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在时间之下

2009-01-21 05:27
长江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姆妈水滴水文

方 方

编者按:2009年6月,《长江文艺》将迎来60华诞。为纪念这本与新中国同龄的文学刊物60年走过的风雨历程,继续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繁荣文学事业,长江文艺杂志社将举办一系列的纪念活动。我们特设“我和你”专栏,邀请一批与《长江文艺》有密切关系的作家为本刊撰稿。开年第一期,著名作家方方为本刊奉献她的最新作品《水在时间之下》,这是一篇非常好读、分量厚重的小说,我们相信广大读者会喜欢。

楔子 从1920年进入

我要说的这个女人住在汉口。

我想她应该叫杨水娣,这比较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名字。户口上就这么写着。但她却说她叫水滴。一滴水很容易干掉,被太阳晒,被风吹,被空气不声不响消化。她说,结果我这滴水像是石头做的,埋在时间下面,就是不干。她还说,如果这世界是污秽的,我这滴水就是最干净的,如果这世界是洁净的,我这滴水就是最肮脏的。总而言之我不能跟这世界同流。

听到她说这番话,我深觉惊讶。我不敢相信,这样的语言会出自于她的嘴。这个鸡皮鹤发、蓬头历齿的老妪手上正抖落着粗劣的茶叶。她每天用这茶叶煮鸡蛋,然后推着小炉子,踉跄着走到街口,架锅叫卖。维持她一线生命的人就是那些过来买茶叶蛋的人了。

我倚在一间板皮房屋的门口。这屋子深藏在汉口一条破败不堪的小巷里。汉口有无数这样的巷子,幽深阴暗,狭窄杂乱。它们混乱的线条,没有人能缕清。只有对水敏感的汉口人,嗅着水气,方能轻易从那里找到捷径,走到江边。

当我费尽周折找到她的家。顾不上环视四周的肮脏,盯着她的脸,我用一种几近惊讶的声音说,你就是当年的水上灯?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一汪湖水,就算起了风,却也没有波动。仿佛她早已在此等候着一个人,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走到她面前大声喊出她的名字。她平淡地说,是呀,有什么事?这份从容和散淡让你在瞬间顿悟:这世上有些最不起眼的人,可能什么世面都见过。

我就是这样认识了水滴。

汉口人喜欢将城里那些纵横交错的巷子叫作“里份”。那些日益破落的里份隐身着许多水滴这样的人。他们曾经一手打造和修饰了汉口。在昔日激荡的岁月里,历经过无数的阔大场面和风云人事,他们脸上常常露着宠辱不惊的神气。像日落前的阳光,虽然淡淡的,却也足够藐视一切。只是世事的变化,从来就是河东河西。有一天,他们被突然抛向了汉口这些杂乱无章的里份之中。从此他们便悄然伏下身体,一隐数年。虽说原本也是心有不甘,梦想着东山再起。只是时间长了,一旦过惯这种水波不惊的生活,倒觉人生平淡或许更好。于是不甘的心绪便像燃尽的炉火,渐然熄灭。

这世上最柔软但也最无情的利刃便是时间。时间能将一切雄伟坚硬的东西消解和风化。时间可以埋没一切,比坟墓的厚土埋没得更深更沉,又何谈人心?脆弱的人心只需时间之手轻轻一弹,天大的誓言瞬间成为粉末,连风都不需要,便四散得无影无踪。

你愿意这样被世界抛弃吗?我问。水滴说,我没有被抛弃。这世上没有什么可以抛弃我,只有我抛弃它。我姆妈以前说我是个幽灵。你听讲过幽灵被抛弃的吗?

我被噎住。使劲回味她之所说。她却依然不依不饶地继续说着,仿佛拷问。

你问我为什么要选择过这样的生活?为什么历经了无限风光却还能如此耐住寂寞?可你问过龟山为什么要堆在江边,问过汉水为什么要在这里流到长江,问过汉口为什么要叫汉口,问过人们为什么要听戏,问过戏里的那把剑为什么要叫宇宙锋吗?

水滴的尖锐以及无序令我愕然。

我问路的时候,巷子里的人都说,哦,水婆婆呀。她蛮少讲话。还有人说,她良心蛮好。她屋里还有个爹爹,不晓得是她的什么人。他是个苕。水婆婆养了他一生。连一个跟我熟识的朋友也说,市井中大字不识的老太婆到处都是,你何必非要访问她?有什么意思呀?而现在,这个人人眼里寡言少语的婆婆,这个传说中大字不识的婆婆,却连珠炮一样对我发了这样的质问。

我正在研究汉剧史。这个古老的剧种早先在汉口火爆得不行。说是汉口的店铺,当年但凡有留声机放出来的声音都是汉剧。街上随便抓个人,不是票友便是戏迷。想想,觉得有意思。我到处采访,想要收集那些迥异于书本上的最鲜活的材料。有一天我在武昌江边的桥头下,听票友自拉自唱。我听到了《宇宙锋》。与此同时,我也听到那个令我惊喜的名字:水上灯。说出这个名字的老票友说,我一辈子痴迷汉剧,就是因为小时候看了水上灯演的《宇宙锋》,我都看傻了。赵艳容装疯卖傻那一场,硬是被她演绝。那时候,只要是她的戏,就会爆场。

我曾经在资料上看到她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汉口,她一度是一个光芒万丈的人物。但忽有一天,她在她顶峰的时候宣布永离舞台,然后就仿佛蒸发一样,瞬间就在所有的资料上无影无踪。此后便再也不见到她的身影出没。

我一直对这样的失踪感到奇怪。是什么样的变故使她如此毅然决然?而又是什么缘故使她半个多世纪杳无音讯?她是死了还是活着?问过许多人,都说不知道。

现在,这位老票友竟然轻松地提到了这个名字。老票友说,自从玫瑰红嫁人后,红的就是水上灯了。说完,他连连地叹气,这丝丝缕缕的气息,仿佛牵扯着无穷尽的苦衷。经不住我的再三追问,老票友说出了水滴的名字。然后长叹道,她的事,说不得,说不得。当戏子,就两个字:心苦。

心苦是大家共同的事,不止是戏子。普通人外表辛苦,内心自然也苦,只是内外一致,人人觉得这种苦也苦得正常,不值得多说。富人或是戏子,外表包装得豪华绚丽,在人人以为他们幸福无比的时候,他们内心却并非如此。反差一大,便容易醒目,容易变成话题,容易让旁人心生怜惜。他们的心苦,则仿佛是更大的一种苦了。其实不然,这世上,心苦的理由虽然各有不同,但心苦的滋味却也大抵一样。

我几乎用了三年的时间,像侦探一样,连蛛丝马迹都不放过,费尽周折拐弯抹角地找到了水滴。

这一滴水业已穿越过八十年时光。乍看上去,她平庸得像街上任何人都可以轻视的老妪。但她开口说话,你便会明白她对这个世界的透彻了解,是你想都想不到的。这是因为,我们更多是通过书本和文字来认知世界,而水滴却是通过她的血肉生命。唉,都说平淡地过一生没有意思,可是让你复杂地过一生,你试试看?扛住人生的复杂,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水滴说,我这滴水就埋在时间下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出苦笑。这一丝苦意,来自她真正的内心。我想。

水滴出生的时候,是1920年。让我们跟着她开始吧。

第一章 生与死

这正是早春。刚下过雨,天灰白着,像是被泡肿胀了,四下里没有精神。院里的杨树还没发芽,映在空中的枝桠便黯然着。春天还没有足够的气力让这世界鲜艳。

雨曾经下得很大,蓦然间又小了,什么时候再下,谁都猜不准。汉口的雨就是这样,常常像一个人发疟疾。街上的路都是湿的,黄包车拉过,身后便跟两条清晰的车辙,泥浆溅得到处都是。所有的脚都拖泥带水,路便从大门一直湿到屋里。

李翠从屋里走出来。她大腹便便。屋里的阴潮气,令她觉得自己已然闷得快要窒息。她只想透口气。走进院子,空气虽也湿,但有风摆荡,这湿气就鲜活。长长地吸一口,似乎香气四溢,沁人心脾,一醉到心。就像深吸了一口上好的鸦片,愉悦立即有如小虫,从鼻子出发,朝全身爬行。

女佣菊妈端着木盆回来。木盆上堆着洗净的衣物,有点重。菊妈的身体便朝后仰着,以让肚子助她一臂之力。菊妈说,他姨娘,外面凉,还是回屋里好。李翠说,院子里爽快,屋里好闷。菊妈说,就快生了,小心点呀。李翠说,还有几天哩。

两人正说话,门外窜进几个小孩。小孩子奔跑着笑闹,你追我赶,全无顾忌,连方向也不看。李翠突然就置身在他们打闹之中。于是有点慌,想要回避。却因身子太重,行动迟缓。未及转身,便被一个男孩一头撞上。男孩玩得开心,撞了人也不在乎,掉过头,继续呼啸而去。

地上原本就湿滑,李翠遭此一撞,脚底便虚了。身体晃着要倒。她不由紧张,不由尖声,声音很是凄厉。然后她一屁股摔倒在地,脑袋只剩下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识是紧紧抱着肚子。

菊妈慌了,扔下木盆,干净的衣服都被抛在泥地上。菊妈惊叫着,我的娘哎!这怎么好!这怎么好!

满院便都是惊喊乱叫。几个房间都出来了人。大太太刘金荣亦从她的房间走出。刘金荣且走且说,未必死了人,喊成这样干什么?菊妈急说,大太太,是被二少爷撞倒的。姨娘怕是动了胎气。哎呀呀,见红了!得叫大夫。

刘金荣走近李翠,微侧了一下脸,看到泥地上已经有了血,心惊了一下,但看看李翠的脸,又静了下来。然后说,山子,去找马洛克大夫。又说,菊妈,你莫要大惊小怪,哪个女人都要生小伢。还不扶进她屋去?

李翠清醒了,知道自己是摔了跤。肚子也在这清醒中痛得厉害,她忍了一下,没忍住,便发出阵阵呻吟。刘金荣说,叫成这样,小心生个小孩是哑巴!李翠便赶紧咬住嘴唇。只一会儿,便咬出了血,菊妈低声道,他姨娘,痛就喊出来吧,小孩哑不了。

李翠眼里噙着泪,依然紧咬着自己的唇,咬得鲜血从下巴一直流到领口。

看到地上的血,打闹的孩子知道自己闯了祸。这是个六岁的男孩,叫水武。水家的二少爷。水武翻着眼睛看了看他的母亲刘金荣,发现母亲并无责怪他的意思,便轻松起来。水武说,姨娘怎么了?刘金荣不屑地说,要生了。水武说,姨娘是要生小宝宝吗?刘金荣说,问这么多干什么?不关你的事。水武突然有了兴趣,又说,姨娘怎么样才把小宝宝生出来呢?刘金荣没好气道,怎么生?她还能怎么生?不就跟你平常屙屎一样!水武大为惊异,说屙屎就把小宝宝屙出来?刘金荣说,滚一边玩去!

婴儿的哭声响起的时候,刘金荣正在剔牙。声音清脆嘹亮,从潮湿的空气中一穿而过,令刘金荣的手腕无端发抖,竹签一滑,扎在牙龈上,疼得她歪掉了半边脸。

水武蹦蹦跳跳跑进屋来报喜。大声叫着,马洛克伯伯好厉害,他只进去一下下,宝宝就被屙出来了。刘金荣冷然一笑,然后说,屙出了个什么?水武说,屙出个宝宝呀。刘金荣说,男的还是女的?水武说,不晓得。刘金荣说,不晓得就去问一声!

菊妈从屋里端着盆出来换水,经过刘金荣窗前,定住脚,高兴道,大太太,姨娘生了,是个女儿。水武说,是个小妹妹吗?菊妈说,是啊,小少爷。刘金荣脸上露出笑意,说我料她也生不出一个儿子。

水滴的故事就这样开始。

唉,水滴一生下来就知道自己到这世上来就是与它作对。对于水滴,这世界四处潜伏着阴谋。就像暗夜阴森的大街,每一条墙缝都有魔鬼出没。水滴就在它们起起伏伏的呼吸中行走。这气息,穿过水滴的皮肤,渗进她的血液和骨髓。水滴知道自己走在魔鬼的包围圈里,知道她就是它们养育的,那些魔鬼的唾液就是她成长的营养。而她就是它们在人世间的替身。

这感觉不知什么时候在水滴的心里生长和蔓延,或许真的就是与生俱来。

水滴最初就是姓水。在汉口,姓水的人家很少。水家的先辈原本行船江河打鱼卖虾讨一份生活。后来划船到了小河的出水口,大约累了,便停桨泊船。先是在水边搭着窝棚开荒种地,后来索性弃船登陆,做起了小生意。

汉口天生就是个做生意的地方。你只要勤扒苦做,外加几分小聪明,总有出头的一天。有一年,水家一个年轻人,娶了蒲圻羊楼洞的女子为妻。年轻人陪着老婆回了趟娘家,发现俄国毛子在羊楼洞收茶叶。脑子一动,便在汉口开了家茶庄。专替洋人收购茶叶。英国人要红茶,美国人要绿茶,俄国人要砖茶。水家的年轻人弄得清清楚楚。几十年做下来,茶庄就做得十分有模有样。开了制茶厂,设了货栈,建了茶园。银子像流水一样滾进家里的柜子。自然而然,水家成为汉口的富贵人家。

小河边著名的“五福茶园”就是水家茶庄一个品茶点。

辛亥年,武昌闹革命。清军到处追捕革命党。一个革命党仓皇中逃到五福茶园。茶园的大少爷水成旺认出逃亡者是自己武昌高师的学兄,情急之中将之藏匿于茶园后院,助他逃过一劫。

后来武昌的革命军和清廷打起了仗。冯国璋的军队前来围剿革命军,没本事打仗便放火焚屋。大火烧了四天四夜,大半个汉口都在这把火中化为灰烬。汉口人欲哭无泪,骂冯国璋骂得想不出词来。汉口的街上,到处都是废墟,废墟的旁边站满了失业的人。无事的人们便挤进了茶园喝茶度日。汉口正经的戏院剧场也在战火中焚毁。戏班子没处演戏,也进了茶园。茶园的戏台虽小,演折子戏还能将就。于是,去茶园看戏喝茶突然间就在汉口红红火火。

在水家茶园逃过劫难的学兄没有继续革命,留在汉口进了亲戚的戏班,下海唱起了汉剧。学兄为人义气,一心要报水成旺的救命之恩。常常出面替五福茶园延请名角。汉剧的大牌差不多都到过五福茶园。琴板一响,嗓子一亮,声音顺水漂出几十里,五福茶园的名声早早就从水路上漂了出来。茶园的生意日日见好。大少爷水成旺也就顺理成章地接手了茶园,成为主人。

男人一但钱多,人生的故事也就大同小异。无非花天酒地,吃喝嫖赌,外加隔三岔五地讨小老婆。水成旺也同样是这个路数。

有天下午,水成旺回乡祭祖。路过一个村庄,见几个男人正忙着搭草台,准备夜晚唱戏。一女子,拖着一条大辫子,拎着铁壶给搭草台的人倒茶水。那女子抬手倒水的姿态极是美妙,大辫子在脑后甩得也活泼。水成旺的心蓦然一动,便让车夫停车,说是要下去讨点水喝。

倒水的人便是李翠。李翠那年十七岁,大眼睛,白皮肤,目秀眉清,放在茫茫人堆里,一眼就能看到她的光彩。水成旺的眼睛像是被刺了一下,立即傻了,也忘了讨水。回家后就不断地想这副面孔,想得睡不着觉。于是托人,拐弯抹角,费了些许周折,终于找上了门。

李翠不过一个孤儿。父母双亡,自小跟着舅舅的花鼓戏班子游走江湖。班主就是舅舅。李翠帮着舅妈烧火煮饭,送茶递水。水成旺见到李翠舅舅,拿出聘礼,直接就说专来提亲。李翠舅舅也耳闻汉口的五福茶园,知是富贵人家,出手的礼物也足让舅舅脸上光彩,当下便表示一切由李翠自己定夺。

李翠随舅舅的草台班子行走江湖,风来雨去,早也倦了。一直也想找个人家落下脚来过日子。虽然戏班里相中李翠的男人也有好几个,英俊年轻,个个强似水成旺。但李翠心里清楚,跟了他们任何一个,她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改变,依然贫穷,依然一辈子漂泊无定。而眼前的这个水成旺,虽然明说了是姨太太,但条件却直截了当。绝对保证李翠一辈子吃香喝辣,一辈子锦衣玉食,不再为养自己一份小命奔跑受累。这是很实惠的条件,无论如何,令李翠憧憬。她已怕了又穷又苦的日子,也怕了漂泊江湖。为了这个,李翠答应了下来。

一个月后,李翠由一个跑江湖的穷女子,转眼跃而为五福茶园的大当家水成旺的姨太太。这个龙门跳得人人眼红。住在宽大的房间里,穿着绫罗绸缎对镜描眉,把金钗和首饰佩戴在身,女佣菊妈一旁小心伺候,李翠经常会觉得自己既像是活在天堂,又像是活在梦中。虽然在水家,大老婆刘金荣时常拿她出气,但李翠到底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安宁生活。李翠想,抢了人家的男人,受点气也是该的,何况水成旺对她也算不错。一个女人得到了这些,难道还不够么?

水成旺没进大门,就听到婴儿响亮的哭声。男佣山子在门口劈柴。山子十八岁,是当年水成旺在冯国璋焚烧汉口时,从街上捡的一个孩子。山子长得十分壮实,人有点憨憨的,承担着水家宅院里所有的粗活。山子见到水成旺进门,立即告诉水成旺,虽然姨娘摔跤早产,但有老天保佑,她们母女都很平安。

水成旺的心便一下子松快下来,边进门边说,嗬嗬,好大的喉咙。这哪像个斯文的女伢?

大太太刘金荣正倚在屋门框上嗑瓜籽,她一边把瓜籽壳噗噗噗地吐在地上,一边冷声道,你还专门跑回来一趟,知道生了个丫头不就行了?听听,不愧是戏子屋里的丫头,生来就会嚎。

水成旺说,我告诉你,李翠刚生孩子,你不要给我惹事。我现在心情正舒坦。刘金荣说,有什么狗屁好舒坦的,未必还真当了喜事?水成旺说,家有千金进门,当然是喜事。刘金荣冷笑一声,说千金?妖精差不多。从落地到现在,就没停下嘴,一口气都不歇,好像硬要把屋里哭死个人才罢休似的。

水成旺恰好走到她的面前,听她出言如此,一口恶气上来,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水成旺说,你这张嘴,今天就不能说几句人话,给老子图个吉利?

刘金荣被打得怔住。只一会儿,她清醒过来。想想觉得委屈难忍,转手揪扯住水成旺,大哭大喊起来。刘金荣说,你打我!你竟敢打我!你把这种贱人娶回家,我没说什么;你让我伺候她生孩子,我也没说什么。小孩子哭得我心烦,我只不过说一句,就你这样下手?

水成旺没料到刘金荣居然会扯着他撕打,一边意欲挣脱一边继续吼骂道,只打你一巴掌,是看在水文和水武的面子,没他们兄弟两个,老子早就把你的那条毒舌头割下来喂狗了。刘金荣嚎叫着往水成旺身上扑,你割呀,你割呀。

院里立即闹成一团。撕扯和解劝的人混在了一起,喧嚣吵闹一直传到街上。水武从门外进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如何好。他大声喊着,姆妈,堤街有花车游行,还演戏,蛮热闹,我要去!

刘金荣终于被人扯开。她满腹怨气堵得心慌。见水武便咆哮,玩玩玩,玩你个头呀!你爸爸就快不要你姆妈啦……往后你就要成没娘的孩子。

水成旺十分恼怒,他瞪了一眼刘金荣,破口骂了一句,他娘的疯子!甩手便进了李翠房间。

床上的李翠早已听到屋外的喧闹,她知道这吵闹多半因她而起。李翠心里很平静,她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为了这份富贵和安宁,她什么都肯忍。不管受到怎样的欺负和怎样的羞辱,她都忍得下。因为她需要有好饭好菜吃,有好绸好纱穿。她想,人要有所得,就得付出。就像去店铺买东西一样。想要买货,就得掏钱。这个家就是她的店铺,她的忍耐就是她付出的一大笔钱。尤其现在,她有了女儿。她的女儿将来必须过得像千金小姐。她必须要有玩具和绸裙,必须坐黄包车上洋学堂,必须琴棋书画样样拿得出手。为了这个,她更要忍。这就是她的本钱。她将用这本钱来买自己的舒服生活和女儿的未来。

所以,李翠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说。

水成旺终于走了进来。婴儿在菊妈手臂中依然大声地哭着。水成旺走到婴儿面前,伸手捏了一下她晃动的小手指,紧板的面孔立刻就松开来。水成旺说,好漂亮一个女伢。菊妈说,是啊,老爷。看这小鼻子小嘴巴,还有这眼线儿长的呀,将来一定是个大美人。水成旺说,这嗓子,真是够大。说罢又问,一直都这么哭?菊妈说,是啊,老爷。从落地到现在,光是哭。也不知道怎么了。水成旺说,请过医生了?菊妈说,请过。说没事情,可孩子就是哭。奶也不肯吃。

水成旺走到李翠床边,他把声音放得很温和,说你还好吧?李翠说,嗯,还好。可惜是个女伢。水成旺说,我有了两个儿子,想的就是个女伢。翠儿,你让我如愿了。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成旺说,当然。李翠说,那是这孩子有福。她爸,给起个名字吧?水成旺说,这个我要好好想想。我们水家的千金,得有个好名。明天我找算命先生算一下她的八字再说。

李翠脸上浮出笑容。她知道,这孩子若被父亲宠爱,一生的富贵都不用发愁。

隔壁刘金荣突然又冒出呼天抢地的吵闹,夹杂在屋里婴儿的啼哭,一派的嘈杂。李翠有些不安。水成旺说,她就这样,你别管她,我不亏待你就是了。李翠说,我知道。可是……你还是去安慰一下太太。我怕她……。水成旺打断她,说你怕个什么?天塌下来,不是还有我替你顶着么?何况天还塌不下来。

但隔壁的动静却更大,有哭闹,有劝扯,然后又有东西呼啦被砸的喧哗。水成旺的眉头也蹙下了,似有些烦。水成旺的长子水文突然撞进来。这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看也不看李翠一眼,开口便说,爸,姆妈很难受,说是要寻死,你还是过去看看吧。你不能只顾姨娘,不顾自己的结发老婆。

水成旺望了水文一眼,似乎想发脾气,但终是没有发,只是轻叹一口气,说这个屋里可真热闹得像唱大戏一样。说罢便走了出去。

水成旺出了门,却并没有走到隔壁正喧闹着的房间。他走进院子,站在那儿,仰头望着那一树没有发芽的枝条,想着什么。小儿子水武见到他,扑过去,抱着他的大腿,说爸爸,堤街正在游花车,还要演大戏,带我去看好不好?我们里份的三毛和贵生已经都去了。

没等水成旺说话,水文对他的弟弟斥道,水武,你少扯皮,家里正有重要事情,爸爸脱不开身。

水成旺听了水文的话,突然转脸问水文,你姆妈隔不几天就闹一场,也算重要的事?水文说,姆妈很伤心,说要去死。水成旺说,好哇,我这回要看看她到底死不死。小武子,走,爸爸带你上街看热闹!

水武一蹦三尺高,欢喜地叫了一声,拉起水成旺的手,便往外拖。水文追了几步,说爸爸,你不能甩下姆妈不顾。水成旺说,跟你姆妈讲,我现在没空顾她。告诉她,要想清楚,为狗屁大点事拿自家的命去换,你看她划不划得来。

说话间,水成旺便被水武拖出了大门。只留一个水文茫然地望着他们已然消失的背影。

阳光依然藏在云中。云层薄薄的,覆在头顶,不阴不阳。天气温温吞吞,凉意有点,却也渗进不到皮肤里。水成旺领着水武穿越过几条街,朝堤街而去。虽然跟大老婆发生冲突,但在他心里却全是那双柔软小手的感觉。他觉得他的人生很幸福。因为从这天起,他不光有两个儿子,还有了一个女儿。儿子来到世上,是专来帮他打理家业,女儿来到世上,却是专来让他施予宠爱。他甚至在想,将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疼爱这个小姑娘呢?

水武高声地叫了起来,爸爸,看,还有踩高跷的!

堤街就在眼前了。

堤街是汉口的一条老街。以前是堤,现在是街。

很久以前,长江、汉水和后湖三大水域曾经将汉口环抱在怀。水灾对于汉口人来说,恍若招手即来。汉口人便在星罗棋布的土墩上修垸筑圩,以保家园。明朝崇祯八年,汉阳一个叫袁焻的人主持修筑了汉口的第一道堤防。这道大堤,半月形模样,长达十里。修成之后,汉口的水患顿时大减,于是人们纷然涌来汉口定居。汉口也因此堤而壮大。后来这道堤便叫作了“袁公堤”。及至1864年,太平天国失败,捻军与清军继续作战,战事危及汉口。当时的汉阳知府恐怕汉口遭到捻军攻击,决定在汉口修筑城堡,以便防御。汉口堡上起硚口,下迄今之一元路,全长十一华里,如偃月形环绕袁公堤外。它在抵挡战争的同时,也抵挡了来自东西湖、后湖方向的水患。到这时候,位于堡内的袁公堤,业已历经两百多年,在阻水功能消失之后,便自然形成街道。这便是堤街。当年汉口的繁华几乎一半集中在堤街。

整条堤街都响着锣鼓和唢呐。花车在前,高跷在后。围观的人群只留出一条路缝,让他们一路吆喝对唱。踩高跷打头的是一个红衣小丑,他一边走一边跟身后的另两个小丑戏耍。一忽儿金鸡独立,一忽儿又跃高三尺。人们边看边惊呼和笑闹。有人认识这小丑,便喊,红喜人,换花样!又有人说,把你的绝活拿出来!

红喜人说,拿绝活加钱吗?一街的观众都回喊,加!

操办这场热闹的是堤街的周家。周家的大老爷给法国洋行当着买办。周老大又有兄弟两个,一个在汉正街开着金铺,另一个在武昌开着纱厂。汉口有钱人如果排名,大约数不到十位就会轮到周家。周家的老太年满七十岁,古来稀了。周家人老早放出风声,说是这年的寿宴要大办三天。汉戏班子、花鼓戏班子、杂耍班子以及锣鼓班子统统请来。且说只要老太太开心,多少钱都不在乎。

杂耍班子的班主叫陈一大,见周家如此放话,知道这回有得赚,于是喜笑颜开。早早就给班里的几个角打了招呼,说今天闹个开心,大家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他们开了心,周家就开了心,给的钱只多不少。

踩在高跷上的红喜人最是人来疯,见街边喊叫得猛,立即亢奋。他大声说,拿家伙来!便有人扔给他三个红薯。红喜人便踩着高跷一派潇洒地将三个红薯抛向空中。一双手有如舞蹈,一接一抛,十分漂亮。喝彩声便又高涨。有人喊,换鸡蛋。红喜人收了红薯,接过路人扔来的鸡蛋。依然从容稳健地朝空抛出,鸡蛋仿佛听他的话,不管抛到哪里,却又都能回到他的手中。街边的人更加兴奋。路过一个铁匠铺。铁匠打了几只铁矛头堆在墙边。一个年轻人顺手抄了三支矛头,喊道,再来个压手的。红喜人将鸡蛋一只只扔回观众,又利落接过年轻人的铁矛。铁矛是重了一点,但对红喜人来说,这不算什么。在舞台上,他连更重的铁球都抛过。抛时还要转圈打挺。所以红喜人满心都有把握。

水武坐在水成旺的肩上,兴奋得手舞足蹬。水成旺也被红喜人的绝活吸引,一边看热闹一边随着众人大声喝彩。正看得起劲,肩上的水武突然说,爸爸,我要屙尿。水成旺赶紧挤出人群,带着水武来到墙边。水武撒完尿,水成旺见他脚上的布袜已经缩进了鞋里,便屈下身,替他把袜子扯上。水成旺从来没有替孩子做过琐事,这是头一回。

踩着高跷的红喜人万没料到他手上的铁矛竟会脱手。他已经甩了好几十回合,准备再换别的。因为又有人叫喊换帽子。在他还没来得及更换时,周家大门口响起了炮仗。街边围观的小孩立即被炮仗吸引,一起朝那边疯涌奔跑。他们穿越高跷队伍,意欲冲到街的对面。结果混乱中,红喜人高长的木腿接二连三被奔跑的小孩撞击,他一下子失去平衡,不及收回矛头,踉跄中他手上抛出去的铁矛也失去了方向。

铁矛在几声惊人的尖叫中,一直飚向街边的墙跟。水成旺替水武整好布袜,还没来得及直起身体。飞驰而来的铁矛落在他的背部,直直地插了进去。只听得噗一声,水成旺便趴倒在地,鲜血几乎随着他倒地的声音溅在灰墙上,也溅了水武一身。水武顿然间就傻掉。满街的惊叫和飞溅起的血水令他魂飞魄散。他甚至不知道呼喊他的父亲。

人们朝他这里围了过来。有人喊,赶紧送医院。另有人拨了一下水成旺,说来不及了,已经没了一点气。

水武看着水成旺背上立着的铁矛,看着血水还在从矛头处咕嘟咕嘟朝外涌动。鲜血顺着水成旺的背,流到地上,然后流到水武的脚边,浸湿了水武的鞋。水武跳了起来,突然双手捂着耳朵,尖啸一声,冲开人群,然后发出一路的尖啸狂奔而去。

水家院子里,大家的耳朵刚开始麻木小婴儿一刻不停的哭声。哭了这么久,她的嗓子依然清脆。山子在院里劈柴,菊妈在墙跟晾尿布。山子说,换个人,喉咙也该哑了。菊妈说,是呀,哭得人心里慌慌的。

刘金荣躺在木榻上吸着大烟。怎么抽都止不住她的心烦意乱。水文坐在她的一边,呆想着心思。水文是水家长子,在他和水武中间,刘金荣还生过两个女儿,可惜两个都没活下来。这样水文和水武的年龄就相差了十岁。刘金荣本想再生个一个,恰逢有孕在身,水成旺居然娶回一个李翠。刘金荣恼羞成怒,一顿凶猛吵闹,结果当场流产。医生说以后恐怕是不能再生了。刘金荣痛心疾首,却没奈何。她对李翠的痛恨,大概也是源于此事。

水文想劝母亲消气,想对母亲说,男人就是这样,但这个家终归你还是老大,姨娘算不了什么。水文未及说出口来,远远地响起一阵炮仗。炮仗过后,一片安静。只有隔壁的婴儿一声一声地啼哭。水文说,她怎么还在哭?刘金荣说,晦气。别提她。水文说,姆妈,算了。别惹爸爸不高兴。刘金荣说,唉,这是命。你爸爸我也指望不上了。看人家堤街周家太婆真是有福。将来我的寿宴你也得给我这样操办。水文说,姆妈你放心,我会比这操办得更加热闹。

云厚了一点,天更显得阴沉。院里很静,山子劈柴的声音,咔咔咔的,出奇地响。水文给刘金荣沏了一杯热茶,还没递过去,突然墙上的自鸣钟发出当当当的声音。他吓了一跳,热水溅出杯子,烫了他的手背。钟声停止时,隔壁婴儿的啼哭似乎也陡然停止。水文说,咦,她不哭了。

刘金荣未及说话,突然听到山子在院子里惊恐地暴喊,小少爷,你怎么啦——太太,不得了啦!

水文立即从屋里奔出,刘金荣衣容不整,跟着也跑了出来。山子已经抱起了水武。说是水武进门一句话没说,就倒在地上。水文一眼看到水武身上有血,惊叫道,血,怎么会有血?弟弟身上有血!刘金荣慌了,喊道,小武儿受伤了吗?快,快,叫马车——马车——,送医院。他爸呢?

抱着水武的山子还没有出门,后面涌来好几十人。人人都在惊恐地叫喊,不好啦!水老板被打死啦!水老板被玩杂耍的打死了。刘金荣吓得腿一软,瘫坐在地,长叫一声,天啦!

水家上上下下,顿时炸了锅似的响起混乱的哭喊声。声音凄厉,响彻阴嗖嗖的天空。

只一天工夫,汉口的警察都晓得,他们的“仁义大爷”刘汉宗的侄女婿被一个杂耍的小丑杀死了。没等刘汉宗下令抓人,便已有警察在找寻凶手。

刘汉宗是稽查处处长。他在汉口的势力,没几个人能与之相比。他三十岁进入湖北警界,在黎元洪手上被提为少将,汉口的几家酒店,他都是大股东。汉口的红道黑道黄道,他条条通畅。刘汉宗眼光锐利,出手凶猛,再加上他背景强大,根基深厚,江湖上各大帮派也都尽其可能不去招惹他。

然而他的亲戚竟然被一个走江湖的杂耍小丑打死。

红喜人获知水成旺的身份,吓得上下牙齿哆嗦不停,一句话也讲不全。当即便躲进了西商跑马场的马厩里。他的表兄在这里为英国人养马。

班主陈一大找到他时,他的眼睛几乎肿成桃子,而且已有两天不曾吃饭。陈一大摸出两张大饼,强行让红喜人吃下。说是赶紧吃,吃完后夜里就跟他走。红喜人依然在哭。且哭且说,到哪里去?陈一大说,逃跑呀。被警察抓着,你还有命?

天黑时又开始下雨。红喜人的表兄找了一辆马车,让陈一大带走了红喜人。马车直奔江边。那里有一艘小火轮载满了货,正欲启航。陈一大拉着红喜人悄然登船。陈一大找到船长,从兜里摸出一把钱,对船长说,老大,这就是我的徒弟。钱都带来了。请务必带他走。走到哪算哪。

船长接过钱,望了望陈一大和红喜人,说客气个什么,都是兄弟。一会儿船开,让他进舱就是。我会交代水手的。陈一大说,谢谢了,老大。红喜人又哭,说班主,我、我、我这是去哪儿呀?陈一大说,天涯海角,哪里能活命就去哪里。只不过,往后你怎么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红喜人哀哀道,班主,我七岁学艺,苦了十几年,到今天正是红的时候,这一走……

陈一大一巴掌掴在他的脸上,厉声道,人家命都没了,尸身躺在街上,血流一地,你还想红?苦主的老婆没了男人,孩子没有父亲,你还想红?就算警察不抓你,人家苦主的儿孙还不剁你成肉酱?你丢下这个烂屁股,我还不晓得要掏多少银钱才能揩得干净哩!你还只记得红?

红喜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便跪下来给陈一大磕了一个响头。陈一大冷冷地看着他,片刻又说,万不可在外说是我托人带你逃的。班里的弟兄们还要在汉口混饭吃。你若卖了我,大家的饭碗也都得砸。苦主是刘汉宗的亲戚,这你也晓得。他们刘家我们惹不起。红喜人哽咽道,我知道。班主是在救我。今生今世,我绝对不会出卖班主。如果有朝一日,我红喜人发迹了,定会报班主的大恩,

船开的时候,陈一大站在暗黑的江边,看着小火轮离开。他有点难过。红喜人七岁跟他走江湖,十几年都在眼边转悠。他心知红喜人是那种得意就嚣张,遇事就瘫腔的人,但毕竟也像儿子一样跟了他多年,就算有毛病也还是深情难舍。

刘家在汉口的地位,陈一大很清楚。“仁义大爷”刘汉宗虽然既非青帮,亦非洪帮,但却是武汉稽查处处长。比青洪帮更有权势和霸气。陈一大的杂耍班子除非将来不进汉口,倘要还想在此立足,他必须登门谢罪。

水成旺死于非命,是大凶之死。水家为他做七天道场。以白布搭成的布棚,从水家大门,一个挨着一个,一直拉到大马路。门前的空地上,用椅子摞成塔状,搭成“刀山火海”。做法事的老道士,将串在剑上的钱纸点燃,猛然扬手挥剑,将钱纸抛向空中。飞舞的纸张烧得像火球一样,随风飘散,然后落下。老道士便在这落下的火球中,舞动宝剑,喃喃念咒。院子里,又有和尚分成六排,盘腿席地而坐,嘴里不停念经,为水成旺超度。黄昏时节,身着白麻的水家大小十几人,在道士的引领下一趟又一趟地爬刀山过火海。院里院外,呜咽的哭泣几乎没有停止过。

陈一大带了徒弟红笑人红乐人两个,捧着厚礼,前去吊唁。水家的亲戚闻知此人即是凶手的班主,纷然围上。这阵势让陈一大有些腿软。他战战兢兢走进水成旺的灵堂,在水成旺的遗像前不停地磕头,心想,水老板,这不关我的事,你若有灵,就显一下。你保佑了我,我心里一定年年念你的好。

陈一大磕完头,想跟水家人表示一下歉意,却见灵堂外闹哄哄有一堆围观者,却无一个水家的人。陈一大正不知如何是好,佣人山子过来拉了他一下,说请留步,我家大少爷有话跟你说。

跟着陈一大一起去的徒弟红笑人红乐人担心出事,两人不约而同地伸手拦住陈一大。陈一大想了想,大声说,水家是知书达礼人家,他们做事会有分寸。大少爷找我是为了谈事情。他的声音传到门外,乱乱哄哄的外面,竟是静了下来。

陈一大跟着山子绕到院后的一间屋子,山子说,请进吧,我家大少爷在里面。

陈一大有些心虚,担心门两边出来打手。跨门坎时,心里哆嗦,于是腿也哆嗦。抬了好几下,才跨过去。刚一进门,便听到一个声音说,放心吧,我不会在祖宗面前闯祸。

陈一大镇静着自己,力图让自己保持从容。他抬起头来,突然看到,这房间里,供着水家好几祖宗的牌位。最下的一排,空出一个位置,陈一大知道,这就是水成旺的归宿。陈一大身不由己地就地一趴,给水家祖宗磕了三个头。刚磕完,有人伸手拉起了他。陈一大起身时,眼里看到的是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年轻人说,我叫水文,是水家的大少爷。

尽管心知水家大少爷年龄不大,但陈一大还是吃了一惊,脱口而出,说想不到大少爷这么年轻。水文说,年轻是因为有父亲顶着天,现在父亲没了,水家不再有年轻的大少爷了。陈一大说,对不起,大少爷……。水文冷然一笑,打断他的话,说这时候说对不起还有用吗?对不起三个字能让我爸爸死而复生吗?

陈一大怔了怔,心里涌出几分惊慌,但只几秒,他很快让自己稳定,他面对的只是一个少年,这个少年还不足以威胁得了他。陈一大说,大少爷找我是要……水文又一次打断他的话。水文说,你别怕,我找你是想送你一笔钱。陈一大顿时愕然。心里迅速揣测着水文的意图。水文不等他发问,接着说,这钱当然也不白会给。

他说着从衣袋里拿出一迭钱朝陈一大递出。陈一大没有接钱,只是作平静状地问道,这得有个说头。水文说,你徒弟红喜人打死了我父亲,这仇我们水家一定要报。你作为班主,教导无方,也要承担责任。不过,我并不想太为难你。只是想请陈班主一旦闻知红喜人的消息,马上告诉我。这钱是赏钱,我先给你头一笔,抓到红喜人,还会有第二笔。

陈一大定神望了望水文,心想这个大少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了得!将来在汉口,绝对也会成呼风唤雨的人物。这样的人,非但不能得罪,甚至是必须巴结的。陈一大想定,便伸手推开水文递到面前来的钱。

水文板下面孔,冷冷地说,怎么?不愿意?还是嫌少?陈一大淡淡地笑一笑,说大少爷误会了。兄弟我在江湖上为讨口饭吃,奔波数年,虽说不是什么好人,可总算也还知道一个“义”字。红喜人这个混蛋尽管是失手打死你父亲,但他却在汉口大大败坏了我陈家班子的名声。所以,大少爷,你不需要拿一分钱,我自会派人打听红喜人的行踪。不是为了水家,而是为了我自己。

水文盯着他的脸,好几十秒后,才反问道,那水家的仇呢?陈一大说,今天大少爷既然找到我,引领我在祖宗牌位前说话,想必是有一番用心。我陈一大在这里也给大少爷做个保证,只要有红喜人的消息,我第一个就来告诉你。你拿住了人,怎么报仇都是你们水家的事,我陈一大绝对不闻不问。

水文的脸色变得和善起来,说陈班主说话当真?陈一大说,信得过你就信,信不过我也没办法。我要说了假话,就算你放过了我,你家上上下下的一列祖宗大概不肯放过我。再说了,我要在汉口混,我敢得罪你老娘的刘家吗?

水文想了想,说这个我倒是信。你如果有半句假话,你不死在水家的棒下,也必死在刘家的枪下。陈一大说,放心,大少爷,我虽然是个杂耍的,但也把自家的命看得蛮干贵。我不会为红喜人的小命去损自己的命。水文说,送客!

相随陈一大去水家的红笑人、红乐人守在水家门外,不知班主凶吉,正急得大汗淋漓。突然看到陈一大张皇而出,心里的紧张方才松驰。陈一大一言未发,只是疾步而行。红笑人红乐人亦不敢问,忙贴着他的脚步朝前走,一直走到远远的街上,连道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方舒缓下来。

陈一大说,水家这个大少爷,将来可不得了呀。红笑人说,班主,他们把你怎么了?陈一大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这是红喜人的事,跟班子无关,跟我也无关。红乐人说,那就好。刚才我还吓得够呛,生怕师傅有事。陈一大说,人家没为难我们,但我们也不能当什么事没发生。我们也得讲点良心。万一刘汉宗丢一句话下来,我们在汉口没了立足之地,还不苦了大家?红笑人说,班主的意思是?

陈一大叹口气,说这也没办法。红乐人,红笑人,你俩平常也给我多多打听一下红喜人的下落,让我对水家有个交代。

第二章 风雨无情

天到底转暖了,树也发了芽。街边的短墙上落着阳光,细草从墙缝里钻出,摆一副架式大摇大摆地晒太阳。马路上的泥水都消失不见,马车和三轮来来去去地发出嘀嘀和叽吱的声音。偶尔会有几辆汽车从租界驶出,穿过华界的街路,往后湖方向奔驰。紧张着让车的行人,眼光会追着车尾驻足观望,满含着好奇和羡慕。踏青的季节到了。文人雅客们睡过一个冬季,现在也都跟树开花草长芽似的,忙碌了起来。

水家的院子里,也已是满眼绿意。往常这时候,水成旺会择上一个春光晴好的日子,领着家小,拎着藤篮,篮里装着大饼、包子和茶水,然后叫上马车,欢声笑语地去汉口后湖踏青。

然而,当这一年的阳春一如前往地登临水家时,家里的主人却已与春天无关。

李翠把孩子抱出来晒太阳,这天女儿满月。水成旺连名字都没来得及给女儿取,便一去不返。李翠便将这个既无爹又无名的女儿叫了宝宝。望着宝宝,李翠愁肠百结。这份哀愁并非为突遭横祸的水成旺,却是为了自己和怀里的婴儿。在这个家里,李翠不再有水成旺这座靠山,不再有人在前面为她抵挡,她不知道大娘刘金荣会虐待自己到何地步。而她的宝宝,生下不到一天,爹便死了,她又将会有如何的未来?这一个月里,李翠几乎没有轻松一天。初为人母的喜悦完全让悲哀和恐惧压倒。李翠夜夜哭醒,醒来却越发想哭。

菊妈端着衣服从河边回来,见李翠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圈,便说,他姨娘,刚满月可不能这么吹风。李翠说,屋里太闷了,我实在想出来透口气。

偏这话又让刘金荣听到,她从自己房间出来,话中带话道,可不是,我们这穷房窄屋的,是闷人的鬼地方。像你这样跑惯了江湖,哪里受得住这闷呢?李翠有些惶恐,忙轻声分辩着,太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透透气。刘金荣说,我当然晓得你的意思。老爷没死,这屋里就闷得慌,老爷一死,这屋里就更闷了。你在外面透气透惯了的,那里透着多爽呀。李翠更加紧张,她不知道刘金荣要干什么,她只想说得更清楚一点。李翠说,太太,我没觉得屋里闷,只是天气开始有点暖了,我……。刘金荣打断她的话,冷然笑道,咦,刚才不是说闷么?这会儿又是暖了。不是闷就是暖,都一回事吧。你要晓得,水家的日子从来就不那么舒服的。不比你们跑江湖,多的是男人哄着你玩。

李翠低下头,不敢再说话,眼睛里却有眼泪流出来。菊妈忙从她手上接过孩子,说他姨娘,赶紧进屋吧,孩子刚出月,还不能这么吹风。菊妈说着,连推带拉把李翠弄进了屋里。

窝在菊妈怀里的宝宝,突然又哭了起来。刘金荣冷眼看着她们进屋。心道,一个跑江湖的贱人,想白白在水家过吃香喝辣的舒服日子,哪有的事!

刘金荣懒懒地走进院子,她想看看水武在干什么。山子说,刚才好像看到水武往厨房去了。刘金荣心知水武进厨房一定是嘴馋找吃的,暗想这孩子成天屙稀,还没屙够?想罢便朝厨房走去,意欲一逮水武。

厨房里,两个烧饭的老妈子一边淘米切菜,一边悄声议论。一个说,太太房间的钟声刚停下,新生的小姐就立马不哭,这时候小武子就进门倒下了。我想想就觉得怪。

刘金荣走到门口,正欲进门,听到这话,立即停下。她想,这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老妈子亦说,是呀,这事也是好巧。新小姐一落地就哭个不停,来了几个医生就不晓得是什么缘故,连洋医生马洛克都来看过,全都闹不清她为什么哭。可是老爷一死,她倒是不哭了。头一个老妈子又说,我们老家说,有一种人到世上来就是专门克他家人的,不晓得新小姐是不是这样的人。

刘金荣惊得皮肉都发颤,水武从她的腋下一穿而过,她也没有留意。刘金荣只是想,啊啊,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呀。

水文被紧急叫回家的时候,刘金荣已经抽完鸦片,一本正经地靠在椅子上,呆愣着脸,仿佛心事重重。水文进了门,她也没有反应。水文一直走到她跟前,说姆妈,什么事,这么急?

刘金荣恍然惊一下,看清是水文,方说,今天一大早,我想起你爸死得那样惨,想想就忍不住哭。突然好像听到你爸跟我说话。他说煞星上门了,你还哭什么哭,我已经被克死了,你得替我保住水家呀。连说了三遍。我吓一大跳,忙问你爸,谁是煞星呀?结果墙上的钟响了,你爸不见了。我听见钟声,突然就想起一件事来,越想越不对,所以赶紧叫你回家商量一下。水文有些莫名其妙,说什么事?

刘金荣诡秘地说,你晓得我想起了什么?你爸死的头天,有个瞎子在门口算命,我从你大舅家回来,心里正高兴,就让他给算了一命。那瞎子一掐我的八字,就说,这家人有祸事临头。我不明白,问他怎么会有祸事临头。他说灾星自天而降,祸事哪能不来?说完就走人,连钱都没有收。你说这事奇不奇?瞎子说灾星,你爸说煞星,这肯定都是指一件事。

水文还是不解,说妈的意思是?刘金荣急了,说你怎么这么苕呀。瞎子头天算完命,第二天那边就生了。巧的是,她那边小伢一生,这边你爸就死。这不正应了瞎子的话么?水文惊道,妈的意思是说煞星是……小妹妹?刘金荣脸一板,说你还叫得亲热!煞星呀。除了她,还会有哪个?

丧事办完后,水文去姨娘房间看过他的小妹妹。他把食指伸到她的手心拨弄了几圈,那只柔软的小手便紧紧抓着他的手指头。小妹妹小脸粉粉,眼睛亦亮晶晶的,望着他露出笑的样子。菊妈还笑说,看来小妹妹喜欢大哥哩。

想到此,水文缓了缓,说姆妈,莫信这些,瞎子讨口饭吃,胡说八道,是正巧碰上的。刘金荣说,我先前也这么想。可是,你爸显灵说的那些话,又让我越想越不对劲。你爸说了三遍,我不会听错的。他为什么这么讲?你想,隔壁那丫头生下来就哭死哭活,一刻不停。你爸嫌家里闹,才带小武儿去堤街。这一看,回头路都看没了。那个时候你肯定还记得,墙上的钟一响完,那边的丫头不哭了,小武就回家来报丧。这是不是也太蹊跷?

水文也有点半信半疑了。他惊异道,好像真是这样哦?刘金荣急道,我的儿呀,难道我还哄你不成?你要不信问问大家。厨房的下人都议论火了。我越想越害怕,以后万一家无宁日,怎么办呢?

水文的眉头蹙紧了,他想这事看来是有点邪乎。刘金荣说,水文,我儿呀,就算是我多疑,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你也不晓得将来还会有什么事发生?一旦发生了,悔也来不及。你爸显灵让我保住水家,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保?儿呀,你弟弟差不多也成了废人,这辈子,我只有靠你。水文默然片刻,说妈,我知道了。刘金荣紧盯着问了一句,你知道了什么?水文说,你放心,我知道我该怎么做。

汉口的早春,天黑得早。加上阴天,便越发觉得黄昏像风一样快速刮过,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真容,天便已经暗了下来。晚上,山子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人去堂屋。叫到李翠时,李翠无端有些发悚,问是干什么?山子说,不晓得。

李翠心道,莫不是抓到凶手了?想罢便赶紧让菊妈给宝宝换过尿布,然后抱着她赶了过去。

堂屋里电灯都打开了。似乎觉得不亮,在周圈还加点着汽灯,于是便满屋通明,甚至赛过白天。只是这明亮有点吓人,原本说笑的人,一进堂屋,便都被这气氛震得噤声。舅老爷刘汉宗和大太太刘金荣都正襟危坐在灯下。炽白的灯光照着他们满脸的威严,越发让人心里惶恐。

李翠一脚跨进门,见这阵式,立即腿软。她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里阵阵忐忑不安。李翠尽量控制着恐慌,颤抖着声音问候了一声舅老爷。她想把女儿抱给舅老爷看看,但又缩了缩手。因为这个舅老爷跟女儿毕竟没什么关系。缩手之间,李翠看到,舅老爷丝毫没有看一眼女儿的意思。

待李翠找下椅子坐定后,水文便开始说话。他铁青着面孔,虽然只十六岁,却一副当家人的派头。水文说,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说一下。这是我水家的大事。所以我专门请了舅舅来这里坐镇。水文说话时,目光在屋里扫动。扫到李翠脸上时,仿佛停顿了一下。李翠突然有不祥之感。她身不由己地发抖。菊妈接过她手上的孩子,低声问了一句,她姨娘,你怎么了?

屋里的自鸣钟突然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堂屋立即杂音全无,只剩下这钟声。连一直叽叽呱呱的水武也安静得像只猫,倚在刘金荣腿边,一动不动。钟声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分外清亮。菊妈手上的婴儿突然“哇”一声大哭,哭得李翠心里一阵乱跳,她慌忙又从菊妈手上抱过女儿,对菊妈说,我把孩子抱回屋里。菊妈你过去照看一下。

李翠和菊妈正欲抱着孩子走,水文说,翠姨,不要走。让孩子哭好了。李翠停下脚步,她呆望着水文,仿佛想从他脸上看清他是什么意思。水文正欲说话,突然钟声停止。随着钟声的消失,婴儿的哭声也戛然而止。屋里又是一阵奇怪的安静。李翠似乎吐出一口气,但心却提得更高了。

水文又开始说话。水文说,我爸惨遭不幸,这是我水家的灾难。但水家的人还得活。我是长子,往后这个家由我来当。今天把家里人都找到这里来,是要宣布一个决定。

所有的人都勾着头仔细听着,不晓得这份决定为着什么。也不晓得决定的事情是否与自己相关。一阵细碎的骚动后,便又静下。

水文说,大家都晓得,翠姨生了一个丫头。大家也都晓得,这丫头落地后,一直哭个不停。我爸为这事,心里烦,才带着小武儿去堤街。有人算过时间,家里的钟响的时候,我爸就在那边出了事。钟声一停,这边的丫头立马不哭,就像刚才一样。今早,爸爸显灵了,告诉我们,我们水家有煞星。为了保证一家老少的安全,我必须把这个煞星清出门户。这也是爸爸的意思。

李翠下意识地紧紧地抱着女儿。突然她发现大家的目光都在朝她望着。李翠惊慌失措,说为什么你们都望着我?刘金荣冷笑一声,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你手上的孩子就是我们水家的煞星,要不怎么她一来,水家就出这样的惨祸呢?

李翠吓着了,她把手上的女儿抱得更紧。说话也有点辞不达意。李翠说,不不不,她是大少爷和二少爷的妹妹。她会很乖的。老爷说,他正想要一个女儿。以后,她是水家的千金。水文说,翠姨,没听到我刚才说的话吗?我说过了,我是家长,在水家,我说话算数。是不是煞星,事实在这儿摆着。我不能让水家再出什么灾难。

李翠从椅子上起身,走近水文,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李翠哭道,求求你,大少爷,求求你,大太太,她只是一个婴儿,她不会惹祸的。那灾难是个偶然,跟她没关系。水文说,有没有关系,只有老天知道。事情发生得这么巧,我不能不防。翠姨,我不会逼你,我给你三条路选择。第一,把丫头交给下人,溺死了事;第二,你如果舍不得她死,就叫下人把她送出水家,送得远远的,水家永远不认她,你翠姨还是我水家的姨太太,不误你的吃香喝辣;第三,如果你还是舍不得,你就带走她离开水家,永远不要回来,我们水家既不认你,也不再认你手上的孩子。你再不再嫁以及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水家无关。

李翠听到这话,眼前一阵晕眩,当场哭倒在地。菊妈慌忙忙从她手上抱过孩子,跟着也跪了下来。菊妈说,求求你,大少爷,大太太,舅老爷,这孩子也是老爷的骨肉,不能这么对她呀。刘金荣猛然拍了下桌子,满堂议论立即停顿。刘金荣说,放肆,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一边去!

水文叱了一声菊妈,说听见大太太的话没有?滚一边去!菊妈面红耳赤,慌张地爬起来,抱起孩子,站到了人后。

李翠没了主意,她趴在地上又朝刘汉宗磕起头来。李翠的头磕得太凶猛,额上立即有了血印。李翠说,求求您舅老爷,求求您救救我的孩子。舅老爷刘汉宗说,李翠呀,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这事蹊跷得厉害,换了是我家,恐怕我也得这么做呀。没有哪一家人胆敢为了护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而让全家人天天担心大祸临头,是不是?叫我说,你还是听水文的吧。

李翠便哭得说不出话来。水文说,翠姨,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你自己把这事了断。李翠没听水文说完,晕倒在地。

李翠醒来时,已是在自己的床上。她仿佛是从噩梦中挣扎而出,一睁眼睛,就尖叫着,宝宝,我的宝宝呢?

菊妈正给宝宝喂米汤。听到李翠声音,忙把宝宝塞到李翠怀里。宝宝柔软的小手触到李翠的脸。李翠脸上满是泪水。一滴泪落在宝宝的嘴唇上,宝宝的小嘴便蠕动了起来,仿佛品尝着那滴眼泪。

菊妈一边拭着泪,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出口,她姨娘,你还是赶紧拿个主意吧。这三天说过就过去了。看大少爷当家的架式,也不好惹呀。李翠哀恸道,我能怎么办呢?我要我的孩子。我要再去求大少爷。菊妈说,她姨娘,听我劝一句,求没有用呀,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李翠爬起来,大声说,不,我再去给他跪下,我给他磕头,我求他看在老爷的份上,饶了这孩子。老爷说过,他没有女儿,他就想要个女儿……这是水家的千金。

李翠抱着孩子下了床就往外走,菊妈追着她,大声说,她姨娘,这是没用的。李翠怒声吼道,你给我滚开!说罢拉开门,便冲了出去。菊妈望着李翠的身影,连连地叹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李翠憋足一股气跑到水文房间门口,还没推门,听到水文在屋里的说话声,立即就腿软。她开始发抖,不知道自己进了门怎么开口。这时水文似听到门外有动静,大声问了一句,谁在外面,是小武子吗?李翠哆嗦,鼓着劲推开了门。脚步刚跨过门坎,膝盖便屈了地。李翠泪汪汪地看着水文,透过泪水,她看清跟水文说话的人是舅老爷刘汉宗。

李翠说,舅老爷,大少爷。求求你们。水文说,有话直说,是想好了吗?李翠说,我想求求舅老爷和大少爷,给我孩子一条生路好不好?她也是水的家骨肉呀。

水文脸上露出厌烦,眉头皱起半天方说,翠姨,我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事必须有个了断。如果你带孩子走人了,我没话说。从此我们水家与你一刀两断。如果你处理掉孩子,可以继续留在水家,往后茶园大大小小的事我也会交给你管着。你要什么事都不想做,也没关系。你是我爸明媒正娶抬花轿进门的,只要你留在水家,你照当你的姨太太,我会对你负责到底。但是,这个妖孽,绝不可以留下。刘汉宗说,李翠,大少爷的话句句在理,老爷虽然不在了,将来你跟着他,也是半点苦都吃不着的。可是,你那孩子,实在不宜留家。连我心里都有点怕她哩。太邪乎了呀。

跪在地上李翠嗫嚅着说不出话来,她只是哭,眼泪滴得怀里的宝宝满脸都是。水文说,我已经给了你三条路,你只能在这中间选择。回你屋去吧,不要再来求我,我跟舅老爷还有正经话要谈哩。

候在门外的菊妈,见李翠依然跪在地上长哭不已,担心水文发脾气,忙踅身进门,扶了李翠起来,逃跑式地挟着李翠,快步离开。

屋外阴云密布,天空中一颗星星也没有。菊妈想,唉,这是什么样的命呀。

雨终于又下起来了,滴滴哆哆地打在窗檐上。风不大,所以树叶并没有喧哗。汉口的夜晚很安静,只偶然能听见江上洋船进港的鸣笛。像是一个巨人翻身,身不由己地发出大大的声响。

整整一夜,李翠都做着恶梦。梦里无数妖怪恶魔都围着她,要抢走她的女儿。天快亮时,睡在床上的李翠突然尖声叫了起来,救命呀!救命!声音越过窗格,一直闯进院子,同风吹树叶的哗哗声糅在了一起。

菊妈忙披衣进屋,说她姨娘,你怎么了?李翠坐在床头嘤嘤地哭,宝宝,我的宝宝呢?菊妈抱过婴儿,边摇边说,在这里,好好的哩。姨娘你是做恶梦了吧。李翠慌张地接过孩子,紧紧搂她在怀,哭道,怎么办呢?以后不就是天天恶梦了吗?菊妈说,叫我说,她姨娘,为娘的都会舍不得孩子。你要是实在是受不了,就带着孩子走吧。大少爷的三条路不是还有这一条吗?趁年轻,再嫁个好人家,怎么也能把孩子养大呀。李翠摇摇头说,不行呀,我想起以前那些日子,我也是个怕呀。我自小没爹妈,跟着舅舅的戏班子走江湖,风里来雨里去,吃的苦比盐还要多。有一回,舅舅在台上唱戏,我在灶房里被流氓欺负。那时我才十一岁,这事回过头我想都不敢想。这辈子我没好好地过上一天,直到老爷看上我,娶我回家,我才算有了人过的日子。你也看到了,老爷很疼我的。我不能离开水家。我不能。我不敢再回去过那种狗都不如的日子。

李翠说着说着便又哭泣。菊妈长叹一口气,说造孽呀。这样想想,姨娘以往过得比我这个下人还要辛苦。唉,那就别走吧。李翠说,可是,我又怎么能舍得下我的孩子呢?菊妈叹了又叹,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说,姨娘你再睡会儿,天就要亮了。把孩子给我。李翠紧抱着孩子,说不不不,让我抱着她睡,怕是也只能睡这一两天了。说罢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

菊妈叹着气离开她的房间。她想,只有过多了苦日子的人,才晓得那样的苦有多么可怕。好日子哪个不想要?亲骨肉哪个舍得丢?让人在这两样中选一个,真是个挨千刀的。换了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去选。怕只怕最后还是可怜了那孩子。

月光如水,透过窗棂洒在房间的地上。李翠一直抱着孩子坐在床边,发呆地看着月光。她仿佛一遍遍地想着自己的过去。那些不寒而栗的往事,令她绝无勇气再去面对。

早上,菊妈端来一碗热干面和一碗莲子糊米酒。担心李翠没胃口,又特地弄了点小菜。李翠依然什么也不想吃,只是抱着孩子发呆。菊妈说,她姨娘,多少还是吃一点,得有奶喂孩子呀。李翠说,哪个晓得她还能吃几天奶呢?菊妈哆嗦了一下,说姨娘的意思是?李翠被自己的话吓着,又忙说,我没有那个意思。我没有。我不能送走我的宝宝。菊妈的心扑嗵扑嗵地跳。她拿捏不准李翠到底选择了什么。可是选择哪一样,都让她觉得紧张。

李翠的早饭还没吃完,菊妈领进一个乡下女孩。女孩子手上拎着一篮鸡蛋,伶牙俐齿,一口一声姐。且说自己叫珍珠,李翠舅妈是她的干娘。她干娘让她进汉口来给姐送鸡蛋,让姐在月子里补好身子。

李翠颇感意外。她的舅妈以往待她并不好,说刻薄也不过分。现在居然让人前来探望她?李翠想,恐怕不那么简单。

说了半天客气话,又夸了半天孩子。李翠方说,我家发生的事,舅妈知道不?珍珠说,听说了一点。可怜我姐夫,怎么会这么倒霉呢?说实话,他要在,我干娘还不会让我来。现在……姐,干娘说了,姐夫这一走,这个家你少说也要当半个,可你身边怕没个自己人,所以,干娘让我过来照顾你,跟你搭个伴儿。

李翠苦笑了一下,她明白舅妈的意图了。虽然她也想身边有自己家乡的人,可是以她的现状,她又怎么有资格留人?

李翠说,我现在面前只有三条路,没有半个家。珍珠说,姐的意思是?李翠便将水文的话复述了一遍。珍珠听罢大惊失色,说他他他、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姐?这算个什么事呀?条条路都不是活的呀?李翠说,是呀。条条都是死路。珍珠说,姐你是明媒正娶嫁过来的。孩子也是水老板的亲骨肉,他们不能这样对你。李翠说,我说过了,也求过他们了。可是大少爷根本不听。舅老爷也在场,他们铁定认为宝宝是煞星。珍珠说,那姐怎么办?难不成带着孩子离开水家?李翠为难地说,我这么想过。可是,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又该怎么过呢?

珍珠仰起了头,望着帐沿上垂下的流苏,仿佛想着什么。想了一会儿,方说,姐,按说这里没我说话的份。但是我还是想劝姐,孩子是人,姐自己也是人,好不容易有口舒服饭吃,干嘛还要给自己找苦受?孩子是水家的,水家都不要,你受苦受累地替他们养着又是何苦?姐就算带了孩子出门,将来她这样跟着你,未必就能过得好?

李翠惊异地望着珍珠,突然问,你今年几岁了?珍珠说,今年满十四。李翠想,她小小年龄,想得倒透。想罢说,她也是我的骨肉呀。她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是她的亲娘啊。珍珠说,姐还年轻,长得又水灵。依我说,把孩子找个殷实人家送去。姐先在水家调养好身体,站稳脚跟,往后再看准了人,把自己嫁出去。那时候,也没个拖油瓶,什么事都好办。姐照样可以生自己的骨肉。李翠说,那……你可不可以把孩子交给舅妈,请她帮我找个好人家?回头我一定报答你。珍珠说,姐,我年龄小,但我明事理。我干娘不会不顾你,只是我替你抱走孩子,往后你成天要找我和我干娘打听把孩子送到哪儿了。我能忍下心不告诉你吗?可一告诉了,你还不成天想去看望?别说水家知道了,对你不利,就是那孩子长大后,知道她亲妈不要她,还不恨死你?你哪头都落不着好。你不如断了这个念,只当这孩子没生,一条心过自己的日子,这更上算。

李翠看着珍珠,没说话。她揣摩着珍珠的话意,心想,如果水文知道她把孩子送到了自己娘家,说不定上门找舅舅麻烦。

珍珠说,姐,如果我是你,我一定要留在这里。死也要死在这里。你看这花床,多精的做工,看这满床的绫罗,多松软的铺盖,看桌上姐的早餐,简直像皇后一样,还有这满屋的摆设。这样的地方,我梦都梦不到。这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将来我不能让我的孩子过好日子,我就宁可不要他到这个世上来。

珍珠说着,环顾四周。她的眼里有羡慕有嫉妒也有几丝绝望。李翠随着她的目光在屋里转着,转过一圈,她低声道,你说的是。

外面的雨还在下。屋檐下的雨线,将泥地砸出一排坑。坑里集满了水。雨水落在上面,发出不停歇的滴哆声。这声音淹没了李翠说的话。一边伺候的菊妈,抱着宝宝,轻轻地亲了一下,她长叹一口气,心里明白,这孩子必走无疑了。

李翠给了珍珠一点钱,让她带回家给舅妈。又挑了几件衣服送给珍珠。李翠说,姐这回没办法帮你。过一两年,你来汉口,姐的情况好了,一定帮你。姐看得准,你的心大,将来会有大出息的。珍珠说,姐,你说得对,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

李翠听她如此这般地说,心里好是激动,觉得珍珠所想就是她的所想。便忙又脱下手镯套在珍珠手腕上,说妹妹,你比姐强。我蛮喜欢你,往后来了一定要来看你姐。

送她出门,李翠心里便拿定了主意。一旦心思想透,主意定下,浑身反而倒轻松了。

下午,雨依然未停。墙根的霉味开始散发。屋里湿潮湿潮的,墙壁上都冒得出水。人呆在这样的屋里,哪儿都不舒服。李翠半靠着藤椅,呆望窗外。她神情麻木着,似在想事,又似什么都没想。

山子过来叫李翠,说是大少爷问姨娘怎么决定的。李翠懒懒地说,还能怎么决定?抱走吧。山子答应了一声,回话去了。

菊妈已经将婴儿的小包清理好。菊妈说,她姨娘,孩子没大名哩,要不给取一个?李翠苦笑道,说人都不要了,还起这名字干什么呢?菊妈说,也算是姨娘的一个念想吧。

窗外的雨水滴滴嗒嗒的,李翠一连听了几天这样的声音。李翠说这孩子,只当是世上的一滴水,滴下来,没人搭理,就干了……李翠说时,又忍不住双泪长流。菊妈也听得心下恻然。菊妈说,那……是不是留个信物,往后好相认?李翠说,不用了。真要哪天遇上,相认了,她知道是她的亲妈不要她,还不恨得咬碎牙?既然送出去了,也就不打算再有认回来的那天。

及至傍晚,山子再来,径直到李翠房间抱孩子。李翠突然又慌了,搂紧着宝宝放声大哭。山子说,不是说好了吗?她姨娘,你不要难为我。山子连说带抢,硬将孩子夺到了自己手上。李翠趴在床上哭得不能自已,连婴儿的一小包衣物也没有递给山子。

山子抱着婴儿出门,走进院子,遇到从厕所出来的菊妈。菊妈见山子抱着孩子,心里一紧,突然也慌了。说就这么空着手抱去?孩子的衣服呢?山子说,哟,姨娘没拿给我,想是忘记了。菊妈说,孩子没换的衣服怎么行?你等等,我给你拿去。菊妈跑进屋,见李翠哭得惊天动地,便说,她姨娘,现在悔还来得及。李翠哭叫道,你给我出去!我不想听你说这些!你出去!我也不要见那个小妖精!

菊妈吓得一哆嗦,赶紧拿着小布包跑了出去。山子抱着孩子,正站在大门的屋檐下朝外张望。菊妈说,山子,要把孩子往哪送呀?山子说,大夹街有个捡垃圾的婆子说要抱到黄陂去,讲好了她过来抱,不晓得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菊妈正欲往回走。突然,她心动了一下,转身对山子说,哦,大夹街的那个讨饭婆子呀,我认得她。下这么大的雨,她怕是不会来了。我正好要去给姨娘抓点药,顺路。要不我给她送过去?免得你等得累。山子朝屋里看了看,说当真?你不会把孩子抱回来吧?菊妈说,我哪有那么大的胆?

山子犹豫着,他看看天,说你真替我送过去?菊妈说,放心吧。我定会送到大夹街去的,顺一脚的事。你总不会担心我把孩子养起来吧?你也晓得,我男人早死了,一个孤人,汉口连个住处都没有。养自己都养不活,哪里还能养得活一个孩子?我只想帮你哩。山子想了想说,也是。不过,你可千万别说是你送走的。大少爷要问起来,我还得说是大夹街讨饭的婆子上门来抱到乡下去了。菊妈说,我什么都不晓得呀,我说什么?山子说,那好吧。

菊妈将小包袱系在肩上,又从山子手上接过婴儿,她看了看天,雨下得正急,菊妈犹疑着。山子递上一把油布伞,说,菊妈,打把伞。别淋坏孩子。菊妈接过伞,撑开着说,山子呀,知道疼孩子,你是个好心人呀。山子说,到底是老爷的亲闺女呀。我也心疼。只不过,我心疼也没个用处。菊妈说,有这份心就好,老爷会晓得的。

菊妈说罢,冲进雨里。雨水立即扑打在伞顶上,发出剧烈的响声。菊妈怀里的婴儿似是受了惊吓,蓦然大哭出声。菊妈心说,伢呀,我看着你生下来,抱了你一个月,我不忍将你交给一个讨饭的婆子呀。这样,你说不定三天都活不过去。别的我帮不了你,现在我至少能让你在一个好心人家里长大。孩子,你不要忌恨我,也不要忌恨你妈,这跟天要下雨一样,都是没法子的事呀。

婴儿在雨声中放声啼哭。这哭声如雷震耳,如刀扎心。菊妈情不自禁全身发抖。她想,伢呀,你不要惊动了老天爷。

第三章 下河

天朦朦亮,杨二堂拉着板车出门。汉口的夏天,一早上起来,风便不凉。稍一动弹,背上的汗就渗湿了衣衫。杨二堂一出门便将衣襟敞得大开。街上静静的,只偶然有门吱呀地开关。这多半是出门买早点的下人或是外出打杂的伙计。杨二堂听熟了这些声音,他会知道哪一声门响属于哪一家。

杨二堂走进巷子,用他悠长的嗓音喊叫一声:下河咧——

仿佛雄鸡叫早,巷子里立即开始骚动。各家的门板都唏里哗啦地响起,空寂的里份里渐次有人走动,家家门口都放出一只围桶。杨二堂顺着一家家的大门且停且走。他的板车上有一个大粪桶。杨二堂先将围桶中的粪便一一倒入粪桶,又将围桶整齐地码在板车上,然后拖着板车往小河边去。

水滴最初的记忆似乎就停在这里。

水滴不记得自己几岁就跟着父亲一起下河,她只记得跟在父亲板车后面跑跑停停,感觉像一只蝴蝶在飞舞。汉口街巷的早晨,在水滴心里,全都是父亲杨二堂的。

密集的汉口,有许多里份。里份人家,均无厕所。公用厕所亦寥寥无几。围桶便常是一家老小的排泄处。下河人的事情说来也简单,便是替人倒过围桶再替人将围桶涮净就是了。杨二堂做这事业已许多年。他每天清早和黄昏共跑两趟,以此为生。

杨二堂拖着满车的围桶径直到小河。小河其实就是汉江,水也不小。只不过跟近旁的长江比,它小了点,汉口人因之而叫它小河。在那里,每天都有郊外的农民等着杨二堂。农民们将车上的大粪桶拖走,再放下一个空粪桶,以让杨二堂用于次日下河。如此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在农民更换粪桶时,杨二堂便踏在小河边的石台上,一只一只地将围桶涮洗干净。

水滴最喜欢蹲在河岸的石墩上看父亲杨二堂在小河边涮围桶。竹刷在马桶里发出哗哗哗的声音。她的父亲抓着围桶边沿,迎着水流晃荡。河水很急,浪头直抵桶底,一只围桶转眼就被激水冲得干干净净。杨二堂将洗净的围桶,端到岸边宽敞地带。洗一只,放一只。不多久,一大排围桶便整齐地码了起来。这时候,阳光会照在马桶上。富人家的描金围桶在光照下熠熠发亮。水滴长大后,第一次学会用壮观这个词时,脑子里浮出的便是排成一长溜、散发着太阳光的马桶。有一回,水滴甚至对杨二堂说,长大了我也要下河。杨二堂听得满脸堆笑,未置可否。倒是她的母亲,反手就给了水滴一个巴掌。母亲说:“你能不能有点出息?”

母亲的声音里,有愤怒,也有悲哀。

水滴的母亲叫慧如。她一直对下河这件事深以为耻。当然她也一直觉得嫁给一个下河的男人是自己的不幸,她一生都为此深怀哀怨。这个婚姻是外婆做的主。因她的父亲老早就弃家外出,四处风流,母亲伤心过度,一病而逝。邻居杨二堂是个孤儿,他常去照料这对相依为命的祖孙二人。慧如的外婆担心她的外孙女与自己女儿命运相同,于是强行将慧如嫁给杨二堂。外婆说,只有这样的老实人,你才守得住。但慧如却一点也不想守。她不是一个乐于安份地守在家中照顾家小的人,她身上到底流着跟她父亲一样的血。在这个婚姻中,她从来没有快乐过。一个不快乐的人,每天在家必做的事就是斥责丈夫教训女儿。生活中每一件事她都不会满意。但杨二堂却很包容她。任她怎么吵闹甚至羞辱,他总是不作声,甚至也不生气。水滴有一回忍不住问她的父亲,说为什么你要这样忍受姆妈?杨二堂说,我没有忍。嫁给我这样没用的男人,你妈有气是对的。

杨二堂就是这样看待自己。他深知自己窝囊,但他却没有能力来改变这个窝囊。于是他就更加窝囊。水滴先前对母亲很有想法,觉得她对父亲太凶。但有一天,水滴突然有了像母亲一样的悲哀。

汉口的夏日黄昏,热闷起来也真是天谴人怨。杨二堂一趟没拉完,衣衫就已经湿透。水滴没干活,只是跟着走,头上亦是汗水淋淋。这样的日子很多,他们业已习惯。粪车在青石板的巷路嘎嘎叽叽地响,为了不让有一滴粪水落在地上,杨二堂拉车的双臂上下都得绷得紧紧,以让车轮踏实平缓。

像往常一样,杨二堂扬嗓叫道:“下河咧——”水滴随着他的尾音,接着喊叫:“下河咧——”水滴的声音脆亮而尖细。杨二堂每回都要笑眯眯地说,嗯,还是我们水滴的声音好听。

经过一个大户人家的门口,几个十来岁少年正在门前玩耍。黑漆的大门,衬在他们浅色衣衫的背后,像一幅活动的画。

杨二堂的车每天都从这大门前经过。水滴早看熟了这样的场景。水滴无意去想这黑色大门后是些什么。她唯一知道的是:这是有钱的人家。钱多得用不完。但有钱和无钱的家庭,有什么不同,水滴却从未想过。

杨二堂见门口有人,习惯性低下头,贴着墙边,急速地拉车行走,仿佛是想要快点离开。水滴却并不曾意识到父亲的举动,她继续学着父亲声气叫道:“下河咧——”

玩耍的少年突然一起大笑。笑完学着水滴尖细的声音叫“下河咧——”。水滴对杨二堂说,爸,他们学我。杨二堂说,莫作声。赶紧走。

但是一个男孩却在他们身后叫唱了起来:“一个伢的爹,拉粪车,拉到巷子口,解小溲……”

水滴又说,爸,他们骂我。杨二堂仍然说,走快点,莫作声。

杨二堂的话音还没有落下。一块石头扔进了粪桶。粪桶里的屎尿一下就溅在杨二堂的身上和水滴的头上。水滴尖声叫起来,爸——!然后停住了脚步。

杨二堂赶紧将粪车停到一边。走到水滴身边,忙不迭用肩头的毛巾替水滴拭擦落在头发上的污秽。一边擦一边说,不要紧不要紧的,回去一洗就干净了。水滴说,爸,他们欺负人!杨二堂说,不气不气,我们水滴不气。回家就好了,过两天就会忘掉。

水滴没作声,她正在想,过两天就能忘掉吗?那几个少年仿佛猜中她的心思,特意要加强她的记忆似的,再次挑衅起来。他们一齐朝粪桶里扔石头,边扔还边唱:臭伢臭伢滚你妈的蛋,莫在我屋里门前转。

粪桶里的屎尿再一次浅了杨二堂和水滴一身。有一块石头没扔准,砸在了杨二堂的肩上。

水滴忍无可忍,突然她就挣脱杨二堂的手,冲到那个最初骂人的少年面前。一句话没说,扑过去就撕打。水滴发疯地用脚踢,甚至意欲用嘴咬。

少年原本就比水滴高大。他伸出双手,揪住水滴的两只手臂,大笑着,对几个同伴喊:你们过来打呀。我嫌她太臭了。他的同伴个个亢奋起来,一下子围住了水滴,水滴立即陷入无数的拳打脚踢之中。

杨二堂吓着了。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去拉扯,可他长年下河,养成的规矩是不靠近外人。但他又不忍女儿如此被打。他只得哀哀地叫着,声音像旷野里的孤狼一样凄厉:不能打呀!不能打呀。我给你们磕头呀。

喊完他竟然就真的跪在了旁边。揪着水滴手臂的少年大声说,你磕头有屁用。踢死她!她竟敢打我!

水滴见父亲跪地求饶,心里的愤怒更是膨胀。她一边反抗一边尖叫着,爸,你起来。你不要磕头。我跟他们拼了。杨二堂却继续哀求道,不可以呀水滴。我们不能打他们。

不忍见水滴挨打的杨二堂,嘶声叫了半天,见水滴已经被打得倒在了地上,忙挪动着膝盖到了水滴旁边。他扑在水滴的身上,用身子护着她,嘴上说你们要打就打我,她还小。

揪着水滴的那个少年朝着杨二堂飞起一脚,嘴上叫着,臭下河的,滚开!这一脚正好踢在了杨二堂的脸上。鲜血立即从他鼻子里流出来。杨二堂下意识一抹,血便沾得满脸。少年看见杨二堂的脸,突然惊恐地起来:血、血、血呀——。

他的叫声一落,人便晕倒在地。少年的同伴们也都吓傻,殴打水滴的手几乎同时停下。几秒的停顿后,几个声音一起发出狂喊,不得了呀!来人呀!水武被下河的打昏啦!

杨二堂的鼻血顺溜从下巴滴了下来,衣襟敞开着,血便从胸口一直流到腰间。水滴很是惊吓,想要扑过去。杨二堂用手抵挡了她,说水滴别怕,鼻子流血一下子就会好。然后又说,乖,你赶紧回家,这里的事爸爸来管。水滴说,我不。我要跟你在一起。

水滴未曾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大门内猛然就冲出一个男人。男人上前抱起昏倒在地的少年,叫道,少爷,你怎么啦!旁边的几只手指立即指向了杨二堂和水滴。所有的声音都在说,他们打的。是这个臭下河的。

男人脸上立即露出凶光。他大声说,下河的,你活得不耐烦了?我家少爷也敢打?说着放下少年,冲到水滴父亲的面前,扬手便是一拳。杨二堂本来就一直跪在地上,未及站起。这一拳又让他轰然倒地。趴倒在地的杨二堂,嗫嚅着,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水滴急了,冲到那男人面,指着父亲脸上的血,大声说,我爸爸没有打他,是他把我爸的鼻子踢出了血。你看,你看我爸的脸。你再看他身上,有没有伤?

那男人看了一下他的少爷,又看了看杨二堂,似乎觉得水滴并未撒谎,便恶狠狠地说,以后不准惹我家二少爷,他看到血就会晕倒。你们再招惹他,我会对你们不客气!滚!快点滚!

富人家黑漆的大门轰然关上。杨二堂却依然趴倒在地。水滴扶起他,替他掸去身上的灰尘,仰头望着他的脸。此时的鼻血已经止住,未曾抹净的血痕,干在脸上和身上,深一道,浅一道。水滴很难过,她很想哭,但却忍下了。回家的路上,她像来时一样跟在父亲身后,但她却沮丧地低着头,一语不发。水滴没有了往日的快乐。这个在她心里一直强大无比的父亲,却从此消失不见。

水滴的心里第一次有了痛苦。而且这痛苦一来便如此强烈。与之伴随而来的,是她人生第一次仇恨,这仇恨也是如此强烈。

母亲慧如见他们父女两人这般模样回家,吓了一跳。问清缘由后,便非常生气。她大声吼着杨二堂,说有你在,水滴怎么还被打成这样?杨二堂一脸愧疚,低声说,我求他们了,他们不听。慧如说,你除了求人,还能做什么?小孩跟着你这样的爸爸,苦都要比别人多吃一堆。水滴不愿意母亲这样骂父亲。便说,姆妈,我不觉得吃苦。我跟爸爸在一起蛮开心。慧如气得连连跺脚,然后说,两个贱人!

这天的晚上,水滴已经躺在了床上。白天的事却一直纠结在心。她想为什么我的父亲可以这样任人欺负呢?为什么爸爸不肯还手,宁可跪下来哀求呢?为什么他们可以打我,我们不可以打他们?杨二堂睡前过来替她掖被子。水滴一骨碌提出自己所有问题。

杨二堂回答不出,吭吭巴巴半天才说,我们是穷人呀。水滴说,为什么穷人就要挨打。杨二堂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水滴说,为什么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杨二堂更是回答不了,长叹了一口气,方说,都怪爸爸没本事。水滴想,或许正是这样。水滴想罢又问,富人怕血吗?那个小孩,又没有挨打,怎么自己就倒地了?杨二堂说,他也可怜。有一回,哦,就是你出生的那年,他爸爸带他去堤街看热闹,不小心被一个杂耍小丑的铁矛头给扎死了。他爸爸身上的血溅了他一身,后来听说他见血就昏倒,脑袋也有点问题,往后你千万不要惹他。水滴有点吃惊,似乎还有点窃喜,说难怪他这么坏,因为他连爸爸都没有。

水滴对有钱人的仇恨虽是从这天开始。而同时,水滴对有钱人的向往也是从这天开始。这让水滴成为一个奇怪的人。一方面,她痛恨他们,另一方面,她却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员。这种痛恨和向往都成为水滴的力量。她不再想当穷人,而且瞬间就对下河没有了兴趣。

打架的第二天晚上,杨二堂远房表姐菊妈来到看他们。在水滴眼里,她似乎是父亲唯一的亲戚。水滴只知她在一个大户人家帮佣。每次她来,都会带一些吃的,几乎从未空手来过。仿佛她来的目的就是给水滴一家送食物。水滴甚至喝过从大户人家带来的奶粉,有一回还吃过一个鲜肉的包子。尤其年节前后,她还会带一两件漂亮衣服。杨二堂总是说,菊姐,你来坐坐就好,不用拿东西。

菊妈便说,我是来看水滴的。吃的东西是给水滴的,穿的衣服也是给水滴的。我跟水滴这伢儿有缘分。菊妈经常会笑眯眯地说出这些话。每一次她说这个,后面还会跟上一句:是吧,水滴?水滴每次都立即大声回答说,是!我跟菊妈有缘。

菊妈手上照例拎了一纸袋小饼。她看了下水滴身上的伤,长吁短叹半天,方说一个女伢成天跟着下河也不是个事。不如让她上学好了。识几个字,将来嫁个好人家也容易点。慧如说,上学有什么用?哪个好人家会要下河人家里的女伢?

水滴一边听得真切,她心里立即浮起那些背书包的学生在街巷小路上行走奔跑的样子。她急不可耐地大声说,姆妈,我想去上学!

但慧如的脸色却十分冷淡。菊妈说,慧如,要说这伢不是一般的伢。慧如狐疑地望着菊妈,说她怎么就不一般了?菊妈怔了下,忙说,我是说她蛮聪明。将来能学出名堂来,到那时,你跟二堂也算有个依靠。慧如说,穷人家的女伢就是学出来,又有什么用?再说,屋里哪有钱让她上学。

菊妈望着水滴。水滴一副失望的神色,因为她知道,家里恐怕是真拿不出钱来供她上学。

菊妈凝视着水滴。那目光令水滴觉得像是夏天的夜晚河边飞着的萤火虫,她渴望得到它们,却又不知如何将之捕捉在手。菊妈突然说,让她去吧,我来贴她的学费。

杨二堂大惊,说菊姐,这怎么可以?菊妈说,我一个孤老,做了这些年,手上钱不多,但也有点。我留钱怕也没得用。说完,她又笑笑地望着水滴,说水滴,将来你要出息了,得孝敬一把菊妈哟。水滴用她最响亮的声音回答说,菊妈,我学了本事,保险孝敬你,我养你的老。菊妈立即笑得满脸开花似的。

这一年,水滴七岁。

汉口有好几所洋学堂。学生伢都穿着制服上学。水滴以前跟着父亲下河时,经常看到他们从里份里来来去去,一个个神气得让人流口水。但这样的学堂水滴上不起。

杨二堂把水滴送到小河边马驼背那里。这是马驼背办的私塾,收有十几个小孩,因学费便宜,所以去的都是穷人的孩子。马驼背是四川人,说着一口四川话。学生跟着他背书,也都用四川话。水滴只去了一个多月,便能用流利的四川话答白。有时在家读书,慧如过来问话,水滴不小心顺口就会冒几句川话作答。这时候的慧如便会劈头盖脑一顿骂,说你本事还没学到,歪腔邪调倒是一下子学熟了。

水滴从很小开始,就知道母亲是不能惹的。如果惹烦了她,便会遭到猛烈的责骂甚至毒打。很久以来,水滴都不明白,她是母亲唯一的女儿,为什么却得不到她的一点疼爱。水滴的印象中,她从来没有被人抱过。父亲杨二堂因为觉得自己身上臭,不肯抱她,带她玩耍,也只是背着她。而母亲却也从来没有伸出手来,将她搂入怀中。水滴很盼望母亲能搂抱着她,轻言细语地说点什么,自己也可像邻家女孩一样跟妈妈撒撒娇。但是,水滴却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为这事水滴问杨二堂,说姆妈是不是不喜欢我。杨二堂说,莫乱想,她是管得严,怕你学坏。水滴想,也可能是吧。

上学的日子最是无忧无虑。水滴不愁她的学习。她认字快,马驼背夸她,她写字正,马驼背也夸她,她会背书,马驼背更是赞口不绝。马驼背说,水滴,你得亏来我这里念书了,不然,你就可惜了。你这么聪明。水滴回去说与杨二堂听。杨二堂大声说,我家水滴就是跟别家小孩子不一样!

冬天来了,春节即临。这一年的汉口让人紧张。走在街上,忽忽就会跑过一队军警,哨声吹得紧急,钻进巷子就抓人。隔不几天四下便有传言,说什么什么人是乱党,杀无赦了。春节前夕,街上贴出告示,为防止乱党闹事,过年期间不得放鞭等等。汉口人春节放炮仗已成习惯,非但只为喜庆,也是驱瘟去邪。三十初一不放炮仗,来年有灾又如何是好?街头里巷的百姓纷然悄声骂人,却是不敢不从。

汉口于是很寂静。寂静得让人惴惴不安。华界一家小老板,初一开门迎春,实在忍不住,扯了一挂鞭就炸。邻家闻之,赶紧开门贺年。两个人正作揖,军警就到了。小老板当天便被斩首,邻家也蹲了大狱。落地的脑袋和无底的牢狱吓着了所有人。汉口便更加寂静。

这天夜晚,马驼背摸着黑来到水滴家。抖着手,将水滴的学费退还给杨二堂,说是明天一早要搭船进川。慧如忙问缘故,方知被杀的小老板是马驼背的表兄。马驼背双泪长流,说他表兄本想来汉口发财,不料却丢失小命。早知如此,不如在家种田。就是穷死饿死,起码能落得全尸。说得杨二堂和慧如都唏嘘不已。

水滴的学业,随着马驼背的离开而中止。一年半时间,就是水滴全部的学历。水滴重新回到家里,但她不再跟着杨二堂下河。水滴对做这样的事有了羞耻感。慧如便让她在家里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活儿。

有一天,杨二堂痾肚子,一夜爬起来好几次,走路有点踉跄。但是,几条巷子还都指望着他去下河,他若不去,就会失掉饭碗。慧如说,水滴,今天你去帮爸爸推一下车。水滴有点不情愿,但见杨二堂脸色蜡黄,便说,好吧。爸爸,你光拉车就行,围桶由我来倒。

于是,水滴再一次跟着父亲去下河。

沿着熟悉的街巷,水滴和杨二堂一路走来。穿越一条小街,行至在街口,被人拦下。说是水家大少爷办喜事,这条路下河的人不准走。于是水滴和杨二堂只能绕道。

水家的门口张灯结彩,隔着街,都能听到响亮的敲锣打鼓。水滴恨这家人,但又对办喜事十分好奇。水滴说,办喜事就必得这样热闹吗?杨二堂说,是呀。这是人生最大的事。水滴说,是不是还会演戏?杨二堂说,恐怕会演的吧。你想看热闹不?水滴犹豫着,没有回答。杨二堂慈爱地笑了笑,说想看就去看好了。远远看一下,莫跟人扯皮呵。水滴高兴起来,说知道了。我等下直接去小河找爸爸。

水滴跑到水家大门附近,倚着墙角,看宾客们来来往往。那些身穿绸缎,脚蹬皮鞋的人们,满面红光,作揖行礼,哈哈声打得震天响。女人们的鞋跟在石板路上发出嘀嘀哆哆的声音,甩动的裙摆,把一条街变得五颜六色。

水滴心里好是羡慕,却也嫉妒,甚至怀有几分恨意。突然间,她看到了上次跟她打架的水家二少爷水武。水武着一套白色的学生礼服,傻呼呼地露一脸笑容,很神气地给一些围观的小孩分发喜糖。水滴想,哼,有什么好神气的,你连爸爸都没有。你连血都害怕。想到此,一个念头倏然从水滴脑海一划而过。像是一道闪电,瞬间激发起水滴的兴奋。

水滴跑到隔街的小饭馆。那里每天要杀鸡宰鸭。水滴寻了一只破碗,过去讨鸡血。水滴对店家老板说,爸爸有点不舒服,要一点鸡血配药方。店家都认识下河人杨二堂,知道水滴是他的女儿,二话没说,便将鸡血倒进破碗里。

水滴端着这只破碗,回到水家附近的小巷。巷口有一个乞讨的傻儿,叫土娃。他天天都坐在那里等人给吃。杨二堂下河时经常还会从家里带一块面饼送给他。水滴走到他跟前,说土娃,你想不想吃糖?土娃说,想呀。水滴说,你把这个碗递给那个白衣服的哥哥,他就会给你糖吃。土娃高兴起来,接过水滴手上的碗,立即跑向水家大门。水滴不敢露面,只躲在巷口的墙角看热闹。心里的小鼓打得比水家门口的锣鼓还要激烈。

土娃跑到水武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将碗塞给他。水武莫名其妙接过碗,蓦然大叫一声,当即倒地。鸡血洒了他一身,而在他撒手之间,糖果也落了一地。土娃开心地叫着,有糖果吃了,有糖果吃了!然后便趴在地上,一顿乱抓。

水家大门口的欢天喜地突变成惊呼大叫。水滴开心得要命,她放声大笑,笑得蹲在了地上。一个路人从那里过,说这女伢怎么成了个疯子呀!

水滴第一次知道,为自己报仇,让你讨厌的人痛苦,原来是件这么快乐的事。

水滴一路小跑到河边。杨二堂正弯着腰站在河边涮围桶。水滴走过去大声说,爸,你歇一歇,我来替你刷!说罢她抢过杨二堂手上的马桶,对着河水,哗啦啦地一通猛涮。水滴的动作幅度很大,浑身散发着开心的姿态。杨二堂说,水滴,你像是蛮开心呀。水滴说,爸爸,我当然开心,我今天特别开心!杨二堂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其实他不明白,水滴的开心跟他想象的完全不同。

这天的傍晚,慧如回来得早。杨二堂将饭菜端上桌,水滴便忙着盛饭。突然一伙人闯进家里。他们中的一人几乎把土娃拎在手上。这个人水滴认识,他曾在水家门口打过杨二堂一拳,叫山子。水滴心知,要出事了。水滴情不自禁地看了下杨二堂。杨二堂竟是傻了一般,呆呆地望着他们,嘴巴嚅动半天,却没吐出一个字。

慧如说,你们这是做什么?山子对土娃厉声说,看清楚了,是不是她?说着一指水滴。土娃看了水滴一眼,仿佛心亏地低下头,说是这个妹妹。她说白衣服少爷给糖吃。水滴生气了,对着土娃叫道,你这个臭傻子,我讨厌你!

杨二堂终于把他嘴里嗫嚅了半天的话说出了口。杨二堂说,出、出、出了什么事?山子垮着面孔说,你最好跟我到水家走一趟。慧如说,凭什么要跟你走?出了什么事,你就不能说清楚?山子冷笑一声,说你回头问一下你家姑娘。说完他对杨二堂吼道,走!一个臭下河的人家,竟敢一次又一次欺负我们家少爷。你以为水家是面做的?你以为你下河人家的脑袋是铁打的?

杨二堂望了望水滴,似乎想问,但到底没问。他惶惶惑惑又畏畏缩缩地跟着那个山子出了门。慧如呆望着这一群人离开,转身怒目对水滴,说你又在外面惹什么祸?

水滴不敢回答。她怕母亲。如果是父亲,她是肯说的,但是在母亲面前,水滴宁肯沉默。因为说和不说的结果完全一样。

慧如说,你听到没有?你有没有听到人家是怎么骂我们的?难道你就这么讨贱,非要人家打上门来骂?还要害你爸到人家府上被欺负?我们做牛做马养你,为你吃的苦还少了吗?你还要让我们被人家羞辱?

慧如的话让水滴的心刺疼。但她依然沉默不语,这做派似乎更加激怒了慧如。墙缝里透过来夕阳的光,它正好落在慧如的脸上,这张脸几乎气得变形。她歇斯底里地吼吼叫叫一通,然后从门后抽起一根竹条,半点犹豫都没有,照着水滴便抽打。抽打的时候,两只脚也跳起来。慧如说,你说不说?你到底惹了什么祸?你对水家少爷做了什么事?你这个贱货,我要打死你!你这个不识好孬的东西,你说呀!我要你说!

水滴一直退到了屋角。在那个小小的角落里蜷缩起身体。她惊恐地望着母亲。害怕自己真的会被打死。但是她还是没有叫喊,也不哭泣。只是咬紧着牙,警惕地望着她的母亲。甚至,水滴也没有恨母亲。因为她去讨要鸡血时就想过,这顿暴打,迟早都会到来。

天黑下了许久,杨二堂终于回了家。陪他一起回来的是菊妈。慧如急切地迎上去,问怎么回事?他们把你怎么样了?菊妈说,不关二堂的事,是小孩子闹着玩的。水滴望着父亲,有些胆怯。水滴说,爸爸,他们有没有打你?杨二堂却一眼看到水滴脸上的伤痕,惊道,你怎么受了伤?慧如立即垮了脸来,说是我打的。杨二堂赶忙掀开水滴的衣服,看到她肚皮上胳膊上伤痕纵横,心疼不已。杨二堂说,她是个小孩,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呢?

菊妈也跟着过来看,她轻呼了一声,天啦!

这声轻呼让水滴心动了一动。她抬眼看了看菊妈,似乎看到她的眼眶里含有泪水。这泪光里有太多的怜爱,蓦然就让水滴产生扑进她的怀中哭一哭的念头。水滴觉得菊妈一定会搂着她,并抚摸她的头发,安慰她的心灵。

这时慧如说话了。慧如说,不狠狠打她一顿,她能记得住?她再惹祸怎么办?在母亲慧如的话声中,水滴忍住了她全部的幻想。

杨二堂低着声气跟慧如讲述了事情的原委。慧如没听完便又跳了起来。她冲到水滴面前,大声说,你居然敢往人家少爷身上泼鸡血?你居然害人家少爷脑袋磕出血口子!你真能呀。这下好,你爸几年的活都白干了。晚上还得扛长工,替你还债。人家是少爷,上一回医院得用我们几年的饭钱!你懂不懂?

水滴有些发懵,她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水滴说,我去挣钱还给他们。慧如说,你一个人秧子,你有什么本事?你还得起?菊妈说,慧如,算了,她只是个小伢。也是因为上回他们欺负了她爸爸,她才会这样。杨二堂忙说,是呀是呀,水滴是看到爸爸挨了打,气不过才这样的,对不对?慧如说,都是你们宠着她,七八岁就敢翻天,真不晓得长大了会成什么样子。

水滴站了起来,走到慧如跟前,大声说,姆妈,你莫生气。我长大了一定要去挣很多钱,我保证不会让你和爸爸被人欺负。

水滴的声音太大,话说得太坚决,竟让慧如一时怔住。她呆呆望着水滴,仿佛重新打量她一样。

菊妈也怔住了。好半天,她的脸上露出笑容。菊妈大声说,看这个丫头,说得真好。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说完又转向水滴,说水滴,往后你要听话,这样,你爹妈就是吃苦也会开心。水滴再一次大声说,爸爸,姆妈,我以后保证再不惹事。

这天的晚上,慧如头一回坐到水滴的床边,她替水滴脱下衣服,然后小心地为她抹药。慧如说,从今天起,你跟着我。你要不听话,小心我剥你的皮。水滴惊喜万分,说我跟妈妈去乐园?慧如说,那里人杂,遇事人要放机灵,见人也要有礼貌。忙的时候,你要帮着干活。

水滴欢喜的心,几乎要从胸口里跳了出来。这比做梦更像是在梦里。水滴忙不迭地回答说,姆妈,我晓得了。我听话。我一定机灵。我一定礼貌。我一定帮着干活。原本浑身都痛的水滴,在那一刻,身上的伤痕,似乎全都变成了花瓣。在这份意外的欢乐中,水滴觉得自己业已盛开成花朵。

第四章 人生如梦

雨又下了起来。秋天的汉口,雨水是不多的。但真要下起来,劲道也猛。水家院子里的杨树大半叶子都黄了,不时随雨落几片在地上。

每逢有雨,李翠就会觉得一切都恹恹无趣。尤其夜晚,婴儿的啼哭常常就夹在雨声中。不知觉间,李翠便会被自己的哭泣惊醒。然后她就会坐在床上发呆。李翠很想把发生过的所有事情都忘掉,但是,那个在她身体里生长了十个月的孩子,却总是随雨而至。听着雨点啪啪地击打屋檐上的瓦,又听着瓦上的流水滴滴嗒嗒地落在窗外的地上。这时候李翠忍不住就想,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了呢?她是活着还是死了呢?如果死了,她又是怎么死的呢?如果活着,她在哪里呢?她现在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个子长多高了?日子过得苦不苦?这一切李翠都不得而知。结果每一个雨天都让李翠心神不宁,仿佛每一根雨线都揪扯她的神经。

这天中午,刚吃过饭,刘金荣踱步过来,见李翠说,从今天起,你搬到后院的屋里去住。李翠吃了一惊。李翠知道,后院只有一个杂物间,狭小而潮湿。李翠说,太太,为什么?刘金荣说,嗬,你有胆,敢问为什么。其实我根本可以不告诉你为什么,不过看在你为了贪图我们水家的富贵连女儿都不要的份上,我可以跟你说个明白。水武长大了,要换一个大房间。李翠说,可是家里还有房间呀?刘金荣说,留下你是可怜你。但这个家是我来当。水武要换就是这间屋。你今天给我搬走就是了。李翠说,太太,我不去后院,换别的房间行不行?刘金荣说,有句话虽说不好听,但还是要说给你听。你既然决定留在水家,这辈子注定你就孤家寡人一个了。男人死了,女儿扔了,你无儿无女,住间大房,又有什么用?到处空空荡荡,日子还难得过。那个地方是小了点,也就足够你住了。说罢刘金荣掉头而去。

整个下午,李翠耳边都响着刘金荣的声音。她坐在窗口有意无意地看着外面雨打树叶。刘金荣吐出来的每一字仿佛连成了一条麻索,死死地将她缠住,缠得她透不过气。直到天色暗下,李翠方对菊妈说,菊妈,收拾一下吧。

菊妈说,他姨娘,不能呀,那屋子没法住的。李翠苦笑一声,说我知道那屋子住不得人,可是我能忤逆太太的意思吗?菊妈想了想,心知这的确不能。便叹着气,一边找出包袱皮包捆衣服,一边说,早晓得有一天去住那里,还不如带着宝宝自己讨生活去。用宝宝换来的只是后院那间小杂屋,真是不值得。

菊妈的话,重重撞击着李翠的心。李翠想,是呀,我男人死了,女儿扔了,我什么都没有,难道我还不该有一住间像样的屋子?我舍弃女儿的代价总不能是这样的吧?

婴儿的啼哭又顺着雨声传到李翠的耳边。李翠想,不管怎么样,我得让我女儿值得呀。想罢李翠便起身出门。

李翠走到水文的房间门口,想进去,突又犹豫。李翠想,水文是刘金荣的儿子,他们两个如果是商量好的我去找他还不是自投火坑?这个念头一起,李翠心里便有万千的悲哀涌上心头。情不自禁,李翠朝后退走。

水文刚从警署回家。换好衣服,正欲出房门。推门便见到李翠。李翠面带紧张,神情间满是慌乱和不安。水文说,翠姨,你有什么事?李翠欲说又止。她我我我了几声,终是没有说出口。水文说,有什么话你就直说。我爸不在了,翠姨是我爸的姨太,翠姨的事,我一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李翠有些惊讶,顿过几秒,方说,我不想换到后院小房间里去。水文说,后院小房间?换到那里去干什么?李翠说,太太吩咐的。说是我住的房间要给水武少爷住,让我去住后院。水文皱起眉头,仿佛深思片刻,然后说,哦,恐怕是太太弄错了。你放心回你自己房间住吧。水家也是有身份的人家,哪有姨太太住后院杂屋的?太太那里,由我去说。李翠惊喜道,真的吗?水文一派大家气度地说,你尽管安心过日子。你既是我水家的人,我们水家便会善待于你。我们过什么样的日子,你就过什么样的日子。

李翠满脸焦虑一扫而空。李翠想,原来他们母子两个并没串通好呀。想罢她脸上露出笑容,声音也变亮了。李翠说,谢谢大少爷。大少爷,你将来前程一定会发达。水文想到李翠的表情瞬间由愁苦变惊喜,满脸的不安都消失不见。心想,这就是女人。水文笑起来,说那最好。我发达了全家都有好日子过。

李翠谢过水文,心情一松,便欲回屋。突然水文叫住她。水文说,翠姨,有个事要跟你说下。我爸死了也有几年,茶园那边一直请三叔在帮忙打理。三叔现在也日日见老,说了几次想回老家享清福,我没放他走。我想不如你过去帮个忙,行不行?李翠忙说,大少爷这么说,哪有不行的?反正我在家也是闲着。几时去呢?水文说,过些天数,几个戏班都要到我们五福茶园连台演戏,客人多,店里忙,我看你明天就过去,熟悉下店里的事情。李翠忙说,好的。水文说,翠姨要是做得来,往后恐怕会要留你来打理茶园,我这边,警署的事多,而且还得顾一下茶厂和货栈。不过,老板还是挂我的名儿。李翠忙说,那是应该的。我是水家的人,我都听大少爷你的安排。不过,太太那边……。水文说,那就这么说定了,太太那边我来讲。

李翠回房的时候,雨还在下。她的心情却大不一样。进屋便跟菊妈说,宝宝这回值当了。菊妈不解,大声说,嗯?

天渐渐地黑透。仿佛随光而去,雨也渐渐地小渐渐地停。虫鸣的声音很快占领了夜晚。这时候的汉口不冷不热,不干不湿,走到户外觉得舒服,进到屋里仍然觉得舒服。逢到这样舒服的时候,刘金荣便会大声叫着,还要再舒服一点,然后躺上木榻。于是立即有人过来伺候抽鸦片。

但在这天这个舒服的夜晚,刘金荣却烦躁不已,她的叫声便成了另外的样子。刘金荣大声叫道,水文,水文呀,你过来!水文!

水文白天在警署听说陈一大的杂耍班又进了乐园的雍和厅,整个下午,父亲的惨烈的死状一直浮在他的眼边。他想,凶手至今未能抓到,泉下父亲一定不安心。念头一起,水文心里便一直郁郁不乐。回到家里,仍然郁闷。于是他换了衣服,准备去找陈一大打听红喜人的消息。人还没出门,便听到母亲的叫声。水文从这声音里听到了母亲的火气,忙不迭地过去。没走到门口,刘金荣的声音已变得有些歇斯底里。刘金荣喊着,水文,你到底过不过来呀?

水文匆匆跑进,说姆妈,你这是干什么呀?我听到您的叫,跑过来也得花几分钟呀。刘金荣说,我问你,你怎么还让那个狐狸精住在你爸的房间里?水文说,姆妈,她是爸爸的姨太太,她不住那里住哪里?刘金荣说,我就不准她住在那里。一个贱人,还想享清福。留她在水家已经对得起她了。她必须得给我滚到后院去。水文说,姆妈,她既是水家的人,水家就得善待她,否则,我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怎么对得起我?水文说,多少男人有姨太太?这世界上又不是爸爸一个人讨了小。姆妈,爸爸也死了几年,到这时候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呢?刘金荣生气了,她大声叫了起来,我是你娘还是她是你娘?水文说,她要当我的娘还没有资格。姆妈,我劝您还是忍着点,这个家现在是我当家。水武住哪间屋,我会安排的。别以为这个家我撑着不费劲,往后,说不定好多事还得靠翠姨帮忙哩。刘金荣说,就她那个狐狸精?你还指望她来帮你?

水文走到刘金荣跟前,屈下身,扶着刘金荣到木榻前,又安排她躺了下来,然后为她点上烟。方说,姆妈要这样骂翠姨,我也没有办法。可是,姆妈,我要对你说上一句:这世上好多事情,平常人办不成,可偏有狐狸精能办成。这个家要撑下去,翠姨就是个帮手。

刘金荣一口烟还没吸到肚,听到水文的话,不由别着脸定住神看她的儿子。看得水文莫名其妙,不禁用手摸摸自己的脸。刘金荣脸上浮出笑,忽地坐起来说,小子,想不到你比你爸爸厉害。水文松了口气,笑笑说,姆妈,没得事了吧?我走了。刘金荣说,从今天起,我就在屋里享清福了?叫那个贱人跟我们水家干活?给她一口饭吃,连工钱都不用付?水文说,是呀。大局总归都是姆妈来管,事情就让翠姨去做。刘金荣大笑,不亏是我的儿,有出息有出息。笑罢又说,好,你忙你的去,叫山子来跟我烧烟。

刘金荣重新躺上,她很惬意地一口一口地吐烟。她想有子如此,这辈子就有享不完的福。今天这个天,真是舒服。

水文在雍和厅找到陈一大。陈一大每见水文就浑身不自在,谄笑堆了一脸,笑得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贱。陈一大磕头磕脑地说,水少爷,难得你有闲心,来看一下我们这点小把戏。水文说,这个闲心我的确没有。我来是想问一下陈老板,我托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我爹在那边过得不安宁。

陈一大心知水文见他必定会有这一番询问,腹中早已打好草稿。陈一大说,水少爷,我正想跟你知会一声的。不过……陈一大环指了一下现场,又说,这里不是个说话的地方,要不明天……。水文不等他说完,打断他的话,说明天早晨九点到五福茶园,我请你喝茶。说罢,水文也不等陈一大回答,便扬长而去。

一直站在旁边的红笑人过来,说班主,这个王八蛋小子怎么能这样对你?陈一大望着水文的背影,若有所思道,王八蛋小子?看看人家的气势!我们这些人,将来想在汉口站住脚跟,撑一片自己的天,靠的就是这种王八蛋。红笑人说,可是我们跟他有杀父之仇呀。陈一大掉过头,直视红笑人说,你小子要记住,跟他有杀父之仇的不是我们,是红喜人。

次日一大早,陈一大便去五福茶园。李翠也是这天去到那里。虽然是姨太太,但水家三叔也没拿她当贵人使,说是万事都有开头,先从观察客人做起。陈一大到得早,李翠问水家三叔,这位是熟客吗?水家三叔并不识陈一大,看了下说是生客,上前搭个话,把他变成熟客。李翠亦不知陈一大何许人也,只道是新来茶客,便高兴上前打问客人想喝什么茶。李翠从未有过正经的交际,但她跟戏班泡过多年,在戏上看到跟客人说话要礼貌,于是问话间不觉带着戏腔,声音绵软得令人遐想。陈一大一听这声音,骨头便酥了。心道五福茶园竟有如此尤物。

水文来时,陈一大竟是没留意。直到水文坐到陈一大跟前,陈一大才收回落在李翠身上的目光。水文说,怎么?想打我姨娘的主意?陈一大嚇了一跳,说她是你姨娘?那个叫李翠的女人?水文说,是。我爸爸死的那天她生了个孩子,孩子一落地就没了爹。想要我叫她过来介绍一下?陈一大忙说,不不不。水文说,我爸死了,我三叔代管了茶园几年,也老了。家里只我这么个男人,没办法,只好辛苦姨娘来打理这边。陈一大说,水少爷真会用人。有这么漂亮的姨娘坐镇,客人一定多。水文说,借陈班主吉言。往后陈班主多带点客人来喝茶就是了。陈一大说,那是当然。

李翠见到水文,走过去,叫了声大少爷,然后说,原来这位先生是大少爷的客人呀。水文说,翠姨,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陈一大担心水文说破自己的来历而致李翠翻脸,忙打断水文的话,说鄙人姓陈。做点小生意而已。李翠便笑道,哦,陈先生呀。既是少爷的客人,就好说了。少爷让我在这里帮忙,欢迎以后陈先生常来。陈一大说,既然翠姨开了口,那是当然的。李翠说,有陈先生的照顾,我们五福茶园的生意定会更火。你们慢聊,我帮三叔去。李翠转身而去,陈一大的目光情不自禁地追随她的背影。

水文一边只是含笑不言,这笑容带了点得意,又带了点轻视。陈一大觉察得到,却也不敢多说。

两人便喝茶。喝了几杯后,水文方说,我等着陈班主开口哩。陈一大说,这茶喝得真舒服。水文说,这话说给翠姨听。陈一大说,我当然会说水少爷想听的话。我有了红喜人的消息。

水文脸色立即变了,急问道,他在哪里?陈一大说,说起来我也算对不起少爷你。前两年,北伐军攻打武昌城时,有人见了他在北伐军里。说是还混了个一官半职,蛮威风的。托人带信说想过汉口来看我,我拒绝了。我不想见他,但我也不敢告诉你,怕你真跟他较上劲,反而惹出事来。水文愠怒道,你本该告诉我的,这是我跟他的私事,他有命案在身,跟北伐军没关系。陈一大说,我晓得呀。可那个时候,他背后是北伐军,你碰他不得的。水文说,既是杀人犯,不管在哪个军,都得伏法。陈一大说,是呀是呀,我也这样想着。后来武昌城打下了,我专程过江一趟,想把这事作个了断。我要他对水家对我陈家班都有个交代。可惜,我晚去了一天,他离开了武昌。

水文直视陈一大,似乎是想参透他的心。陈一大急了,说水少爷不信我的话?我在这里可以对天起誓,我陈一大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水文不接他的话,只是冷冷道,他去了哪里?陈一大说,我问了,还花了不少钱,谁都说不晓得。我觉得这事也有点些神神秘秘。好像他们都肯定晓得,可就是不跟我说。莫不是他进了革命党?

水文不说话,眼光越发冷了。陈一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心里有些发紧,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这茶好呀,硬是喝了几道水味道才淡。

水文也端起了茶杯,呷了一口,说是淡了。然后将杯子重重往桌上一磕。杯子碎了,茶叶和水加上碎瓷碴满桌都是。响声不仅吓着了陈一大,远远的李翠也惊得发呆。水文叫道,翠姨,你过来。

李翠走过去,神情紧张,不知道水文摔杯子跟自己有何相干。水文看着走近的李翠,指着陈一大高声说,这位陈先生,你往后可以叫他陈班主。当年杀死我爹的凶手,就是他的徒弟。你得记住他的样子。如果你心里还有我爹在,就找他追查凶手的去向。

李翠的脸顿时煞白。她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陈一大,仿佛想要用目光把他捆绑而起。脸上笑了一半的表情也几近凝固。陈一大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他放在桌下的两条腿哆嗦个不停。陈一大并不是一个胆小懦弱者,闯荡江湖已久,什么场面都见过,但这一刻他身不由己。陈一大从李翠的眼睛里看出了深刻的怨恨和忧伤。于是他的心莫名地被揪了起来,就仿佛那目光是双小手,掐紧了他的心脏。

李翠到茶园不到半年,水家三叔便病倒。李翠顺理成章地接过三叔的掌印,开始打理茶园。初始,刘金荣还三天两头跑过来,嘴上不干不净地说些闲话,仿佛监工。有一天,在来的路上,黄包车被一个英国人的汽车撞倒在路边,英国人连车都没有刹,径直开跑。刘金荣的腿被新修的马路牙子蹭破了皮,旗袍也撕拉出一条大口。她在家里哭爹叫娘好几日,此后,便不再过来,心想懒得管了,不如乐得在家打麻将以及去戏园看看戏更舒服自在。

李翠自到了茶园,心情便比以往舒服。纵是刘金荣隔三岔五地过来罩着她,她也仍然觉得最难的日子已经过去。有一天,她突然发现刘金荣不知何时起,已不再来。茶园成了她说话算数的地方,这个发现,令她瞬间就卸下了身上所有的重负。她在茶园里来回走动,招呼客人,非常勤奋。茶园似乎也因为她的勤劳而生意渐好。李翠觉得这就是她想要的生活。就算没有男人,但吃有鱼肉,穿有绸缎,走到街上,光鲜亮眼,这难道还不够吗?李翠想,她一个乡下女人,无父无母,能有今天,应该知足。她不能要求太圆满,如果太圆满,命都不长,就像水成旺。有店有房,有妻有妾,有儿有女,结果死都不晓得自己怎么死的。

有一天生意格外好,李翠数钱数得手发抖。晚上,向水文交账时,还忍不住那份激动。水文看了看她涨得通红的脸,没说话,只是顺手给了她一笔钱。李翠从来就没有拿过这么多钱,一时间,泪水汪汪。

回到自己房间,她把钱摊给菊妈看,然后说,这日子是我用自己的骨肉换来的,你说值吗?菊妈犹豫了一下,说也算值吧,总比没有强。

这天夜里也下了雨,雨声中却不再有婴儿的啼哭随之入梦。整个夜晚,李翠听到的都是茶园里叮叮絮絮的声音,那声音雨水一样绵延不绝地落着,如歌如曲。日子在李翠这里就变得有味道起来。

春天的时候,茶园来了几个客人,鲜衣亮足,十分地打眼。有个伙计眼尖,说来人像是庆胜班的几个戏子。汉剧名角玫瑰红和万江亭也在其间,坊间都传说这两人是天生一对。李翠曾经听过两人的戏,喜欢俊美的万江亭,也喜欢风骚的玫瑰红。便也兴起,凑过去观看。突然她的目光落在一个女人脸上。李翠想,这女子怎么这样眼熟呢?

李翠不禁走近。那女人看见走到跟前的李翠,突然失声叫道,翠姐?李翠说,你认识我?难怪我看着你眼熟,可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女人大声说,翠姐,我是珍珠呀。我干娘是你的舅妈。记起来了吗?你男人出事的那年,我到你家去过。

李翠终于想起那个痛彻心肺的日子,想起那个小姑娘站在她的房间里的仰望,想起她环视屋子发出的那一番撞击心头的感慨。甚至想起她临走前说过的话。她说,我就是不甘心过苦日子,汉口我会再来的。李翠高兴起来,啊,是你呀。珍珠。你到底来汉口了。

李翠拉了珍珠到里间叙旧。又让伙计给珍珠泡了杯上好的新茶。伙计端茶进来兴奋地说,想不到翠姨跟玫瑰红是熟人,往后我们茶园有好戏看了。李翠惊异道,她就是名角玫瑰红?珍珠笑了起来,说是呀,翠姐,你没听过我的戏?李翠说,我去美成戏院看过哩。不过你化着妆,我竟是没认出来。珍珠便朗声笑起来,说往后我演戏,你想看我就给你派票。李翠说,那就太好了。我家好几个戏迷,还都迷你。尤其二少爷,每次看了你的戏,都回来说他看到天上的神仙姐姐了。珍珠便哈哈大笑。李翠忙说,他脑子有时候会出点岔。

伙计沏过茶,拎着茶壶出了门。李翠说,今天跟玫瑰红小姐一起来的茶客,茶钱一应都记在我的账上。伙计应了一声。

珍珠看着李翠指派伙计,不由说,翠姐现在过得可好?李翠说,也说不上好,不过有口安稳饭吃就是了。珍珠说,看样子,翠姐在管茶园的事儿?水家信得过你?李翠说,大少爷信得过我,叫我管着,我能不管吗?珍珠说,他家大房那个婆娘没有再欺负你了吗?李翠忙嘘了一声,说轻点儿。她成天忙着看戏抽大烟,有我来给她水家挣钱,她还怎么欺负我?她也欺负不了哇。珍珠说,想不到翠姐在水家到底还是拼出个天下来了。李翠说,主要是大少爷做主。他不准其他人拿我当下人看,说我是水家的姨太太,就得过姨太太的日子,要不他水家在场面上哪还有半点面子。再说,又怎么对得起他死去的爹。珍珠说,哦?水家还有这么明事理的儿子。那……小妹妹呢?…留下了吗?李翠经她一问,眼圈立即红了,摇摇头说,没有。也不晓得现在哪里。别提这事,一提我心口就疼。珍珠说,是呀。不过,翠姐像这样熬出了头,想想也值当呀。要不,还不晓得在哪里受罪哩。

李翠没再接她的话,倒是转过话头,说你怎么进了戏班?还成了名角?珍珠说,也是走投无路吧。李翠说,听说那个万江亭是你的相好?珍珠说,翠姐,你也拿我开心。李翠便笑,说是不是呀?他那么俊俏,你若得了他,让多少女人伤心呀。珍珠笑了起来,说翠姐也伤心吗?李翠笑出了声,说那是当然。珍珠说,别人我是铁定不肯的,如果是翠姐,那我就让给你了。李翠说,呸呸呸,跟你说笑,你还当真了?你也不小了,赶紧嫁掉吧。珍珠说,江亭倒是催了几回,这男人就是脸皮子厚。可是班主没答应,说是我一嫁了人,名声要跌份。戏迷不肯来捧场。他实指着我赚钱哩。李翠想想说,那也是。你要是嫁了,江亭要是娶了,那些捧你们的富家老爷少奶奶们,恐怕就要换角捧了。珍珠说,所以我也不敢轻易就嫁。哪天真嫁了,我也想像你这样,不再演戏,过一份安稳舒心的日子。李翠叹道,日子倒是安稳,可也算不上什么舒心。珍珠说,也是。没有男人,就谈不上舒心。翠姐,我看你别老死在水家,趁年轻,看准眼,再找个男人嫁了。命是自己的,过得舒服不舒服,只有自己知道。李翠笑笑说,现在我还不这么想。水家待我不薄,我得对得住他们。珍珠说,把你的女儿都给扔了,还算厚待你了?李翠说,你千万别这么说,我现在很知足。珍珠便叹道,翠姐,你大概就是这命。哦,对了,过些天,我们戏班要在乐园演戏,你出来散个心吧,我给你留座。李翠说,好呀。多留几个座。我家大小少爷和大太太都喜欢你和万江亭的戏。珍珠凝视李翠片刻,又是一声长叹,半天才说,命。翠姐,我还得说,这就是你的命。我没说的。

第五章 乐园

在汉口,华界的老街沿着汉水往岸上层层递进,租界的洋街顺着长江朝北向一路开出。华界和租界因江水形成一个钝角。六渡桥夹在它们中间。早先这里就是个水码头,有船有桥。是黄陂和孝感两地船民经黄孝河到汉口起岸的终点,所以,它又叫作“上土垱水码头”和“下土垱水码头”。后来水干涸成陆地,桥没有了,剩下的“六渡桥”三个字就成了地名。再后来,德商咪吔洋行牛皮厂将这里用来作晒牛皮的场地。每到夏天,臭味散出好几里地。再再后来,汉口的有钱人想要建一处大型的娱乐场,选来选去,选中了这里。从此,夜夜笙歌就替代了牛皮场的烘烘臭气。

这就是乐园。

乐园是汉口一座壮观的建筑。它的中部是七层塔楼,层层缩小向上,上覆穹顶,穹顶上设有钟楼。站在塔楼的平台,能看到立在江南黄鹄矶头的亭台。七层塔楼的左右两侧是平铺着的三层楼房。它们就像鸟翅一样伸展,仿佛振翅欲飞。只是南洋兄弟烟草公司紧贴着它盖了座南洋大楼,这只鸟便仿佛被折了一翅,对外永远只露出半边的身子。另一翅则永远地深藏在了高楼的阴影之中。

乐园有着无限的玩处。它内设有剧场、书场、电影场、中西餐厅、弹子房、游艺室、阅报室、陈列室、室内花园、哈哈镜、溜冰场等,还外加演杂耍的雍和厅、演戏的大舞台和新舞台。进到乐园,就是玩上一天,也不足尽兴。

现在,水滴便来到了这里。

母亲慧如在乐园的三剧场当招待。这是汉剧的演出场地。慧如所做的事就是在别人演戏时,她前去递个毛巾送份茶水。这是份低下的工作,一天做下来,赚不了几文钱。倒是偶尔遇到有钱的票友,看得高兴,顺手给点赏赐,往往比工钱还会多一点。但若遇上下流痞气的戏迷,也经常无缘无故地被骚扰。这时候慧如也只能忍辱负重,否则她的这个饭碗就端不稳当。

水滴跟着母亲去的头一个礼拜,便将乐园所有的地方全部玩了一遍。三个剧场两个书场,天天都有人演戏说书。好这一口的观众几乎坐进去就不出来。弹子房和游艺室亦是川流不息。最被水滴喜爱的是哈哈镜。小时候她去过那里一次,站在镜前竟不肯挪步。看着自己一次次变形,忽胖忽瘦忽扁忽弯,奇形怪状得让她笑得腮帮喉咙都疼。连杨二堂这样的寡言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形象,也是一通接一通的大笑,无法自已。

到第二个礼拜,水滴有些腻了,再说一个人玩也没什么劲。乐园有一处小花园,叫趣园。有一天,水滴在趣园见到几只蝴蝶,蝴蝶的翅膀被阳光照耀得很是灿烂。水滴欢喜无比,她开始追逐着蝴蝶。不料奔跑时只顾仰头,未顾前路,懵懂中竟是迎面撞着了人。这人个头高大,丝纹未动,但水滴却仰头摔倒在地。那人连忙扶起水滴,连声问道,小姑娘,摔疼了没有?水滴说,当然摔疼了。但是她并没有哭。那大个头便背着她到乐园的茶房坐下。

茶房里有一个烧水的独眼老伯。独眼老伯见大个子,忙说,余老板,茶已经泡好了。这个小伢是?被称为余老板的人说,刚才她跟我撞到一起了,摔了一跤,你替我照看她一下。看看没有没伤。水滴忙说,没有伤,不要紧。独眼老伯说,余老板,你放心,小伢挞一跤,问题不大的。叫余老板的人便在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几块糖,他递给水滴,说小姑娘,对不起,我还有事。你在这里歇一下吧。说罢,拿了独眼老伯递上的茶缸,匆匆而去。

水滴吃着糖,觉得好是开心。虽然摔了一跤,但却得了糖吃。独眼老伯说,你是遇到善人了。水滴说,他是哪个?独眼老伯说,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余啸天。水滴说,他是做什么的?独眼老伯便叹道,小伢就是小伢,我们汉剧的头块大牌就是余老板呀。汉口戏迷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你见到了、吃了他的糖,居然不晓得他是哪个。水滴说,哦,这样呀。

水滴第二天便决定去看戏。母亲慧如就在三剧场,见水滴来看戏,当是来了个别人的孩子一样,也懒得多搭理。

这是水滴第一次认真地坐下来看戏。她不知道台上演的是什么。只知台上一个小姐不肯父亲将她嫁给皇上,于是装疯卖傻。她散发碎衣,怒甩水袖。忽而嗔目,忽而哀哭,忽而腾挪,忽而拧步。像个精灵一般,让所有人都围绕她转圈。她狂笑不已,却让人听得到她笑中的痛哭。水滴突然一下就看傻了。心里竟久久地回荡着她的声音。

戏一完,水滴急不可耐去问慧如,这出戏叫作什么。慧如说,是《宇宙锋》。水滴说,什么意思?慧如说,不晓得。反正叫《宇宙锋》。又说这一轮是庆胜班占台。庆胜班原是汉河的名班。以往的《文王访贤》和《打渔杀家》演得顶有名。班里添了女角后,头一回到乐园来演,真把个《宇宙锋》演绝了。

水滴说,那个演艳容小姐的叫什么?慧如说,叫玫瑰红。说是一出道就红了。水滴说,我蛮想学她那样。慧如立即翻脸,说好好的良家女伢不做,当什么戏子!水滴说,我看她穿绸褂子,戴金钗子,在台上又富贵又好看。慧如鄙夷道,你当他们真的蛮风光?这些女戏子都是从妓院里逃出来的。不是屋里穷到顶,日子苦到头,哪个会把自家的姑娘送到那个火坑去?你晓得不?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

慧如的话吓住了水滴。虽然她不明白,但却是信了。相信站在舞台上光鲜明亮的富家小姐,下了台过的是悲惨无比的日子。尤其是有一天,水滴看到一个演丫环的女孩,被班主踢倒在地,一个人缩在角落低声哭泣时,水滴想,原来真是被姆妈说对了呀。

可水滴还是想见到台下的玫瑰红。只是玫瑰红每次一唱完,卸下装,便被人接走。水滴有天跑到后台,想看她卸装,可她的化妆间门口有人把着,水滴根本就看不到。

一天,慧如送茶水出来,水滴那一刻正无聊,她跟在慧如身后。走廊上,一个眉目清秀的女人迎面而来。慧如有些呆怔的望着她,她似乎也望着慧如。突然那女子问,你是慧如姐?慧如惊叫了起来,说你是珍珠呀?叫珍珠的女子便高兴起来,说慧如姐,早就听二伯说你在汉口,想不到在这里遇到你。慧如说,你怎么会来这里?珍珠说,我这些天都在这里唱戏。慧如有些讶异,说你唱什么戏?珍珠说,我就是玫瑰红呀,你不知道?

没等慧如出声,水滴先就惊叫了起来。慧如说,天啦,玫瑰红就是你吗?你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玫瑰红见慧如这个样子,失笑出声,说是,我就是那个名角玫瑰红。慧如说,该死,我怎么没有认出来呢?珍珠立即笑了,说也难怪,我画着戏妆,又用了艺名,熟人都认不出。

那一刻,站在慧如身边的水滴,心里怦怦怦跳得厉害。原来这就是玫瑰红。慧如把水滴推到珍珠跟前,说这是我女儿。水滴,叫姨。珍珠说,你女儿都长这么大了?慧如说,九岁了。这丫头,头一回看戏,就是你演的。戏一完就来跟我打听你。珍珠抚了一把水滴的头,说好漂亮的丫头。

水滴大声问,《宇宙锋》是什么意思?珍珠抿嘴微微一笑,然后说,宇宙锋是皇帝赐给大臣的一把宝剑。说时,她把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作成剑状,伸向水滴,一直抵到她的胸口。水滴莫名地吓了一跳。

慧如说,珍珠,你演得真好呀。你现在好风光,天天吃香喝辣,有人追捧。水滴扯了下慧如的衣角说,妈,你不是说唱戏的女人,没有一个落得个好吗?慧如立即打了水滴一个巴掌,说去,小孩子,不要乱说话。珍珠倒是笑了,说水滴,你妈说得对,唱戏的女人,真是没有好下场的。慧如便尴尬地不知说什么好。

珍珠朝楼梯处望了望,然后笑说,我约了人喝茶。慧如姐,哪天有空,我们一起坐坐?聊聊家事。慧如忙说,好呀好呀。我听你叫。珍珠说罢,便扭着腰走了。

水滴和慧如一同望着珍珠走向楼梯口。有个男人正在那里等她。她一走近,男人便挽起她的手臂一同下楼。慧如惊道,啊,是万江亭。珍珠竟然跟万江亭一起喝茶。水滴说,万江亭是什么人?慧如说,也是名角呀。长得一表人才。想不到他会喜欢我家珍珠。

慧如的脸上满溢着亢奋,还有嫉妒。水滴说,珍珠姨是不是也卖给了妓院?慧如喝斥了一声,说你少给我多嘴。我们王家的女伢,才不会到那种鬼地方咧。水滴说,那珍珠姨怎么会去唱戏呢?不说是火坑吗?慧如说,你看她像是在火坑里吗?穿金戴银,还跟俊俏男人一起喝茶。这样的火坑,哪个不想去?连我都想去。

水滴有些发懵。她是很不懂很不懂母亲慧如。其实人生有很多很多的事,水滴一直都没有弄懂过。后来她知道了,那些太多的事情不必去弄懂它。往往你以为你懂了,而实际上可能那个时候,你更懵懂无知。

自这天起,慧如的心情开始不平静。每天看到她的堂妹珍珠风光无限地在她面前来来去去。人接人送不说,还一身珠光宝气地今天茶肆明天酒楼。衣着光鲜的男人们全围着她打转,个个都朝她堆着笑脸。玫瑰红就仿佛是一个让人人都陶醉的名字。她挟着玫瑰的芳香,跟那些男人们打逗以及调笑间,常常发出大笑。这尖锐而快意的笑声划破的不仅是乐园的天空,还有慧如的心。

夜晚慧如回到家,牢骚便更烈。有时还会指着杨二堂哭骂。慧如认为自小她就比珍珠聪明漂亮。每个人都说她的将来会比珍珠风光。现在,珍珠成了大牌戏角,而她却嫁给一个下河的窝囊废,在外面说都说不出口。每每慧如哭闹之时,杨二堂便悄然坐在屋角,一声不吭。等慧如闹够,疲惫地躺下时,杨二堂便起身倒一杯热水,小心翼翼地递给她。有一次,慧如不在,水滴对父亲说,爸,妈妈这样骂你,你为什么不作声呢?你又没有做错什么。杨二堂说,她委屈呀。连我也觉得她好委屈。

有一天,玫瑰红演完戏,一下台,戏班里的琴师吉宝便拉她去乐园的弹子房玩耍。漂亮的弹子女郎在那里莺飞蝶舞地伺候男人。吉宝便夹在她们中间打情骂俏。玫瑰红觉得无趣,便找了三剧场的管事,代慧如请过假,将她拖到江边的茶园喝茶。

喝茶时,玫瑰红到底知道慧如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人。慧如话说出口,玫瑰红惊讶得一口茶水几乎喷得慧如一身。慧如立即尴尬无比。

玫瑰红急忙掏出手绢替慧如揩茶水,嘴上说,我家聪明漂亮的慧如姐怎么能跟这样的人过日子?慧如满脸怆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玫瑰红说,现在不都在说新女性吗?不喜欢的婚姻,就可以不要。慧如说,我嫁他是要报答他照顾我们的恩情。玫瑰红说,报答恩情有许多方法,哪里说一定就得以身相许呢?慧如说,当年是外婆定下的这门亲,我没办法。玫瑰红说,包办婚姻,更要不得。你喜欢他吗?慧如说,那是根死木头,我怎么会喜欢呢?玫瑰红便说,这就对了。不喜欢他就更要离开他。你还年轻,重新找个好男人还来得及。慧如长叹一口气,说已经是他的人了,离开他又哪里还会有人再要我?玫瑰红说,慧如姐,我听出来了,你心没有死。好,只要心是活的,就还有得救。

玫瑰红对慧如说这番话的时候,水滴正靠着茶园的栏杆看窗外的江水。她跟泊在茶园栏下的渔船家儿子搭白。说着今天钓了几条鱼,有没有划船过江去黄鹤楼看风景。但是她的耳朵却把慧如和玫瑰红的每句话都听了进去。

这就是玫瑰红呵!水滴对她的喜爱之心还没来得及消化,便已经全部化为了厌恶。曾经她在舞台上那张明媚照人的脸,在水滴的眼里真是比化了妆的丑角更加难看。

这之后,慧如便经常被玫瑰红拖出去喝茶。有时候,她们去的时候会带上水滴,但更多的时候,也不带。水滴心烦玫瑰红,便也不愿跟。

玫瑰红送了几件衣服给慧如。慧如穿在身上,也很是风姿绰约。慢慢地,水滴觉得她说话的腔调在变,走路的姿态在变。并且她的心情也变得高兴起来。白天她依然带水滴去乐园。任凭水滴怎么玩耍不归,她都不再多责怪一句。甚至说,只要到时间跟她一起回家就可以了。而晚上回到家里,她跟父亲哭骂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还会主动提醒父亲换一下衣服,或是给父亲倒一杯茶水。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杨二堂都是一脸的诚惶诚恐,眼光里闪烁的仿佛是大难临头的惊慌。

母亲的愉悦和父亲的惊慌都让水滴紧张。她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直到一天,水滴突然发现,但凡慧如不带她一起出门喝茶时,一定不只有她们两个。除了名角万江亭外,那个琴师吉宝也会跟着一起。水滴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她仿佛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在她家发生。而在这件事情中最受伤害的将是她的父亲杨二堂。这种感觉一冒出,水滴的警惕便油然而起。

慧如自从穿了几次玫瑰红给的衣裳,她的心便开始摇荡。走在街上,身肢和步伐都变了。以往的烦躁麻木甚至绝望突然都离她而去。曾经沉寂如死的身体,仿佛成了一座意欲爆发的火山,越来越炽热,越来越不安。生活变得有意思起来。

开始玫瑰红只是偶尔拖她去喝喝茶,后来琴师吉宝加入后,玫瑰红的邀请便变得频繁。慧如原本并不想跟随她喝什么茶。慧如的不想去源于自己的自卑加自尊。心道玫瑰红不过是要显摆自己、特意拉她作个陪衬罢了。但去过一两次,她的心态便渐渐改变。慧如一直活在底层,从未有人正眼看过她。现在跟玫瑰红坐在一起,过来跟玫瑰红搭讪的人听说她是玫瑰红的堂姐,对她也是十分客气。这份客气,大大刺激了慧如的心。虚荣人人都有,慧如也不少。慧如想,就算珍珠要显摆,就让她显摆好了。到底自己也享受了有钱人的生活呀。这一想过,玫瑰红再叫她一起喝茶,慧如便赶紧跟上。

吉宝是慧如第三次和玫瑰红喝茶时跟过去的。吉宝是庆胜班的琴师,三十大几了,也没成家。有说他老婆在乡下,还有一双儿女。但吉宝不愿承认,说自己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无牵无挂,逍遥自在。吉宝的嘴唇薄薄的,十分能说会道。他只一落座,笑声便不断线。慧如平常哪里见过这样的人,又哪里听过这样有趣的话,虽然慧如不敢像玫瑰红那样笑得剧烈,笑得身体抖动。但也每次都捂着嘴,把笑声全都吐在掌心里。每当她这样,吉宝都会乜斜着观看慧如。

有一天慧如已下班,正待换衣回家,玫瑰红差吉宝叫慧如喝茶。吉宝说,庆胜班在乐园的戏就快演完了。过些日子转去别的剧场。玫瑰红让我约你,晚上我们一起玩玩。慧如有点犹豫,她心知自己是有家小的人。下班回家是她的本份。但却是抵不过自己的内心和吉宝的游说,便答应了去。

慧如在游艺室找到水滴时,水滴正倚在墙边看人玩。慧如说姆妈今天晚上要跟珍珠姨一起喝茶,你自己回家吃晚饭。水滴顿了一顿,眼睛盯着慧如说,就姆妈和珍珠姨两个?

水滴的眼睛很明亮,但这明亮里藏着一股犀利。慧如仿佛被这犀利剌了一下,她心里竟是怯了一怯。片刻方说,还有你万叔。水滴说,我也想去。我好喜欢万叔。慧如说,小孩子莫跟大人缠。今晚珍珠姨和万叔要商量定亲的事。你是小孩,听这些事不好。水滴望着慧如的脸,把慧如的心望得虚虚的。水滴说,那我要这里玩一晚上。慧如说,你玩吧,不要惹事就行。

慧如一走,水滴便迅速离开杂耍厅。她尾随在慧如和玫瑰红后面出了大门。大门外,停歇着两辆黄包车。车旁候着万江亭和吉宝。玫瑰红和万江亭上了一辆车,慧如和吉宝走向另一辆。慧如上车时,吉宝伸出一只手。慧如便像一个有钱人太太一样,笑盈盈地伸出纤手,搭在他的胳膊上,然后一脚踏在车板上,微一侧身便在车上坐了下来。随后吉宝也相跟着坐上去。他们俩人肩并着肩,脸对脸地说笑,黄包车顺着六渡桥,朝水塔方向而去。

水滴的心顿时突突地跳得厉害。无限的不祥之感一阵一阵涌出。车夫一路小跑,水滴在后狂奔。只跟了一阵,便跟丢了。

水滴心里生着闷气,径直就回了家。杨二堂还没回来。水滴坐在门坎上,望着夕阳沉下,心想,要不要跟爸爸说呢?但当杨二堂的身影出现在远处时,水滴看见他佝偻着拉车的姿态,立即决定,这事由她自己来解决。

慧如从来没有想过背叛杨二堂。虽然她对自己的婚姻厌恶之极。但她毕竟是良家妇女,有心无胆。一起喝茶的吉宝经常话中带话地挑逗她,她心里觉得舒服,知道自己是惹人喜爱的,却也佯装不懂。直到跟吉宝闲坐了好几回后,方有如熟人样轻松说笑,一任吉宝轻佻。

这天慧如和吉宝坐着黄包车相跟在玫瑰红和万江亭车后,快到茶园时,吉宝伸手在慧如腰间捏了一下,慧如吓一跳,身体不禁猛一回缩。吉宝没事一样,眼睛朝外望。慧如的心怦怦地跳动得厉害,紧张之中,却也有一股按捺不住的狂喜。

玫瑰红和万江亭前脚进茶园,慧如和吉宝后脚就跟到。像往常一样他们在靠窗的雅席落座。茶水未及上桌,玫瑰红便看着慧如说,吉宝,我慧如姐越来越有美人味道了吧?吉宝说,天生就一个美人胚子呀。玫瑰红说,只可惜我慧如姐嫁给了一个下河的,一朵鲜花枉插在牛粪上。慧如有些不悦,制止道,珍珠!玫瑰红说,姐,你也别遮掩,吉宝和江亭都知道。我是替你不平哩。你本该有好日子过,结果却去给人倒水递毛巾,晚上回家上了床还要闻臭。我一想心里就不舒服。万江亭说,珍珠,你别这么说,慧如姐也有她的难处。玫瑰红说,我今天说这话,就是想要挑明了,我得帮我姐。慧如长叹道,就这么回事吧,我也认了。再说,弃了杨二堂,我一个二婚妇人,又哪里有别的出路?玫瑰红说,姐,只要有你这话就好办。你敢走出你的家,剩下的事,交给妹子,包你有好日子过。万江亭说,珍珠,老话讲,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拆人婚姻,是短寿的。玫瑰红大笑,说为我姐的事,短寿也值。吉宝说,我今天才晓得,我们玫瑰红,却原来还是个玫瑰侠呀。失敬失敬。

吉宝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玫瑰红的声音尤其清脆。笑声便引起其他茶客的瞩目。一个大兵走过来,朝玫瑰红叭地行了一个礼,说肖先生想要过来拜见玫瑰红小姐,不知道可以不?玫瑰红说,哪位肖先生呀?这大汉口姓肖的可是不少哇。大兵说,是肖锦富先生。玫瑰红蹙着眉,仿佛在想,肖锦富是谁?

万江亭却怔了怔,低声道,哦,是肖督军之侄。玫瑰红脸上露出惊异,说是吗?玫瑰红后面的话还没说,一个声音便响了起来,怎么?不想见?声音有点低沉,玫瑰红立即觉得像是晴天里飘来一朵阴云罩在了头上,四周瞬间暗下。她不禁有一个小寒噤。

玫瑰红抬头,见一青年男人径直朝她走来。大兵立即朝他行礼。玫瑰红想,大约这就是著名的督军之侄了。玫瑰红立即把笑容堆得满脸,说怎么会?正说不需过来,应该我过去才是。肖锦富说,好哇,我在那边包了个雅间,玫瑰红小姐如果肯赏光,那真是再好不过。

玫瑰红在他说话间,细细打量了他一番。觉得这位肖锦富虽然不算英俊,但也还周正富态,声音虽是低沉,却也有一股磁磁的味道。便笑道,好是好,不过,今天我堂姐……。

没等她话说完,吉宝插嘴说,放心吧,有我吉宝替你陪。肖先生一番好意,你们也别拂了。我们戏子有人迷是好事。江亭你也要过去吧?我一个人在这里顶好了,正好跟慧如小姐讲话讲个够。

玫瑰红说,就你饶舌。万江亭却面带难色,正不知如何是好。肖锦富说,万老板如果也能赏脸,那就更好,算我今天面子大。我那边还有好几朋友,个个都是万老板的戏迷。说话间,肖锦福伸出右手,摊出一个请意。

玫瑰红和万江亭便随他而去。留下慧如一人面对吉宝。慧如羡望着玫瑰红一晃三扭的背影,轻叹道,两姊妹,两重天。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吉宝说,在天上有在天上的坏,在地上有在地上的好。

慧如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吉宝呷着茶,一派悠然自得,说在天上,亮堂呀,亮得大家都仰望。望的人多了,把自己都望没了。在地上就不同,大家一样高,哪个也看不见哪个。这时候,其实最自在。你说是不是?

慧如一听便知他的话意。不觉有点紧张。吉宝却痞着脸,又说这个肖侄子真是孝敬我呀。我心里正想着如果能跟慧如小姐两人单独喝茶就太好了。还没想完,他就给了这个成全。这就是我们两个最自在的时候,对吧?慧如说,谁跟你我们两个?吉宝依然痞着脸,说你跟我我们两个呀。慧如说,我没这么说。吉宝说,你心里这么想了,我能看得很透的。慧如说,你瞎胡扯。吉宝却说,哎,我听到你说了四个字:我要吉宝。慧如的脸一下子通红,红色一直垮到颈子。

吉宝大笑了起来,说你还真是良家妇女呀。说时他凑到慧如跟前,低语道,你晓得小河边吧?那里的船家有酒有菜,我们要不要到那边去?慧如心抖了一下,没有作声。吉宝起身说,跟我来。

吉宝的身形在慧如的余光中走向门外。慧如想,我不能上钩。一上钩就没了回头路。但她的心和腿都不听话。吉宝一出门,慧如便发慌,仿佛手边有东西遭人抢劫。她忙不迭站起,急步朝外,脚踝被椅子碰得生疼也顾不得。

慧如一出门,便见吉宝站在墙边歪着头笑望着她。突然慧如意识到自己心急了,步子一下子慢下来。吉宝说,我就知道,你比我还心急。

天已经微黑下来。汉水边上,泊着许多木船。桅杆密得像树林。船家纷然在点挂灯火。一会儿亮出一只,像是昏黑的幕上一会儿睁开的一只眼睛。江边的吊脚楼高高低低地朝汉水上游延伸,楼下的木柱就成了系船的桩子。

慧如贴着吉宝的身体,走进了船舱。

这天慧如回家自然很晚。她甚至根本就不想回家。慧如记不得自己怎么被吉宝退下了衣衫。她只记得那种激烈的欢愉她这辈子都没有经历过。

一钩残月挂在头顶,阴云游走着,月牙便有些飘乎。慧如高一脚低一脚走在归家的路上,偶然一望那弯月牙,心里却在回味适才的激情。她想,原来偷人竟有这么快活。难怪爸爸离开家就不再回来。

走近家门,家里的灯暗着,慧如无端地有点心怯。她想,未必都睡了?又想,今晚上我要对杨二堂好一点。

几乎走到门边,慧如才看到坐在暗夜里的水滴。慧如说,你怎么坐在这里?爸爸睡觉了?水滴说,爸爸担心你一个人走夜路,接你去了。慧如说,那你自己睡觉好了。坐在这里吓人呀?水滴说,我要看你到底几晚才回来。水滴的声音冷嗖嗖的,从慧如前胸一直穿透到后背。慧如顿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慧如低下头走进屋,水滴幽灵一样跟在她的身后。慧如心内像麻乱,竟是没有察觉。水滴突然开口说,姆妈!慧如蓦然间吓一大跳,她调过身,尖叫道,你怎么像个鬼一样,声也不吭地跟在我后面?水滴说,鬼在姆妈心里,不在妈的背后。水滴的声音还是那样冷。

慧如没搭理她,心里骂道,小妖精,将来长大了,不会是个好东西!慧如径直进了屋,急急忙忙地换下衣服。内衣上有吉宝的味道,慧如不愿意让它被杨二堂闻到。慧如想,杨二堂你这个苕货,你要有吉宝半点风情,我也不会让你当王八。这样想着,先前有的一点愧疚,也突然被这想法冲刷得干干净净。

杨二堂回来时,慧如已经躺下。她真的有点累。脑子里还满是吉宝的声音,呼吸中也满是吉宝的气息,怎么驱赶也不走。直到杨二堂凑到她的身边,她才觉得,她怎么能跟身边这个人身贴身地睡这么多年呢?

杨二堂说,你累了?慧如懒得回答。杨二堂又说,那就好好睡吧。说罢便挨着慧如躺了下来。慧如突然觉得恶心,身体仿佛被无数来自马桶的味道包裹。心里就烦,说你躺远一点!杨二堂说,哦。说罢嗦嗦地爬动,掉转身,蜷缩到慧如的脚头。

庆胜班再次来乐园演戏时,已是冬天。萧瑟的风从乐园的平台刮过时,听得到呼呼的声音。站在平台上,眺望长江,可以看见洋人的商船在港口进进出出。

慧如回家时满脸欢喜,对水滴说,哎呀,庆胜班又要回来演戏了。水滴说,关我什么事。慧如说,你珍珠姨要来了呀,你不是顶喜欢她的戏吗?还有,你忘记她总是带给你好吃的?水滴说,哪个稀罕她。慧如脸色便垮下来,说真没良心。

汉口的冬天有时候阳光很明亮,照在身上暖暖洋洋。于是乐园的墙根下,常有些看了昼场的戏迷为等夜场,便蹲在那里边晒这份暖和的太阳边聊大天。水滴无聊时,也常蹲过去晒太阳,然后听他们扯闲话。

这天,水滴去时,戏迷们正说汉口老圃园的领班带着福兴班去上海演戏的事。说戏班的四大台柱刚到上海时,场场爆满,观众都说没料到汉戏竟如此好听。尤其余天啸,台上一站,只端个架式,声音还没起来,掌声就响过惊天雷。领班一下子得意起来,大口大气说汉剧是京剧的鼻祖。这一来,得罪人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领班急了,问缘故。人冷笑说,我们是来看戏的,又不是来看祖宗的。到末了,演不下去,只好回来。钱没挣多少,只把个余天啸唱得红透了天。

水滴脑子里一下子浮出曾经在趣园被她撞着的大个子男人。想起他给过自己的糖,满嘴的甜味也随之冒了出来。水滴想他们说的就是余老板了。忙急问道,怎么就得罪人了?老戏迷说,上海去看汉剧的人,多是京剧迷。你在人家眼跟前称自己是祖宗,还不得罪人?水滴说,这样呀。说完想,便有点替余老板沮丧。

晚上的时候,水滴去乐园的茶房蒸饭。饭是自己在家煮熟后,装进钵子带去乐园的。水滴跟茶房的独眼老伯熟了,每天都到他那里把饭蒸热,然后端到母亲慧如处,两人一起吃。这天,水滴早早就蒸好饭。她拎着瓦钵走到楼梯角,楼梯下的三角屋是慧如歇息的地方。水滴正欲推门而入,突然听到慧如在跟人说话。水滴顿了顿,停住脚。然后她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人是吉宝。

水滴弯下腰,透过门缝朝里窥望。屋子很小,吉宝跟慧如面对面地站在。吉宝的一只手揪了下慧如的脸。慧如便笑着拍打着他。吉宝说,今晚上我带你去一个更好的地方怎么样?慧如说,什么好地方?吉宝说,我姑爹从上海来了,住在德明饭店。这两天他回乡下祭祖,东西还搁在饭店里,他说我要是喜欢,就住他房间里去。慧如说,人都不住在饭店,怎么不退房呢?吉宝说,嗨,这就是你土了吧?我姑爹是什么人?面粉厂的大老板,在乎那几个房钱?怎么样,去不去?慧如说,不去。这不是我们穷人去的地方。吉宝说,人穷就不享受了?那地方,活活就是给人享受的呀!这辈子你怕是还没见过这种舒服地方,我要让你比哪一次都快活。慧如脸一红,说真的吗?吉宝笑道,是不是真的,晚上你亲自试。

水滴没听完,拎着瓦钵掉头就走。她一直走到乐园外,走到隔壁南洋大楼背后,将饭和瓦钵一起砸进了沟里。水滴心里充满愤怒。她想吉宝怎么可以这样不要脸?而母亲怎么也可以这样不要脸?水滴坐在沟边好好久,一直坐到天色昏暗,自己的手足都被冻得麻木,方慢腾腾朝乐园返回。

水滴走到杂耍厅时,遇到寻找到她的慧如。慧如说,水滴,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热好饭?夜场就要开始了。水滴淡淡地说,我不小心,没端稳,把钵子掉到地上,碎掉了。慧如生气道,那饭呢?水滴说,钵子碎了,饭当然也洒了。慧如气极,说你怎么这么蠢?一点事都做不好?未必我今天就饿一晚上?你还要不要我有力气干活呀?

水滴不作声,只是睁大眼睛望着她。慧如见她如此,越发气得厉害,不禁大声叫骂起水滴。骂着骂着,她突然揪起水滴的耳朵,说滚,给我滚得远远的,别在这里碍我的眼睛。她拎着水滴一直到大门口,就手一推。水滴未及防,一个趔趄,摔倒在路边。

慧如没看水滴,掉头回转。水滴看着慧如的背影,心道,我看你饿着肚子能享受什么。

水滴回到家,杨二堂正洗衣服。见水滴,杨二堂问,怎么今天回来得早?吃饭了吗?水滴没好气,不想说话,一骨碌爬到自己床上,坐在角落里,呆望着屋梁。冬天黑得早,太阳落下,便见月光。月光从屋顶的细缝里泻了几丝进来,掉在床边,有点惨白。

杨二堂跟进屋说,你妈呢?水滴不理。杨二堂又说,有夜场?水滴还是不理。杨二堂说,跟你妈吵了架?说完仿佛知道水滴不会理他,接下自己又说,你妈可怜,天天这样干活,也累呀。

水滴心道,跟吉宝去享受了,还累?想罢心里越发生气。杨二堂再怎么找她说话,她都不搭腔。

夜晚就这样以静场的方式在这个家里度过。很晚了,已是慧如往常回家的时间,她却还没回来。杨二堂说水滴,你怎么一个人就跑回来了呢?跟你妈搭个伴,我也放心呀。水滴依然不理他,心想,我能搭得上伴么?

巷子里已经静得没有了人声。慧如却还没到家。杨二堂自语道,怕是又跟你玫瑰红姨和万叔一起宵夜去了。水滴便冷冷地笑了一声。杨二堂望着她,脸上露出一丝诧异。杨二堂说,我要不要去接一下你妈?

水滴直到这时方开口说话。水滴说,你知道去哪里接?杨二堂说,不就是这条路?水滴说,去德明饭店吧。妈在那里。杨二堂怔了怔,望着水滴。水滴说,去呀。你不是要去接她吗?

杨二堂犹犹豫豫,搓着手在屋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推开门,笼了笼手,走了出去。墙角的水滴望着父亲出门的背影,想起母亲慧如在楼梯间拍打吉宝时的一脸笑意,突然就想哭。

位于法租界里的德明饭店,一派璀灿。

1900年,京汉铁路修成通车,汉口的大智门火车站就建在法国人的眼皮底下。来来往往的乘客,给法租界带去了最大的商机,大智门火车站几乎成了法租界的一棵摇钱树。一个叫圣保罗的法国人,便在距火车站不远的地方,买下法租界内一块地皮。他在这里盖一幢租界地区最豪华的酒店。这幢酒店无论是建筑风格抑或是内部装饰全都满带法国风情。因为酒店处于京汉铁路终点,便以英语的terminus(终点)之意命名,汉语音译,便成“德明”。在汉口,吃或住去“德明饭店”,就意味着身份的华贵。

吉宝领着慧如往德明饭店去时,一路上都在跟慧如说着这些。吉宝说,这一带条子最多了,他也叫过。慧如问,什么是叫条子。吉宝说,旅馆有印制好的纸条,想找哪个女人,只需要在纸条上写上名号,伙计就会送条子到妓院。德明附近,多的是妓院。妓女一叫就到,她们会拿着条子自行上门。慧如便不悦地瞪了他几眼。吉宝忙说,男人嘛,寂寞了,只好去找女人。你就别吃醋了。那时候也没认识你呀。现在我有你这个宝,谁还睬她们?说完又说,你不晓得,下江的女人那个好哇,真是秦淮河边养出来的,不尝不知鲜。在汉口,她们是最贵的。

德明饭店的豪华立即就让慧如昏了头。进到房间,看到松软的大床和贴墙镜子,进到香气扑鼻的厕所,慧如几乎不知所措。吉宝满脸带笑,在他眼里,比床更松软的是慧如的身体。

夜是什么时候深下来,慧如几乎不曾察觉。慧如是在夜场完后到的德民饭店,她原想在这里呆上个把小时,回家告诉杨二堂宵夜去了就行。却不料一上床,时间竟是飞速。等她发现到时间已晚,竟是吓了一跳,立即挣扎着要起来。

吉宝用腿压着她,不准她动。吉宝说,多陪我一下。慧如说,实在是太晚,再不回家,我编谎话出来都不会像。慧如搬开吉宝的腿,自顾自地穿衣服。吉宝说,那就不回去好了。慧如说,不行呀。不回去我跟二堂更加交代不了。吉宝说,你那个男人,傻瓜一样,你赶回去就是为了睡在他身边?

慧如穿衣穿到一半,听到这话,又停下手,怅然道,我有什么办法?吉宝爬起来,搂住慧如,低声道,有你这么好的身子,就不该浪费在他床上。你未必不晓得?

慧如想到杨二堂的脸,仿佛又闻到那股永远不散的马桶气息,不禁双泪长流。吉宝说,是不是?慧如突然扑到吉宝身上:“吉宝,带我走吧。带我到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死心塌地跟你,伺候你,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好不好?我不想这样偷偷摸摸下去。吉宝说,哪有这么容易?我就只有一个本事,拉胡琴。我如果不在戏班子里,哪里能混得了饭?出了汉口,我能做什么?怎么养家?慧如说,世界这么大,你可以在别的戏班呀。吉宝说,江湖上的班子都通着气,我吉宝把你良家妇女拐走私奔了,哪个不晓得?要晓得了,哪个还会要我这种伤风败俗的人?

慧如失望地站起身,吉宝一把搂住她,还要继续跟她亲热。慧如却背过身,不想搭理他。转身之间,眼泪都流了出来。吉宝说,看看看,这点小事就哭。慧如说,事关我性命的事,还小吗?吉宝说,两人相好是好事,扯什么性命呢?慧如哽咽道,吉宝,没有你我一天都不想活下去。吉宝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女人呀。我不答应你私奔,可我没说不肯娶你呀。

慧如蓦然怔住了,半天才缓过劲。慧如说,你、你会娶我?吉宝笑道,看你那脸,变得比汉口的天气还快。娶你还不是迟早的事?不过,你是有男人的人,再怎么你也得先休掉你男人吧?所以这事我们得慢慢来,急不得的,你说呢?只要我们两个感情好,怕什么?等有机会,我用八台轿子娶你过门。慧如惊喜道,你说的是真话?吉宝说,你信就信,不信我也没办法。我就一句话,这事急不得。要从长计议才是。慧如急切地说,我信你,我当然信你。我全都听你的。

没等慧如话说完,吉宝一伸手,呼一下就把慧如拉倒在床上。慧如心里满是幸福,她想从今往后,我要对吉宝百依百顺。

慧如离开德明饭店时,几乎是在凌晨。吉宝业已呼呼地睡得死沉。慧如在他的脸上亲了几下,说我得回去了。吉宝自顾自地哼了两声,又睡了过去。

冬夜的街上,冷得厉害。慧如一出门,寒风迎面扑来,立即就打寒噤。饭店的墙根下蹲着一个人,慧如想,蹲在这里,明天还不冻死?想罢却也并没多看一眼。太晚了,黄包车一辆也不见,慧如只能步行。从德明饭店走到家,路程不短,但慧如没别的办法,除了走路,她就只剩走路。但慧如不觉得累。慧如想,这一趟行走,也是值得。因为吉宝说了要娶她。她只要跟杨二堂离婚,今生今世她就有了幸福。慧如这么想着,幸福似乎就在前面,只需要她快步走,她就能拿得到。所以慧如走得飞快,而且走得浑身热热乎乎。

几近走了一半,慧如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后面一直有人跟。这种感觉一起,慧如便觉芒刺在背。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那人几乎是不即不离地跟着她。她走快,那人也走快,她走慢,那人也走慢。慧如有些慌了,她小跑起来。后面人也跟着小跑。几近慧如家门的小街,慧如累得不行,她快抬不起脚。然后她被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一个趔趄,便摔倒在地。

慧如身后的人跟了过来,昏暗的路灯下,他的身影一下子覆盖住了慧如。这个影子弯下腰来,用一种小心翼翼的语气说,我背你回去好不好?这声音像根大棒,从天而降,瞬间就砸晕了慧如。

这是杨二堂在说话。

这天一早,杨二堂下河去了。慧如起来后,脸垮得厉害。饭也没吃,穿上衣服就往外走。水滴说,妈,你不吃饭?慧如头都没回,说了一句。我的事你别管。说罢又说,往后不准你再跟我去乐园。水滴望着她的背影,没说话。

水滴知道,她的父母之间一定出了什么事。而这件事一定和德明饭店有关,和吉宝有关。水滴想,我不跟你去,难道我还不会自己去?

这天,水滴依然去了乐园。她到弹子房玩了一下,便悄悄去到三剧场。水滴不是去找母亲慧如,也不是去听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但是她就是想去,鬼使神差一样。水滴避过慧如的眼线,转到后台。戏班的人看熟了水滴,有人对她笑笑,也有人懒得搭理。

吉宝提着琴跟班主说着闲话,一边说一边用拎着琴的两根手指拨动着弦。水滴眼睛盯住了他手上的琴。班主说着说着,又转向了他人。吉宝便放下琴,踅进化妆间。水滴也跟了过去。

玫瑰红正对镜勾脸描眉。吉宝凑近,痞脸道,要不要我来帮你勾几下?玫瑰红说,去,一边去。吉宝笑道,怎么,连姐夫都不认了?玫瑰红说,你少跟我油嘴。我告诉你,吉宝,你要对我慧如姐好一点,不然,就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吉宝说,我对她好不好还用我说?她现在离了我就活不下去,你说我对她好不好?不信你去问。玫瑰红说,那是我姐心眼死,跟一个臭下河的过了小半辈子,没正经爱过一个人,她跟你这种花花肠子的人不一样。吉宝说,有什么不一样?自家快活就行了。玫瑰红说,我警告你,吉宝,你要伤着我姐,我定不饶你。吉宝说,嗨嗨嗨!说这种狠话做什么?

水滴没听完他们的对话,便离开了。原先放在她心里的烦变成了恨。原来母亲真的跟吉宝通奸。她这般无耻,父亲杨二堂又怎么做人呢?现在的水滴,不光恨玫瑰红和吉宝,连带着母亲慧如,也一并恨了起来。水滴想,真不要脸。这些狗男狗女都不要脸。

水滴越想,心里的愤怒便越是烧得凶猛。待她几乎想要脱口骂人时,突然就看到了吉宝的琴。她立定站住,眼睛扫过后台的箱子,杂碎箱上随意放着一把小刀。水滴只想了几秒,便走了过去。她悄然拿起小刀,佯装着欣赏一旁盔箱上的紫金冠。伸手之间,水滴将胡琴上的弦全部割断。

水滴走出乐园时,长长吐了一口气。水滴想,这才是开始哩。

晚上,慧如气呼呼回家,见到水滴便说,你今天去乐园了吗?水滴若无其事地答说,你不是不让我去吗?慧如说,吉宝师傅的琴弦被人全割断了。你知道吗?水滴说,我怎么会知道?慧如说,有人在后台看到过你。你去过。水滴说,他们看走眼了吧?我前阵子天天都去后台,他们看到的怕是前几天的我吧?前几天断弦了吗?

慧如死死盯着水滴。水滴的回答太从容,慧如只觉得她这份从容里有些诡异。水滴说,妈,你不信我?那你就带我去见吉宝叔吧,他想怎么罚就让他罚好了。慧如说,你别在我面前摆得意。庆胜班明天就去沙市演戏,就算查到是你,罚什么罚?

水滴心一动,仿佛长吐出一口气。心想,走了才好,走了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回来。慧如说,就算庆胜班走了,你往后也不要去乐园。如果叫我看到,我就打断你的腿!前街棺材铺杜老板家想找个扫地的小丫头,明天我让你爸送你过去。

一直没吭声的杨二堂说,算了吧,水滴还小,让她再玩一阵好了。慧如冷冷地说,穷人的孩子,玩得起吗?杨二堂说,明年开春就满十岁了。等满了再找人家做事吧。要不,我菊姐那边,又该心疼了。

慧如不再说话。水滴心里却多出一层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姆妈一丁点不心疼自己,外人菊妈却会心疼呢?她有点想不明白。

庆胜班从沙市回到汉口时,春节快到了。慧如的心情很好,有一天,还专门给水滴买了件新棉袄。试衣时,水滴说,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屁!你的衣服要她送什么送?水滴说,姆妈的新衣服不就是珍珠姨送的吗?慧如说,我是她的姐,她当然要送衣服给我。你跟她又不相干,她送你衣服干什么?是我买的。水滴说,我才不稀罕她送哩。如果是她送的,我穿都不穿。姆妈买的,我才穿。慧如说,狗屁点大,你想成人精呀。

饭间,慧如的话多了起来。水滴觉得不太对,便打听庆胜班是不是又要回乐园演戏。慧如却说要过完年才去。因为汉剧天王余天啸要进乐园的大舞台领班演大戏。乐园门口已经挂了牌。他的拿手好戏《兴汉图》要连演三天。水滴一下子兴奋起来,说我想去看余天啸。他还给我吃过糖的。

杨二堂和慧如都瞪圆了眼珠,水滴便将她在趣园撞人的事复述了一遍。说完水滴保证她就只去看余天啸的戏,其他时间绝对不去乐园玩。慧如想了想,同意了。

余天啸演出那天,已经逼近年关。汉口奇冷,屋里的湿毛巾都结了冰。人一推门被会被冷风吹得打哆嗦。但戏迷们还是成群结队地赶到乐园。穿皮戴毛的阔老阔少们也都去那里捧场。乐园的门口三轮车和马车多得磕磕碰碰,把隔壁南洋大楼的大门都给堵得水泄不通。

水滴去的时候,还看到小汽车。小汽车夹在人流中动不得,司机便死命地按喇叭。按喇叭也没用。幸亏车上的人也是去看戏,下车走几步并不多远。从小汽车上下车两个贵妇和一个年轻少爷。水滴问一个熟识的戏迷,说这是什么人?戏迷说,还用问?有钱人。旁边有人补充,说这年轻人在警署做事,是署长的外甥。那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妈,一个是姨娘。家里开了茶厂货栈和茶园,钱多得数不过来。只可惜当家的男人死掉了。

水滴被她们身上的皮衣吸引。水滴想,穿上这衣服该有多暖和呀。想过又想,有什么了不起,往后我一定要比她们更有钱。

水滴进到乐园,时间还早,她便到茶房讨水喝。茶房的独眼老伯除了烧水,还经常替客人照看宠物狗。水滴常去那里跟小狗玩。这天茶房寄放着三只小狗。水滴喝罢水,一边逗狗玩,一边跟独眼老伯聊着闲话。有只小黑狗的尾巴短了半截,水滴问独眼老伯,狗尾巴怎么会断呢?独眼老伯说,嗨,这家小孩皮得很,把鞭炮系在狗尾巴上,活活给炸掉了一半。水滴便笑,说这个太有趣了。

正说笑时,水滴突然看到了吉宝。她心里立即来气,心想难道他又要来勾引姆妈么?吉宝一脸洋洋自得,嘴上嘘着口哨,顺着楼梯一直往上走。水滴想,他这是到哪里呢?连余天啸的戏都不看?水滴想着,不禁悄然跟上。这一跟,就跟到了塔楼。然后水滴看到了更让她生气的一幕:她的母亲慧如正在塔楼的平台上。慧如一见吉宝,便扑上去,两人立即抱在一起。

水滴气得几欲发疯。她掉转头即下楼。水滴想,这两个奸夫淫妇,我要你们好看。水滴到乐园里的店铺买了鞭炮和洋火,然后跑到茶房。趁茶房老头没在意,她抱起一只小狗便往楼上跑。在通向塔楼平台的门口,她把鞭炮绑在了小狗尾巴上,然后用洋火点着鞭炮,狠狠将小狗朝慧如和吉宝站的地方一送。小狗刚跑没两步,身后的鞭炮突然炸响。小狗便疯似的在塔楼的平台上嚎叫着乱窜。

正处在甜蜜约会中的慧如和吉宝都吓了一大跳。慧如尖锐地叫了起来,人一下子就瘫坐在地上。吉宝没明白出了什么回事,哇哇地叫着抱头鼠窜。有人听到声音,忙不迭地跑上来。只见一只小狗在平台上狼狈地乱蹦乱跑,而慧如坐在地上放声大哭。屁股下还有一大摊湿渍,这是慧如因受惊吓而尿了裤子。大家都不解,纷纷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

水滴也佯装不知地跑了过去。她上前扶起慧如,大声问,姆妈,你怎么啦?慧如只是哭,什么也不说。水滴对着人群大声叫,我姆妈病了,你们怎么也不来帮下忙?吉宝叔叔呢?他平常不是对我姆妈最好吗?这时候怎么连个人影子都见不到?

慧如止住哭泣,她甩开水滴搀着她的手,用通红的眼睛打量着水滴。透过朦胧泪眼,她在水滴故作紧张的神态里看到几丝诡谲。

夜场的戏一散,慧如收拾完场子,不顾玫瑰红约吃夜宵的邀请,便急着回家。此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坐在门口打瞌睡,口水顺着嘴角一直滴到膝盖。杨二堂每晚都用这副姿态迎接慧如。平常的慧如,见他这样子就烦,而这天的慧如则更是满心厌恶。她绕过杨二堂,径直走到水滴床前。

水滴蜷缩在棉被里,她半咧着嘴,睡得正香。慧如甚至没有仔细看一下她的睡相,上前掀开被子,一把揪起水滴,伸出巴掌就是一通狂打。

水滴被这突如其来的巴掌打醒,她本能地想要喊叫,瞬间她看到慧如愤怒的面孔。水滴心知这愤怒的来历,便将自己几欲发出的声音咽了回去。她睁大眼睛望着慧如,仿佛在问,你想怎么样?

慧如却无视她的目光,继续挟带着她的满腔怒火,噼里啪啦地挥动手臂。

门口打瞌睡的杨二堂闻声而醒,他忙不迭地奔过去,拽住慧如的手,惊问道,做什么?做什么要打她?慧如大声说,我做什么打她,她自己明白。杨二堂说,水滴,你做坏事了?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还不承认?是不是你在狗尾巴上挂的鞭?水滴说,我没有。慧如说,你从水房偷偷把狗抱出来,有人亲眼见到,你还不承认?水滴说,我没有。谁亲眼看到,让他来对质。慧如说,你才多大,说谎话脸都不红一下!水滴仍然只说三个字,我没有。

慧如被水滴的强硬所激怒,她再次伸出手,对着水滴又一阵痛打。水滴不哭不叫,不回避也不求饶,只是睁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慧如打她,就仿佛她在看一出戏。慧如见此,愈发怒火烧心,下手于是更狠。杨二堂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要拉扯又怕慧如因此而更加愤怒。他围着慧如团团转,嘴上不停地说,怎么回事?不能这样打小孩呀。

慧如大声吼叫道,你承不承认?你认不认错?水滴不说话,只是望着她,紧抿着嘴,露一副死也不屈服的神情,连一丝泪花都没有。慧如几乎快被她气疯。慧如想,怎么会是这样的小孩,也不知是何方妖孽。我今天治不了你这个小东西,将来我还怎么过日子?想罢便返身到桌上取了一根编织用的竹针,走到水滴跟前。慧如说,你如果不说老实话,我用这根针扎也要扎死你。说,是不是你干的?水滴声音非常机械,她说,我没有。

水滴话音刚落,慧如便动了手。她一把翻过水滴,扒下她的裤子举针就扎。钻心的痛,从屁股一直窜到水滴心里。水滴想,扎死就扎死吧。我就是不说。我就是不哭。我就是不喊。水滴的无声息让慧如几欲疯狂。慧如说,你犟,你再犟!你以为我治不了你?慧如一把又将水滴翻过来,扬手便朝水滴的脸扎过去。

杨二堂被吓着了。他慌忙地抱住水滴,两只胳膊将水滴圈得紧紧,嘴上说,不能呀,不能扎坏了女儿。慧如嘶声喊着,这是你的女儿,不是我的!喊叫的慧如手臂已然没有方向,她只是机械地一针一针往下扎。所有的针尖一下一下都扎在了杨二堂的手臂上。

像水滴一样,杨二堂痛得扯心,却也不作声,一任慧如发泄。面对这样的两个人,慧如突然觉得活在这世上跟这样的人一起过日子真是可悲透顶。念头到此,她立即筋疲力尽。瞬间,她甩掉竹针,一头扑倒在自己床上,放声嚎哭。

杨二堂松开水滴,走到慧如身边。他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慧如。他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话来。浑身伤疼的水滴被慧如的嚎叫震动了。她想,或许我伤姆妈太重了。

水滴跳下床,连衣服都没穿,打了盆热水,拧了条热毛巾,走到慧如跟前,低声地叫了声,姆妈,你揩下脸,好不好?

慧如没有接毛巾,只是哭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晓不晓得姆妈心里有多苦?水滴大声说,我晓得,姆妈。将来我要赚很多的钱,让姆妈和爸爸过有钱人的日子。慧如接过了毛巾,心道,你又能晓得个什么呢?难道只是没有钱吗?

第六章 大水来了

雨落下来的时候,屋角开始漏雨。水滴用瓦钵接着雨水,看着它接满,然后抱起它,蹒跚地走到门口,就地一倒。水便与天上落下的雨一起,从门前的小斜坡上滑向阴沟。窗边的两棵杨树,树繁叶茂。碗口大的树叶被雨水打得哗啦啦响。树杆上爬着的毛毛虫也都消失不见。

雨一连几十天都不停,偶然停一下,以为天要放晴,结果晚上又下了起来。父亲杨二堂每天回来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水滴将干衣服递给杨二堂时,总是忍不住骂天,说什么破天,像我们家房子一样,也是个漏的?

原以为只是往常一样的雨。汉口每到春夏之际,雨水总是会不期而至。小河边上看水的人便紧张。发大水的警钟仿佛随时都可能敲响。后湖的渍水排不出去,已经涨得跟铁路堤一般平。单洞门双洞门全都用麻袋包堵死。杨二堂说,这一下就是个把月,这么个下法,今年说不定会发大水。

乐园里依然夜夜笙歌。慧如依然在夜场完后才能回家。一天,慧如突然觉得身体不舒服,老是想要呕吐。先以为受了凉,后来发现不对。白天的戏场一完,慧如便奔去汉正街。街口有家马氏诊所。马老中医拿脉后满面堆笑,说不消紧张,你这是有喜了。

慧如却一丝也笑不出来。她心惊肉跳。因她知道这孩子是谁的。这天的下午,刮起来了风,雨愈发下得大,斜斜地飘过来,就算打伞,全身也照样透湿。江上的渡船都停开了。原本定在乐园三剧场演戏的华升班滞留在武昌根本无法过江。于是只能停演。好在风狂雨大也没几个观众,无非是华升的几个铁杆戏迷。既是铁杆,也就通情达理,纷纷说这也怨不得人,要怨就只能怨天了。

戏停了,人也就闲了下来。慧如顶着大雨赶到位于法租界的肖府。慧如知道,肖督军的侄子过生日,因他喜欢玫瑰红,特请了庆胜班前去唱堂会。慧如赶过去时,堂会业已开始。门卫说什么都不肯放慧如进门。慧如便只有蹲在肖府门外一处小凉亭里苦苦等候。雨斜风狂,几乎挟带着水珠从凉亭一阵阵穿过。慧如的衣服全都打湿,但慧如依然在等。她想无论如何,她今天必须等到吉宝。

雨声是太大了,差不多掩盖了府里的所有的声音,只偶尔听到玫瑰红石破天惊的高腔蓦然一下,像刺尖一样杀进雨中,从凉亭一穿而过。慧如听到这声音,心里便安然。因她在这声音后,听到一把悠扬的胡琴。她晓得这是他的胡琴,也只有她能听出来。

慧如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听到肖府的大门响起喧哗之声。戏班的人陆续出来。玫瑰红一出门,慧如便大声叫她。玫瑰红大吃一惊,说这样的大雨,你怎么?慧如说,我有急事找吉宝。玫瑰红说,没吃晚饭吧?要不跟我们一起去下馆子?慧如说,不用了,我真的有事找吉宝。玫瑰红便笑,说你就这样迷他?笑完让一个伙计叫吉宝快点出来。

吉宝一现身大门后,慧如便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吉宝拖了她朝暗处走,只一会儿,吉宝的衣服也全部湿透。吉宝将慧如拖到一间理发店的屋檐下,大声说,你疯了!你不怕人说闲话吗?哪个不晓得你是有夫之妇?慧如说,我不怕。事到如今,我什么都不怕了。吉宝说,怎么啦?慧如说,我怀了你的孩子,我要把他生下来。你得带我走。吉宝说,喂,你家里有男人,怀了孩子,怎么就是我的?慧如说,我是有男人,但这孩子肯定是你的,我知道。我跟他这么多年,也没怀过孩子。再说,自我跟了你后,就再没让他睡过我。吉宝有些惊异地望着她。慧如说,我不能再跟他过了。怀了你的孩子,我也没脸再跟他过。吉宝,我们走,离开汉口,过我们两个人的日子。吉宝说,你要拉我私奔?慧如说,不然怎么办?我不能把我跟你的孩子生在杨家。吉宝说,我跟你说过,我是个拉琴的,离开汉口,我没有活路。慧如说,我不管。你想过没有?过些时,我肚子现了形,我怎么活人?说罢,慧如想到自己的生活,满心都是委屈,一下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吉宝慌了,忙把她搂住,说你这么个哭法怎么行?会伤了孩子。我过几天答复你就是了。

慧如止住泪,沉默片刻,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吉宝。半天才说,为什么?吉宝被她的眼神吓着,忙说,我得回乡下禀告父母呀。婚姻大事,不跟爹妈说怎么行?再说了,就算你是二婚,我娶你过门,也必得是明媒正娶吧?而且你也得先休夫不是?这里里外外前前后后的事,我不跟家里老人说个清楚,你将来过了门也没法子做人呀。慧如不作声,她在想。吉宝又忙说,就三天。三天好不好?我肯定给你一个答复。慧如说,你会不会回答说不娶呢?吉宝拍拍慧如的肚子,咧嘴一笑,说你都替我怀了儿子,我能不娶你?我爹妈想孙子都快想疯了。何况将来儿子生下来,长大了,知我不娶你,还不恨死我这当爹的了?吉宝一席话,说得慧如脸色立即开朗,笑容瞬间就堆得满脸。

慧如回家时,天已经黑了。屋子里墙边墙角到处都晾着衣服。雨下久了,房间潮得厉害,衣服一晾几天不干。杨二堂都没了干衣服换,在家里便穿着半湿的衣服。慧如说,水滴怎么没在家?杨二堂说,拿了雨伞出去,怕不是去乐园接你了?慧如说,接我?她一个小人怎么接我?杨二堂说,雨大水深,水滴说她可以给姆妈当拐杖。慧如心里动了一下,却没有作声。

慧如思忖着怎么跟杨二堂谈离婚。一直到杨二堂把饭菜端上了桌子,慧如都没有想好怎么开口。屋外的雨声更大了,水滴还没回来。慧如说,要不等一下水滴?杨二堂说,你累了,先吃吧,不用等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同意让孩子出门呢?杨二堂说,她要去,我哪里挡得住?这孩子精怪,不会有事的。

吃完了饭,水滴还没回。慧如想,怎么都得跟杨二堂把话挑开,要不水滴回来更不好开口。于是慧如让杨二堂给她倒了杯水,又叫杨二堂歇一下。杨二堂说,炉灶还没收拾,等下再歇吧。慧如说,叫你坐下来跟我说一下话,你就非要收拾炉灶?杨二堂被慧如的话说得怔住,他揩揩手,搬了张小木凳,小心翼翼地走到慧如的旁边坐下。

一句话还没开头,水滴一头撞进屋来。杨二堂又站了起来,刚要说话,水滴却扒开他,径直走到慧如面前。水滴说,姆妈,你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什么事?水滴说,就是跟我去一个地方。慧如说,这么大的雨,你闹什么玩呀。水滴说,姆妈,我不是闹着玩,这地方你一定得去。杨二堂说,水滴别闹了,姆妈上班累得很,晚上要休息。水滴说,不行,姆妈就是累也得去。姆妈不去,姆妈这辈子就完了。慧如盯着水滴,说什么意思?水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姆妈必得跟我去一个地方。水滴用同样的眼光盯着慧如,她的神情很是严峻。

慧如想了好几分钟,心里突然有一种不祥。她说,好,我跟你去。杨二堂说,你们娘儿两个演的哪出戏呀?慧如说,你别管。这是我跟水滴的事。

水滴掉头就冲进雨里,慧如立即跟了出去。慧如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水滴小小的身影在前面走得很快。慧如只是尾随她而已,糊涂间全然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蓦然抬头,看见汉口火车站正门上的老鹰,她才晓得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走到车站旁一家小旅馆。水滴进了门,慧如有些莫名其妙,心里却在打鼓。水滴指着一间屋门说,你敲门吧,这里面有你要找的人。说罢她便走了出去。

慧如站在门口好一阵犹豫,她不知道门打开后,里面会是什么人,她又会看到什么场面。她很想转身离开,可是念头闪过,她发现她更想知道这屋里究竟是什么,水滴为何要冒着大雨领她来此。她想了好一阵,终于抬手敲击门板。

门打开时,面前出现的是吉宝。吉宝穿着睡衣,一副刚从床上爬起来的样子。慧如大惊,拨开试图阻拦她的吉宝,冲进屋里。

床上还躺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说,是送水的来了吗?吉宝没作声。那女人看到慧如,问道,你是什么人?慧如说,我正想问你。吉宝,你说,她是什么人?吉宝说,慧如,你先回去,我明天跟你解释好不好?床上的女人说,喂,吉宝,你怎么又弄了个女人呀?你都有几个了?慧如对着吉宝说,你说,她刚才讲的什么话?你背着我还有很多女人?吉宝恼下脸来,说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能有几个女人?这都怪你要我跟你私奔。我得靠拉琴谋生,那是我的活命之道。我干脆跟你讲清楚吧。雨太大了,保不住淹了汉口。庆胜班明天就进川演戏,我得跟了去,我不会为了女人把自己的正当事给丢了。我跟你只不过玩玩而已,你莫当了真。床上的女人笑了起来,说妹子,吉宝这种男人也只能玩玩,你要指望他当你的男人,三天就被他气死了。他说一年不睡到十个女人他的日子就过不下去。

慧如心里开始发凉。她不知道说什么了。而且她已经没有了话。她呆立了一分钟,掉头而去。

慧如到家时,已是半夜。杨二堂和水滴都没睡。见慧如浑身透湿地进门,杨二堂忙不迭地迎上。水滴倒了杯热水递给慧如,慧如一掌推开了她,水泼了出来,洒在水滴手上,烫得她一咧嘴,却没有叫出声。

慧如衣服都没换,一头倒在床上。杨二堂焦急万分,手上拿着她的干衣服,嘴上说,先换衣服吧,这样会生病的。说完见慧如不理,又说发生了什么事呀?要不要我帮你?慧如还是不理。杨二堂一脸哀求地问水滴,说你姆妈怎么啦?水滴说,我不晓得。说完又补了一句,你也不用晓得。

次日大早,雨下得更大。杨二堂拉起车趟着水出门,走进第一个巷口,就发现巷子里全是水。几个富户人家的门口都立着马车。富人们带着家眷和细软,纷然外出。杨二堂遇到巷子里的老更夫,说你今天怎么还来下河?汉口的堤都叫水泡软了,今天怕是守不住,大家都在逃命哩。龟山上已经到处是人。又有人说,看来真的是龙王发大脾气了。夏司令都没办法了。天天骂那些工程师,修马路就修马路,拆什么龙王庙!骂了还不够,又亲自冒大雨到原先龙王庙的地址上陈设香案,跪在渍水中向江心三跪九叩首,焚香哀求,请龙王原谅。天晓得龙王原不原谅。

杨二堂吓了一跳,赶紧拉着车往回跑。跑进家,慧如仍然躺在床上。水滴煮了一锅粥,见杨二堂说,爸,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了?妈病了,发烧哩。杨二堂说,这可糟了。巷子里都进了水,汉口的堤怕是守不住了,大家都在逃命哩。水滴说,真的。爸,那我们家逃不逃?杨二堂说,你妈这么病着,我们要不先去看大夫?水滴说,我去找。

水滴说罢便跑了出去。街上一片混乱,哗哗的雨水,把慌乱的人影遮挡得朦朦胧胧。水滴只觉得到恍然在水晶宫中,水帘下四处是人影晃动。水滴跑了几个诊所,大夫们不是全家离开,便是绝不出门。水滴急得不得了,最后在药铺里,讲述了母亲的病状,请药铺里的中医开了几包药拿回家。

慧如吃了药,怏怏地躺在床上。中午时分,慧如的烧退了,杨二堂收拣了几件衣物,说大家都上了山,我们是不是也出去躲一下?这里低洼,万一破了堤,大水堵了门,全都逃不掉。慧如说,要逃你们逃,我就在这里。杨二堂说,你不走我当然不会走。水滴,你先到山上去避一下吧。水滴说,不行,爸爸姆妈不走,我也不走。

三人正说着话,屋外四处炸起了声音。这声音太大,仿佛整个汉口都在喊叫:单洞门进水了!双洞门也快决口了!大家快跑哇!

风雨声似乎被这喧嚣的喊叫镇住,有如消失。水滴跑出去看了一下,回家来大声说,爸爸姆妈,赶紧跑呀。汉口就要被淹了。大家都在逃命。

杨二堂架起慧如拔腿便朝外跑,嘴上喊着,水滴,跟紧爸爸。刚出走到巷子口,就见阴沟里的水咕噜咕噜往外涌。慧如突然挣扎着说,我东西没拿,我得转回屋拿一下。二堂你带了水滴先走。

脚下的水已经盖到脚背。家家户户都惊呼大叫着往外奔。人挤得跌跌撞撞的。杨二堂未及回答慧如,慧如便快步回转,只一下,就淹没在人群中。杨二堂拖着水滴,随着人流一直跑上了大马路。大马路也已经被水覆盖,人人都踏水而奔,水花溅得四处都是。杨二堂同水滴在路边停下,杨二堂说,水滴,我们等一下姆妈。

等了一会儿,慧如还没来。水却一厘米一厘米朝上涨。水滴突然觉得不对劲。对杨二堂说,爸爸,你就站在这里等我,我去接姆妈。

水滴在水里三蹦两跳地往家跑,未到门口,便大声呼叫,姆妈!姆妈!屋里静静的,无人回应。门大开着,里面却没有一人。水滴转身又跑出来,她四下看了看,突然心有所动。她朝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跑了一阵子,果然看到慧如的身影。水滴一直奔跑到慧如面前,一把抱着慧如的腰,哭道,姆妈,爸爸在那边,你不要往这边走。不要丢下我和爸爸。慧如说,水滴,姆妈的苦你不明白。我不能再跟你爸爸一起过了,我必须走。水滴说,姆妈,这边的地低,平常下小雨都会淹水,不能往这边走。慧如说,生死有命。你赶紧到你爸爸那里去吧。

慧如说着继续逆着人流走。水滴一下子在她面前跪了下来,双手紧紧拽着她的腿,哭叫着,姆妈,看在水滴求你的份上,姆妈不要往这边走。慧如说,水滴,你不要以为我会看在你的份上就依你。我的命自有天定,不是由你来定的。水滴说,姆妈,水滴不想做一个没有姆妈的小孩。水滴想跟姆妈在一起。水滴再也不会让姆妈生气。慧如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但她迅速在脸上揩了一把,然后说,水滴,算你跟我说了一句良心话。不过,水滴,我要告诉你,我并不是你的姆妈。你爸爸也不是你亲爸。我从来就没有生过孩子。

跪在地上的水滴怔住了。慧如说,现在你可以松开我了吧?我不是你的姆妈。水滴呼啦啦地站了起来,全身都带着水。她尖声地叫道,那我是谁的?我爹妈在哪里?慧如说,你是谁家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你不是我的女儿。你是菊妈抱到家里来求我们养着你的。我只是看在你爸爸的份上养活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水滴依然尖叫道,难道我是菊妈的女儿吗?慧如说,我没问过。也许是也许不是。是和不是又有什么关系?现在,没有她没有我,你也一样能长大。水滴的声音更加尖厉,这份尖厉将所有的喧嚣划破,迎着雨水冲天而上。水滴说,不一样!那不一样!慧如捂着耳朵,也用尖厉的声音说,我要告诉你,我离开杨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无法再忍受你。你是一个幽灵,是一个要靠吸人血活着的幽灵。谁摊上你,都不得好死。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

慧如骂完,甩开水滴,径直而去。水滴没有再追赶她,她突然浑身脱力,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水滴的身边全都跑动的脚步。脚步沾带起泥水,溅得水滴一身一脸。水滴坐在地上不停地揩着脸上的泥水。一把揩下去,未及揩第二把,适才揩过的地方又溅满泥水。水滴就这样坐在地上,不声不响,反反复复地揩脸。

水更深了,水滴的整个屁股已经坐在了水中。脚已经被水埋进。水滴仍然没有起身的意识。大街小巷里的喧嚣声更加嘈杂。锣声也响了起来。有人高声叫道,破堤了,汉口淹水了。大家快往高处跑。来不及上龟山的,就上高楼。来不及上高楼的,就爬到屋顶上。再晚就没活路啦!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拖起水滴便往前跑。水滴已经茫然不知事了。她不晓得为什么要跑,也不晓得是什么人拉着她跑,甚至她都没有感觉到脚下越来越深的水和天空越下越大的雨。她只是被人拖着跑跑跑。他们一直跑到中山马路上。往日宽阔的大道已成水路。有几只划子来回游弋。大水来势凶猛,水线已经越过水滴的大腿。走在水中的水滴,迈步已经非常艰难了。她便朝划子叫道:救救我!一只划子来到她的跟前。撑划子的男人说,要划到哪里?水滴片刻茫然,便这时,她看到了一个她十分熟悉的穹窿形塔顶。水滴大声说,去乐园。划划子的男人说,一个人五毛。水滴说,我没有钱。我以后还你。撑划子的男人没理她,挥动木桨便欲离开。一直拉着水滴奔跑的人突然说,我有钱。我给你一块钱。水滴这才看清,将她从水里拉起来的人原来是个男孩子。

水滴和那个男孩坐着划子,进了乐园的大门。看门人业已登到了楼上。各个楼层的走道上都站着人。水滴顺着她熟悉的走廊跑向楼梯,又顺着她熟悉的楼梯跑上了塔楼顶上。雨还在下,楼顶上无人。水滴站在墙边,四处眺望。只见汉阳跟汉口被浑黄的水连成了一片,汉江已经没有了面目。屋顶像是大海中的大船小船,浮在水面。每个屋顶上差不多都有人。长江与岸的界线也混淆不清了。分不清何处是江,何处是岸。高楼背后的草皮和板屋东倒西歪地垮了一片。在这样的场景中,水滴无论如何也看不到杨二堂和慧如的影子。

突然间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放声大哭。

水滴的眼泪不是为了大水淹了汉口而流,也不是因为慧如离开她而流。而是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就没有过母亲,也没有过父亲。她喊了十年的爸爸姆妈不是她的爸爸姆妈。姆妈甚至说从来都没有爱过她。爸爸呢?他是真的爱自己吗?会不会有一天他也说,从来没有爱过她?而生下她的父母,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不要她。为什么?为什么?水滴想不明白。她满脑子寻找母亲的面容,却不料菊妈的脸庞竟浮现出来。菊妈曾经对她的一切疼爱,她似乎都找到了理由。水滴想,原来如此。你不养我,为什么又要生我?

水滴就这样一直地哭。直哭得痛苦变成悲愤,悲愤又化为愤怒,她的眼泪仍然没有停止。水滴不知道哭了有多久。天已经黑了下来,突然有人递了块手绢给她。那人说,再哭眼睛会哭坏的。水滴这时方发现身边还有其他人。她定睛一看,原来还是拉过她的那个男孩子。水滴说,你怎么还跟着我?男孩子说,我不认识路,也没到过这里,我不晓得怎么走,所以就跟着你。

水滴恍然忆起她曾经跑过的路程。男孩子把她拉到楼顶的钟楼下避雨。然后说,你已经哭了很久。把天都哭黑了。水滴说,我没有家了,我怎么会不哭。男孩子说,其实我也想哭。我也没有姆妈了。水滴说,为什么?男孩子说,前几天,我姆妈到河对岸走亲戚,回来时,遇到大水,被水冲走了。水滴说,你是乡下来的?男孩说,我从柏泉来。乡下闹水灾,我爹带我进城来投奔舅舅,我大表哥在汉口当官。我们刚进城,汉口街上就乱了。说单洞门进了水。我跟我爹跑散了,只好随着人乱跑,突然看到了你。我晓得,你也一定跟爹妈跑散了,就拉了你一把。我不识路,你跑哪儿我就跑哪儿。水滴流着眼泪说,我哭不是因为跟爹妈走散了。而是我根本就不再有姆妈了。男孩子说,我也没了姆妈。而且还不晓得我爹是不是还活着。

说话间,男孩子也哭了起来。水滴看着他大哭时,慢慢地把自己的眼泪退了回去。她把手绢递还给男孩子,说你不是说,会哭坏眼睛吗?男孩子接过手绢,揩干眼泪,然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水滴说,我叫杨水滴。就是一滴水的那个水滴。你呢?男孩子说,我叫陈仁厚。就是仁义的仁,厚道的厚。

两人无依无靠,坐在墙角,依偎着睡着了。

水滴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雨也没停,只不过小了许多。她觉得肚子好饿,从头天晚上起,她就没有吃饭。她听到楼里有人声,想下楼去找点吃的。她刚一起身,陈厚仁也醒了,便跟着水滴朝楼下走。

下到三楼,水滴竟遇到杂耍班子的陈班主。水滴知道他叫陈一大。因为水滴太喜欢看杂耍。只要陈一大的杂耍班子来乐园,水滴便会像跟屁虫一样粘着他们。水滴不光认识陈一大,还认识小丑红乐人和红笑人。

陈一大看见水滴,微一吃惊,你怎么在这里?水滴说,水来了,我跟爸妈跑散了,水太深,我跑不动,就坐划子过来了。陈班主怎么也在这?陈一大说,昨天的下午场刚演完,满街喊破堤了。红乐人跑出去看了下,说是单洞门垮堤,整条中山马路都淹了水,根本出不去。只得留在这里。水滴,外面水还大,你也别瞎跑,就在这里呆到水退。水滴说,好的。不过我肚子好饿。陈一大说,你小小一个人,能吃多少?红乐人和红笑人一早雇划子买粮去了。饿了你就找他们要吃的。

水滴高兴起来,说我还有个朋友,也可以吃吗?陈一大这才看到水滴旁边站着的陈仁厚。陈一大说,就是这个小兄弟?水滴说,是呀。我昨天跌倒在水里,是他把我拉起来的。陈一大说,哦。小兄弟也跟家里跑散了?陈仁厚便将他和父亲一起来汉口寻亲的事复述了一遍。陈一大听罢不禁长叹,叹罢说,吃吧吃吧。有我陈班主在,饿不死你们两个小家伙。陈仁厚说,谢谢班主。我不会白吃班主的,往后只要班主在汉口演出,我都会找到班主还钱的。连水滴的那份一起还。陈一大说,嗬,人不大,还很有志气呀。家里未必是有钱人?陈仁厚说,我舅舅在汉口开了家五福茶园,不过他已经死了好久。我可以找我舅妈和表哥要钱。

陈一大听到五福茶园四个字,脑袋咚地被砸了一下。他心里一顿,忙问,你舅舅叫什么?陈仁厚说,他叫水成旺。陈仁厚一说出这三个字,血泊中的水成旺的样子一下子便跨过十年的光阴,浮出在陈一大的眼前。

陈一大忙不迭地说,不用还了,我跟你舅舅舅妈还有你表哥都是熟人,匀点吃的给你们,也是该的。陈一大说着找了个由头离开。走时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然后就想,这一晃也上十年了,不晓得红喜人流落到了哪里。

汉口已经乱翻了天。但乐园倒还平静。逃难进来的人们倚墙靠角的,到处都是。演出都没了,商铺也都歇了业。水滴便领着陈仁厚一层楼一层楼地看。他们想看看能不能碰巧遇到各自的父亲。

中山马路已成水道。起先只有划子来回载人。但人多划子少,划夫开口就叫高价,于是政府开始有人领着搭跳板,用搭浮桥的松木板在马路当中搭出一座木桥,困于水中的各个商家店铺也开始用木板架桥。沿街的住户见此,亦纷然把床板门板及至桌子都搬了出来,通过平房的楼顶、楼房的窗口,与路中的浮桥衔接起来。就这样一截一截地延伸,各里份住户也都搭起跳板与街上的主跳沟通。很快,几条街便连成了一体。

雨时停时落,始终停不下来。整个汉口都泡在水里。出门觅食或做事的人都只能趟水而行。小商贩把木盆都动用起来,货在盆中,人在水里,一手推盆一手划水,沿街叫卖。价格自是比以往涨了几倍。

一连数日。乐园虽然是个玩处,可这时候的人们,谁也没有玩心。没等水退完,陈仁厚便离开乐园去寻父亲。他走前嘱水滴别忙回家。因为水还深,而水滴个子太小。又说他若找到父亲,就再来乐园帮水滴找父亲。水滴是答应了,但陈仁厚一走,水滴呆在乐园立即就觉得十分无趣,中午喝了一碗粥,她便出了乐园的大门。

水滴沿着跳板绕来绕去,中间又下来淌了几次水,总算回到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所有的东西都泡在泥浆里。水滴茫然四顾,不知如何是好。见一邻居拎着铁皮饭盒急步外走,水滴说,大妈,看到我爸爸了没有。邻居说,看到了,他在街口施粥站打粥哩。水滴一听此话,拔腿便跑。

街口的施粥站人山人海。街上纷然传说这是汉口最著名的烟土大王赵典之捐钱设的施粥站。水滴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想找杨二堂。找了一个多小时,仍未见着。水滴向施粥站的人讨了两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啃,慢慢回转。

离家老远,水滴突然听到有人在长哭短嚎。瞬间,她就听出这是杨二堂的声音。水滴虽然已知这放声嚎啕的人并非她的亲父,但他的声音却让她感到无比亲切和感动。她拔腿朝着那声音飞奔而去。

水滴一直扑到杨二堂身上,将杨二堂撞得后退了几步。杨二堂停止哭喊,一把抱住水滴,然后又四下张望。嘴上说,水滴,我的宝,太好了,你还活着。你姆妈呢?你姆妈回来了没有?水滴呜呜地哭着,心里却想,不能说呀,什么都不能跟他说呀。想罢边哭边道,我不晓得,我跟姆妈走散了。杨二堂急道,怎么走散了?你不是回头找她的吗?

水滴脑子里浮出慧如冷冷的面容。她松开杨二堂,一边朝屋里走,一边淡淡地说,是呀,我刚看到妈妈的身影,想去追她时,就被人群冲开了。杨二堂抱头往地上一蹲,喃喃道,天啦,她跑哪里去了?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水滴将手上的馒头放在一只洗净的碗里,杨二堂的哀恸声刺激着她的耳膜。她突然很厌烦这可怜的腔调。大雨中慧如面带仇恨,大声喊叫,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我一分钟都不想再见到你。慧如的目光凶狠,声如尖刀。那张面孔瞬间在水滴的脑海里扭动。一切都丑陋无比。

水滴蓦然就冲到杨二堂跟前,凶猛地揪扯着他的衣服,摇着他的肩头,嘶喊道,没有她,难道我们两个就不能过?没有她,未必爸爸就不能活?爸爸你爱过我吗?杨二堂抬起头,惊异地望着水滴。半天才说出两个字,当然。

水滴和父亲一起将屋里清洗干净整整花了三天时间。巷子里开始每天都有抬尸队出没。每一分钟都有死人的讯息传来。死掉的人仿佛比碗里的米还要多。

雨却仍然没有完全停住。水亦深一天浅一天。街路自是不曾通畅。杨二堂无法下河。只每天清早去施粥站领回馒头和粥,然后就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苦苦等待。水滴清理完屋子后,又开始一件一件洗床单和衣服。间或她会去劝一下杨二堂。水滴说,爸,你不必这样傻等。该回来时,她就会回来。杨二堂多半又是喃喃道,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有一天,水滴再次听到他如此自语,生气地吼道,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就这么没用呢?吼罢,水滴心想,你永远也等不到这个女人了。

有一天,菊妈突然拎着竹篮出现在杨二堂面前。杨二堂一见菊妈,便流眼泪,说菊姐,你有没有见到慧如?她一直没回来。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们走散了?这么多天了还没回?杨二堂哭泣道,是呀,也不晓得是死是活。我怎么办呀?菊妈吓一大跳,忙说,那水滴呢?她还好吧?杨二堂说,她蛮好。也蛮乖。

菊妈松下一口气,望着杨二堂,长叹说,到这时候还没回家,怕是凶多吉少。兄弟,这是命。你也别太伤心了。杨二堂揩着脸,说可是没有慧如,我不晓得日子怎么过呀。

菊妈的竹篮里装着一些食物,和两块衣料。菊妈说,你还有水滴。有这孩子,你将来就有指望。水滴呢?我就担心她没吃没穿的,所以一得空,就赶紧过来了。

菊妈与杨二堂说第一句时,水滴就知道是谁来了。菊妈后面说的每一句关于她的话,就让她断定菊妈就是自己的母亲。水滴没有像以前那样欢喜异常地扑上去与她亲热。她呆在屋里没有动,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滴想,你把我送给别人,你算什么姆妈?你既然不配当我的姆妈,你又何苦来可怜我?

杨二堂接过菊妈手上的竹篮,陪着她一起进到屋里。菊妈说,水滴,小乖乖。菊妈来看你了。想死菊妈了。菊妈说着想要搂一搂水滴。水滴一闪身,让开了。她退到墙边,冷冷地望着她,眼睛里充满着憎恨。菊妈十分不解,菊妈说,水滴,你怎么了?我是你菊妈呀?杨二堂说,她姆妈没回来,她这几天光说胡话。孩子心里苦,就成这样了。

菊妈十分疑惑。水滴的眼睛里露着凶光,看得菊妈有些心慌,杨二堂也被水滴的表情吓住。两人忙讲着话退到门外。菊妈说,这孩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变成这样了?杨二堂说,恐怕是慧如没回家吧。菊妈说,就这个?会不会是在外面受人欺负了?杨二堂说,我也不晓得。我跟水滴跑散了,不晓得她这些天是怎么过的。

菊妈和杨二堂的话时断时续地传进屋里。水滴想,你既然不肯当我姆妈,你关心我做什么?心想间,她看到床边的竹篮。她上去将竹篮一掀,里面的食物和衣料都甩到了地上。水滴用脚将食物踩得稀烂,然后又抖开衣料,寻了把剪刀,一剪一剪地将衣料剪碎。

外面说话的菊妈听到屋里有动静,忙朝里面探头张望。却看到水滴狠狠地剪碎衣料的样子。菊妈更惊,大声说,水滴,你怎么啦?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水滴大声说,那些把自己孩子抛弃的姆妈,就应该像这块布一样碎尸万段。菊妈说,你姆妈养育了你这么多年,她怎么能这么说她?再说,她多半不是抛弃你们父女,是自己遇到事了。水滴说我不是说她。她不配我说,因为她不是我姆妈。

菊妈怔住,半天说不出话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口怦怦怦地跳得剧烈,仿佛稍一动弹,就会跳到体外。菊妈双手抚胸,稳了下自己,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你怎么能这样说?她不是你的姆妈谁又是呢?水滴斜着眼,恶狠狠地盯着菊妈说,我不需要跟你讲。我只晓得那种连自己女儿都不要的人,最好不要活在这世上。

菊妈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弯下腰,拎起她的竹篮,说了句,水滴,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然后转身离去。她听到身后水滴的声音,呸,我不需要你的关心。菊妈想,这孩子,怎么是这样的个性?难道她听说了什么?

(同名长篇小说即将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 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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