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莲花

2009-01-21 05:27袁功勇
长江文艺 2009年1期
关键词:海涛清香莲花

袁功勇

海涛好几年没有见到爸爸妈妈了。

好几年究竟是几年,海涛不能一口说出来,需要掰指头才能讲清楚。那年春节,家里刚盖了新房。三层楼房还只是一个毛坯,打撑的木料都没有拆掉,一家人敲锣打鼓欢天喜地地搬进了新房。这是在新屋过的第一个年,新屋的第一个年欢乐祥和无比温馨。

春节刚过,爸爸和村里的男人们一样,背着厚厚的棉被出外打工。临行前,爸爸望着毛坯楼房,眼里放着光。他说,秋天回来装修,过年摆“过屋酒”,正式过屋。爸爸还说,墙面上贴乳白的瓷砖,太阳一照就闪光,地上铺茶色地面砖,不用褥单就能躺下睡觉,还要安装太阳能,洗澡不用烧水。太阳能海涛见过,像饭甑一样,搁在楼顶上,下面有一排发光的管子。有了太阳能,每天都可以洗热水澡,像电视里那样,在太阳能下面淋一淋,人就在蒙蒙水雾中飘,像神仙一样。

那一年,海涛八岁,他记得很清楚。八岁的海涛懵懂地知道神仙,神仙就是住在云雾飘绕的天宫里面,吃仙丹喝琼浆,然后在太阳能下面洗澡。海涛对做神仙无比憧憬,有时候想得很,就两手拍着大腿来回跑,仿佛能腾云驾雾一般。

那年秋天,爸爸没有回来装修房屋,家里的房子还是像打绑的伤员,没有瓷砖,也没有明晃晃的太阳能。不仅爸爸没有回来,这个秋天,妈妈也出外打工去了。奶奶说爸爸去的是汉口,妈妈去的是广东市。听会计说,广东市比汉口远得多,好几个样远。海涛没有去过汉口,更不知道广东市有多远,他去过的最远地方就是县城。县城到底有多远,他也不知道,只觉得好远好远,远得像他懂事之前那么迷茫漫长。海涛去县城那年,是比八岁更早的时候,印象都模糊了,只记得县城的远,还有棉花一样的棉花糖。县城远,汉口远,广东更远,就像掰指头算父母出门几年一样,那些远是一片混沌而漫长的记忆区域,跟永远差不多。

父母没有回家过年,第一年,海涛哭闹了几天,过年都夹着眼泪。海涛哭,奶奶也哭,哭得脸上的愁纹织成了一张密网,连小虾米都穿不过去,也挡住了奶奶晚年的欢乐。第二年过年,海涛没有哭,只是充满了对父母的怨恨,他恨他们不回家。他想,如果他们回来,他决不理睬他们,一定要他们求他,给他买一挺奥特曼用的机关枪才答应。但是,每到过年,海涛又好想他们能回来,哪怕只是一天,甚至头天晚上回来第二天就走,他也会原谅他们。他多么想像别人一样,能和父母一起上街,要什么父母买什么。再后来,海涛习惯了住毛坯房,也习惯了每年只和奶奶吃年夜饭。爸爸妈妈的模样已经模糊,需要看看照片,才能重新捡起那些迷幻又真实的记忆。那张照片是在县城照的,上面写着“五岁留念”,照片上的海涛,暖钵头,V字手形做得很不熟练。照片上的爸爸高大挺拔,咧着嘴巴笑,像学校的体育老师。妈妈穿了一件花衣裳,也笑着,很好看。照片上,海涛坐在妈妈的手臂上,妈妈靠在爸爸身旁,一家人笑得阳光灿烂。

奶奶越来越老。越来越老的奶奶脾气一天比一天大,她把对儿子和媳妇的怨恨全放在舌头上,一股脑地倾泻在海涛身上。“你的娘老子跑了,连点音讯都没有”,“你娘老子走了几年,自己在外面快活,不管家里死活”。奶奶骂,那些话也是海涛心里想的,可是他不喜欢奶奶骂爸爸妈妈。奶奶骂,他就哭,他哭,奶奶继续骂,他还是哭。好几次过年,他看到奶奶在村头的路边朝县城望,一望就是大半天。有时候半夜,他依稀听到奶奶叹气,叹出一句“我的儿啊”,从黑黑的夜里游丝般飘来。奶奶又开始抽烟,抽得越来越多,一支过滤嘴几分钟就烧完了。抽多了就咳,咳起来像敲击废铜烂铁,尖锐刺耳,折磨着海涛的耳朵。海涛隐约记得,他在妈妈怀里的时候,奶奶是抽烟的,那种劣质的臭烟味,成为他襁褓中的记忆之一,中间几年父母在家的时候,奶奶戒过,现在她又开始抽了,还是那种呛鼻的臭味。

爸爸妈妈当然不是完全没有音讯,他们常常打电话回来。过年过节,他们都从不同的地方打电话回来。电话是维系海涛和父母的唯一线索。海涛对父母的印象渐渐地转为白色的电话筒。只要提到爸爸妈妈,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白色的电话筒,那是会计家的电话。妈妈每次都哭,开始海涛也会跟着哭,后来渐渐没什么感觉,只是过后忽然想起就有一些难过。海涛在奶奶的骂声里知道爸爸又换了一个工地,妈妈又进了一个厂。对海涛来说,过年也就是多一些鞭炮的声响,多一些对父母的怨恨和思念。和其他小孩不一样,海涛不喜欢过年。

平时,想起父母的时候并不多,海涛习惯了和奶奶相依为命。转眼间,海涛小学毕业了,就要上初中寄宿读书。以前每次开学都是奶奶送他去,这一次,他想要父母回家送他上镇中学去报名。

拿到初中的入学通知单之后,海涛回家对奶奶说:“上初中了,我想叫爸爸妈妈回来送我报名。”

奶奶点了根最便宜的烟,吸了一口,夹在手上,眯着眼,很享受地说:“我的儿啊,你说的好听,我哪里去找你的娘老子,他们扔下我们奶孙俩,自己在外面享福快活,连个影子都没有。”

说这话的时候,奶奶充满了她一贯的怨恨。奶奶吸着烟,烟雾缭绕,和太阳能下的水雾不太一样,但还是像神仙。

海涛鼻子一酸,眼泪像黄豆一样不争气地滚落出来,他拼命地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奶奶的眼睛浑浊无光,像鱼网上的两个黄色补丁,毫无感情地望着海涛,要等他完全哭出来她才过来劝。海涛没有哭出来,奶奶略略有些失望。

“你叫我去找,我也没有办法找,你娘老子半年一个电话,打一枪换个地方,上哪里找呢。过年的时候,你老子打电话说在汉口一簇莲花边上做事情。一簇莲花?我不懂,会计说那是外国人开的一个商店。我说,中国人自己开的商店遍地都是,撒堆尿可以浇倒好几家,怎么外国人还来中国开商店。”奶奶习惯地对外面的世界不以为然。

知道了爸爸在一簇莲花边做事情,海涛有些骄傲。一簇莲花,他隐约地感觉这个名字很正式,很神圣,也很好听。海涛脑子里现出村前藕塘里面的莲花,白的、红的、粉的,被风吹得左右摇摆,散出淡淡的清香。那种清香,和妈妈涂的雪花膏一样,让人沉迷。荷花的清香,让海涛想起了妈妈怀抱的温暖。爸爸要是在莲花旁边工作也是不错,他想。不过,海涛怎么也想不明白,汉口那么大那么远的城市,怎么也像他们村一样有藕塘?

“我要爸爸妈妈。”海涛固执地说。

奶奶没有在意,以为他像以前那样,玩一会儿就会忘记。奶奶很忙,要做家务,要干农活,还要照顾海涛。除了骂儿子儿媳之外,奶奶几乎不对别的事情发脾气。

这次和以前不一样,海涛要爸爸妈妈回家的愿望如此地强烈,以致整个暑假像生了病一样,天天在想办法见到爸爸妈妈。

漫长的暑假就要过去,天空清澈高远,已经有些秋高气爽的景象。每年秋天,他都想看那种景象,“秋天来了,大雁朝南飞,一会儿排个人字,一会儿排个一字”。然而,除了破碎的云块之外,瓦蓝的天空里大雁麻雀什么都没有,他心头笼罩的忧郁之上又增添了一丝落寞和失望。

再过二十天,初中就要报名。村里有几个小孩将和海涛一起升初中,那些小孩家里已经在准备寄宿的行李铺盖。海涛又对奶奶说,想要爸爸妈妈回家。奶奶说,我忙得抓痒的空闲都没有,哪里有工夫去找你娘老子啊。

中午,海涛不吃饭,偏着头生气。奶奶哄他说道:“我的儿啊,你吃完饭,吃饱了我们上会计家打电话,叫你娘老子回来。回来送你上学去。”

海涛将信将疑,飞快地把一大碗饭扒进了嘴里,等着和奶奶上会计家。奶奶瘪着嘴巴,好不容易咀嚼完一碗米饭。她摸出烟来,点着了,衔在嘴角上。

海涛眼巴巴地望着奶奶说:“上会计家。”

奶奶瘪着嘴说:“我的儿啊,哪里可以找到你娘老子呢,他们也没有个手机电话,我都想找他们骂一顿呢。”

海涛愤怒地望着奶奶,忽然抓起碗猛地砸向地面,哐啦一声响,洁白的瓷屑飞溅开来。奶奶顿了顿,回过神来,劈面一巴掌下来。“你个短寿死的,好好的碗砸了”,奶奶哭着骂道,“你娘老子都死了,几年不回家,赚钱,赚钱,钱没有赚到钱,人都快赚没了。这么多年,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奶奶的巴掌掴得海涛直冒眼泪,他没有哭出声,只是不停地抽泣,祖孙俩对着哭了大半个时辰。奶奶要去整理菜园子,拔掉夏天种的已经老得咬不动的菜,种上秋天蔬菜的种子。临出门时,奶奶拿热毛巾给海涛抹了把脸,叫海涛哪里都别去,看好家。

抹干净了脸的海涛依然在抽泣,哭着哭着就睡着了。爸爸妈妈笑着朝他走来,叫了声海涛。爸爸手中捧着一簇莲花,妈妈身上飘出阵阵清香,就像莲花的清香。

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海涛感到满鼻的荷花清香。他锁上门,把钥匙放在窗台上,拿砂罐压着。沿着出村的小路,朝村外的藕塘走去。

傍晚,空旷的田野没有人,夕阳如血铺满天空。海涛来到村头的藕塘边,走在熟悉的塘埂上看荷花。塘里的莲花正在盛开,散出阵阵清香,驱散了他心头的忧伤,感觉爸爸妈妈就在身旁。他捡起几个土块,扔向池塘深处,咕咚声从荷叶下面传出来。海涛绕着荷塘走了大半圈,一簇粉红色的荷花吸引了他的目光。那簇莲花离岸五六米远,七八支攒在一起随风轻轻摇摆,十分艳丽。其中有一支挺拔饱满,开得正艳,桃红色的花瓣中露出嫩黄的花蕊,须状的花蕊后面藏着青青的莲蓬。海涛停下了脚步,感受微风吹送来的阵阵花香。

海涛看了很久,趴在塘埂上拔了一根荷杆。水不深,才及他的手臂。他拔下鞋子,脱掉长裤,一只手揪住岸边的草丛,翻下塘埂。水很浅,塘泥却很深,水有点凉,泥比水更凉。他慢慢地松开手,试探着朝前走了五六步。塘泥越来越稀,每走一步就往下沉一点,咕哝的水泡从脚底冒上来。离那朵最美丽的荷花还有两米,塘里的水已经到了海涛的肚子上部。他有些害怕,想回头上岸,可是,荷花的清香越来越浓。再往前一点,他就能抓住那朵美丽的荷花。海涛又试着走了两步,脚底的泥更软了,塘泥快到胸部,压得他感到胸闷。美丽的荷花已经近在眼前,只要再用力进一步,就可以抓住它了。稀泥的阻力很大,却不能让他站稳,脚底用不上力。他感到自己一点点地下沉,塘水快到喉咙了。往下沉的感觉很舒服,却又极端恐惧。海涛害怕极了,想回去,却转不了身。他拼命地哭出声来,哭声很大,清脆的哭声振动了笑靥般的荷花,荷花轻轻摇摆起来,塘水一圈一圈地漾开。他朝天空喊,天空是蓝的,蓝得像书上的海洋。几朵闲散的白云慢吞吞地飘过,根本不理会地面的呼喊声。恐惧和塘水淹没了他。

海涛是被打甲鱼的人救起来的。救起来的海涛嘴巴鼻子里面都是水,还好泥巴没有灌进去。海涛觉得像是刚醒来一样,恐惧和伤心让他忘记了发生什么事情。奶奶在一旁我的儿啊我的儿啊地哭着,眼泪流到了鼻涕里,鼻涕和着涎水掉在地上,那张像密网一样的脸成了一只核桃。

村里人都觉得这孩子不得了,小小年纪就学大人寻死觅活,这样下去就没有人管得了,要么成大器要么成混世魔头。会计打电话找到在汉口打工的村民,让他们转告海涛的爸爸,说海涛和奶奶都生病了,让他千万要回家一趟。电话打了,话也传到了,电话里还是说过年就回来。

初中报名的前一天,海涛和奶奶在菜园里给萝卜浇水,萝卜秧子和油菜秧子非常相似,圆圆的小叶子,像池塘里的浮萍。海涛望望远方,菜园头边的荷塘已不复夏日的盛景,荷叶残败不堪,青嫩的荷杆变得像奶奶的手一样铁硬。莲花已经没有了美丽的花瓣和清香的花蕊,只留下光秃秃的莲包,还露着眼,锈铁一般,难看死了。海涛捡起一块土坷垃,朝池塘中的莲蓬扔去,池塘发出沉闷的一声水响。

责任编辑 楚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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