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人间

2024-04-22 11:29邓兮
三角洲 2024年6期
关键词:楚楚爷爷奶奶

邓兮

我准备回家,学生站在办公室门口朝我张望,“老师,你让我想通了来找你的。”

思想工作做了半个小时,同事笑言:“程老师可以,和这么顽劣的学生都有如此好的脾气。”我轻松回应:“气多伤身,问心无愧就行,客客气气地送到毕业,送佛送到西咯。”那会儿,我春风化雨,我得意洋洋,我自认为是一个尽职尽责的老师,面对顽劣的学生,付出了极致的宽容耐心,即使家中一岁的女儿在等我。

刚刚群里,爸说想我们,让回去一趟,拿点新鲜的鱼给孩子煲汤。妈回复说,我在上课,等我回家一起过来。

我瞄眼群消息,继续讲课。教室的窗外,微风掀动着葱茏的绿叶,学生们伏案书写,神情专注。相安无事,道路平顺,前景光明。

絮絮叨叨地劝慰开导结束,和同事的寒暄结束。我拿起车钥匙,朝着家的方向驾驶。季节到了深秋,路两边的风景熏染上枯黄色,别有一番味道。城际公路上车辆不多,我踩下油门,对家的方向心驰神往。那时的我不知道,就在我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之时,在我春风化雨、洋洋得意之时,悲伤的乌云挂在天边,暴雨马上就要来了。

电梯门打开,勤姨抱着我女儿,站在家门口。“柚儿,妈妈回来啦!”女儿的小脸立刻绽开笑容,勤姨没有笑。

“程老师,你妈交代等你回家再告诉你,怕你开车出事故。”勤姨极少板着脸说话,“你爷爷今天洗澡的时候摔了个跟头,然后人就、人就、人就走了。”

我确信勤姨当时的话是入了耳的,心里却快速闪过几个计划,爷爷摔跤了,要住院,要有人照顾,找护工还是家里人自己照顾?如果我们自己照顾,我该怎么和领导请假?如果我妈妈照顾,孩子谁带?

后来勤姨问我是不是以为她当时在开玩笑,我说绝对不是,我说不上是不相信,还是没敢相信。

勤姨在耳边说着什么话,我低頭不语,心脏突突地撞击胸腔,转身准备下楼开车回娘家,电梯沉到车库,我又返回上来。

“算了,我不开车了,我打个车去,今天你晚点回家,拜托了。”“好的好的,你放心,你过去吧。”勤姨满眼关切和心疼,认真点头,女儿已经坐进餐椅开始吃饭,她摇头晃脑地吸着面条,见我返回,兴奋地喊妈妈。“柚柚,我们吃饭,啊—”勤姨耐心地哄,我转身离开,把女儿的哭声留在身后。

时间到了下班高峰期,那天的网约车到得真慢,车上还在放吵吵闹闹的音乐,我摇下车窗大口呼吸,给妈妈发条信息。

【在东边?我来了。】

【你不要着急,爷爷已经走了。】

再找个人发条信息。

【老公,我爷爷去世了。】

林江去外省抓捕犯人了,那个时间里开着警车在争分夺秒,无暇看我的信息。

妈妈后来聊起来的时候说,爸爸那天忽然想见见我们,就买到了新鲜的鲫鱼让我们过去拿,等我下班回家一起过去。又收到我信息说要和学生谈话,晚点回家,就自己过去了。到了茶叶店却发现大门紧闭,她很奇怪,爸爸从不在这个时候拉店门,就给爸去了个电话。“以前这种情况,我肯定和你爸发火了,那天就很奇怪,我态度特别好,一点火气也没有。”爸爸在电话那头喊,“快!快上来!我爸摔了!”

妈妈爬上楼的时候,看见爷爷靠坐在浴室的地上,身体蜷缩如同子宫里的胎儿,爸爸妈妈呼喊着:“爸!爸!起来,地上凉,我们去医院!”120到了,他们问:“这样子多久了?”答:“二十多分钟。”他们说:“人已经走了,如果你们坚持要抢救一下的话我们可以拉走抢救一下。”爸爸说:“当时我们三个哪能接受,都说要拉去抢救。”回忆让人疼痛难忍,奶奶的眼睛又红了。当时,医护人员摇了摇头,连了心电图,一条平坦的线。“然后我们就放弃抢救了。”上了岁数的亲人们纷纷点头,“对,对,你们是对的,再去医院电击插管,又折腾钱又折腾人。”“我和我儿子姑娘说了,等我到了闭眼的时候就让我安心去,别折腾我。”

爷爷去世时的情况是后来爸妈告诉我的,我没能见到老人最后一面。

我在暮色降临的时候下了车,向着家的方向跑起来,一楼店铺的店主们看着我、进小区的时候熟人们看着我、上楼的时候邻居看着我,认识我的人都看着我。

奶奶爱干净,城东娘家被收拾得空旷整洁。现在一切都变了,又满又乱的,桌椅都被挪开,腾开了客厅中央的一大块地方,很快几条长凳架起一块木板。全家福被拆了,白墙上留下四个钉子的印记。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亲戚站在家中的各个角落,他们说话、抽烟,抬头看我。

直到我看见卫生间里躺在地上、盖着脸的爷爷,我才真正相信,我爷爷去世了。和我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我结婚才分开的爷爷,去世了。

妈妈让我再看看爷爷,爸爸让我先回家,带上鱼,回家照顾好柚柚,这里一切有他们。

奶奶一声不响地站在她和爷爷的房间里,她苍老的眼睛深陷在满是沟壑的眼眶里,里面盈满了泪水。

奶奶后来告诉我,当时她听说天要降温了,就让爷爷去洗个澡。洗澡前,爷爷坐在床边说不舒服,奶奶问要不要紧,爷爷说不碍事,去忙。爷爷拿着衣服进了淋浴间。水声停下后许久,奶奶说,她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又听见了叮叮哐哐的撞击声。倒下时的爷爷,自己冲洗过了身体,擦干了水,穿好了贴身的衣服,身体蜷缩着靠在墙上。“我当时说,老头子,地上凉啊,快起来,他就在那儿坐着,头歪着,不动了。”

阴阳先生带着一帮人到了,他们面无表情,各自分工,很快把家布置成灵堂。曾经挂着全家福的地方贴上了黄色的符纸,写着“依期焚化”之类的字。爷爷躺进水晶棺材,四周的莲花灯亮了,唱诵佛经的声音在家中升腾起来,在沉沉暮色中无休止地吟唱。

爷爷走得太突然,墓地都没准备。爸妈几番联系,家中户口所在的社区没有公墓,隔壁社区有,想买,就找人托关系。一筹莫展之时,林江电话来了,说他到了服务区。一切我都顾不上多说了,我哭着喊。

“认识宏新社区的人吗?要买墓地,我家这边的社区没有墓地。”

“我联系,我来联系,我现在就联系。”

孙女婿没能回家磕头,却也解决了大事。

遥远的往事涌进脑海。多年前,我带到爷爷面前的不是林江,是读书时期的恋人。当时的爷爷在饭桌上摔筷离席,二十岁出头的我,在尴尬和愤恨交织的心绪中只想和他远走高飞,远离家庭带来的这纷扰的束缚。我们恋爱了三年,爷爷抗议了三年,用尽了展现自己不满的方式,让家人一度以为他患上阿尔兹海默病,做好了被他拖累的准备。

“其实你爷爷一天都没让我们照顾,想想真的难过。”爸妈在很久后的后来反复说着这话。

爷爷最终妥协了,和我说:“要用钱的话就和奶奶说,照顾好自己,我们也给你留了钱。”之后,爷爷还说了一些关于过日子的话,我记不清了,当时的我没有耐心好好听爷爷说话,他说完黯然离开我的房间。那却是记忆里爷爷和我说得最多的一次话。

谈婚论嫁之时,那个男人出轨,这些年,我向死而生地疗愈情伤,把人生扭上正轨。再次恋爱,迅速结婚。每次和林江回家吃饭,爷爷都眯着眼睛笑呵呵地看着这个孙女婿。

爷爷,你若知道我现在生活安稳,走的时候放心了吗?

冰棺一旁,阴阳先生起卦一算,火化的日子确定在三天后,他拍拍爸的肩膀:“老爷子替你们考虑得多,你们挨搞受罪也就这两三天的时间。”

娘家的亲人开始了漫长的守灵。柚柚太小,我的工作还要继续,我和妈当晚回了城西的家。我和往常一样冲澡、穿衣、吹发,照着镜子梳发、护肤,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我又想起爷爷去世了,我还在认真地打理自己,这是我的凉薄还是我的坚韧?

我抱着被子在妈妈和女儿睡觉的房间打了地铺。深夜降临,妈妈辗转难眠,女儿鼾声均匀,那个时刻我不想再工作,不想再以老师的身份存在于人世间,我只想做她们的家人,和她们一直一直在一起。

爷爷离开人世了,如果灵魂还没远去,那今晚会来梦里看我吗?我反复地想着。一夜无梦。

我恭敬地和年级主任说明了情况,请了假。

再次回到老家,唱诵经文的声音充盈了空气,冲击着耳膜,回旋在脑中。我踮起脚尖,看看爷爷的脸。家中排满白色菊花的花篮,黑色丝带上的名字告诉人们,他们惦记着冰棺里躺着的人,来送他最后一程,是他们此生最后一次交往。一些长辈坐着,双腿中间放着纸箱,纸箱里装着叠好的金箔,手上还在不停地叠着。有人在和奶奶说话,奶奶时而抹泪,时而叹息。爸妈就站在灵柩旁边,来一个人看望爷爷,跪一次。

多年未见父辈祖辈,他们在儿时被我唤作叔叔、达达、孃孃、大头爷爷、对门奶奶。有人已经十分年迈了,他们走进灵堂,双臂向前抬起,双腿颤颤巍巍地找到奶奶,相顾无言,泪水晶莹,当他们的手臂轻放在奶奶的肩膀上,白发苍苍的老人们开始了无声的哭泣。

“我爸妈身体不好,实在来不了。”说话的是我儿时玩伴的爸爸,“我妈这白血病倒是五年了,现在开始三叉神经痛,那个疼的呀,真是哭爹喊娘,我妈常说她现在生不如死。”“我爸今年被查出来肾炎了,是最严重的一种,叫做安卡肾炎,和尿毒症就差道门,我家老头只要站着,腿抖成筛糠。请人啊,不然没办法,一万二请了个保姆在家。真的,你们想开点,你家老头走得没受罪,这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我们觉得太突然了。”爸妈说。

“老头没福气,孙女刚稳定下来,没啥他发愁的事了,他就走了。再过几年,能再过上几年好日子就好了。”奶奶刚刚擦干眼眶,又涌出热泪。

我的爷爷奶奶和爸爸妈妈,他们都在一家规模很大的国企工作,爷爷奶奶那一辈在这个单位退休安全着陆,还安排好了子女的工作。我的父辈没那么幸运,爸爸妈妈、叔叔阿姨、孃孃伯伯们在国企改革的浪潮中纷纷下岗。大厦倒下的时候,寄居其中的生灵四处逃窜,各自谋生,爸妈和他们的挚友在为生计发愁的岁月里走散了,爷爷的葬礼让他们再次见面,叙起往事,各自叹惋,最终回到一句,老爷子生前为人善良敦厚,当年主管仓库,未曾多拿厂里一分一毫,所以现在走得有福气。二十年的岁月里,有人再次创业,赚到盆满钵满。眼前的楚楚爸爸,我隐约从父辈口中听说他盘地皮、包工程的奋斗史。也有人再找主家,另谋出路,混得全家温饱。也有人几经浮沉,大起大落,心灰意冷,隐退江湖。就是我爸,在家的楼下盘了个店面,领着失业保险,做起茶叶生意。有那么几年,爷爷为了爸妈的工作四处奔走,在家中长吁短叹,家中小事常常让他大动肝火。那些辛苦忧愁,催生了爷爷晚年的急躁。前几年他查出了白内障,但是手术失败了,看东西模糊不清,他给奶奶做了一辈子的饭,看不清了也要做,他不服老,出现差错,佐料不足,食材夹生,他自责得又跺脚又扇自己耳光。后来脑梗了,住了一阵医院,尽管恢复得很好,医生赞不绝口,爷爷还是坐在病床上号啕大哭。那会儿,家人无奈地摇头,再次觉得这是阿尔兹海默病的前兆。这几年的爷爷,耳朵也不好了,总是听不见我们说话,反复问几遍说了什么,看到别人开始不耐烦了,就坐到一旁叹气跺脚。最后的这几年,他身体的各个地方依次退化,他惊惧不已,我们却不放心上。—人都会老,我们又都很忙。

爸爸说,上个月爷爷带着奶奶沿着护城河走了一遍,看了看生活了一辈子的城这几年的变化。爸爸说,今年清明爷爷叠金箔的时候和他说你以后也要学着叠这个了。那时候的爷爷是否预感到了死亡的临近?爷爷如果知道了,他该多么恐惧,而我在这段时间里没有生活在他的身边。

灵柩离家的时候,天空下起细雨。我谨遵亲人们的叮嘱,朝天空喊:“爷爷,回家—”天空没有回应,细雨抚了抚我的脸。

我没有流泪,心脏像是缠了一圈沉重的铁索,让我无力张嘴发声。送葬的大巴颠簸着驶向市郊的殡仪馆。

还是没有流泪,看到亲人们长号竟有些心烦,一个人坐進领骨灰的小房间里,四周是陈旧斑驳的白墙,白墙上有个小小的窗口,上方写着“骨灰领取处”。我坐在长椅上静静等着爷爷变成小盒子,从那个窗口被递出来。亲戚们都在大厅外面安慰着情绪失控的家人,刚刚他们在屏幕中看见爷爷的遗体跟着传送带进了焚化炉。

我想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窗边,望着工厂宿舍楼外人来人往的小镇街道,想起了以后身边的人会死,竟然无声地流了很多眼泪。爷爷看见我,问我怎么哭了,我说你们以后是不是都会死。爷爷愣了下,笑得很爽朗。当年他五十出头,他说,呆孩儿,我们都会死,但那是好长好长时间之后的事。

好长好长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紧随而来的另一个记忆,是小学六年级时,我从那一年开始骑自行车上学。爷爷不放心,又想让我锻炼身体,就每天骑着二八大杠,跟在我自行车的后面。有天自行车下坡的时候,后面有辆卖小吃的三轮车也在下坡,就快撞到我了,背后传来爷爷的叫骂声:“狗日的你这是要冲了我的家!”二八大杠倒在一旁,爷爷面目狰狞,大口喘着粗气。若不是爷爷使出浑身的力气死死抓住了三轮车,用脚吃住了地,我可能死在十二岁。事情过去后,那会儿还很康健的爷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温热的骨灰盒接到手上时,心脏猛烈捶打着胸腔,捶出一股热浪冲上头脸,无声的眼泪流出来,就像很多年前在工厂宿舍楼的窗边。

雨没有一直下。天很快就放晴了。

在我们面前,爸爸一直没有哭,丧葬杂事告一段落,林江说带他去散个心。浴室外柔软的沙发床里,他闭着眼,念念叨叨。“头七要四十九个饺子,翻翻冰箱,我爸中秋时包的饺子正好剩下四十九个,爸这是替我全安排好了呀……”眼泪从内眼角溢出,弯弯曲曲,流了长长的一条路。

从那时起,爸爸和奶奶在小城的东边,守着我的娘家,守着小小的茶叶店一起生活。爷爷走后,奶奶不太愿意一个人待在楼上,总是和爸爸在店里坐上一天,他们用电磁炉煮些汤水,应付一天的饭食。冬季缓缓来临,中山东路上萧索起来,行人来去匆匆,没有人会注意小小的茶馆店里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子,写着茶字的灯笼随风晃动,在夜里发着盈盈弱弱的光。

我们这一辈继续在工作和家庭的挤压中挣扎着生活。我早起晚归地上班,林江没日没夜地办案、抓捕。

入夜时林江从背后抱住我,我攥紧他的手,“说好了,我活到八十八岁,你活到九十岁。我想死在你前面,但是又不希望你再娶,给你两年时间,处理处理遗产和子女的事儿,差不多就好下来陪我了。”

“不要,到一百岁,一起走。”林江把我往胸口揽了揽,我的背感受到他温热的心跳。

我还是大恸了几次。

起因是妈妈无意间说,如若不是要给我带孩子,她就可以多照顾照顾爷爷奶奶,那样也不知道爷爷会不会走得晚一些。

“想想难受,你爷爷没怎么要我们照顾。就你结婚前的那两年我帮家里买了两年菜,后来你结婚生孩子,我就搬来和你住了。”

我在孩子和妈妈睡后的深夜里号啕大哭,指责林江工作繁忙无暇顾家,指责林江父母年迈无力帮扶我们,最终指责自己选择在高中工作早出晚归,工作繁忙又不算高薪,请不起全职保姆只能用钟点阿姨,归根结底,恨自己生了孩子。我说到激动处狂扇自己耳光。我和爷爷多像,有些不为人知的东西还是靠着血脉传下去了。

直到现在,经历了几次和林江的交心谈话,仔细地规划了我们平淡的未来。我慢慢明白,生活在这个小城里,工作稳定,观念传统,就一定要生孩子,种子发芽,孩子长大,落叶飘零,老人去世,是小城中无数家庭的寻常人生。我们不得不繁衍生息,挣扎前进。

情绪在琐碎的日常中慢慢平复,但潮湿的气息总在不经意的时候漫进心里。翻看女儿旧照时,我会想起拍这张照片的那天爷爷还在人世。和家人因琐事发火时,我会猛然察觉到自己的脾气和爷爷多像。时间走过立冬、腊八、新年、十五、立春,妈妈总提醒我到了这些日子要买对应的吃食给城东送去,以前总是爷爷买,我捧着湿漉漉的心脏去买、去送,寒风拍打我的脸,我缩起脖子。

六七那天,下了一天的蒙蒙细雨,深冬的疾风强劲地在大地上吹,抬头看的时候像是飘了雪花。

按照风俗,这一天家人是不能待在家里的。阴阳先生说,要在六七的晚上完成某种叫“翻身”的仪式,爷爷才知道自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那爷爷回来过吗?每一次过七我都在这样想。

暮色慢慢降临,街上的人多了起来,稀稀疏疏地有了新年的气息。我们带爸爸和奶奶去饭店吃饭,柚柚看着四处的大红灯笼乐得直笑,奶奶也跟着眯起眼睛笑。

饭桌上奶奶说:“你们放心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寒冷开始刺骨,流感席卷了我们生活的小城。

这一年,很多老人在冬天最冷的时候去世了。小城飘起一些让人毛骨悚然的传闻,有人说殡仪馆来不及烧,尸体堆放在路边。有人说凌晨三点去殡仪馆,焚化尸体的号码已经排到一百之外。

爷爷常被亲友提起。老爷子有福,没有受苦。

深夜,舅舅打来电话,问我怀孕时用的氧气瓶是否还剩下一些。表弟的外公高烧不退,开始胡言乱语,说窗户那边怎么有人,说不要在他的家里,都出去,像是到了弥留之际。

多余的氧气瓶放在爷爷的房间里,没用得上,他没有一个弥留之际来和我们告别。

家人们说:“孙家老头像是也不行了。”

我在那时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新年。爷爷、外公、表弟的外公几个老人围坐在一起喝了很多自酿的米酒,他们全都花白胡子,满脸通红,侃天侃地。我们这群孩子在他们的膝下嬉笑、追逐。孩子的欢声、老人的笑语,像是在耳边,又渐渐远去。遥远的童年时代,给我们发红包、摸我们头、捏我们脸的老头,开始去世了。我们不再是孩子。

我们开始和亲友走动,答谢那些在爷爷葬礼上尽了情谊的故人。

在一个冬季回暖的午后,我扶着奶奶去了楚楚在小城的新家。在她爸爸下岗创业之后,楚楚家在小城的繁华地带住着视野开阔的房子,红木的沙发坐着有些硬冷,好在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给屋里添了暖意。

楚楚和我没有儿时的亲昵了,连她的样子我都有几分认不出。从她的言语、她的衣着、她的发型来看,她的经历、认知和审美种种,都和我大不相同了。很多的画面在我脑海中翻页,沙沙作响。儿时玩耍的工厂宿舍楼下有片长着青苔的空地,楚楚家住在一楼,有个小院子,长着茂盛的植物,我们在草叢里挖沙钻土,我们玩累了睡在一张床上。打都开始上学起,两家少不得拿孩子的成绩作比较,楚楚从二年级开始就比不过我,后来一路比不过我。再后来厂子倒闭,各走各路,家人再提起楚楚,中专毕业后在她爸的公司代账,提起楚楚家,言语中多有不屑,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十分富足。

“我们家楚楚啊,找的那个男朋友可帅了。楚楚你来说说,你们牵手了没有。”楚楚奶奶坐在轮椅上,咳喘着说。

“早就牵手了。”

楚楚没有停下手里的游戏,抬头和我使了个眼色,我认为那是暗示奶奶的迂腐,她的事情,奶奶不知道的多了。

前几年,从爸妈、还有偶尔会见的叔叔阿姨的口中知道了一些楚楚家的境况。大抵就是,家庭矛盾频繁,楚楚妈妈不愿意照顾楚楚奶奶,经常出去旅游。楚楚爸爸业务繁忙时常不在家,留下身体支离破碎的老人在家里残喘度日。至于楚楚,完全是个经不起事情的富二代,不爱打扮,成日地打游戏、叫外卖,把自己吃到两百多斤,三十多岁嫁不出去,近年谈了个外地的男朋友,顯然冲着她家钱来的。楚楚十分痴傻,这一家的钱财迟早落入他们手中。

我又听她们说起爷爷是个有福气的,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之类的话,心里有些烦,把楚楚喊到一边问她:“你和他发展得怎么样啊?什么时候结婚?”

“先谈着吧,不一定结婚呢,我觉得他不靠谱,就是无聊。”

“那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呀。”我有些居高临下地问,在小城做个体制内的人,自认为比他人更胜一筹。

“我爸那儿没什么事,我就在家看着爷爷奶奶,我妈和我说了,把爷爷奶奶交给我了。”楚楚眼睛没离开过手机。

后来,我把当天的情况转述给我妈的时候,我妈说:“不能这样的,怎么好就把公公婆婆交给女儿了,一代管一代。”

“你知道什么原因吗?”妈妈好像觉得我长大了,有些事可以和我说了。

“楚楚有个叔叔,比她爸爸小很多,但是从小就没她爸爸聪明能干,混得没有大儿子好。她爷爷奶奶就把大部分的积蓄用来给她叔叔结婚买房用。怎么办呢?父母总要帮衬着点弱一点的子女啊。那楚楚爸妈这边,他们就帮忙带孩子,楚楚一直是爷爷奶奶带着的,没带好,惯坏了。”

我脑子里飘过件旧事,小时候放学路上,楚楚妈妈遇上我妈妈,说了几句话,大概是昨天和公公婆婆大吵了,因为楚楚有很多的作业,他们却执意让楚楚把桌上的鱼头吃完,楚楚故意吃得很慢就被打了,接着就是砸碗掀桌的家庭风波。在楚楚妈妈的描述里,公婆思想落后,溺爱孙女,导致女儿和她反目,令她无法管教。

“就这样呗,楚楚奶奶觉得我给你带孩子了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楚楚妈妈觉得好好的孩子你给我带成这样。”

“要不是你和林江实在忙,我也不愿意在这里给你们带柚柚,一代一代的人,观点总有不同。”我心里疼了,却故作娇嗔:“是我想和妈妈在一起嘛。”

妈妈说:“还是你们两个孩子懂事,好好地把日子过下去。”

我妈是个好儿媳,尽管在条件十分艰苦的年代里和爷爷奶奶也口角不断,但家中老人需要照顾的时候,再怎么辛苦也未有一句抱怨。如今在这里帮扶我和林江的生活,也是任劳任怨,腰间和膝盖常有疼痛,睡眠质量不佳也让她血压不稳。

想到这些,我心中再次隐隐作痛。

表弟的外公缓过来了,住进了特护病房。

“这么一来,最累的还是娟儿啊。”妈说。

娟儿是我舅妈。她爸住院后,她就开始了奔波的生活。

我的小表弟刚上小学,大表弟已经参加工作,舅妈是小学老师,接近退休的年龄。七八年前,上高中的大表弟被查出恶性肿瘤,全家上下悲恸。舅舅家做好最坏的打算,寻找偏方高龄备孕生下小表弟。小表弟出生后,大表弟也逐渐病愈,完成高考,参加工作。新生儿茁壮成长,大儿子步入正轨,本是家中的一件喜事。

几年来,年迈的外公外婆细心照料着小表弟,等他到了上蹿下跳的年纪,舅妈紧跟潮流,给他报了无数的课外兴趣班,乐此不疲地接送他学习。家人的精力过多地放在了这个后来的新生命身上。

大表弟不止一次地说:“他们反正有了小的,不知道当时抢救我干吗。”

“等到二宝到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他爸妈都七老八十了,你们将来要多帮扶他知道吗?”聚餐的饭桌上,长辈们这么说,林江有礼貌地点头,我对这个新加入者怀着一丝敌意:“关我啥事啊,我不高兴。”大表弟这个时候总说:“你们不帮他不要紧的,我算是粘在手上了。”

那年过年前那阵子,我零星地见了几次舅妈,每次都比上次更瘦。有时候把小表弟放在我家托管,我不愿意让这个小孩儿多接触女儿,他总在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推倒弱小的外甥女。

“哪儿有这样的老太太的。”外婆和妈妈闲聊时说起,“姑娘在医院照顾自己老头,一点忙不帮也就算了,回到家里连口热饭也吃不上。”

表弟的外婆很多年前就出现了精神不正常的征兆,老伴守在身边照顾多年,近年有所好转,但说话做事显得不近人情。“没办法,年纪大了。”说起来,舅妈总是摇头叹息一番,“我有时候觉得,他们还不如和墨墨爷爷一样,直接走。”

小家各自照料,近亲相互帮扶,偶尔叙旧、取暖,唏嘘一番人事,时常也妒人有、笑人无。日子艰难地向前走去。

腊月里,爸爸接到北京打来的电话,爷爷的哥哥去世了。早在爷爷去世家人通知到北京的时候,这位伯爷爷的子女就告诉我们,他已拉撒都在床上,无法自理。

儿时听爸妈说起,我在北京有个官做得很大的舅爷爷,在军政大院有个很大的房子。我很难想象这样的人和平凡一生的爷爷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也许是觉得自己和后代都过于平凡,爷爷奶奶不愿和这位伯爷爷有过多的来往。“你奶奶清高,觉得和他们来往了就是攀附了人家。”爸说。

直到我结婚时,北京的堂叔打来五万,爸爸妈妈筹划着用这笔钱带爷爷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和五十年未见的亲兄弟,年纪大了,没有什么东西还需要计较的。后来柚柚出生,计划一搁,就再没能拿起。

今年春季,临近清明,家中又接到北京来的电话。北京那位伯爷爷的孙子,我从未见过面的堂弟,要带着他爷爷的骨灰来一趟我们城,完成伯爷爷叶落归根的遗愿。

堂弟也是警察,在亲戚设宴款待的桌上和林江聊得很投缘,他满口京片子,述说着工作和生活的种种琐事。说他的辖区在中关村,说他出警任务繁重,时常遇到难对付的警情,我看着他年轻的脸,眉眼之间和我有点像。到这会儿,席间已无人再提两位老人,晚辈们其乐融融,展望着未来的生活。

爸爸带着堂弟回到了爷爷们最初的老家,遵照老人的遗愿把骨灰埋在了他们家门前的树下。

两三日后,堂弟匆匆坐上飞机奔赴广州出差抓捕嫌疑人,他挥手离开茶叶店,微信留下语音:“姐,我走了。您和姐夫,这个以后去北京,您告诉我,我告诉您怎么玩儿,然后看看哪儿好吃的咱一块儿吃去。”语音、语调和我们这儿的话完全不一样,亲切又陌生。

腊月二十是我的三十岁生日。

今年刚过中秋的时候,爷爷就念叨要订个饭店办一场。此时流感的风波还未平息,很多饭店没有营业。为了爷爷的遗愿,家人在一家小餐馆小聚了。饭店临时选的,空间有点逼仄,一家人围坐齐,包间里就没有多余的空间了,我心里也无比沉闷,想尽快结束这次聚会。

三十岁生日,有个习俗叫“交生”。林江父母坚持从老家赶过来了。

在接他们过来的路上,林江和婆婆说:“妈,一会儿到了饭桌上,不要问墨墨爷爷怎么没来,爷爷去世了。”

林江一直没有告诉他爸妈我爷爷去世的事。夏天的时候,他妈妈中风了,经治疗之后可以艰难地拖着半个僵硬的身子挪动。在中秋节家人齐聚的圆桌上,爷爷爽朗地安慰她:“你不要怕,不要担心,你看我现在恢复得多好,每天还能上街买菜!”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婆婆惊愕恐惧的脸,胸膛仿佛压着千斤巨石。但我一定要说句话:“妈,我爷爷摔了一跤。”

“嗯,爸妈,你们自己在家洗澡的时候要注意,不要摔跤了,天也凉了。”车上没有人再说话了,我只听见寒风呼啸的声音,卷起干枯的叶子撞击挡风玻璃。

但是那天之后没多久,公婆就出事了。

公公在扶婆婆下楼的时候没禁得住重量,仰面摔倒,脊椎骨骨裂。因为多年患有糖尿病,无法手术,只能静养。我们知道消息的时候,两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已经找邻居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在医院诊断、拍片后打车回到了家。老家的故人打电话告诉了林江,尽管婆婆多次告诫别人:“不要告诉我儿子,他是警察,没有时间来!”

我有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大伯哥,十几岁时病故了,婆婆四十岁生下林江。在儿子事业家庭应接不暇的年纪里,他们已然走向了暮年。

我们再次把柚柚丢给了妈妈,奔向老家。

进门时,婆婆正上楼送饭,她趴在台阶上,双脚往上一级挪动着,身子弓起来,双手往上抬一级,单手撑住把饭碗再往上挪一级。

父母如此境地,林江眼睛一下就红了。

“你们怎么来了,我的柚柚在家有人带吗?快回去!”婆婆做出厉声命令的样子,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年近四十经历了一遭痛失爱子,让两个老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苍老,在那些流尽了眼泪的、呼天抢地的、小镇邻居议论纷纷的岁月成为往事之后,老人的生命力完全地衰颓下来,直到林江降临腹中,才唤起了家中的生机。惨痛的过往,让他们的脾气变得怪异,习惯对任何事情都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一年前,我和林江抱着早产三斤的柚柚回到老家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喜气,直到在全家的精心呵护之下,女儿手指般的四肢粗壮起来,她慢慢仰起脖子,支起双腿,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人生的第一个步伐—小生命表现出茁壮的活力,他们才日渐喜笑颜开。帮扶我们养育柚柚的重担只能落在我妈的肩膀上,外人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外婆带孩子变得天经地义了?”

家门之外,纷繁地议论罗列着他们重男轻女的种种事实,家门之内,孩子爷爷支起拐杖,迈出焦黑的糖足,把现金包成很多个红包,等着我们带孩子归家的时候拿出来,只为了看到粉嫩小脸上的笑容。

我们不知所措地想做些什么。踱步到客厅,看见满是灰尘的茶几上,公公注射胰岛素的针头都是弯曲的,散落在肮脏的药瓶中间,各类降压药、降糖药大都过期了。客厅的立柜把手上挂着两个老人出门穿的棉服,黑色和桃红色的两件对襟唐装并排挂着,依偎在一起。接近暮色时分的阳光斜斜照进屋内,客厅的凌乱清晰完整地呈现,两件衣服挂在这场景中间,夕阳照亮了上面的尘埃和绒毛,让它们有了相依为命的味道。

打开冰箱,霉菌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翻找出挂面和鸡蛋,去家门边的一小方田里拔了些小青菜洗净了,煮了碗面端上桌。婆婆说:“这么多天了,头一回吃得这么舒服,你都不知道老头有多折磨人,夜里痛就嚷得不让人睡。我其实恨不得他去了,他身上的病啊,太多了,遭罪……”我提出接下来要找个保姆阿姨照顾他们的生活,婆婆连连摇手,“不行,不行,我们不习惯,老头脾气不好,人家做不来。”

楼上的房间里,林江给他爸喂面条吃。公公枯瘦的脸上嘴巴张得很大,脖子向上发力,涨成红色,宛若鸟巢中待哺的幼鸟,林江夹起软烂的细面,放入他的口中,他松了脖子上的劲,瘫软下来,咀嚼食物。

这一年,流感在小城肆虐了整整一个冬季。疾风一天比一天猛烈,在街道上卷起枯黄的落叶和树木的残枝。茶馆店门口的灯笼日复一日地激烈摇晃,店内坐着相依为命的年迈母子。妈妈在监控视频中看见奶奶总是缩着脖子搓脚,让我网购了厚实的羽绒服送去,奶奶喜笑颜开地换上,看见她脖子上多了条黑色丝巾,自从那天起再也没摘下过。

耳边尽是别家老人们去世和病危的消息,尽是流传着耸人听闻的死亡数量,我开始接受身边人的说法,认为爷爷确实是有福气。

临近终七,家人开始收集爷爷生前的衣服。奶奶翻出一双皮鞋,说这是她的小妹送给爷爷的,爷爷舍不得,从来没穿过,拿出来的时候已经开胶了。还有这件、那件的衣服,都是谁谁谁送的,细数下来,爷爷没有几件衣服是买来的。那些年里我家境况不好,常常有亲戚送衣服给他穿,我上大学后给他网购过一些,被他抱怨乱花钱,我没好气地没再买过。奶奶哀叹着摇头:“老程还是没福气,再晚几年走就好了。”

终七那天,季节到了严冬,家人聚齐在公墓,成排的墓碑肃然屹立在呼啸的寒风里,借着这股风力,燃烧着的旧衣、纸扎的楼房汽车迅速被熊熊大火吞噬,漫天的黑烟漫不经心地飘向公墓北边护城河的上空,飘进了阴沉的云层里。

因为流感肆虐,家人之间相互嘱咐,这段时间尽量减少出门,原本计划的终七就是家中上香。外公外婆反復地和爸妈电话确认,“你们就这样吗?你们真的就打算这样了吗?”爸妈立刻会意,怕草草了事寒了家中其他老人的心。

我的公公婆婆被安排住进了离我们住处不远的养老院,那里医疗设施健全,可以经常见到孙女。

养老院是新建的,多方资金汇集起来,建成了这座温馨的大楼。白天,有的老人卧床,穿着红色马甲的护工为他们端屎接尿、按摩喂饭;有的老人在医疗做康复运动,白衣护士搀扶引导着,柔声细语地和他们说着注意事项;有的老人可以自由活动,房间外萦绕着谈笑声,收音机里播放着各类唱腔的戏曲。夜幕降临,大楼孤独地站在小城寒风瑟瑟的街道上,透出盈盈弱弱的昏黄色暖光,直至夜深,透着光的小方格渐次暗下去。

我们,工作依旧忙碌,生活依旧沉重。只能在林江不加班、我没有晚自修的傍晚,才能带着柚柚去看望他们。

精神缓缓恢复,公婆说起了很多事。说起年轻时的辛酸和奋斗,说起小镇上的冷暖人情,公公十几岁时提着篮子上街卖蜡烛,到后来做了泥瓦匠,再后来跟工程队搬砖,最后自己做工程,致富、欠债、破产,后来东山艰难地再起,但和往日的辉煌完全无法同日而语。中间提到早夭的大伯哥,婆婆抹起眼泪。柚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认真地看动画片,大人的言语与她全无关系,她无需知道这些苦楚的过往,只需要在家人的殷切期待里,聚集力量生长。

“好好工作,好好孝敬丈母娘和老丈人,他们替我们受了很多累。”公公叮嘱林江。林江认真点头。

一集动画结束,柚柚回过头,向爷爷的床伸一团肉手,枯手立刻接住了,紧紧攥住,孩子奶奶见状,笑得拍手又咧嘴。

窗外的暮色沉下来,清冷的月亮升高了,月辉洒下来,撒向人间这昏黄的一角。

作者简介:

邓兮,女,1994年生,如皋市作家协会会员,江苏南通人,中学教师。于《如皋日报》《南通日报》《江海晚报》《三角洲》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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