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泉
三河村印象
十天里我去了三河村三次
一次甚早,一次向晚,还有一次
像是人到中年的某个微醺正午
缙云山的土,涓涓小溪水,添薪,生火
就制成了缙泉烧的简历、工艺和特长
瓷有天眼,总能照见我少年玩伴的影子
在艺匠陈勇身上奔跑,头发绾于脑后
扬起一阵轻风,露出青花般的羞涩质地
镜蓝染更传统些,努力向后生长
更深的蓝,更明亮的黄,出自板蓝根
叶子上、茎秆里,回流的血液,泪水全无
它们有如一枚枚棋子,在空旷的山谷棋盘上敲
暮霭推开那扇柴门,无论蜡染、扎染还是植物染
后来都挂在高高的井架上,让时光勾勒的
曼妙身段,又瘦了几分
相比较而言,我们更容易在远山有窑见到自己
一盏茶烟,几片土窑,四面山色
还可以磨一杯咖啡,静听鸟语,虫鸣
看对面或身后刻意保留的那段土墙
墙里有灰,灰有余烬,余烬里
有我们隐约的呼吸,或局促,或自由
这头连着晨曦,那头接通夤夜的孤星
去了三河村三次,相当于
一个不知今夕何夕的人,同时拥有三个三河村——
一个被少年提在手上,瓷实
一个被老人看在眼里,淡如秋菊
还有一个藏在中年心头,像发生过的爱情故事
又像过滤中的一壶清欢
清明节前夕记梦
梦中的死亡是最清晰的
死在梦中,其实是挣扎在细节里——
一根棉线,一把剪刀
一口水,一个空空的客厅……
这更像因熟视而无睹的生活
在惯性与失重之间摇摆
你根本无法作出合理的选择
最可怕的是从梦中醒来
你还在想这个梦,试图
让死里逃生代替不可能的宿命
你忍不住伸手去抓握身边的人
这是清明前夕,雷声时隐时现
門在身后开了又合,树枝撤下几片枯黄
瞬间又露出鲜嫩欲滴的芽
把你从未弄懂的生不如死
从头到尾再演示一遍
扫墓祭祖和郊游踏青
回到同一个梦里,再也
没有分开
迷 路
你说迷路了,我也一样
后来找到了路
我才发现,你丢了
我走在永川街头
谁刚刚回到了家
谁在说:“幸好没去看你
看一次伤心一次……”
我在永川,还有什么
可以永远川流不息
软弱的水就像一块破手表
被冰冷的刻度反复摩擦
有时和你一样,有时
又唯独和你不一样
走了一圈又一圈
找到和丢失重合了一百遍
你哭了一百遍
还是没出现在我面前
对不起大田
对不起大田,我们来晚了
最好的时候应该是在八月
七八种荷花开在你身上
粉红,洁白,碧绿,湛蓝……
各种颜色一绚烂,梦境也只剩下黑白
据说还有从太空回来的种子
经你一孕育,就有了仙气
撑一只柳叶舟,在田田荷叶间
哪怕只是匆匆,也能闻到
弥漫的、不一样的清香
而一天之中,最好是清晨
六点到八点,荷花开得最动人
一到这时,赏花人已醉得不行——
发育已完全,一触,花心就微微一颤
仿若豆蔻女子遇上梦中的情郎
我们不知道啊,还有更绝妙的——
一朵荷花的盛花期只有三五天
头两天开了会闭上,就像古典的姑娘
听见心上人唤她芳名,急急自闺阁探头
可巧老妈子也叫,一惊,一缩头
一脸的娇羞;后面一两天,荷花长心眼了
索性呈半开状,不再闭,也不避人
趁风月不注意,却赢得个满堂彩
姑娘也聪明,小轩半开窗,就等着
老妈子打盹,好一溜烟飘进花花世界
天色不愁人,愁的是那姑娘
暮晚时分,回家咋向父母大人交代
世 界
一个人坐地铁,地铁上不止一个人
从起点站过来的十几个,到大学城下了三分之一,剩下的
有的去往双碑,有的要坐到终点
还有人选择了去烈士墓。而把解放碑
作为目的地的,为数甚众……
在哪里上下,并不代表哪里就是源头或归宿
你是一名乘客,一种交通元素,
在别人眼里,或许也只是一个工具——
用于计算此站与彼站之间的距离
也可用于抵消一个人坐地铁的孤独、寂寞,抑或无聊
目光偶有碰撞,那不过是工具与工具在说话,与你无关
叮叮当当的声音,不会悦耳
也不至于引起摩擦。
别看地铁有许多进口和出口
它形成的组织其实是一个闭环
线路是固定的,就连里面的空气
也是固定的:冬暖和夏凉,就像两个深仇大恨的人,誓不再见
即便地铁上遇见熟人,尬聊几句后
注意力还是要返回各自的手机
地铁上,仿佛四处都装着监控
只有把自己裹紧,甚至变成一缕空气
才可以相安无事
所以,真正的解放不在解放碑,而是在下车那一刻——
你长吁一口气,向不长的通道奔去
尽头,那朝你张开双臂,呼喊你名字的
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世界
拒绝之爱
瓦伦丁拒绝了生,他用遗书
表达并完成了爱。
我们还是理解偏了,生死算什么呀
最大的问题在于:只顾着说话
到最后也没试过沉默以对。
后来拒绝了先生。
付出拒绝了回报。
当我们总是纠缠于要还是不要
可知清风吹明月,微尘吐亮光
一扇怎样的小屏风推开了?
还有受难日?
还能一笑而过?
还可以撒娇?
还会在拒绝中凝视
一双明亮的眼睛吗?
命运多么想走一条直线
而拒绝是多么浅薄的自尊和谄媚的表演。
从多年前的梦里醒来,我们相拥着
各自退后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