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幻灭与永恒

2006-07-28 05:57闫文君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5期
关键词:雪莱诗学

“真”是梁宗岱诗学理论中一个很醒目的字眼。他在三十年代研究外国文学艺术的两本论著,即命名为《诗与真》、《诗与真二集》。他在《诗与真》序言中说:

这几近夸张的名字,不用说,是受哥德自传Dichtung und Wahrheit底暗示的。可是立名虽似蹈袭,命意却两样。哥德底意思——如其我底了解不差,是指回忆中诗与真,就是说,幻想与事实之不可分解的混合,所以二者是对立的。在作者底思想里,它们却是它从粗解文学以来所努力追求,不偏不倚地追求,而且,假如境遇允许的话,将毕生追求的对象底两面:真是诗底唯一深固的始基,诗是真底最高与最终的实现。

从这段话我们可以看出,“真”——忠于事实,是梁宗岱对文学对诗歌的毕生追求。不过,从梁宗岱的论著、生平,以及故旧好友对他的评价来看,“真”之一字,不仅可代表其诗风文风,还是他一生为人的总括。

当然,为人为文是不可分的。有道是“诗品出于人品”,“功夫在诗外,作诗先作人”等等。人不同,诗亦不同;人有品位高下之分,诗亦有品位高下之分。不过,人品与诗品并不总是同步的,有人品高而诗品低者,更多的是诗品高而人品低者,因为粉饰缺点彰显优点其实不止是文人也是世人的通病。可梁宗岱的诗文却全是自己的真情流露,无论优点也好、缺点也好。他天真的性情不只不通世故,也不懂伪装(也许只是不屑而已),人品与诗品文品在他身上体现了最圆满的融合。我认为,可以概括为两点:真性情和真思辨。

一、真性情

梁宗岱自己曾经说过:“对于生活我只有一个理想:修持一个真诚高贵的人格。”这正可谓是他一生的写照。他的一生曾被概括为诗意人生、戏剧人生、传奇人生。我认为,如果撇开他的诗人学者身份不看的话,他的一生更像是满富侠义色彩的无拘无束的江湖人生。

江湖这个词,在潜意识里也许总是为正统人士所排斥的吧!他的对立面是庙堂,是安定的家居生活。但是我这里所说的江湖色彩,却与绿林、草莽等字眼无关,仅指梁宗岱特立独行的生活态度,以及他豪侠仗义的性情和宁折不弯的铮铮铁骨。无论在怎样的环境中,他始终以“本我”的方式活着。

梁宗岱的真性情首先表现在他与朋友的交往中,好争辩是他性格中的一大特点。

他与朱光潜乃是一生至友,但他们二人差不多每次见面都要吵架;萧乾先生写的纪念林徽因的文章中,也谈到当时梁宗岱与林徽因之间为一些学术名词争辩得面红耳赤的情形;他毫不客气地指责他敬重的李健吾“滥用名词”;他挖苦他的朋友梁实秋“厚颜无耻”;由于他的尖刻犀利,作家沈从文把他的作风比作“江北娘姨街头相骂”。

最精彩的怕是著名古希腊研究学者罗念生教授的回忆了:“1935年我和宗岱在北京第二次见面,两人曾就新诗的节奏问题进行过一场辩论,因各不相让竟打了起来,他把我按在地上,我又翻过来压倒他,终使他动弹不得。”两位大教授、著名学者为学术问题大打出手,我们可以想象是一种什么场面。

其次是他的豪客行为。梁宗岱性情刚烈,直爽豪迈,行事很有侠士之风。

在巴黎时,梁宗岱被称为“中国的拜伦”,这一方面指他的才华,另一方面是指他的脾气。当时,他常去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万花楼”吃饭,一个德国人无理取闹,并骂中国人是无能的懦夫,梁宗岱怒气冲冲地上前与他理论,并与他扭打起来,结果因为梁宗岱自小习武,三两下就把那个德国人打得认错求饶。

1931年回国途中,同船的一个法国人欺负华人,梁宗岱训斥了他一顿还不解气,把他的留声机和唱片机也都扔进大海里。

20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梁宗岱、沉樱夫妇曾经与女作家赵清阁比邻而居,有一次赵清阁受到有青帮背景的挑夫敲竹杠,梁宗岱愤而打抱不平,甚至青帮百余人云集楼下也面无惧色。赵清阁事隔半个多世纪还回忆起这事,说梁宗岱“人很魁梧,有北方人的直爽豪迈,富正义感。”

他对成绩不好的工农学生不予“宽容”;在“文革”中为刘少奇辩护;而且还相当乐观自负,组织上曾派几个女学生“帮助”他的思想,事后他竟对人说:她们的声音像鸟一样,很好听;他在“文革”中也坦然得很,能吃能睡还能自解自嘲;卞之琳1979年最后一次见梁时,还惊讶于他的奕奕精神,说他在卓绝的逆境中也能兴高采烈从不认输。

梁宗岱最令人嗟叹的还是他的爱情与婚姻。

他的第一位妻子是1923年由家庭包办的何氏,他从来不予承认,却资助她去广州上学,让她选择合适的人另嫁。但在她另嫁人生子后,又去看望。结果使得何氏后来以妻子身份找到北京,梁宗岱费了好大周章才算正式离婚。

1935年,梁与女作家沉樱结婚。二人育有二女一子,但这场婚姻也没有维持多久。1941年春天,他回广西百色处理家务,偶然看了一出粤剧《午夜盗香妃》后,对饰女主角的花旦甘少苏一见钟情。一个著名诗人和教授爱上为当时世俗所鄙且半生沦落、“容貌也算不上漂亮”,且已有丈夫的“女伶”,这种爱情自然难为世俗所认可。压力重重,但从来就敢作敢为的梁宗岱没有退却,次年即与沉樱分手而与甘少苏同居。

梁宗岱与甘少苏爱恋的结晶是一本著名的词集《芦笛风》:世情我亦深尝惯,笑俗人吠声射影,频翻白眼。荣辱等闲事,但得心魂相伴。

《芦笛风》因其陈旧形式而一度招致诗界批评。梁宗岱却不以为然。 “就是词又怎样呢,如果它能恰当地传达我心中的悸动与晕眩?”梁宗岱逆流写诗词的动机与率性之爱一样,原来都是为了那“心中的悸动与晕眩”。

他与法国姑娘安娜的爱情更是令人动容落泪。梁宗岱在巴黎时与安娜倾心相爱,还给她取了个中国名字叫白薇。“九·一八”事变后,梁宗岱回国,一对恋人天涯永隔。他给长女取名思薇,即是为纪念这段爱情。从中也可见梁宗岱襟怀之坦荡了。

也许梁宗岱的一生说不上有多么完美高尚,但他认真率性,活出了最忠实于自己的人生。

二、真思辨

梁宗岱为学极为严谨。徐志摩在《诗刊》杂志的《前言》里说:“最难得的是梁宗岱先生从柏林赶来论诗的一通长函,他的词意的谨严是迄今所仅见。”朱紫也曾评论说梁宗岱是“笔下谨严博学深思的人”,以“毫不苟且的思想家的态度”从事写作,认为梁宗岱的文章具有“缜密”、“坦白”和“慎重”三个长处,认为《保罗梵乐希评传》和《象征主义》两篇文章是“近年来文学论文中最认真最深刻同时也极美丽的论文”。李健吾、朱自清、戴望舒、卞之琳等都曾在文章中充分肯定梁宗岱的译诗水平。

无论是诗学理论还是译作,梁宗岱的论著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代表着当时最高的诗学研究水平及文学译介水平的。虽然说不上多,但里面全都渗透了他的血肉与思想,全是“亮黄黄的真金,成色高,分量足”。笔者想就以下几个方面来说明梁宗岱思想的深刻犀利与为学的认真谨严。

梁宗岱从来不惧权威,他服膺的只有真理。

《杂感》是梁宗岱中学时的一篇批评文章,但却敢于向当时文坛的名人提出质疑。在这篇杂感中,作者首先指出成仿吾《高原的刈稻者》中有多处错误,说“不独生涩不自然,就意义上也……有些费解的!”下面举例道:

“第四行的stok here,or gently pass一句,原文的口气原是写‘刈稻者的或行或止的,译者竟把它译作‘为她止步,或轻一点儿……至于成君为什么会这样错误,这个神秘,还是请成君自己解答罢。”

“原诗的第三节末二行的(Some natural sorrow loss or pain,that has been and may be be agin)may be 二字含有些‘将来的意思。他就是说‘那些自然的悲哀,丧失或痛苦,在过去已经是了,而将来也会再遇到的。(译意)成君译作‘几回过了,今却重来,‘今字不知从何而来!”

接着还批评了郭沫若不严谨的译诗方法:

译诗本来是一件很难的事,尤其是以神韵见长的诗!有时因为需要或心起共鸣到不能不译,也只是不得已的。雪莱的诗是尤以神韵见长的。我们爱读他的诗,不独爱着他的图画能表现他优美伟大的思想和想象,还爱听他的诗中神妙的音乐,把他的诗译成了诘倔聱牙、煞费思索的不通的中国文,而且还夹着许多误解的,对于雪莱,对于读者,已经谢罪不暇!还昂昂然自诩的说:“译雪莱的诗,是要使我成为雪莱,是要使雪莱成为我自己,译诗不是鹦鹉学舌,不是沐猴而冠、……他的诗便如我的诗,我译他的诗、便如我自己在创作一样”。哈哈!这是什么话!亏他说得出来,然而这的确是从译“雪莱的诗”的郭沫若的笔下写出来的,我不禁为我们中国的文学界贺!因为我们中国现在又产生一个超过“贾生的才华”的雪莱了!

《杂感》写于1923年,其时梁宗岱尚不满二十岁,但从中我们已可窥见梁宗岱的犀利文风和深刻见解。尤其难得的是,在这篇文章中,梁宗岱对待文学译介的认真态度已初露端倪。

十九世纪20年代初,创造社的诗风并未破坏梁宗岱对诗歌本质的认识,他对诗歌翻译逐字逐句的追求,对诗歌语言音乐性的注意,都为他日后接受法国象征主义以及成为一名出色的翻译家打下了基础。

梁宗岱不止认真,而且思想深刻,敢于创新。他的诗学论著观点新颖,语句生动,篇幅不长却字字珠玑。正是梁宗岱融合中国文化传统与西方文学之影响,在自己的心田所酿造出来的醇酒,芳冽醉人,历久弥香。

他提出“象征的灵境说”,界定“纯诗”概念,并对“新诗格律化”问题作了不同于新月派的精辟论述。其中最精彩的怕是他在《论诗》中所说的诗的三个境界了:

如果拿花作比,第一种可以说是纸花;第二种是瓶花,是从作者心灵的树上折下来的;第三种却是一株元气浑全的生花,所谓“出水芙蓉”,我们只看见它的枝叶在风中招展,它的颜色在太阳中辉耀,而看不出栽者的心机与手迹。

梁宗岱认为“生花”是艺术的最高境界,是一切第一流的诗所必达的,是“作者的心指偶然从大宇宙的洪钟敲出来的一声逸响,圆融,浑含,永恒……”,是“我们的理想”。他以此评价当时的新诗最多只是纸花而已,最多只是艺术品。这一评价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当时新诗的流弊。在此基础上,梁宗岱呼吁建立一种新的诗学观念。其中有这样的句子“诗不仅是我们自我的最高的并且是最亲切的表现,所以一切好诗,即使是属于社会性的,必定要经过我们全人格的浸润与陶冶……文艺的欣赏是读者与作者心灵的密契”,这不仅体现了梁宗岱的在诗学追求上的创新,也体现了他的“求真”精神。

《李白与哥德》中他对中外两大文学巨匠的比较以及对相关诗学观点的精彩论述,还使梁宗岱成为涉足中西比较文学的第一人。

结语

梁宗岱的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他天才早慧,十六岁即是名闻遐迩的“南国诗人”;在现代中国没有第二人像他那样,走近并结识许多世界文学大师;他游学欧洲七年,精通英法德意多门外语,却没有拿到任何学位;他的爱情婚姻一波三折,令人叹惋;他弃教多年,退隐故乡研制中药……这一切种种,无不表明了他的才华与率真。

可以说,梁宗岱是现代中国诗人中最具诗人才华气质的一位,但其一生不但未能实现其文艺复兴式的“全面发展”的理想,还终于陷入“从不认输”与“无限悲愤”的悲剧性冲突之中。

天真的个性毕竟应付不了复杂的世界,他五十年代末嗜酒成癖;1968年遭到毒打后由一个人文主义者信仰了上帝。彭燕郊因此认为他经历着一场幻灭:“当你把自己的过去说得一无是处,你就有了大的空虚,你必须填补这个空虚,否则你就无法生存,即使是强者,这时也将不得不采取那最不足取的办法:麻醉自己。忍受已经到了极限,寻求解脱就成为找到归宿的最自然的途径了。

一生求真的梁宗岱在生活中的确是经历了一场幻灭。在弥留之际,他“不作呻吟,而是发出雷鸣般的巨吼,震动整座楼房。他不怕死,但在死前竟留下一堆未完成的工作,他不得不用连续的巨吼代替天鹅绝命的长鸣,以发泄他的无限悲愤”。

但是,他在生活中对“真”的执着,他在学问上对“真”的追求与探索,却永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腐朽。它们正如真金,在时空的长河里,经大浪淘沙后益发闪光。

(闫文君,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

猜你喜欢
雪莱诗学
艾青诗歌的隐喻魅力及其诗学功能
背诗学写话
观人诗学:中国古典诗学和人学互融的文论体系研究
朝鲜古典诗学的独立品格
从经济学视角分析当代法国文学批评中的诗学途径
一诺三十年
一诺三十年
雪莱一诺三十年
雪莱:保卫小狗窝,一诺30年
应当曰展目汉比较诗字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