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江暗流

2002年9月24日，湖北省民政厅基层政权处处长贾虹匆匆接受了《财经》的采访。随后她就要赶赴省委省政府，就潜江市村民委员会成员变动情况作专题汇报。此前，湖北省人大代工委和民政厅联合调查组已经赴潜江，通过重点核查和乡镇自查，对全市“村官”的变动进行了调查，并发现撤换的情况是“相当严重”的。

在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中，贾虹显得十分谨慎、低调，似乎夹杂着隐隐的担忧。潜江，这个在1999年被国家民政部命名表彰的全国村民自治模范市，从调查报告看，却与“模范”和“自治”两词背道而驰。1999年以来潜江乡镇对村民自治的干预、阻挠和破坏，其势头之猛、影响之大，全国罕有。

2002年8月18日，湖北日报《内部参考》第45期刊登了一篇名为《潜江市56.8％的村委会主任被非法撤换》的消息，引起了省里高层领导的注意。消息披露了潜江市人大代表姚立法在今年3月至5月自费3000元对全市的村委会成员被乡镇政府非法撤换情况的调查，“调查结果表明，潜江市第四届村委会换届以来，被乡镇党委、政府非法撤換的村委会干部达619人，涉及269个村，占全市的81.75％。其中187个村的村主任被非法撤换，占56.8％。”

经省领导批示，8月27日，湖北省人大代工委和民政厅联合调查组赶赴潜江。三天后，调查有了结果：“1999年9月以来，潜江市有208个村、433名村委会成员变动，分别占全市村委会总数的63.41％、村委会成员总数的28％，其中村委会主任变动的119人，占全市村委会主任的36.28％。”这个结论与姚立法的调查十分相近。

调查结果还表明，433名村委会成员的变动都没有按法定程序进行。其中有55.89％经过了村民代表会议，13.16％的经过了部分党员群众讨论，10.86％被上级党委、政府撤换，20.09％的未经过任何手续。而法定的程序应当是“由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选举权的村民联名，可以要求罢免村民委员会成员”。

用句大白话说，在这个双模范市，三年来至少换了433名民选“村官”，全部非法。

对如此频繁的变动，调查组了解到的原因是：“433名发生变更的村委会成员中，因工作压力等辞职的有218人，超过了50％；改任其他职务有90人，占变动成员的20.8％；离职外出务工经商有35人，占8.0％；因违法违纪被撤换的30人，占6.9％；‘3＋X（市里以减轻农民负担为由‘精简村干部，要求各村在保留村主任、村书记和会计这三个人的基础上尽量减少村干部，但各村保留干部可以多少不等。——编者注）精减辞退26人，占6.0％；因工作能力差被撤换21人，占4.8％；因病或死亡九人，占2.1％；其他四人，不足1％。”

从表面看，变更的原因几乎都是“村官”自己的问题，不存在如姚立法调查所指出的由乡镇党政实施的大面积非法撤换。

贾虹解释道：“绝大部分都是自己辞职不干的。既有我们基层乡镇干部工作方法简单、法制观念淡薄的问题，也有他们自身原因，辞职没有执行正常的程序和手续。”

对于村官辞职，贾虹表示理解：“村里干部待遇比较低，责任反而是无限的，也有他们的难处。乡镇的所有任务都要落实到村，这种情况就产生了压力。一些村干部干不了，但工作又不能停摆；乡镇干部觉得开会讨论程序太多太麻烦，就直接任命了。”

但许多当事人“村官”的叙述却让记者窥见了背后的东西。浩口镇东河村副主任王祥堂告诉记者，他是自己辞职的，“因为我不适应，工作没搞上去，主要是钱没收上来。”记者问他其他人怎么收钱，他说，“搞‘学习班，那是普遍的。”据了解，所谓“学习班”不是帮助农民学习政策，而是对农民的关押和变相体罚。这样的工作内容和手段，王祥堂表示“没能力搞”。

另一方面，为了实现村民民主理财，在清理本村的财务时被撤换的村官也不在少数。由此引起的撤换中往往在老百姓当中的影响更大，也更为恶劣。

熊口镇新沟村的王富国是潜江市人大代表，1999年被老百姓选为村副主任。自从去年夏征结束之后，他感到自己“无缘无故就没人理了”，再没人来通知他开会、参加村里事务的研究决策。后来王富国接到了一个口头通知，才明白他已经被“3＋X”精减掉了。他说：“我在土地问题上得罪了镇里的官员，对村里的财务问题也比较清楚，到2000年为止，村里卖土地，一个宅基地120个平方，卖了40个，还有渔场100多亩地，到现在没有收入，钱都到哪里去了？”

潜江市民政局局长刘晓英对撤换的真正动机有自己的理解：“一方面，乡镇干部的民主意识没有那么高；另一方面，根本就是利益关系。不撤，乡镇的利益就没有保障，所以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乡镇往往就要用领导关系来取代指导关系。”

“对撤换后的指定、任命、内定、委派，农民是不接受的。”张金镇西湖村的王知海对记者说。王知海本人当选为村主任后两个半月，在财务清理中，被镇里下通知撤换，遂走上投诉之路，最终起诉张金镇政府，一审二审均被潜江市法院驳回，又愤而起诉潜江市政府，8月6日递交诉状，汉江中级人民法院至今尚未对是否受理作出裁决。

在潜江，老百姓尤其是那些遭到撤换的“村官”，正在逐渐丧失对民主的兴趣和信心。多名村官对记者表示，“不想再参加竞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