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洼村的一场决斗

2009-01-21 05:27韩永明
长江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喜子店子宝贵

韩永明

关海鹏回家过年的第二天,就挨家挨户地宣传,要和狗日的张宝贵来一个了断。他走到我们家的时候,这样说:老子就不怕他有好多钱,老子就是这条命不要了,也要解决张宝贵,为风斗岩除去一害。

因为大人们的津津乐道,我都知道关海鹏为什么会这样憎恨张宝贵。张宝贵是村上第一个办起经销店的人,发富得很,常听大人们说,如果他把飘在山上的钱(村民的赊货款)都收起来的话,可能就有三十万了。当然大人们说得最多的并不是他的财富,而是他搞女人的事,有人说他把村上看得入眼的女人都搞了。

关海鹏像所有打工的人回来一样,一坐下来,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给父亲递一根。父亲也像对待所有打工者一样,说唉唉你是客呢,该我给你找烟呢,可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地伸出手把烟接下了,然后夹起一团通亮的火食把烟点了。关海鹏这时又给母亲递烟,说刘婶您学会了吧,然后很固执地把一支烟塞到母亲手中。

母亲把关海鹏塞到手里的烟递给父亲,说,海鹏子,你不要听别人说三道四。现在村上的男人都外出打工了,家里面都是些女人,女人就喜欢说淡话。你怎么就能肯定你老婆白梨花让张宝贵上手了?

关海鹏说,刘婶,不瞒您说,白梨花那个贱人自己都承认了。

关海鹏说到这里时,把二郎腿放下了,说了昨天他和白梨花一起去窖洋芋的事,说他把白梨花带到野岩屋去窖洋芋,白梨花在前面走,他在后面用挖锄把子打她的腿子,走一步打一把子,一路打到野岩屋,直到白梨花跪下来求饶。

虽然我们家火垅屋里光线很暗,但我可以感觉出来关海鹏此时的忿怒,我还看到火光把关海鹏四溅的唾沫照得晶莹透亮,有点像在燃放一束束礼花。

母亲对关海鹏这样很有些不解,说,海鹏子你听我劝一劝,就说白梨花有什么不对,你是她男人,哪有自己的男人到处广播,说自己的老婆偷人养汉的,还吹自己打人,难道这是一件很光彩的事吗?

关海鹏说,刘婶您错了。老婆不守妇道,教训她,是男人的职责。张宝贵像一头公猪一样,奸淫人妻,是祸国殃民,我这是为民除害,我不管这光彩不光彩。我还给刘婶你说了,我今天专门走村串户,要让村里所有人都晓得。

母亲这时只好说,你冷静点冷静点。我真怕你们闹出什么事来。

关海鹏走后,母亲对父亲说,你去张宝贵那儿一趟,给他个信儿,大过年的,让人家躲一下。

父亲却不愿意:这几天正是他做生意的好时候,他会离开?

父亲这种心思非常对我的路子。我很有点想看看村上有人打一架。因为现在村上有点太死气沉沉。村上只有我这么一个小孩,我没有伙伴。张宝贵曾经这样说我们村上的情况,我们现在村上能看到一点生气的东西就是小成子,然后就是在路上跑着的狗。

也确实是这种情况,现在村上很少见到蹦蹦跳跳的人,只有狗一群一群地,充满欢乐似地小跑。

我不知道父亲不愿意去给张宝贵通风报信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但我希望他不要去。虽然张宝贵对我并不坏。每次父亲或者母亲要去买什么东西时,把我带着,张宝贵就会毫不吝啬地把账结清之后,拿几颗糖或者一包快餐面给我。去年过年的时候,还送给我一挂鞭炮,而且还摸一摸我的脸,说下洼村就看这个小把戏的戏了之类的话。但我却并没有喜欢过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

现在,只要张宝贵不逃跑,我就等于可以在家门口看一场精彩的大戏,这可是我求之不得的,所以,在父亲说出张宝贵不会离开的话后,我立即附和了:海鹏子不是说他挨家挨户说了吗?还在乎我们给他报信?

母亲显然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你一个小娃子晓得什么?大人说话不要插嘴!

不是那次他被人锁了还有人给他送梯子吗?我抢着说。

母亲这次没有教训我,她显然对我如此雄辩有点估计不足。她对父亲说,你就不要磨蹭了,办年货的时候,忘了买冥纸,你就去买些冥纸,看看情况再说。

父亲朝地上吐了一口,声音直直地说,你就喜欢操淡心,牛打死马,马打死牛,管别人这些事做什么!要去你去!

父亲说出这几句话,我差点拍起了手掌。我看见母亲无奈地转过身去了灶房。

我立即坐到父亲身边去,抱住了他的大腿,问道:海鹏子和张宝贵真会打起来吗?父亲说,你想他们打?我毫不掩饰地说想,父亲摸了一下我的脑袋。我想父亲大约也希望他们打。我又问张宝贵已经知道了吗,既然海鹏子这么大喊大叫的?父亲说早都晓得了,说不定他早就关门了,跑了。

这使我心里顿时有了一种失落感。如果张宝贵知道海鹏子要找他算账,他肯定会溜走。论打架,张宝贵绝对不是海鹏子的对手,这我知道。

我决定去侦察侦察。

张宝贵的店子距我们家并不远,我几乎是一出门,就听见了张宝贵家里那个家庭影院里传出来的歌声。张宝贵确实太有钱了。他的家庭影院什么时候都开着,几乎半匹山都可以听到里面传出的歌声或者放武打片的声音。

听到歌声,我心中升起一股喜悦。我想张宝贵也一定会和海鹏子一样,在向人宣布他要接受海鹏子的挑战,或者在骂人;又想店子里的那些人的态度,他们是像父亲一样,还是会像母亲一样,是劝他们不打,还是怂恿他们打等等。

很快就能望见张宝贵的店子了,我的眼光急不可耐地飞过去,看到店门果然没关,而且店子外面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走动。我一口气跑过去,像一条小鱼一样吱溜钻进店里去。

可是店里的情况跟我的想象一点也不相吻合。张宝贵只在忙呵呵地给别人拿货,一边问他们家那些出去打工的入几时回来的,今年又挣了多少回来等等,而买货的人却总是摇头叹息,说今年钱枯啊,他们人是回来了,可钱却没看到。

张宝贵好像一丁点也不知道海鹏子这回要解决他的事,来买货的人也像全然不知。我想这真是太好了。只要张宝贵不跑,这场戏就跑不了。

我在店子里待了一会儿,又去店外逛了一圈,就悠哉乐哉地往回走了。

母亲和父亲正在炸馃子。屋里弥漫着一种浓重的油味。我推开灶门,里面是一片白雾,就像山里的白云一样。白云下面,我看到母亲刚把一筛翻好的馃子倒到油锅里面去,父亲则坐在桌前犟手犟脚地翻馃子。

野到哪儿去了,正要你来帮忙呢!母亲的声音像在白云里飘浮。我没理母亲的唠叨,直奔那把堆满炸好的馃子的簸箕而去,抓起一把馃子往嘴里塞。父亲努力地把自己装得像父亲似地说,也不洗个手,快去洗个手,帮我翻馃子。

父亲这样说时,我已经将两把馃子吃下去了,可是今天却没有吃出那种香味出来,总觉得跟往年的味道有些不一样。要说往年,我是非常喜欢炸馃子的,可是今天,我对这些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把手中的馃子丢到簸箕里去了。

父亲似乎感觉出了什么,说你不是天天闹着要吃馃子的,怎么只吃了两个就不吃了?

我说我不想吃馃子了,我肚子疼。父亲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说,张宝贵给东西你吃了?以后,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我得理不让人地说,我吃他的东西?你看见了?哼!我才不吃他的东西呢!我根本就没有到张宝贵那儿去!

一锅馃子又炸好了,母亲将馃子起了锅就像端着一盆火食,她显得有些慌乱地往簸箕那里小跑,并不忘朝我吼道:不帮忙,就别站这儿挡道!

我赶快闪到一边去。这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要是张宝贵对海鹏子没有防范的话,这场戏的精彩就要大打折扣了。因为海鹏子可能会在夜里突然袭击,或者见面时冷不丁就是一拳,或者干脆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我装作上茅房,又一次去了张宝贵店里。我想我得想办法让张宝贵知道某些事情,而他又不会逃跑。这样就可以让他们把戏演得精彩一点。

天已黑了,我一溜小跑就到了张宝贵的店子前。张宝贵的店子仍开着,灯光从里面透出来,门口有影子一样的人在晃动。

我立即发觉张宝贵的店子与白天很不同。没有歌声,也没有打牌的闹声,我略略感觉出了某种大战前的特殊氛围。我想,他或许也像海鹏子一样在作动员,在拉人吧。难道他们还会各自拉起一帮人来大干一场?

我更兴奋了,蹑手蹑脚而不失机敏地地靠近店子,躲在黑暗中偷听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屋里的声音随着我喘息声的减少而渐渐清晰起来。

挖煤炭还是很搞事(来钱),松子今年回来带了七千块钱现金。

七万又怎么样?你算算看,前年到去年,下洼村里一共提了几个盒盒回来了?六七个啊!

他们说的盒盒我知道,就是骨灰盒,六子牛子三子等等去的时候活蹦乱跳,可回来就变成一个骨灰盒了。

不是赔了钱吗?牛子不是赔了好几万,连娃子都有抚养费。牛子的婆娘这辈子算是好过了。

像牛子这样的运气又有几个?

我听出有男人也有女人。是典型的瞎扯淡,不是我关心的内容。我最关心的是张宝贵,可一直没有张宝贵的声音。

下洼村是有点冷的,风像钉了铁钉的板子一样硬邦邦地在身上拍打。我猫了一会儿,耳朵和脸和鼻子都被拍得生疼,而且腿脚也麻木了。我想我有必要进屋去,看情况将海鹏子要解决张宝贵的事透露给张宝贵。当然我已经想好了,不把海鹏子说的解决这个词说出来,我想了另一个词:谈谈。

可正当我要踏进从张宝贵店门口射出来的那一片光亮之地时,我听到有人说了这么一句话:

宝贵,你是想打羊子吗?

我终于听到张宝贵说话了:老子已经几年都没有打过羊子了,过年这几天没事,我准备去山上赶仗,打几天羊子!

下洼村可是好多年都没有羊子了。一个人说。

没有羊子,灌几枪,过年,当放鞭炮!张宝贵说。

他们说的打羊子,指的是狩猎,打野山羊。但他们却从来没有一个人说打野羊子。他们常常这样说事,把一场轰轰烈烈的狩猎说得很轻巧很随便了。

听张宝贵这样说,我想张宝贵可能还蒙在鼓里,他可能一点也不知道海鹏子要解决他的事。想到这里,我有些着急。我把脑袋靠近门框,瞟了屋里一眼,想证实一下张宝贵是不是要去打羊子。

张宝贵手拿了一杆猎枪,用一块破布擦拭着,并时不时地平端起来,做一个瞄准动作。

我失望极了,我想一场精彩的大戏,可能会因为张宝贵去打羊子而流产。我把头从一片光亮里缩到黑暗里时,听到屋里传出卡嘣一声脆响。

我知道那是张宝贵扣扳机的声音,可是这声音却一点也没激起我的兴趣。

家里挤了很多女人,火垅屋里黑压压的人头,火垅屋外有好几个人倚在门框边站着,有的端着高板凳坐在门口。我不知道这么晚了,这些女人来做什么。她们见我进屋,都说小成儿回来了,快进屋里去烤火!她们很清楚我在这个家庭的重要,都缩了身子给我让路,让我轻易地进了火垅。

马大婶把我抱了搁在她腿上,说小成呢,我们来吃你的馃子了,故意拿了一抓馃子在嘴里嚼得卡嘣卡嘣响。这时我知道了她们原来是来我家找馃子吃的。

堂屋里又有了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还有一个人大声大气地说话:啊呀——刘婶啊,您现在倒还有闲工夫炸馃子啊,香得过几条街。母亲似分辩也似炫耀地说,都是小成子闹,没得小成子,我就懒动得手了。有人立即附和了:家里有个小娃子就是不同,一炸馃子就像过年。也有的这么说,自从家里没得小娃子了,我都有好多年没炸过馃子了,人也就懒了。

我不晓得外面说话的人是谁,但我从这些话里听出来,她们也都是来吃馃子的女人。我看到坐在火垅旁边两个女人一个腿上搁了一只装有馃子的盘子,盘子里的馃子已经所剩不多了。

母亲立即站了起来,腿上搁了盘子的一个女人也站了起来,说刘婶您坐,馃子还多呢,还多,我拿给她们吃去。

母亲可能是实在站不起来,走不出去,只好重又坐下来,这时一只盘子就传到外面去了。

火垅外面就传来一片赞叹声,说这馃子好,比张宝贵那儿的副食香。

我在心里直骂她们好吃。恨不得她们早点回去。可是她们却没有哪一个人有撤退的意思,似乎要在我们家过完年才肯回去似的。

小武子可回来了啊,这回给你挣了不少钱回来吧?

挣个屁呀,说是老板耍赖,怕过年了不再去了,不发工钱,差点要我给他寄路费才回来。

人回来了就好。

哎,杨三嫂,你屋里的那个,过年了还让他去不去?

不让他去,在屋里吃什么啊。我一身的病,又有一个读书的。

像今年还好,下半年出去的人都自己走回来了……

又是这样一些话,有关她们的男人的话题等等,似乎是埋怨又似乎透着高兴。我对这个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睡意矇胧,要睡,可这时突然听见有人问道:海鹏子到你们家去了没?

我没有听清楚这话是谁问的,只感觉这话很突然,好像这个女人是偶然想起了。

立即,屋里就叽叽喳喳起来,她们互相交换着有关海鹏子的信息,说着说着就扯到了张宝贵,扯到了白梨花,又从白梨花扯到其他的女人身上。

一个说,张宝贵和某某(她们常常不说某某的姓名,但似乎她们都知道某某是谁)有暗号,如果张宝贵想到某某家里,就用手电筒照某某的亮瓦,三下,某某同意,就照自家的亮瓦回应,也是三下。

我觉得这有点像特务接头,像一部电影。

又有人说,张宝贵在某某家里时,什么人悄悄地把大门锁了,然后去叫人,可把人叫来,把某某的门喊开后,却并没有捉住张宝贵。事后人们在屋后看到了一架长梯,那长梯足以伸到某某楼上的窗户。

说到这里时,她们又讨论起来,究竟是谁救了张宝贵——谁在当时给张宝贵放了楼梯。

有人问父亲:祖伍叔,那架十五步的长梯只有男人能扛得动,村中只有几个男人在家,祖伍叔,你就不晓得那梯子是哪个放的?

父亲说,难道那架梯子一定就是男人扛过去的,为什么不会是女人,一个女人不行,难道不会有几个女人?

这时又有人讲起另外的故事:张宝贵去某某家里收账,就和某某的女人干起来,人正码在一起呢,某某回来了,张宝贵抓起衣服就从后门溜走,某某紧追不舍,张宝贵像猿猴一样抓住屋前竹园的一根竹子飞到坎下才逃脱了,把脸上也弄伤了好几块。有人听说这个故事后,就专门去看他的脸伤,张宝贵眼睛眶子都是青的,人家问他眼眶子怎么青了,他说晚上打猪獾了。

还有人说某某和某某打架,也是为张宝贵争风吃醋……

我真有些搞不懂她们:她们的男人不是才回来吗?这晚了,还跑到外面来日散白。但她们却越说越带劲儿。似乎她们说这些很享受很有快感。我的瞌睡又上来了,把头往马大婶臂弯子里一耷,眼皮就粘上了。

这时听到有人这样说:你们说说海鹏子究竟会不会干傻事?

这是什么傻事?我一下子精神起来,把耷在马大婶臂弯上的头硬起来了。

这时有人又说,刘婶,祖伍叔,你们就去给张宝贵透个信儿。我们——她望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都不合适,这……都是张宝贵的名声坏了,我们家的那个一直不在家里,去张宝贵那里,犯忌,只有你们,你们去,谁都不会嚼什么,你们说是吧?

立即就有人附和:大过年的,总不能看着他们打得鸡飞狗跳吧?

听她们这样说,我很有些不耐烦。我立刻想到这些女人到我们家里来的真正目的是怕张宝贵挨打,我顿时有点相信村上传说的张宝贵跟许多女人有一腿的事。我忍不住喊道:你们不要操淡心了,这架打不起来。张宝贵准备这两天打羊子去了。

有人问我怎么知道张宝贵要去打羊子,我说我看到张宝贵把猎枪拿出来了。

她们立刻惊叹起来,说什么什么,说,这,这,这怎么办……

父亲把我弄去睡觉的时候,我问父亲,她们为什么这么怕张宝贵去打羊子。父亲说,张宝贵擦枪,其实并不是要打羊子。

我立刻明白她们为什么那样惊慌了。我想张宝贵可能早就知道海鹏子要解决他了,他们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了。

第二天早晨,我被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闹醒了。我懒在床上时,听到有几个男人在说话。

都说了,支持海鹏子!一个说。

我看海鹏子这是讲嘴劲儿!另一个说。

你是海鹏子讲这样的嘴劲儿吗,满世界讲老婆偷人?

他搞得过张宝贵?张宝贵有家伙,还有钱,他把家伙一比,你再多的人起卵子作用啊,有哪个敢上?

红子你这就错远哒,他那个猎枪,敢往人身上放?他有钱,下洼村的男人这时候会帮他?我敢跟你打赌,下洼村的男人只要长着脑壳,都不会帮他张宝贵;女人们也不会,女人这时候要是吱一声,变个脸色,男人非找他的歪歪不可。

听他们这么说,我心里怦怦直跳。我想这场两个人的戏很可能演变成一场能把许多人都卷进去的战争。那样可就太精彩了。我迅速地穿好衣裳,走到堂屋。

我看到是距我们家不远的三喜子和杨先红。他们蹲在正在打钱纸的父亲身边,帮着父亲撕纸和折纸。

我知道他们两个一定是来我们家借钱凿的。下洼村的人很重视过年时节给先辈烧纸钱,吃团年饭的时候要烧,吃过团年饭,要去给先辈人上坟,也要烧。但钱凿这个东西,毕竟不像碗筷天天用,一年之中只用那么几次,因此许多人家里没有置办这个物件。

父亲一锤一锤地打着纸:看戏不怕台高吗?张宝贵怎么得罪你们了,你们又没娶老婆?

三喜子说,祖伍叔子这您就不懂了,张宝贵他这是触犯众怒啊。海鹏子如果不教训他一顿,我们就找了老婆,也不放心出去了,也要学您祖伍叔子一样,天天在家里守着刘婶了。

父亲显然对三喜子这句话有些恼火:三喜子,你们像这样在外面混,我看没必要担这个心吧!

三喜子说,祖伍叔子,您这样说也太缺德吧, 我们再怎么差,好歹也得说个老婆吧。好好好好,我不说了,祖伍叔子,您是支持海鹏子还是张宝贵?我想您应该支持海鹏子对吧?

父亲说,我哪个也不支持!

三喜子说,那就是中间派,观望派。

父亲说,你们以为我想看打架,打架有什么好看的?

三喜子说,这是什么打架,这是决斗!我们看一场决斗,看一种胜利。

听到决斗一词,我有点好笑。我立刻想到这几年他们这些打工的人回来的样子。他们无论带没带回来钱,但确确实实带回了许多新词,然后就是扑克、麻将的新玩法。

我简直有点欢欣鼓舞。按照父亲的观点,我没有理由这样,可事实上我心里就是高兴,好像不单单是为了看人打架。

现在,我已经很清楚这场决斗的情势了,我很想去海鹏子家侦察一番。

母亲一直在灶房里忙着,父亲去田间挖萝卜和菠菜。根本就没人管我。我抓了一些馃子塞进裤兜里,就往大屋场去了。

海鹏子住在大屋场的那一头,我必须从大屋场经过,而且我也想观察一下大屋场的动静。我想海鹏子现在或许就在大屋场里,或者他们许多男人都拢在一起,正商议着如何支持海鹏子和张宝贵决斗的事。

可是我在大屋场没有看到我想象中的情景。我只看到家家户户的屋脊上冒着袅袅炊烟,看到有人打扫着操场,有人担水劈柴,还看到有人贴春联,还有人也像父亲一样在打纸。

没有人注意到我,甚至连狗也没咬一声。我只好怏怏地去海鹏子家。海鹏子家屋脊上也冒出那种炊烟。我假装从海鹏子门口路过,瞟了屋里一眼,我看到白梨花正系着围腰蹲在地上烧猪蹄。我想她一定被海鹏子打瘸了吧。可一会儿,就看到她提着烧得油亮的猪蹄站起来,走起路来一不跛二不瘸。

我不可能在海鹏子门口待得太长。正要离开时,我看到海鹏子提了一把弯刀出来。我的心跳加快了,我想起了磨刀霍霍这个词,我想他是准备磨刀吧。

可是海鹏子并没有磨刀,他提着弯刀走到门前竹园里,很随便地砍了一根竹子。

我立即想到海鹏子可能真是在为决斗准备了吧,他可能会把竹竿前面削尖,或者在竹竿前面装上刀子,拿这个来对付张宝贵的猎枪。

可很快我就发觉我又一次猜错了。我看到海鹏子把手中的竹竿劈开了,劈开了捡起来又劈,直到把竹竿劈成一匹匹细篾。

我估计海鹏子这是在扎灯笼——晚上给他爹送亮用的。这使我大惑不解:海鹏子不是那么愤怒地要解决张宝贵吗,不是说他把白梨花一路打到坡上吗?怎么现在像什么事儿都没有?

我又想起昨晚上那些到我们家吃馃子的女人,想起早晨三喜子的话。难道他们都是说说好玩儿?

我未免有些心灰意冷。

我怏怏往回家走,突然想起了看过的那些电影,想这是不是也像电影上那样,是鬼子偷袭村庄前的一种宁静?

想着想着走到了大屋场。

屋场里已经飘着很浓很浓的腊肉的香味,我感觉似乎那些冻土里都是腊肉的香味。虽然它们极尽能事地诱惑我,可是我就像冻僵的土一样。我甚至有些讨厌这种香味,我想现在的这种平静大概都是它施了魔法。

正在这时,张宝贵出现在我眼里了,他从一家门口出来,又钻进了另一家屋里。

哈,他在拉人了!我尾随过去。

张宝贵像平常那样挎着那个黑色的旅行包,包里像装了什么东西,有些鼓囊。我知道张宝贵只要出门就会挎着这个包,任何时候都是这样。有人说,他包里装着钱,有人说包里装着账本,还有人说他包里装着塑料布——为他干事方便。

我跟上他的时候,他已经站在人家堂屋里,跟别人说话了。

又是这些话,既然搞不到钱,那你们还满世界跑什么?

说实话,我今年是挣了一点钱了,可是没拿着活钱,过了年我再去,给你寄回来。

我向屋里瞟了一眼,看到张宝贵拿了一个账本,递给了小狗子,小狗子看了,又递了他老婆。

小狗子把账本递给张宝贵,嘿嘿,这账没错,前年的,去年的,今年的,一共是五百三十块。我……我给你打个总条子吧,要么写个保证?

张宝贵说,我也不是逼你要今天一定还,我只是给你们提个醒。不然,我这店子就搞不下去了。这样的话,到了春上,我可不能给你们赊肥料了,你们应该知道,我也没钱把肥料提回来了。

小狗子说,今年,哦,明年,明年一定还。你就在我这儿过年吧,你横直是一个人?

张宝贵说我有工夫在你这儿过年?我今儿上午得把下洼村的人家都走一遍,趁你们都回来了。

小狗子说,这样就好了。其实你不知道背着账的滋味,过个年就浑身不轻松,你这一来,这一说,我他妈的就轻松了。

张宝贵说,总不能明天一个大年初一我上门找你们要账吧。

张宝贵说完就要走,小狗子突然拉住了张宝贵,低声地说,海鹏子回来了。

张宝贵说晓得。

小狗子又说,他到处宣扬,说要找你。你……还是躲躲吧。

张宝贵说,我躲什么躲啊。他能把我怎样,他说我搞了他女人我就搞了?不是瞎说吗?怕老子搞他女人,他满世界跑什么?老老实实待屋里,守着女人啊!狗子似乎感到很委屈,说我,我这不是好心提醒你吗?

张宝贵说,你们不是都喊支持海鹏子,跟着瞎起哄吗?你们支持啊,怂恿他这个没长脑壳的和老子干啊!小狗子,我还给你说,人无用,就是天天守在女人身边,也守不住!人有用,还怕女人偷人?

张宝贵说完就走了,我赶快闪到墙角一边。张宝贵没有看见我。

张宝贵又钻到另一家屋里去了。我有些犹豫是不是还跟踪他。看他的这架式,我想他不会像海鹏子那样,他顶多是要那些赊账吧。我还想他可能真的一点也不怕海鹏子,他看重的可能是那些钱。

我想回去。可我的双脚却有些不听使唤。我甚至想,他会不会现在去海鹏子家?

这样一想,我就跟着他了。

这是三喜子的家。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去拿钱凿。

我走进三喜子家时,三喜子的妈已经在炒菜了。屋里一种呛鼻的肉香。我感觉有一些虫子在我牙齿缝里钻去钻来,钻得我嘴里唾液弥漫。

听到张宝贵叫他,三喜子从火垅里出来了,给张宝贵找烟,倒茶,跟张宝贵开玩笑说,

你真是要当黄世仁啊,看看,我们马上就要吃年饭了。

张宝贵说,我要当黄世仁早把你屋上的瓦下了,今年还又给你赊纸赊酒?我今天来请你帮个忙的。

三喜子感到很意外:帮忙,你找我……帮什么忙?

张宝贵说,给海鹏子带个信儿去。听说他要解决我,你去告诉他,让他吃了年饭就去,我在家里等着他,我还有十几户跑完了就回去,今天就一直在家里。明天我就上山打羊子去了。

三喜子说,这个忙我不能给你帮。我……我怎么,怎么能这样?这不能挑起你们干架吗?

张宝贵说,三喜子,你怎么这么没得出息啊,不是嚷嚷着要支持海鹏子和我干的吗?现在怎么连传个信儿就不敢了?

三喜子一听这话,脸都青了,瞟了我一眼。

我知道三喜子这一眼的意思,我想他一定在怀疑是我跟张宝贵说什么了。我连忙说三喜子,我来拿钱凿。

三喜子把钱凿递给我。我拿起钱凿转身就走了。我听到张宝贵还在训斥三喜子:不是我张宝贵说你,你说你啊,在外面混了一年回来,几张给老祖宗烧的火纸,还要在我那儿赊,你们还到处跑什么?要是我,祖宗的纸也不要烧了,人也不要活了,去屋后头屙泡尿浸死算哒。

张宝贵真是有点胆量。他敢这么去叫战。他这不是逼着三喜子去跟着海鹏子干吗?我心中有一种悬石落地的感觉,想今年有的是戏看了。

父亲在帮着母亲做饭。我回去后就把张宝贵的动向向父亲作了报告,并催促父亲快点做饭,以免误了看这场演出。父亲很亲热的拍了一下我的脑袋。

正在炒菜的母亲却说话了,他爸爸,你去找张宝贵,让他到我们家里来过年。今天一早我就注意了,他家屋顶上一直就没冒烟儿。

父亲说,他还没有地方吃饭?

母亲说,人家其实蛮遭孽(可怜)的,没得女人,饥一顿饱一顿的,过年没得落个脚的地方,你们怎么就看不到别人的难处,看不到别人的好处!

父亲说,是个别人行,可张宝贵不行,张宝贵把下洼的人都得罪了,我要是接他来过年,别人还不恨死我。

母亲说,你难道真想他们打一架?把他弄到我们屋里来,就算海鹏子找他,也不敢在我们家里怎么样?

父亲有些不耐烦了,硬硬地甩了一句:要去你去!就到堂屋里去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大声地说,你就不明白昨晚上,那多的人来做什么吗?我就不明白你们男人心怎么就这么硬了。

父亲没理母亲的唠叨。他找了几挂鞭出来,把纸撕了,揪了几个给我,又去洗酒杯。

因为一直挂念着村上的一场决斗,我草草地吃了年饭,就朝张宝贵的店子飞奔而去。可是我看到张宝贵的店子却关着门。直到暮色从远方滚来,父亲来叫我和他一起拜祖坟。

过年之后拜祖坟是下洼村的老规矩。暮色下来的时候,喝得面红耳赤的男人们往往一家一家地往战岭上走,他们提着灯笼,有的人把鞭炮开封了,像哈达一样挂在肩上或臂上、颈上,手里拿着打好的钱纸。嘻嘻哈哈地走到祖坟前面,跪下来,磕头,上亮,然后在这里烧纸,燃放鞭炮和礼花。

这是过年必不可少的程序,只有过了这个程序,才算过了年。

我不愿意跟父亲回去,因为我知道此时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想这正是他们决斗的好时刻。父亲立刻察觉了我的顾虑,说你真蠢啊,张宝贵和海鹏子这时也要去拜坟你就不晓得?

回到家,我才知道父亲并没有诳我。因为大量的女人出现了,而且男人女人们都在等待着,好像要相约一起去拜坟。

这和往年有点不同。往年,女人是不去战岭的,而且都是以一家一户为单位。而今年,一拨一拨的人走到我们家院坝,都站住了,而且男人叫着父亲:走啊,女人们则央求母亲:去嘛刘婶,我们都去。

父亲和母亲在他们的催促下终于也拿起打好的纸钱,提了早扎好的灯笼出来了。父亲并且喊住我,很慷慨地把几挂鞭塞到我手上。

我们就和等在门口的人们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这时我看见,田野上到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飘移。我顿时觉得很壮观。

我一直在人群里寻找张宝贵和海鹏子,可是我却没有看到他们的影子。我小声地问父亲张宝贵呢,海鹏子呢?父亲拿手捂了一下我的嘴。

可还是让人给听见了。但没有人答话,我只听见一片嗡嗡声。

我转身望了那些人一眼,看到许多人都站住了,我想此时有很多人的眼光也像我一样在寻找张宝贵和海鹏子吧,我好像听到了眼光飞出去时那种嗖嗖的声音。

我顿时有些心灰意冷,我想难道张宝贵怕了,海鹏子怕了?他们都躲起来了?可是,他们不会连祖坟也不拜了吧。

正想着时,我们看到下面晃动着两只灯笼。

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两只灯笼。队伍这时才又向上移动了。

到了坟场,人们四散开去,都找到自家的祖坟,程序般地磕头、烧纸,放鞭炮礼花,战岭上一片灿烂。

战岭上又归于寂静。可是人们却不像往常那样着急回家。他们又聚拢来,瞪着那一前一后两只灯笼飘移上来。

先上来的是张宝贵。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他爹的坟前去了。

一会儿,海鹏子也来了。也像张宝贵一样径直走到他爹坟前了。

我摇了摇父亲的手,说,他们是不是已经决斗了?

父亲没有吱声,就像他没有听到我说话的声音。

我看到人们都熄了灯,静静地看着张宝贵和海鹏子跪在爹的坟前烧纸磕头。

突然,人们听到辟辟啪啪的声响。

是海鹏子!不知哪个女人说。

我朝海鹏子那边望过去,果真看到跪在坟前的海鹏子狠劲儿地抽着自己的耳光,坟前那堆钱纸燃烧时发出的火光把他的脸照得通红……

我听到人群中似有嘤嘤的哭声。

责任编辑 吴大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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