少见了。
几百年深山荒林之中外丹的实验,卷入的却是那些时代最有真知灼见与想象力的人。那时的知识分子们,一些在庙堂里做官,还有一些,就在山林之中炼丹吧,炼丹与做官之间,也有隐秘的通道,这是陶弘景的“终南捷径”验证过的。他们将大地上的金木水火土,引入到丹炉之中,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另外一个实验的容器,以了解宇宙的运行与身体的变化。
事实上,这些近乎偏执的实验,充满着“迷信”与“巫术”,却又有着狂热的科学精神,这种热情与现在大地之下,那些大型的粒子对撞机旁边的科学家们并无不同。换一句话讲,如果诺贝尔在耶稣诞生之年,就设下诺贝尔奖,前面提到的,这些炉火边的先贤,可能都会名列其中吧。
而且令诺贝尔得以扬名的炸药,也是炼丹活动之中的一个副产品。葛洪的发现,记载在《抱朴子·仙药》中,用硝石、玄胴肠(猪大肠)、松脂与雄黄合炼,就会发生爆炸,雄黄含有硫,而猪大肠与松脂加热后成为木炭,这个配方其实就是黑火药的配方。
以大地上的草木与金石,以阴阳之理炼就,然后摄入身体重回“盘古”的仙人之体,这一条道路走不通,还有其他的路吗?炼丹家们慢慢发现,“道”的根本,似乎并非金石与药物,而是“身体”本身,这个自远古传来的奇妙的血肉之躯,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鼎器”,形于外,神于内,气息不停地流转其中。与其求道于炉火熊熊的丹炉,不如求道于生生不息的“身体”。
“内丹学的转向”,除了外丹术的衰弱,“道”的研习也由外而内的转变之外,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是佛法的传入。直指内心的精神修炼,可以达到圆觉的佛境。一些佛教徒的修行经验,已经说明,在人的身体之内,人的灵魂深处,藏下了多么可怕的力量,这样的力量,并不亚于鼎中之火。重回《周易》与《周易参同契》,由“鼎”向“心”的转向,其实与哲学里面,所谓的“语言学的转向”颇具可比性。
据说,现有文献里,最早的“内丹”的说法,来自南北朝佛教天台三祖慧思的《南岳思大禅师立誓愿文》:
我今入山苦修行,忏悔破戒障道重罪。今身及先身是罪悉忏悔。为护法故求长寿命,不愿生天及余趣。愿诸圣贤佐助我,得好芝草及神丹,疗治众病除饥渴,常得经行修诸禅。愿得深山寂静处,足神丹药修此愿。藉外丹力修内丹,欲安众生先自安,已身有缚能解他缚。
在和尚的誓愿里,“禅”与“丹”已经如此融洽地交融到一起,由小乘去向大乘的意愿,也非常明显,《西游记》的主题,已经在其中若隐若现。
转变的关键,是隋代居处罗浮山的真人苏元朗,他重新解读了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罗浮山志》记载:
弟子从游者闻朱真人服芝得仙,竞论灵芝春青夏赤秋白冬黑,惟黄芝独产于崧,高远不可得。元朗笑曰:“灵芝在汝八景中,盍向黄房求诸?谚云:‘天地之先,无根灵草,一意制度,产成至宝,此之谓也。”乃著《旨道遍》示之,自此道徒始知内丹矣。又以《古文龙虎经》《周易参同契》《金碧潜通秘诀》三书文繁意隐,乃纂为《龙虎金液还丹通元论》,归神丹于心炼。
其内丹理论,将六朝外丹学说里,已经反复试炼过的丹鼎理论引入进来,其分析,也不外炉鼎、神室、华池、砂汞、药物、火候等,只是,“神丹”移师“心炼”之后,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
之后,内丹学说继承吸收道家、神仙家、阴阳家、五行家、金丹术、儒家与佛教的内修思想,渐积成性命双修、还虚合道的生命哲学。身体的长生与飞升,也渐为精神的生命主体的合道与永恒所替换。
吕洞宾之所以声名显赫,与八仙组团,在唐以后,成为与观世音相呼应的第一系列中的偶像,其原因,就在于他与他的师父钟离权等人,奠立了內丹修行的体系。他们主张性命双修,所谓“炼精生真气,炼气合阳神,炼神合大道”,以心肾为阴阳,心液(水)与肾气(火)交媾抽坎填离变黄芽,配合五行(心肝脾肾肺),五气朝元。又认为“仙有五等,法有三乘”,所谓三乘法,小乘安乐延年,中乘长生不死,大乘超凡入圣。而修行者不同的修炼成就有五等:
修持之人,始也不悟大道而欲速成,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神识内守,一志不散。定中以出阴神,……故曰鬼仙。
修真之士,不悟大道。道中得一法,法中得一术,信心苦志,终身不移,五行之气,误交误合,形质且固,八邪之疫,不能为害,多安少病,乃曰人仙。
地仙者,天地之半,神仙之才。不悟大,止于中成之法。不可见功,唯长生住世,而不死于人间者也。
神仙者,以地仙厌居尘世,用功不已。关节相连,抽铅添汞,而金精炼顶,玉液还丹炼形成气,而五气朝元。三阳聚顶,功满忘形,胎仙自化,阴尽纯阳,身外有身,脱质升仙,超凡入圣,谢绝尘俗,以返三山,乃曰神仙。
神仙厌居三岛,而传道人间。道上有功,而人间有行,功行满足,受天书以返洞天,是曰天仙。
吕洞宾之后,内丹术的巨子还有陈抟、张伯端、白玉蟾、刘永年、王重阳、邱处机、孙不二、李道纯、张三丰、陆西星、伍守阳、闵一得、李西月、黄裳等人,通读过金庸小说与近来修真小说的读者,对这链条上的这些炼丹家,会有了解。
北宋初年的陈抟将他的《无极图》画到华山的石壁上,该图描绘出了“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复归无极”的过程,作为内丹的基本修行范式。这十六个字,恐怕比《射雕英雄传》里的九阴真经还要来得有用,而金庸将华山列入论剑第一地,恐怕也是出于他对全真教、内丹学说的深入了解。
北宋的张伯端,他所著的《悟真篇》,后来与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一道,成为全真派的圣经。他融合佛道儒,以心性之学统合三教,认为“教虽三分,道仍归一”。《西游记》的作者对这位紫阳真人颇为重视,不仅在第七十一回,让他以送棕衣的紫云仙出场,《西游记》里,更是引用了十数处《悟真篇》中的诗句。如三十六回中悟空的对月诗:
前弦之后后弦前,药味平平气象全。
采得归来炉里炼,志心功果即西天。
两宋间的刘永年,开创了男女双修的一系,与房中术的闭精采气不同,双修派的双修,是通过神气交感,取铅汞于对方。
全真教在北方兴起,王重阳带着他号称全真七子的弟子们组成教团,结成宫观,在围垣之中苦修,实则是兴起了群众性的修内丹活动。《射雕英雄传》中的北斗七星阵,能够将一个门派的门人都组织起来,也是受此启发吧。的确如这本小说里所说,王重阳最重要的传人,是邱处机(小说中写作“丘处机”),他不仅继承发扬了全真教主的事业,在内丹修行方面,也有建树。他回应了别人对“长生不老”的指责:“吾宗所以不言长生者,非不长生,超之也。此无上大道,非区区延年小术也。”其实肉体的长生,是没有意义的。
孙不二是另外一位全真七子,她可能值得引起女性主义者们的注意。历来内外丹的修行,修行的人与服用丹药的对象,都是男人。在炼丹的大路上,女人何为?她的办法,是将男子的“炼精化气”,置换成女子的“炼血化气”,达到斩赤龙,化白凤的地步,也就可以跟上男子内丹的步伐了。
张三丰也是被近世武侠小说,屡屡打扰的一位术士。由李西月整理的《张三丰全集》,是一本通俗浅显的指南,太极拳是不是他的发明,尚有争议,但化繁为简,却是三丰道长的长处,所以金庸以“武当山顶松柏长”一节,讲张三丰的传道,也是切合实际的。
而最重要的一本内丹学的著作,却不是出自以上大师的心血论著,而是一本世人皆知的小说:《西游记》。在胡适与鲁迅力证《西游记》的作者为江苏淮安吴承恩之前,此书一直挂在邱处机的名头之下,被认为是《西游证道书》,这个道,就是全真道的“道”,是修炼“内丹”的道。作为一本小说,特别是合乎于现今的文学认识意义上,叙事,消遣,给一般意义上的市民阅读的小说,《西游记》被当作神魔小说、儿童小说、谐趣小说、讽刺小说,都没有太多的问题,在以上列举的每一种类型里,它都是一流的作品。
但是所有的这些一流的评点加起来,都不能逾越,它是一部由全真道修为高妙的道士或者居士,撰写修订的证道书。学者李安纲将《西游记》称之为“文化小说”,善哉斯言,但也有将之与世界上其他小说比拟之嫌,事实上,《西游记》就是一本证道书,它的作者,即使不是邱处机,也一定是邱处机的徒子徒孙。古人并没有执着的版权观念,太极拳的发明人,是不是张三丰,黑火药的发明人是不是葛洪,这些有什么关系?邱处机说:“此无上大道,非区区延年小术也。”在他们眼里延年益寿也不过是小术,著作权真算不上什么。
现在已经可以分析出来,孙悟空作为“心”,内丹之核,他自大闹天宫之后,由太上老君的“鼎器”里跳出来,由外丹走上了内丹的修炼之路,就是唐僧取经小组的“西行取经”之路。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白龙马五位,对应着五行,人体的五个部位。唐僧是肾,主水;悟空是心,主火;八戒是肝,主木;沙僧是脾,主土;白龙马是肺,主金。取经小组象征的,正好是一个正在修行中的“自我”,经历的八十一难,据李安纲的考证,来自宋代石杏林的《还源篇》与全真教尹志平的弟子所撰的《性命双修万神圭旨》,正是药物——孙行者的一口气,在鼎器之中性命双修时,经历的种种火候,结出的种种业果。
《西游记》是三教合流,汇入内丹学,形成的完美的果实。它的无名作者(我也不太同意《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的说法)创造性地完成了王重阳、张三丰、李西月等人的心愿,將神秘莫测的内丹术普及给大众。
整理过外部世界的外丹术也罢,深入过心灵的内丹术也罢,如今皆成浮云。《周易参同契》也好,《悟真篇》也好,那些藏在《道藏》中的炼丹“圣经”都成了满纸荒唐言。但是《西游记》,流传了下来。感谢全真教的无名老道。中国的孩子,还在每年的暑假看电视剧《西游记》,每当新的文化思潮出现的时候,作家们总会借《西游记》的同人去还魂,《西游补》《悟空传》《大话西游》,都是这么来的。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本内丹学的指南,事实上,炼丹的故事并没有结束,每一个人,都可以凭借这本书,走向更好的自我。正如张伯端《悟真篇》所言:
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语实堪听。
若言九载三年者,总是推延款日程!
本文参考以下书目(很多地方,其实是编写):
[1]沈文华:《内丹生命哲学研究》,东方出版社,2006年。
[2]容志毅:《中国炼丹术考略》,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
[3]张广保:《金元全真道内丹心性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
[4]詹石窗:《道教文化十五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
[5]李安纲:《李安纲批评西游记》,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