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河
乡村年夜
每盏灯有着一屋的局限,田野里
一片漆黑,直到次日天明
爆竹声驱散了虚无
越热闹,越安静
归乡之人借以追忆往昔
总想停止什么,抓住什么
似乎道路并没有扩宽
屋子并没有增高
屋后的小河依然清亮
有着刹那的反光
越相聚,越孤独
越想起,越遗忘
黑暗中没有方向
熟悉的布局迷失了自己
开始等待着结束
野狗们受到惊吓,互相吓唬
旧年过去了,明天是新年
祖宗的坟上青烟升起
祖宗们谨守着
世间的规矩
黑 暗
黑暗比内心的颓丧来得晚
黑暗不能遮住歌声的远方
黑暗的静止是黑暗的镜子
黑暗的重比白云轻
黑暗转过它的脸庞凝视
在黑暗中,她的芳华弥漫
马 路
车窗紧闭,他保持消极的速度
在这条繁忙的路上,躲避
风雨、阳光,寒冷、炎热
终点无处不在,时时俱能抵达
万物的生之谜与他无关,唯余
本能、惯性、低低的喇叭声
他坐忘于这个真实的虚幻世界里
车轮代替他行走,车身汇入车流
钢铁的外表看上去孤傲而冰凉
不交流,不亲热,不接触
惯性不懂得后退、转弯
这个移动的人物体不构成历史
小区傍晚速写
劫后余生,他不想为曾经的哭泣
羞愧。泪水早已晾干。天空中
还有几朵浮云。不远处,一只狗
委屈的叫声提示着世间的懒惰
红色的招牌又开始闪烁。马路边
不知不觉长大的树木间,现出一个
为美特立独行的人。婀娜的姿态对应着
灰白的马路上长长的妙影
这应该是喧闹即将到来前沉重的时刻
也是因一丝生动的飘荡而变得轻逸的
时刻。他为此忍耐良久,看夕光打在
半边屋墙上,又神秘地消失
自闭者
他用避世隐藏着他的自闭
我突然惊悟
自闭高级于避世
他少年始即自闭
如果不是他人努力地
把他往世上拉而无有成效
他都要成功地成为一个
被传诵者。现在,他终于被认定为
一个放过了未来的人
可他的过去早不值一提
更多的时刻,他以身体为星球
以房居为星系,以小区为宇宙
亲爱的孤独者无敌
坐地铁者
这个庞然大物带我到城市的任何地方
并告诉我:我在哪里,前方又是哪里
我在地下名正言顺地穿行
没有等级,没有名誉,没有专座
见不到一个熟人。地下的人们
都是地下人。他们坦然承认所爱
他们坐过站,日夜颠倒
这一天,我在地下经过地上兄弟的家
顶着夏日寒冷的风。记住这世上
总有感人的一刻在一生里发生
那些年轻人所津津乐道的
也不过如此。那些老年人所记忆的
只是一個点,并不是一条线
我的一生不就是几个点连成的
一条线?寒风还在呼啸,在夏天
它并不知道自己与人为善
它并不知道已给人深深的安慰
戴面具者
这都不是他真正的面目。这个
热衷于戴面具者为自己戴上了
多种面具:谦和的上司、热心的
友人、温顺的儿子、亲密的爱人
它们在不同的场合出现,却一律显现在
现实的光亮中。他得到一致的赞颂
与自我的质疑:不是这样的!不是
只有在极其隐蔽的黑暗里,他才露出
懦弱、孤独与伤感。告诉自己
他只是一个失败的父亲,时刻准备
向儿子呼救:世界之门正向他
急速关闭,他看到了尘埃的结局
他将戴上最后的面具:一个短暂者
一个永远没有机会找到真面目的人
听 雨
急促的雨点过后,寂寞中
窗外的灯光在远远的雷声里
无力。亲爱的人还没有回来
或已在路上。他已无所谓了
对于自然发生的一切,亦应
如此对待。正如这一生
所抄写的经书,错误太多
他也得保存,以保持应有的体面
雷声依旧在远方响起
他的内心在打鼓:忐忑,忐忑
忐忑。为什么会下雨呢?为什么
雨又停了?彻底地停了?一个
注定没有永恒的事物,多么容易
出现,消失;出现,消失
声音还在赶着漫长的路途
隐生者
他不想让自己找到自己。他把自己藏在
书桌底下、衣柜里。他总是觉得
有另一个“我”反对这一个“我”
为此,他想尽办法要这个“我”消灭
另一个“我”。真的好难啊!他忍不住
号啕大哭:你是谁?你到底是谁?那人
冷笑着回答:我能是谁?我不就是你吗?
这个“我”后来存在于他的梦中
他常常不能从梦中醒来。他纠缠于
梦,急迫地要让梦过梦的生活
梦说:你不用醒来,我替你
把该过的生活过掉,我让你看见明天
没有人能像他有宇宙一样大的心
他发现自己竟是个外星人
骑自行车者
我总是能够瞬间接住不小心碰落的
物体,譬如一支笔、手机,甚或
一个瓷杯。我让可能的遗憾
变成庆幸。这种事想来也有些
年头了。日见衰老的我
再没有遇到展现敏捷身手的
时刻。我总是告诫自己
慢一点,慢一点。拿东西
看准了拿。并顺便告诫年轻人
命由天造,运则由己
等一等是没错的。看远点更没错
这都是第一次骑自行车的经验
平衡就是忘掉平衡的意志和念想
看远方的路啊,而不是看眼下的脚
路边的花草是它们自然的存在
路上的坑洼是它们天然的存在
理论上没有完全平整的路,只有
一去不回的时光,让他一直一直地
骑下去。活久便见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