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思想对王维诗歌影响探析

2009-01-20 02:08王早娟
关键词:世界观王维诗歌

王早娟

摘要:盛唐大诗人王维的诗歌受佛教思想影响极为明显,佛教思想中的世界观、心性论及禅定思想从三个层面深刻影响了王维的诗歌。佛教世界观对王维的影响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对世界构成的基本认识形成了王维诗歌中灵动跳跃的诗意;其二,色空思想影响了王维对生命、人生等重大问题的思考,因而这些内容在王维笔下往往采用艺术化的方式来表现。佛教心性论中“境随心转”的思想对王维笔下自然景物的描绘产生了极大影响。佛教禅定思想对王维诗歌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他作品中体物敏锐入微,识理透彻无碍这一点上。

关键词:佛教思想;王维;诗歌;世界观;心性论;禅定思想

中图分类号:I207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9-9107(2009)06-0145-04

佛教禅宗对王维诗歌从思想的表达到意境的构成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王维是一位接受能力非常强的文人,如果单单谈禅宗对其诗歌的影响就未免有失偏颇,不能全面看到其诗歌中的佛教思想。因此,本文将全面梳理王维诗歌中佛教思想的源起,分析佛教思想对王维创作及意境表现的影响。

一、世界观的影响

“世界”一词,来源于佛教,《楞严经》卷四云:“阿难!云何名为众生世界?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佛教的世界观是一个开放的世界观,并不把人的思维局限于眼前所见到的山川万物和今生所拥有的短短几十年时间。佛教中的空间广袤无垠,无始无极;佛教中的时间无限轮回,无穷无尽。这样的世界观可以让最富有想象力的人为之感叹唏嘘,自愧弗如。说到底,这种世界观并非目前科学所能证实的世界观,而是一种极富浪漫色彩的世界观,存在于想象之中,是一个来自心灵的美妙世界。

这一世界观对王维诗歌颇有影响,形成了其诗歌中灵动跳跃的诗意。《和宋中丞夏日游福贤观天长寺之作》中有:“墨点三千界,丹飞六一泥”,句中“墨点三千界”出自《法华经•化城喻品第七》:

我念过去世,无量无边劫。有佛两足尊,名大通智胜。如人以力磨,三千大千土。尽此诸地种,皆悉以为墨。过于千国土,乃下一尘点。如是展转点,尽此诸尘墨。如是诸国土,点与不点等。复尽末为尘,一尘为一劫。此诸微尘数,其劫复过是。彼佛灭度来,如是无量劫。

此经中对于时空的描述极尽想象之能事,王维作品用此典故,将读者带入一个绵长渺远的时空之中,给人以特殊的艺术体验。

佛教中的世界观可在适当的时候发生变化,这主要依靠主体的修行。当修行者达到“天眼通”时,可观无尽世界于眼前。《大智度论》卷五云:

天眼通者,于眼得色界四大造清净色,是名天眼。天眼所见,自地及下地六道中众生诸物,若近若远、若覆若细诸色,无不能照。

这在王维诗歌中亦有表现,如《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诗歌中写到青龙寺位于地势极高的地方,四望宇宙,无有际涯。在这一室之内可尽观红尘阡陌,历历如镜中之影,无一遗漏,这是因为主人已经觉悟,拥有了佛教中的无上智慧。

由于佛教强调宇宙空间的无始无极,时间的亘古久远,同时也就强调了一切生命的短暂虚幻,这就是佛教中的无常空观思想。

过去已灭,未来未至,现在空寂。无作业者,无受报者。……了知境界,如幻如梦,如影如响,亦如变化。若诸菩萨能与如是观行相应,于诸法中,不生二解,一切佛法,疾得现前。(《华严经》卷17)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金刚经》)

这种无常空观思想影响了王维对生命、人生等重大问题的思考,诗人对生命的短暂有着清醒的认识。《叹白发》:“我年一何长,鬓发日已白。俯仰天地间,能为几时客。”《哭殷遥》:“人生能几何?毕竟归无形。……忆昔君在时,问我学无生。劝君苦不早,令君无所成。……”《资圣寺送甘二》中“浮生信如寄”;《晦日游大理韦卿城南别业四首》:“浮生寄天地”;《饭覆釜山僧》:“身世犹空虚”;《胡居士卧病遗米因赠》:“了观四大因,根性何所有?……有无断常见,生灭幻梦受……无有一法真,无有一法诟。”《疑梦》:“莫惊宠辱空忧喜,莫计恩雠浪苦辛。黄帝孔丘何处问,安知不是梦中身?”;《叹白发》:“宿昔朱颜成暮齿,须臾白发变垂髫。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这些作品都深刻地表明诗人对人生生命的无常体悟。

诗人对生命之外的名利也同样有着清醒的认识。《题辋川图》:“老来懒赋诗,惟有老相随。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不能舍余习,偶世人知。名字本习离,此心还不知。”《谒璇上人》:“浮名寄缨珮,空性无羁鞅。”《酌酒与裴迪》:“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

王维的诗虽然肯定了生命和名利的虚幻,但是他并不执着于“空”,而是在观“空”的同时强调“妙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中有:“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2]传为长安沙门释僧肇著的《宝藏论》有:“夫以相为无相者,即相而无相也。《经》云:‘色即是空,非色灭空。譬如水流,风击成泡,即泡是水,非泡灭水,夫以无相为相者,即无相而相也。经云空即是色,色无尽也。譬如坏泡为水,水即泡也,非水离泡。夫爱有相畏无相者,不知有相即无相也。爱无相畏有相者,不知无相即是相也。”这里用水与泡的关系来说明色与空的关系,泡就是色,水就是空,不能只见泡而不见水,也不能只见水而不见泡,执于任何一端都是不对的。

王维的作品正是受到这种空观思想的影响,因此在有些作品中虽然表现着空灵的意境,而在这些空灵的意境中又无不包含着某种物态的变化,充斥着诸多声色动静,《辛夷坞》、《山居秋暝》等都是此类作品。作者总是试图在诗歌中运用艺术化的方式来表现他对生命、人生的哲理思考。

二、心性论的影响

佛教思想非常强调“心”的状态,众生的心性有染净之别,染即为执着,众生因执着而生烦恼,以此遭受轮回之苦;净即为解脱,心性清净即可断除烦恼,由凡入圣。在阐明心与外界自然的关系时,佛教有著名的“境随心转”之论。

心清净故世界清净,心杂秽故世界杂秽,我佛法中以心为主,一切诸法无不由心。(《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四《厌舍品》)

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究竟沉沦。众生之心犹如大地,五谷五果从大地生;如是心法,生世出世善恶五趣,有学、无学、独觉、菩萨及于如来。以是因缘,三界唯心,心名为地。(《大乘本生心地观经》卷八《观心品》)

佛子,若诸菩萨善用其心,则获一切胜妙功德,于诸佛法,心无所碍。住去来今诸佛之道,随众生住,恒不舍离,于诸法相,悉能通达,断一切恶,具足众善。(《华严经》卷六《净行品》)

佛教认为境随心转,心净则国土净,心秽则国土秽。《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是故宝积,若菩萨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僧肇大师也曾有:“净土盖是心之影响耳!夫欲响顺必和其声,欲影端必正其形,此报应之定理也。”虽然佛教有十界之说,但十界却可以唯心,一心二统摄十界。《维摩诘经•佛国品第一》又有:“……日月岂不净耶?而盲者不见。对曰:不也,世尊。是盲者过,非日月咎。舍利弗,众生罪故,不见如来佛国严净,非如来咎。舍利弗,我此土净,而汝不见。”盲人看不见日月不是日月的问题,而是盲人自身的问题。世界本自清净无染,非凡夫俗子所能见。二乘之人对境有分别之心,眼前所见尽皆污秽臭浊丑恶,而菩萨拥有不二慧眼,用清净之心感悟万物,则触目菩提,尽皆美妙。

受此影响,王维笔下的自然物象就不仅仅是物象,而是对主体清净无染心灵的映像。因此,在王维的诗歌中,有时对自然的描摹并不采用现实的手法,而是对自然进行一定程度的人的异化,使之带有浓郁的非现实自然的色彩。如《投道一师兰若宿》:“梵流诸壑遍,花雨一峰偏。”《游感化寺》:“翡翠香烟合,瑠璃宝地平。”《与苏卢二员外期游方丈寺而苏不至,因有是作》:“手巾花氎净,香帔稻畦成。”《青龙寺昙壁上人兄院集序》:“高原陆地,下映芙蓉之池;竹林果园,中秀菩提之树。八极氛霁,万汇尘息……经行之后,趺坐而闲。升堂梵筵,饵客香饭。……得世界于莲花,记文章于贝叶”等等,这些诗句中涉及到的自然带有浓郁的主体色彩,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关于有我之境的论述:“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因此,这些表现自然景观之明丽洁净、清新芳香、秀丽美妙等不可言说的庄严妙好,其实归根结底是为了表现诗人心中的宗教净土。

在“境随心转”思想的影响下,王维也通过描绘清净明丽、华彩庄严的自然来表现内心的愉悦和安宁。如《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辋川别业》:“雨中草色绿堪染,水上桃花红欲然。”《斤竹岭》:“檀栾映空曲,青翠漾涟漪。”《木兰柴》:“彩翠时分明,夕岚无处所。”《茱萸沜》:“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临湖亭》:“当轩对尊酒,四面芙蓉开。”《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这些景物清新明媚,似真如幻,充分体现出主体清净的心灵。

三、禅定思想的影响

禅定是佛教中最常见的修炼方式之一,不执着于一切境界相谓之禅,内不动心谓之定。又名“三昧”、“止观”。《心经》:“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里的“行深”即为禅定。

禅定者不动心于五欲六尘、世间生死诸相,心中无贪爱染著。修习禅定有六法,分别是:静、定、止、观、觉、同。静、定、止、观是对修习者的要求,而觉、同是修习者在禅定状态下的心理体验,此时的修习者思绪空明静寂,感觉会发生极大的变化,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要敏锐,耳朵可以捕捉到极其细微的声响,眼睛可以看到最微妙的变化。

王维早年多接触北宗禅法,北宗禅法讲究通过坐禅等渐修方式获得解脱。王维曾入北宗之门,开元十七年,还不到三十岁的诗人就正式拜在北宗道光禅师门下“十年座下,俯伏受教”。(《大荐福寺大德道光禅师塔铭》)。《旧唐书》卷一九〇《王维传》中记载,他“在京师,日饭十数名僧,以玄谈为乐。斋中无所有,唯茶铛药臼、经案绳床而已。退朝之后,焚香独坐,以禅诵为事”,他的诗歌中也多次提到自己坐禅的情景,《登辨觉寺》:“软草承趺坐,长松响梵声。”《春日上方即事》:“北窗桃李下,闲坐但焚香。”《秋夜独坐》:“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由此可见,王维从理论到实践,深受禅定思想的影响。入定之后人的各个器官不是完全停止,而是变得更加灵敏,此时的主体会抛却一切尘世烦扰,可以敏锐入微地体察外物,透彻无碍地阐明人生道理。

王维的诗歌往往能够在最细微的地方表现独到的诗意。在他的诗歌中,有最细致入微的观察。如:“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嫩竹含新粉,红莲落故衣。”(《山居即事》)“雉雊麦苗秀,蚕眠桑叶稀。”(《渭川田家》)

在他的诗歌中往往也有最神奇的听觉,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食随鸣磬巢乌下,行踏空林落叶声。”(《过乘如禅师萧居士嵩丘兰若》)“跳波自相溅,白鹭惊复下。”(《栾家濑》)“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秋夜独坐》)

也有最微妙的感觉,如:“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蓝天山石门精舍》)“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山中》)“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书事》)这几句中运用的手法基本相同,都表现了诗人最微妙的感觉,似乎自然中的色泽蔓延浸润到了人的身上。

入定之后会有非常喜悦的个人体会,此时诗人所见无不欢喜,因此,作者常常用最和谐的生态表现此时心灵的自在。这其中包括三层内容,即:人与人的和谐,如《辋川别业》:“披衣倒屣且相见,相欢语笑衡门前。”《渭川田家》:“野老念牧童,倚仗侯荆扉……田夫荷锄至,相见语依依。”等;人与自然的和谐,如《积雨辋川庄作》:“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燕子龛禅师咏》:“行随拾栗猿,归对巢松鹤。”等;自然物态之间的和谐,如《木兰柴》:“秋山敛余照,飞鸟逐前侣。”《华子冈》:“飞鸟去不穷,连山复秋色。”

处于禅定状态的人,完全忘记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等关系,因此笔下常有极乐境界的表现。“夫自然之物,无不与吾人有利害之关系;纵非直接,亦必然间接相关系者也。苟吾人而能忘物与我之关系而观物,则自然界之山水明媚、鸟飞花落,固无往而非画胥之国,极乐之土也。”[2]

王维笔下的自然环境就是一个充满着自在与和谐的生态体系,山水田园诗歌发展到盛唐时代,出现了一个异常华彩的时期,这一时期,以王维孟浩然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派在他们的作品中用高超的艺术手法描绘出了比以前任何时代都要亲密的人与自然的关系。“我们在盛唐山水诗中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种天人交感、天人亲和的良性生态:诗人自放于自然,无可而无不可,或者啸歌行吟的超逸,或者倚风支颐的幽闲,或者临风解带的浪漫……人成为自然的人,自然成为人的自然,万物归怀,生命无论安顿于何处而无有不适意的。”[3]

四、结语

唐代大诗人王维,受其母亲的影响,从小接触佛教熏染,广泛涉猎佛教经典,成年之后又追随禅师修习禅法,晚年更加笃信佛教,归心于佛,在其留存下来的三百七十多首诗歌中,大多呈现出鲜明的佛教思想影响的痕迹,因此被后人尊为“诗佛”。

佛教世界观充分体现在王维的诗歌中,他借鉴学习了佛经中对世界构成的大胆想象,增强了诗歌的艺术性。同时,他用诗歌生动地阐释了佛教中的空观思想。

王维诗歌于自然处用功最多,他描写自然的方式,也多得益于佛教思想的浸润,佛教心性论及禅定思想对其山水自然诗歌影响极大。在佛教心性论的影响下,他笔下的山水自然庄严秀丽,肃穆清新。

佛教禅定思想对王维诗歌影响甚巨。胡应麟说王维的辋川诸作“字字入禅”,读后使人“名言两忘,色相俱泯”。[4]自然环境是王维内心情感的忠实传达者,在王维笔下,自然景物被写到极精细的程度,自然界的景物呈现出静默、空寂的特点,主体与客体合而为一,无有主宾。他在自然的静谧中展现着个体生命的适意与华彩,从自然的适意中表现生态的和谐。

参考文献:

[1]鸠摩罗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译本[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9.

[2]王国维.王国维文集[M].第1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3]王志清.盛唐生态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0-11.

[4]胡应麟.诗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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