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光而生

2024-04-22 11:29程勰
三角洲 2024年6期
关键词:铁头馆里广播操

程勰

文化是什么?明天一辈子也没搞清楚,虽然在文化馆干了一辈子!有时,明天想,文化是不是就是政治,正如某个同志对政治的解说一样:政治就是我上来,你下去。事实好像也如此,明天在文化馆工作多年,就好像是这么回事。要不然,铁头怎么会下去,他怎么会上来。说起这件事儿,还真有些难以启齿。那是为了当馆长,自己是想了好多办法、动了好多脑子。就拿文化来讲,自己莫过于嘴皮子薄些,即爱说,拿当地人的话就是:屄屄鬼!文明些说或者说讲点文化就是嘴会说些,再文诌些就叫有口才。明天想起与铁头的“政治斗争”中铁头输了,输了一辈子,自己却赢了一辈子。铁头是有文化,有文化不一定有水平。项羽不是艺高胆大么,还是输给了地痞出身的刘邦。铁头也一样,你不是清高的人,牛得很吗?自认为自己名牌大学艺术系毕业,就了不起。会拉会弹会唱还会写,但能干个啥?还是让我给整下去了!你能得很,怎么就背了一辈子的黑锅。监狱里蹲了几十年。据说铁头在狱里表现好,狱长要上报主管部门给他减刑,可是,铁头就是不干,说他无罪,他要刑满释放。刑满释放了,可是家破人亡了。明天想起这档子事儿,就不由得想问问自己,究竟文化是啥?现在赋闲在家,他还是闲不住。闲了还得弄文化,沾点政治的边边儿。因而,他弄了好多头衔:民间文艺家协会主席、文联主席、西汉文化研究会常务理事。总之,忙得很,忙得不知所措。有时真想用孔子的一句话来诠释自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老了,还不想被冷落;退了,还不想被冷落。他有时想,政治真是个好东西,他很想说:在饿的时候,政治就是最爱吃的烧山药(当地人把土豆叫山药);当快乐时,政治就是和你睡觉的婆姨们;当你失落时,政治就是让你开动脑筋的清醒剂,有时像一杯浓得不得了的咖啡!

文化是啥呢!文化就好像当地瞎子弹弄的三弦嘴里唱的唱词!有时明天就很想说,文化就是给老婆交作业,形式上非交不行,可是,肥水总是流到人家的田里!听起来响声大,可是,雷响过后雨珠珠儿也没几点。这时,明天也不由得想起文化馆来。当然,先得从办公的地方说起。就说文化馆的楼吧!从外形上看,就像小时候妈妈从灶火里弄出的一个火烧子:圆圆的肚儿,说得专业些:椭圆形的。结构倒是不啰嗦,整体上看,就像弄两个方屹棱木头梆子支起后侧方的大鼓子。这面侧方的大鼓子几十年了,没有修缮过。墙砖有些地方已脱落,走道内没有光亮,只有阴暗。而且几任馆长为了多弄出些房间,向外租些钱,把大的展厅割成了小房子!为了防止社会人员乱撒尿,每一层走道都安上了铁门。好像和文化的力量与精神沾不上边,自由被铁门给弄了个牢实。

有时,明天想所谓文化其实是反对自由的!文化是啥!虽然有些专业写作的家伙:见洞。见洞写了好多有关文化的文章。可是,见洞有关文化的文章并不是想说明文化是啥!而是真想骂见洞是个苕子或者说就是个癫爷。当然,拿点文化来说就叫书呆子。为什么这么说呢?就拿馆里的人给他起的这个外号说起吧!明天记得很是清楚,这個绰号是由馆里的一个搞音乐的人与一地方大员给起的!那还是几十年前在一次文艺论坛大会发生的一件事儿。尽管,官员们平时并不关心文化,但到了有关文化的大事,大家还是要装出一副热心肠来,和弄文化弄得有些怪异,弄文化弄得穷困潦倒、面壁苦修的文化人们握握手聊聊天什么的!以表示对文人的尊重。于是,我们的作家见洞更名的机会也就来了。

那一天,天下着雨,刮着微风。可谓“斜风细雨不须归”的好景致。可是,我们的作家照例还是来迟了。一副漫不经心又玩世不恭的样子。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张容易亲临会场,部长腆着肚肚儿,微笑着来到会场,进门后便一一和文化人握手寒暄。平日里“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文化人、骚客们和所谓的各式各样的“家”们,在这个高大魁梧的父母官面前,却有的是腼腆,有的是弯腰俯首,有的受宠若惊。脸色像刚下过蛋的老母鸡,泛着激动的红光。握着部长的手,连声叫:“部长好!部长好!”好像就是在这样的场面我们这些文艺家们才感到了温暖,有些女作家和一两个男作家眼眶骨一下子变得滑溜了许多,闪现出晶莹的泪光。年岁大些的老同志亲切地称“容易同志”,其实,这是部长最爱听的!即使上了电视,也能体现他与群众的关系密切,说得再好听一些,那叫平易近人,拿当地的话叫没架落!快握到见洞面前。不知是见洞脑子出了水还是发了潮,拿当地人的话叫头放在地上发潮了,是个彻头彻脑的坏脑子,竟然当着大家伙的面说:“噢!张容易吗?”部长一听,有些吃惊,心下想:“这真是个大胯子叫驴,没一点修养!”部长没有和见洞握手,当见洞伸出手与部长握手的时候,却被搞音乐的音乐家给挡住了!“你怎么称呼人家部长的?”音乐家硬是把见洞伸出的手,用力给挡了回去。见洞一抬手的当儿,我们的文化人都清楚地看到,见洞的胳老洼(腋下)衣服开着个大洞!部长见状却对音乐家说:“这才叫作家!这才叫诗人!不然,怎么有高力士脱靴,杨贵妃研墨的佳话呢!”部长与见洞做了个拥抱的动作,把这有些尴尬的场面给应付过去了。但事后,音乐家硬是给我们的作家陈冬来起了个响响当当的名字:见洞。他私下里取得最硬的理由是我们的作家陈冬来娶过三个女人,也就是见过三个“洞”!再加上腋下的那个大破洞!陈冬来理所当然地更名成了:见洞。在文化馆见洞还是见洞,没有人采纳,见洞也只能在杂志上干叫唤,搞空谈。

至于我来到文化馆,确切地说我是以一个作家的身份调到文化馆的。我来文化馆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有想关注这些破事,可是,总有人偏要给我说,有关铁头、有关巴子、有关火棍、有关麻爷的轶事或者说就那些破事!你不听吧,总有人或者说闲人有意无意地讲给你。你说是闲人吧,可又不闲,总是忙这忙那!就那铁头的事儿总有人神神道道地说个不停,好像我是作家,应该写下来,应该留于子孙,警示后人!因为这是一起曾经在我们这儿轰动一时的案件,还是个强奸案。挺复杂的!已经过去几十年了,大家还是津津乐道。

第一个跟我说起这个案子的是我的同事巴子。巴子其实不姓巴,而是因为在馆里是个不倒翁,对领导能点头哈腰,维领导维得好!馆里人私下里叫他“溜尻子”!再说得不好听些叫“添尻子”的!我们当地把走上级路线叫巴结人!因此,馆里人叫他巴子!他本姓王,所以同事便叫他王巴子。王巴子这人在馆里又在后勤办公室。文化馆一楼有好多地方都租给人做生意!巴子常常也受馆领导的安排干些与后勤有关的事儿。比如,收些电费水费,还有些难缠的租户来找领导时,领导私下授意让巴子去办理。巴子可办得好,一凭乱骂,二凭乱嚷,三凭死缠。租户最后还是让步了。有一次例会,馆里领导特意在会上表扬了一番。

说起来是我到馆里领导安排给我买办公用品时,巴子给我说铁头故事的。可是,至今巴子也没有给我讲囫囵,馆里其他人也只能讲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很是支离破碎。就在我刚调到文化馆与巴子买办公用品的时候,巴子主动说起铁头—就是这个案子的主角。“作家,您是写小说弄笔头子的,铁头的事儿,可好听了,比小说还好!”当我听到巴子这么一说的时候,我心下想:巴子绝对不知道生活中有两样事儿远比谝闲传要快乐得多,一是开车、二是喝酒。不知怎么就想到了我们馆里的其他事。我们馆里有个流行话:一怕明天馆长开会,二怕巴子“推拖拉机”。明天馆长开会总是让办公室的人把讲话稿写好后,自己再圈着圈儿改一阵。拿明天的话说,我的会就得热闹,就得有宽度有长度,绝对不能把话说矬了,必须整上十几页!巴子“推拖拉机”,据说能四天四夜连着玩,眼睛都不眨一下。拿巴子的说法是人在阵地在,不把对手熬趴下,他决不下场。我说王主任你玩“推拖拉机”是不是四天四夜可连轴转。巴子一听我这么说,很得意地说,就是的!那是前几年,现在可不行了,岁数不饶人啊!作家,还是给你讲铁头的事儿吧!铁头那些罪都是俅头子上惹的祸。你说怎么就把人家黄花大闺女给弄了。铁头是我们馆里的文艺辅导部主任,这姑娘跟着他学二胡。学得挺好,人长得好看,也灵性!就是老大不小了还不找对象。唉!铁头也真是,怎么能睡黄花大闺女!事发后,第八天了,这姑娘把他给告了!那时的公安办案没现在这么复杂!来了几个民警就把铁头五花大绑抓走了!巴子说到此处好像再没有说的了!而凭我的职业的感觉,好像是我来文化馆所要体验的生活。就凭巴子说的这些,按理说一篇好小说所需要的东西已经有了。

在买好我的办公用品,巴子用他的摩托车将我捎上回来的路上,我问巴子:“你说,这个铁头明知道,在这个时代作风问题可是个大问题,为什么还要铤而走险,弄出那档子事呢!”巴子沉默了片刻,似有所悟地说:“反正,我也说不上,是不是铁头强奸了那姑娘,还是有其他的原因。那时候,铁头因为业务能力强,学历又在馆里最高,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上面要提拔为馆长。可是,现在的明天馆长脑子活,再加上铁头在最关键的时候,也就是竞争最激烈的时候,弄出了个强奸,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锒铛入狱不说,还险些吃了铁大豆”。巴子说到这里我又问:“你能不能说细些?”巴子说:“拿现在的法律看,那真不是个事!哪有事发大约八天后,再告铁头强奸的?我倒觉得还是有问题。是不是一个阴谋?”

我说:“啥阴谋?你能不能说详细些?”巴子寻思了大半天说:“一时半会儿根本说不清,再说八天后,说铁头强奸,那时的警察也说不清,只能是一面之词,就把人抓走了。”巴子说到此处,摇着头,好像很为难地说:“反正我也说不清,这档子风流事儿,越说越说不清楚!太复杂了,想想真让人心里火烧火燎地不是个滋味。总之,铁头是家破人亡,那姑娘也名誉扫地,远走他乡了。”

就铁头的这事儿,巴子没给我讲清楚,我也再没问。我还是写我的小说吧!可是,总有人来办公室“谝个闲传”(当地叫喧谎儿),好像我不是写小说的,是听闲传的!我抱着初来乍到,抱着好狗不咬上门客的地方古训,只要是馆里的人来,我总是放下手头的事儿,哪怕是最有灵感的写作时间。给来人泡茶,和来人说事,与他们扯个谎儿什么的!我多年的习惯是早上起得早,一起来就搞创作,等他们来找我“谝闲传”的时候,我已写了几个小时的东西,也有些累了,也正想听听馆里人的故事。这个时间也就是九点左右,馆里的人才陆续上班来。而我从五点起床,来到办公室写作看书已有四个小时了。馆里人总是奇怪这个作家什么时候创作?过一个阶段就整出个大部头来,还写了好多评论。你比如说,就给馆里的古典诗人建东兄写了两个诗评,一篇是《若只知音见赏,不辞唱遍晚春》;另一篇是《竹叶千声敲诗韵,万叶千丝总是情》很是情深意切!還发在了国家级媒体《中国访谈网》艺术版上。

说到此处,我们还是说说我们馆里九点多上班来的情况有些意思。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就可以知道这是一群特殊的人物:留长发的、留大胡子的,穿风衣的、戴帽子的,穿大裆裤的、穿裙子的,精神抖擞的、萎靡不振的,因一夜创作而糊满了眼屎的……总之,各有各的样子。进门后的第一件事不是打扫办公室,而是抽烟的先抽烟、喝茶的先品茶,还有翻阅当天的报纸搜寻全省全市乃至全国全世界的最新消息。接着便是来到综合办公室溜一阵嘴皮子:昨晚吃的啥、喝的啥,见了啥、听了啥,又有什么好段子—而段子又常常是带黄的,这时又总是扯了铁头的风流韵事。于是,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热泪盈眶,才各自散去,各干各的活,也好像正经八百地干起来。

第一个正襟危坐的是明天馆长。他面前总是堆放着一摞报纸和文件。明天馆长每天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看这些东西,再就是上上网看看新闻。在他的笔筒里总是放着红、黄、绿三种彩笔。他也总是用不同的笔在报纸和文件上打着重号、次重号、特重号,每张报纸上都划着个五花六道。这些都是在周一例会上讲的,他总是想不把话给说矬了。看上个把个钟头,我们的明天馆长就开始坐在沙发上,脱了鞋袜,用手指头抠脚指头,好像这才是最惬意的事儿。这时,若有哪个下级来汇报工作,这位一把手就是这么一副惬意的样子听汇报。耳朵一点也不怠慢,手却总是很随意地抠着脚指头。

明天是个孤儿,是青云中学毕业的初小(也就相当于现在的小学毕业)。后来,写过几个豆腐块,由于会察言观色,给市委书记当过生活秘书,便到文化馆来了。混了好些年,前任馆长退了后,正碰上铁头出了那档子黄事儿,顺势当了馆长。可馆里的文人们并不买账,背地里都称他“白条”。当地人把光说不做的人叫白条或好吃懒做人的都叫白条。但是明天却不这样认为,他还就科级这个级别做过一番考证。据他考证,像他这样的馆长,如果在古代那也是个有品的官儿,至于是个什么官到现在也没考证清楚,但明天总是把自己当着个官,就得高高在上,还得明镜高悬。而文化馆的音乐家一生喝醉了干脆就叫他“白条子驴”!原因有二,这是明天当上馆长后五年发生的事儿,馆里一个来自东北的女子叫月舒,人长得不错,性格也好。这时的明天馆长的儿子都上初中了,不知怎么与月舒下过几次乡就给弄到一块了,明天馆长硬是把老婆离了,又娶了月舒。馆里人所以背地说馆长是驴,尽干些驴事儿。

在这馆里仅次于明天馆长的便是我们的古典诗人建东。不是说官位而是在馆里待的时间上来说非他莫属。我有早上写作的习惯,那是前些年在乡下教书的年月,常常在晚上写作,有时是一个通宵,后来,由于身体的原因我晚上不敢写作,怕因情绪失眠,通宵达旦影响我的身体健康。改早上写,而且几乎是五点起床,便向馆里走。也总是在我写得有点累的时候,便看到古典诗人建东兄笑呵呵地上楼来。每天如此,他便到他的办公室写他的诗写他的词,很是勤奋。真是一个工作狂。不过,此公待过好多地方,天梯山、白塔寺。他写的诗获过大奖,上过《人民日报》《中华诗词》。还是冬天下大雪的时候,他笑呵呵地唤我到他的办公室喝茶,他说,写了几首雪天的诗,邀我去看!我知道,中文系毕业的我读过的有关吟雪的诗、写雪的文章多得是!如明代张岱的《湖心亭看雪》、清代姚鼐的《登泰山记》;这是文,还有诗句多得很,也很有名!其实我还能举出好多,但转念一想,不妨看看建东兄之吟雪诗可否与这些相比。于是,便欣然去了他的办公室。他还是笑呵呵地泡茶,然后,便大声读给我听,之后,在电脑上让我看。《七绝·春吟鹅毛雪》:风卷鹅毛扑面来,三番出户为徘徊。缠绵一片舞清影,借问是谁频剪裁?我当时觉得真的很好!而我作为一个作家,雪都下了好几回,竟然连一首小诗也没有写,总觉得欠了一笔债似的!晚上有朋友请我去茶屋吃喝,醉过头了,回来却睡不着觉。想起建东的诗,想起这几天里的鹅毛大雪。于是,写了一篇散文《雪天的怀想》聊作与建东兄的合唱之作。

但转念一想,我曾听建东兄说他天梯山石窟工作的那几年,因为距城市远,又偏僻,所以夜幕来临的时候,便是他写诗的时候,正是由于打發孤独才迫使自己写古典诗歌。据别人说,建东兄练过武功,得过拳击冠军,可谓能文能武。在天梯山石窟工作期间,曾因领导多次刁难,他当过一回武人,用巴掌把那个领导给打了一顿。他也下决心托了个人调离了天梯山到白塔寺。在白塔寺工作期间,又把一个女领导给痛骂了一顿。因为那女领导说他不干工作光写诗了。由于他诗写得好,被爱好古典诗歌的领导看重,主要让他主办诗词楹联协会的刊物《神马诗刊》才调到文化馆做了专职诗人的。我与他的交往中,写作累了或没有了思路便是他到我办公室或是我到他办公室也“谝个闲传”,大多是有关诗人逸事的,或小说家或音乐家,史上的、当前的,只要是入话的都说一说,聊以为谈资。有一回,他们诗人协会的两位诗人,一位记得叫白蕴,另一位叫陆诗的与我们在办公室饮茶喝酒时,叫白蕴的诗人喝高了的时候,涨红着脖子说,你们文化馆的铁头的黄故事可多了。我当时也喝得有些上头,便说:“如果白诗人能把文化馆铁头的事儿讲清楚,我一定请个大些的客!”白蕴说:“我也只是听说的,你们文化馆的人就是太风流太黄太……”我一听这话就有些来气!“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古往今来有多少风流事儿,难道都是在文化馆里发生的?你不听当今那些当官儿的,只要是大些的有些权的都有个风流事: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吗!张二江有107个情妇!现在情人满天飞,难道这都是文化馆的事儿?”建东兄也说:“白蕴你这叫片面。来来罚酒!”再以后就谁也不知道了,总之是喝醉了。有关铁头的故事也再无人提起。

有时,我就想为什么中国人总爱说闲话,而更多的闲话都与男女有关。就拿铁头的这个黄色故事来说吧,这都过去几十年了,可在文化馆、在外面,只要是与男女挂上钩,只要与文化人沾上边,只要有文化馆的人在,不管什么理由,都要把铁头的事儿说说,好像是刚发生。

至于文化馆第三号人物当属音乐家野风。野风叫自己的老婆不叫老婆而是叫太太,自己这样叫,别人也要这样叫。有一次,建东还有见洞一起下乡文艺辅导,乡下人年轻些的总爱叫媳妇子,老一些的叫老婆子,中年人一般都叫婆姨。当野风在给一个自乐班子辅导二胡的时候,有个乡下人随口问野风说:“老师,你老婆子是干啥的?”野风一听便来气了,说:“浇水的不管驴吃麦子,你管我太太是干啥的?你把二胡拉平顺就行了!”建东也没言语,可是,见洞却有点“伺攻子不吃牛肉在鼓上报仇”似的说:“太太!太太也还是个洞!还不是也得让你弄,也不是弄的时候叫唤!”野风一听就更来气了:“这就是文化,而不像你,叫婆姨!今天,我给你们讲一讲这太太的来历,我想,你们不叫是因为不知道,还认为我是吃的山药放的个洋芋屁呢!太太是有来历的!中国五伦里头的‘男女有别,妇女的职责重过男人你不知道有多少倍。大家都知道孔子,孔子就是他妈妈教出来的。中国人喜欢称妻子为太太,可你知道‘太太两个字是从哪来的吗?周朝开国有三个伟大的母亲,周文王的祖母太姜,母亲太妊,他的夫人叫太姒,这三位名字都有个‘太。周文王,太妊的儿子,周武王,太姒的儿子,周公也是太姒的儿子。所以称太太。太太就是圣人的母亲,她能够教出圣人。看看孔子,孔子三岁父亲就死了,母亲带大的,是母亲把他教出来的。孟子也是母亲教出来的。周朝开国,文王、武王、周公,哪一个不是妈妈教出来的?太太什么意思?圣人的母亲。她把子女都教成圣贤。太太养的儿女将来长大个个都是圣人、贤人,家哪有不兴旺的,国家又怎么会不昌盛呢?国兴旺、家兴旺,社会就会和谐,世界就会和谐。太太所负担的任务比丈夫还重,丈夫只维持家庭生计,后代能不能成圣贤是太太的责任。这些道理事实,现在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现代人乱造词,把妻子称作爱人,爱人这词没根,太太是有史可查的,而且太太是多么的尊贵呀,这是现代女人缺乏的女德,所以女人要好好学习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女德,男人也要好好学学中国传统文化中男人该做到的本位,让中国恢复到家兴旺、国兴旺,实现一个太平盛世的好状态。所以这就是我叫太太的历史原因,懂吗!”一口气野风便说了一大堆道理,只说得唾沫星子乱飞才肯罢休!

再就是野风天生是个六指头。至于这个六指头在野风看来可是特有用处。我们的音乐家野风总是在人面前举着他有些怪异的左手掌,对我们历数它的很多好处:可以同时夹五根烟,五根粉笔,五双筷子,最好的是弹琴的时候还可以多压一个键,这在世界弹琴史上都少有!倘若有人问起他,你夹五根烟、五根粉笔、五根筷子能干啥?特别是当明天馆长也开玩笑地问起他的时候,野风把嘴一张,哈哈大笑,说:“你们就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啊!这不明摆着,只要我想,我就可以,你们不行。再说,六指人不花心,哪像铁头花心进监狱!这就是好处!我太太省心,我安心,这就是好处!”因此,野风经常说六指的诸多好处。有一次,文体系统要举行广播操比赛,办公室在贴出参加人员名单时,受明天馆长的安排,特意事先跟野风打了个招呼:“你这次就不参加了!”

野风却说:“怎么了?我哪些做得不好?”这时野风刚作了一首赞美他家乡的曲子,正在靠背椅上狠着命地抽烟的时候,一听不让他参加这么简单不过的游戏时着实吃了一惊!便问办公室主任说:“你们是啥意思!我回到家怎么跟我太太说这事!你们知道,我太太最看不起我的就是闲着没事干!特别是馆里有活动不让我干!不让我参加啊?我没病没灾,才五十几岁,做个广播操能有作个曲难吗?正好趁这个机会锻炼一下,我作曲几十年了,颈椎不太好!平时还真抽不出时间来,噢!我明白了,馆长和你们考虑的是不是做做广播操怕耽误我创作啊?主任,谢谢你啊!真是想得周到!这群众路线真是走得好!不过,没事的!不耽误,什么都耽误不了。鲁迅不是说‘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挤出来创作的吗,我也能把抽烟的时间挤出来做广播操的!做广播操还可以刺激大脑,更有利于创作,我是下了决心,要挤出时间参加广播操!你们领导的好心我领了!”

办公室主任说:“主要是有人说你左手掌不太美观,特别是做腹背运动那一节时,正高举向上,一共有八次,还有一段静止的时间,评委们看得清清楚楚,感觉不舒服,会影响我们馆里的成绩。”

“你看,你们这不是搞歧视吗?”野风气得嘴都紫了:“我这六指又不是刚长出来的!广播操比赛又不是搞了这一次,怎么偏偏这回就影响得分了?”

“是啊,我们本来也没把这当回事,也没看得太严重,就是因为上届比赛完,有个评委亲口透露给馆长与我们办公室的!说我们文化馆之所以是文化系统倒数第一,就是因为您那个手!您那手吧,还张得特别开、特别像防洪堤,把评委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他们本来是大致看一看,不要紧,可是,有几个评委在纪委书记的带领下,却看得分外仔细,就看出我们文化馆动作并没有传说得那么好,有的早蹲下一秒,有的晚起来跳半秒,特别是您的那只手简直让新来的纪委书记看了个清楚!就这样我们文化馆的分数给扣掉了!”

“放屁,前年我的手也张得特别开,特别直!怎么没把这些评委给吸引过来!就去年来了个新纪委书记,就吸引过来了!纪委是抓腐败,怎么却抓我的六指头来了!哈哈……”野风马上反问办公室主任。

可是,办公室主任却是滴水不漏地贯彻着明天馆长的精神:“您忘了?音乐家,我们是从去年开始做第九套广播操的!以前是第八套,不一样的!第八套没有要求张着五指的—您的六指头就是第九套中才被发现的!”

“哈哈!我就不信,老子才这么一点的部位能让评委扣我们文化馆的分!要是我们文化馆做得真好,做得一点没有毛病,我就是一只手长十个指头,他们也没辙!”

办公室主任真急了,手机响个不停,是馆长打来的。他真急了,急得推心置腹:“音乐家,难道您还不清楚,其实和其他单位都差不了多少!得高分还不是要在别的地方下功夫!要不然,我们馆每年花那么多钱置服装呢!”

一听到这,不容办公室主任把道理說透!我们的音乐家野风跳了起来,粗声干嗓地骂道:“你们这是啥行为,这叫歧视残疾?我多了一个手指头就是残疾吗?嗨!这还是头一回我被划残疾呢!驴日们,老子活五十几岁,今天头一回被说成残疾人!真是荒唐!老子非参加不行!”

办公室主任一听我们音乐家骂开人了,有点气急败坏,忙说:“音乐家,我们可没把你当残疾,您可不要乱扯啊!”

“乱扯的是你们一伙!在办公室拉着我想干什么?放开!放开!我再说一遍,要不然,我可要老羊皮换个羔子皮了!”我们的音乐家喝令办公室主任,甩门出去了!办公室主任只好垂头丧气地给馆长明天汇报完,又无奈地把我们音乐家的名字手写着添在了做广播操人员的后面。音乐家气得回家就大骂,太太一听就把电话打到文化馆办公室说:“一是请主任与馆长多包涵,我们家人就那个驴脾气;二是能照顾一下我们家人的脸面,让他参加,一辈子了也不容易,这么大年纪了还热心集体活动,不能太打击!”

电话那头只是一个劲地点头,说:“野风嫂说得对,是我们考虑不周!一定一定!”就挂了电话。我们音乐家的太太然后转过头对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色泛红的野风说:“你看你,多少年了还就这么个样,真是跌火烧了屄心心了,就成这样子了!我一说人家不是也同意了吗?你真是一曲黄河大合唱,充满着激动!五十多岁的人了,还像你作的曲子,到处骚情!要不是老娘我这些年跟得紧,不知道你也像铁头一样,把人家小媳妇子、黄花大闺女都弄了!”

“再不要提了,说正经些行不行!你快把你的音乐家说成西门大官人了!”一听野风这么一说,我们音乐家的太太便说:“是啊!我的西门大官人,就一个字:不动脑子!你瞧瞧!同样的目的,你好言好语的就能成,何必要来个大闹天宫,还不是压在五行山下了!我看你那六指儿就是个惹是生非的东西,想当初,要不是那算命先生说,你一生不犯桃花煞,你又会作曲会弹琴会拉二胡,你太太才不跟你呢!”野风听太太这么一说,虽然嘴还硬着,可动作却表现出极度的快乐:给太太冲了一杯她最爱喝的猫屎咖啡。

文化馆长明天是多年前从财政局调来的!而明天当馆长的竞争对手便是铁头。那时候,我们的馆长明天是财政局的常务副局长,年纪轻,干劲也足。因为领导班子成员里面就数他年纪最轻,那时候他才四十刚出头,其他人的年龄都在五十开外,而特别是一把手局长就已五十二岁了!因而,我们的明天就很是踌躇满志。一次,局长病倒了,是脑血栓,听说很严重!明天一听这个消息,心里不知有多高兴!他去了一趟寺里与方丈朋友谈了谈此事!方丈似有深意地说:“明天有好事儿!”明天回来的路上着实兴奋了好一阵子,还在一个叫雪莲宫的地方叫了个最好的女友唱了一晚歌。第二天,我们的明天馆长还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研究他的民俗文化。他认为方丈都说了他有好事儿,虽然方丈说天机不可泄漏,但在明天的心里肯定是局长脑血栓的事!可是,这回我们的明天大意了!他知道局里大小人等都去医院看了局长,他对前来邀请他一同去探望的人说:“局里还得有人主持大局嘛!”常务副局长哪里想得到,脑血栓还是可以救过来的!更奇怪的是那个患了脑血栓、在高级病床上快一命呜呼的局长居然还记得清谁来看过他,谁没有来过,谁来得最早,谁是第一个来的,谁来得最迟,谁来的次数最多,谁仅仅露了一面,就像点个卯或受人之托查看病情的探子或滑头!他在高级病床上输过几瓶血栓通和银杏后居然好了!当他重新返回局里主持工作的时候,我们的明天馆长着实吃了一惊!他心下想:多年来都很神的寺里的方丈也说开白话了!好事在哪?这不明摆着是胡说八道吗?而局长回到财政局后把领导班子细细筛了一遍,那些病床上出现得早的、次数多的都放到了部门一把手的位置上;那些出现得迟的、像点卯似的或探病情的都让了贤。而我们的常务副局长还用得说吗?局长虽然不能拿他怎么样,可是作为财政局长的他却把消息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书记、区长、组织部部长!把他有病期间屁股一动不动的常务副局长明天同志硬让屁股挪了挪!而且一挪就挪了个没钱的单位:文化馆。

尘埃落定!人们纷纷赞叹财政局局长就是有手腕。也有人赞叹明天常务副局长也有骨气,硬是没到医院里去!但转念一想,这叫大局意识!如果谁都往医院跑,那财政局的工作谁主持?但有人也说这财政局局长就是了不得,就是管钱管物的,恩怨分明,立即兑现!这脑血栓得的,那真叫个清醒!

就这样,我們的明天便来到了文化馆。他虽然被扶正了,可是落差却很大。这文化馆的办公环境不能和其他任何单位比,不要说和管钱管物的财政局比了!别的都不说,就拿办公桌来说,都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老式小木桌!哪像财政局,只要有个局字,无论是副的还是正的都是现在流行的老板桌。楼的破旧无光就更不能与财政局比了!管的人娃娃才二十三人,不像财政局,都是主动找上门来要款子的!因为各单位都得吃饭,你不来能行吗?手里有硬东西在,哪能不围着屁股转!红火啊!因此,来到文化馆的明天就有些痛痒难忍,气不打一处来!经常找来的也就是一些自乐班子的群众。但老婆月舒却不这样认为,理由一是国家一天比一天重视文化,弄文化也会有名堂;二是你手底下有写字、画画的,搞音乐、搞文学的,这些都离不了你的手掌心!你让他们干啥,他们能不干啥?尤其那些字啊、画啊的可以变钱,也可以变相地送领导、搞关系!这不就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吗?三是穷单位,来的主要领导少,特别是文化单位来得更少。你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精力提高自己,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这就是辩证法,这叫韬光养晦。这月舒还有好多理由,但明天听到这第三个理由时,心里平静了!

真是小庙有小庙的好处!上级领导来得少,这里的干扰信息少。就拿文体系统的广播操比赛来说,就有“少”的好处。人少好组织,花费也少!哪像财政局那会儿一遇到这种事都是出钱的,花费多不说,更重要的是区上一、二把手也要来过问,没有文化馆闲。明天一想,老婆月舒这婆娘也真有两下子,还会用辩证法来看问题!拿现在流行的话叫,本来是二奶,却一举成功,成了大奶,成了馆长老婆,而那个本来的老婆却被迫离异了!明天平静的心还是有些涟漪。他来之前,广播操比赛文化馆拿了个第二名。全馆人都不服气,竟然输给了图书馆那些娘儿们!说起图书馆也真可笑,除图书馆馆长是男的以外,其余工作人员全是女人,因此,文体系统都称之曰:女儿国。可是,在广播操比赛中,人多势众的文化馆却输给了图书馆,因此,文化馆都憋着口气,接待群众看书、借书的简单操作的人,竟然能把搞艺术的人赢了,他们有些想不通。因此,明天馆长想比一比,想费些工夫!明天馆长先是召开全体职工会,会上作了动员,作了有关人力物力财力的部署,最关键的是每天每人补助一百元钱。文化馆的人一听,一阵欢呼一阵欢笑,然后是热烈的鼓掌,最后是敬佩与怀疑的目光交织着望了望明天馆长。

这次动员是极其成功的!远的不说,就拿馆里搞曲艺的余寰来说,身怀六甲的人了,都叫嚷着要上场。办公室主任风惠怎么解释也不行,理由是六个指头的人野风都能参加,为什么我怀孕才几个月就不让参加呢?当然,办公室主任风惠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他只好把这事汇报给明天馆长解决。明天馆长一听风惠主任这么说,嘿嘿地笑了笑说:“这都是钱惹的祸啊!”话音刚落,搞书法的麻一生进来了。其实,麻一生因长期的哮喘,虽然没有到退休的年龄,但因已过五十岁了,再加上有病就让其在家休息,只有开重大会的时候才通知让麻一生来。

麻一生何许人也?文化馆专业画画的。麻一生是与铁头一起分配到文化馆来的!铁头弄曲艺一把刷子,特别是三口快板更是一绝。而麻一生写字画画更是有一手。无论是山水还是油画都在画坛能称上乘,特别是鹰画得特别入神。正如有书画评家忠山云:“先生喜欢写意,画路广,鹰一入笔下,皆神气活现,如卧石猛虎,如天空巨隼,无不神现,近看有威猛骇人之感,远观有神情不一,翁郁润滋,令人赏心悦目,不忍离去。”铁头因强奸锒铛入狱时,麻一生正好在天水参加西北五省书画展。麻一生回文化馆时,才发现铁头的办公室已被封了个严实,也才有人私下里告诉他铁头事发后一个星期才被指控强奸已二十八岁的学习曲艺的学生:流派。随后,铁头被县公安局逮捕!那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的事情,麻一生在馆里很是和铁头要好。一个是写字画画的,一个是吹拉弹唱的,互不干涉,而且还互补,写字画画累了,麻一生就闯到铁头办公室听一阵曲艺,唱一唱!铁头也怪,辅导群众、学生累了的时候,便到麻一生办公室硬是抢了麻一生的画笔涂抹一阵,便欣然离去。铁头出事了,麻一生只恨恨地说了句:都是俅头子上惹的祸!真是一俅掴死个“羊羔子”哩!就这样,我们的铁头先生坐牢了。

铁头也真是不幸。当时,在文化馆家属院里,我们的艺术工作者除了下乡辅导外,再无事可干。便只有在文化馆大院里晒太阳,喝老伏茶,下棋,看戏。对铁头来说,他是搞曲艺的,可是,在那年月,除了样板戏外,再不让你创作,再不让你动脑。因此,也只有下几盘棋打发日子。不知什么时候起,这家属院里便搭起了几十个鸡窝,还有一些好事者,硬是从乡下移来了好多芨芨草,成墩成墩的好是茂盛。于是,便成了鸡的乐园。一群文化人及文化人的老婆便在“咯咯嗒”的声里过着他们自由的生活。恰有一天,我们的铁头先生正在围观麻一生与见洞下棋。老婆春梅硬是把铁头揪了耳朵从棋摊上弄了出来。之后,便是一阵叫骂:“你这个臭老九,老娘的黑白花母鸡下的蛋让谁偷了?你们这些有娘养哩,没娘教的畜生!饿疯了,不吃屁不吃屎去!这些杂孙们!”正在下棋的麻一生和见洞听了正要发火,一看是有名的母夜叉—铁头的老婆,便也不吱声了。

紧接着,就是铁头与老婆的厮打,大院里的人们只是围观,而且围了个圈。两个厮打的人倒向左边,围观的人们便向左边退;倒向右边便向右边退。之后,仍旧是围观,就好像热心看马戏或闹社火的人们,有的是惬意,有的是闲散,有的是快乐。直到两个厮打的人筋疲力尽,人困马乏;直到春梅鼻血泗流,披头散发,铁头满脸挂彩,眼窝青肿,裤腿撕破,赤脚倒地,号啕大哭,这些大院的人们才四散开去,各自点火做饭,鸡也在芨芨墩里悠闲地吃着虫子、刨着沙石细土、晒着淡而无味的日光。

铁头出事了。院里男人便拿母夜叉—春梅说事,说事最多的要数见洞。见洞总是对自己的第三个老婆说:“你看你看,女人成泼妇,男人非出事不可,我前面两个都是泼妇,所以我都离掉了,要不然,我也是铁头的下场。床上没意思,能不来个荤腥子,这不,铁头一嫖就出大事了,险些吃了铁大豆!”

至于鐵头,再也没有人提起。铁头被带走的第七天,春梅远走新疆了。那个与铁头有染的学生流派也远走内蒙了。总之,一个曲终人散了。

这次广播操比赛,确实馆里比较重视,主要是每天一百元的补助不说,还有娃哈哈。文化馆里的人都想参与,这不,麻一生这个有哮喘的人也来了。明天馆长在麻一生要求也参加广播操比赛时倒有些担心,平时有重要会议麻一生都说上楼气上不来,特别是天气越冷越严重。于是,明天馆长对麻一生说:“麻爷!你能参加比赛吗?这第九套广播操可比第八套难做得多,不仅动作复杂,而且用的劲儿也大,主要是有些动作幅度大!我看你还是在家休息,领孙子,写写画画,颐养天年好吧!”麻一生慢悠悠地坐在沙发上,沉默了片刻说:“休息,不大好吧!那河南兰考县的县委书记焦裕禄,不也带病工作吗?我这毛病,天气一热就跟正常人似的!没关系!上次你们到古城义务植树没叫我参加,我就有些想不通,是不是馆里把我当作废人了?单位的治沙压沙也不让我去,这回可不行,我得参加,我虽年纪大了,也得发点光、放点热!”正说着,麻一生又咳嗽了几声,气有些短了。办公室主任风惠赶紧从净水机里接了一杯开水,递给麻一生说:“老人家,喝上些热开水!”麻一生却说:“没事,刚才只是有口痰噎住了。”说着端了水杯,小心地喝了几口说:“谢谢!风惠同志!能不能让我参加啊!”馆长与主任一看麻一生这个架势,便说:“我们再研究研究!看怎么办!你先回去,我们完了通知你!”临出门时,麻一生说:“那就谢谢了!二位领导!”心里却想,老子不参加脑子又没进水,一天补助一百元,还要给孙子买进口奶粉喝哩!我才不愿参加呢!还不是钱儿好!麻一生气喘咳喽地走了后,明天馆长就六个指头的问题与有病没退休的几个老职工都来参加广播操比赛的事在馆长办公会上议了议,最后决定麻一生等两个有病在家的人也发给一天一百元的补助,六指头野风不参加广播操比赛,但与总务处搞好后勤服务,补助有份。

文化馆里相安无事。

文化广场马踏飞燕的那块被梧桐、银杏和马尾松包围着的空地竟然被图书馆的婆姨们早占据了。明天馆长很是生气,把风惠主任等后勤上的人都骂了一顿。最后,一气之下不露天练,露天练会让对手看出破绽。决定在三楼的梦巴里舞厅练,练习期间舞厅不营业。

同事们一下子都聚在了一起,这样的机会不多。他们现在或男或女都好像变成了幼儿园的娃娃们,叽叽喳喳,仿佛刹那间有几百只热情的蜜蜂在有些骚情的桃花与杏花间采蜜,那个美势法。

赛前,二十二人坐满办公室。明天馆长作了三点指示:一是这次广播操比赛一定要拿个第一名,理由很简单:油费上了,灯就得点亮,(我们馆里花费了人力财力不说,更重要的我们都是搞艺术的,不是机械劳动者,所以必须拿个第一名);二是,这次我们馆接受两项新任务,要抓紧在年底前排练好西凉乐舞舞剧《沙枣花情歌》和《西夏魂》,参加今年国庆节由市委宣传部主办的全市舞蹈大赛,选出优秀作品以市代表团名义到全省各地巡回演出,希望在座各位认真努力排练好这两个拳头作品,有啥意见会后分组讨论,制定规划,任务到人,必须成功,不许失败;三是我馆要进行全面改制,不能靠财政拨钱,要走向市场拿出歌颂国家、歌颂我中华民族、歌颂勤劳智慧的中国百姓的精品,不要盲目崇拜西方艺术,咱们要有道路自信、文化自信、理论自信,将我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屹立在世界艺术之林!所以大家一定要有这种不可被打败的精神志气!但我们走向市场决不能花钱而乱心,要对我们的革命文艺、先进文艺充满自信,不要以洋为尊、以洋为美,总认为外国月亮比中国圆,这是当今一种危险导向。以后,我们要好好学习我们文化先驱鲁迅、老舍、郭沫若这些文化大师的文化爱国精神志气!我们要坚信,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明天讲完后,这时副馆长陈星接着讲:“我们主要工作就是抓紧排练好刚才领导讲的两个作品,希望大家和我一起共同完成这项艰巨任务。下面我宣布任务安排,相关人员领取剧本,相互配合。《沙枣花情歌》是歌舞剧,它反映了一代知青的生活,也是国家的宝贵精神财富,由我与梦鸽负责。《西夏魂》由风惠同桂林同志负责,大家有啥意见可以提出来……”

刚说到这儿,桂林猛地站起来:“我要求与陈星馆长排《沙枣花情歌》”梦鸽也连声说她要与风惠主任合作《西夏魂》。

争论半天,陈星副馆长宣布:那先试试再说!

桂林拿了瓶矿泉水递给陈星:“星馆长、星导!从明天上午开始排练吗?”陈星点了头,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梦鸽拉着风惠:“走!陪我一块儿逛逛去。”风惠实在推不脱答应下来,后他又补了一句,叫桂林一起去,味一福大酒店就餐,他请客!

酒桌上,风惠首先敬桂林,祝演出成功!梦鸽气呼呼说:“那谁祝贺我俩?”“当然是陈星副馆长,他和你搭档,我和桂林搭配,他没来。”刚说到这儿,桂林走到梦鸽身旁说:“我祝你与陈星大导演合作愉快!”

梦鸽吃吃一笑:“我才不与他合作,我要与风惠合作!风惠我的最爱!”

风惠板着脸:“别胡闹,这是组织安排。”

梦鸽又补了句,刚才陈星馆长不是说试试,这意味着什么,就是可以调换!

桂林说:“梦鸽说得对!”她看了看风惠,肯定地说:“多半是我和陈星馆长,你同梦鸽。”

风惠听桂林这么一说,仿佛挨当头一棒,眩晕起来。他与桂林一起考入河西音乐学院,他一直暗恋着她,好不容易一同考入西北舞剧院。他总是找机会接近她,可她却躲着他。而梦鸽却不喊自来,而且天天来。他怨老天太不公平,该来的拉也拉不来,不该来的,来了雷也轰不走!

这个任务一布置,明天馆长来得早不说,还从没有早走过。以前如果没事,除在办公室做他的常规动作外,他可没有这么敬业。

他背着手来到排练厅内,只对陈星副馆长说:“这两个节目的好坏,可牵扯到你我头上的乌纱帽啊!”于是,风惠看了看两位馆长便狠狠地批评着桂林:“这西凉乐舞是剧种中最为艰辛的剧种,你却迟迟到不了位,动作放出去收不回来。你太理性了,你也知道,这舞蹈需要的是感情,如果再这样练下去,不仅砸西北舞剧院的牌子,而且丢尽全体领导和演职员的脸,你对我有意见可以向上反映,该换就换,可不能拿工作出气、拿艺术作品出气。这舞蹈表现的是一个女知青从西凉下放到河西太阳湾与当地男知青一段非常动人的凄美爱情,你要用你的心、你的肢体表现出来,塑造好那女知青的形象,我呢配合好你共同进入角色,可你连自己都进不了角色,自己都未受感动,你怎么感动观众,产生共鸣,赢得掌声,到市里汇演?你呀!你!”

风惠握着剧本直敲排练厅的粉皮墙,气呼呼地对桂林接着说:“这生活中的角色由你自己扮演决定,不爱我,可以恨我,甚至骂我,可舞台上的角色是由导演说了算,所以,你不但要爱我,而且要爱得深、爱得死去活来、爱得如痴如醉!”

风惠又比又说,时而站起,时而坐下,他越说越起劲,越说越发火,不仅说,两手还在她面前比画着,嘴里唾沫星子乱飞。桂林瞪他一眼低下头,心里暗暗地说:俅大爷爱你,你想得美!这话由陈星说还差不多。可陈星对她却没有感觉。难道自己不美,还是……桂林始终猜不透陈星,看着风惠这个样子,心里越发苦闷。

隔一会儿,幸好陈星双手把茶水递到她手心:“今天就练到这儿,走!到味一福大酒店,今天我请你!”桂林也感到又累又饿,跟着他上了小车直奔味一福大酒店……

那天吃饭,除了陈星、桂林外,还碰上了在那儿吃肉喝酒的麻一生。有些酒意的麻一生见是本单位正忙排练节目的陈星副馆长、桂林,便顺势溜到了陈星他们的饭桌上。画家乘着酒兴,说了一大堆有关爱情与政治的宏论。麻一生说:“故宫博物院的祝勇先生在《故宫谈艺录—家在云水间》一文中写了明朝的钱谦益与柳如是的爱情故事,一个老朽六十七岁,一个美女二十七岁。多好!”麻一生手里端着酒杯,接着说:“勇先生还在这一篇文章中引用了一个叫李书磊的人说过的一段非常精彩的话,在这里我只能照录:对任何一个社会人来说,有两件事对他拥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因而也成为他生活中的基本点,这两件事就是政治和爱情。政治代表公共生活,爱情代表私人生活。这两件事对人同样重要,然而它们在生活中所占的比重却不是平分秋色而是此长彼消的。如果政治的天地大了,那么爱情的领域就必然缩小,反过来也一样。”

铁头的案子重新改判了,那是二十四年后。那天,我为此事儿感到高兴,我去了离城三十里的太阳湾,幽静而深邃。我沿着祁连路,顺着石羊河水缓缓行走,沿途追寻捕捉当年的足迹,往日的泥土马路现已改成了柏油路,不到两小时就到了太阳湾山脚,我開始向山上行走,像进入历史的深山野谷,那苍凉的山影、篷篷的树林、贫瘠的土地、一间间大瓦房、高楼、牛厂、猪厂在眼前展开,旋转,熟悉而陌生,清晰而朦胧,贴近而又遥远,这不是我度过漫长岁月脱胎换骨的流放地吗?

牛栏、猪圈、水磨、麦田,我在这儿度过了最美的年华,在碱水中浸泡,在汗水中洗涤,在泪水中奋起。

我的命运同太阳湾一样,不断起落,时而干涸,时而涨潮,有时漫出河床,灌溉着盛夏的浓绿,歌唱抨击的甘甜,有时也冲毁禾苖,遭到诅咒和埋怨,这是现实吗?

人的梦也怪,太阳湾的梦常常是自由的。农人们操田改土,挑粪锄草,栽种收割,累了,高唱一曲凉州贤孝!

太阳湾的梦是自由开阔的,虽然底片是黑白的,但总是飞越,展翅翱翔在一尘不染的天穹,面对高山,大海波涛汹涌,有时还置身摩肩接踵的人流,走进别样的世界……

作者简介:

程勰,甘肃武威人,男,群文副研究馆员,中国民主同盟盟员、武威市政协委员,中国剧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甘肃省中青年作家班学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有几百篇作品见于国内各大报刊,作品多次获奖,出版有长篇小说《天堂里有没有阳光》《向邪恶索命》《如此有情人》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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