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诵·文化·家史

2009-04-05 15:58周有光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曾祖父常州唱歌

周有光

我对于吟诵是这样一个看法:语言变成音乐,是一步一步上升的,大概可以分四五层,吟诵是初步的音乐,和尚念经也是音乐,它的水平比吟诵要高一点,最高层是新式的音乐。

古代人很早就会吟诵,例如唱山歌。男的女的在山上唱歌,有的时候是抒发某种情绪,不是恋爱,恋爱的时候就唱情歌。山歌主要是恋爱的,古代人在野外的时间多,在房间里的时间少,唱山歌远远可以听到,男的女的就慢慢走近了。现在少数民族还有这种风俗。

抗日战争时期,我在重庆银行里面工作,战争最紧张的时候,日本人压过来,重庆也有点害怕守不住,局面越来越紧张,需要开辟新的战区。当时的后方,实际上主要只是四川、贵州、云南三省。日本人没有去西北,为了开发西北,扩大后方,要派人去调查,最重要的是调查那里的金融、经济,就组成了一个五人专家小组,我是其中的一个。最后到河西走廊,今天的河西走廊放宽了,当时没有这么宽,一面是山,一面是蒙古人的牧场。我们的汽车慢慢地开过去,我向牧场那边看去,走一段路就能看到男的女的在放羊。一群羊通常是一个人放的,男的也好,女的也好,互相距离很远。他们的恋爱怎么办呢?就唱歌。他们的眼睛比我们好,男的能看到那边是男的还是女的,假如远远看到一群羊是一个女的放的,他就唱歌,慢慢地把羊赶过去……很有趣味。后来我在四川西康,也听到他们本地人唱山歌。

唱歌是很天然的,所有的民族都会唱歌。现在的许多歌唱家是少数民族的,他们的歌唱得比我们好。

读书自然就会产生一种音乐感,没有人教的,从小听到大人唱,也就跟着念、吟,的确是一个有趣味的事情。

吟诵一方面跟文学有关系,另外一方面跟音乐有关系,它是文学的一个表达方法,同时又走向音乐。今天读书都跟讲话差不多,旧时代读书跟今天完全不一样,比如读古文、有韵的文章,像讲话这样就不能表达感情。吟诵的时候,特别是有韵的文章,就可以把感情表达出来。吟诵的事情,不一定是许多人在一起,一个人读书也总是吟诵的,自己吟诵自己听,这是一种愉悦、享受,比今天默默看小说更有意思。

吟诵可以增加文学的气氛,另外它可以说是一种“原始音乐”。这个“原始”不是坏的意义,是好的意义。它是一种最天真的、最自然的音乐,是音乐发展的初始状态,是一个有趣味的事情,现在的确是慢慢地要消失掉了。

电影《红楼梦》里的诗词,是用朗诵的方法念的。朗诵的方法声音小,里面是听不到的。古代人一定是吟诵的,因为吟诵跟唱歌一样,很远就能够听到。所以,当时我就跟他们讲,你们这个地方不对。不但是古代,就是解放前,也是这样子么,清朝当然更是这样子了,《红楼梦》里的诗词肯定是吟诵的。

吟诵很有趣味,它是每一个地方有一个调子,大体相同,可是各地都有变化,那时没有五线谱的记录。我大概十岁左右就到苏州去住了,苏州也有吟诵。苏州的吟诵跟常州的吟诵,调子差一点点,差不多的。江南好几个地方,我比较熟悉的几个县,都是差不多的。

我因为离开常州太久,已经有90年了,所以常州话也就不纯粹了,我的讲话叫“南腔北调”。我给你们讲个笑话,我的老伴是安徽人,合肥人,我呢,是常州人,我们两个人都住在苏州,后来我们结婚了,她的普通话叫做“半精(京)半肥”,一半是北京,一半是合肥,我的普通话叫“南腔北调”,呵呵……听常州话我能懂,但是我讲就不自然了。今天这个嗓子又不行,声音要提高提不起来,所以今天这个录音的效果一定很不好。

以前录过一个录音带,不知道放哪里去了,那是十年之前,那个时候喉咙好,上次有一个学会也录过音。我不会整理东西,老伴去世以后,找东西很困难,假如找到了,我可以给你们。不是一下子能找出来的,因为东西很乱。

我想,吟诵在今天还是可以有用处的。文言是从古代的语言来的,现在的白话跟古代的语言,语音里面的变化很大。吟诵能不能用在今天白话文的诗呢?我想是可以的,可是它要求这种诗在韵律上面要有点讲究,有的时候我也琢磨今天白话文的押韵。白话诗的时代比较短,它要慢慢地发展。

现在因为年纪大,出去听唱歌不行,在电视里面听唱歌,我觉得这个味道都是从美国来的,“Popular Culture”,大众文化。本来,艺术都是上层分子、知识分子的事情。美国的这种新式唱歌、跳舞,都是从黑人、美洲土人、太平洋里面的人那里来的,起初上层人是看不起的,认为太粗俗,是很低级的,或者是野蛮的。人们的音乐欣赏水平不一样,古代就有“阳春白雪”跟“下里巴人”,“阳春白雪”的人是看不起“下里巴人”的。可是,时代不一样,情况不对了,社会的文化水平、生活水平提高了,劳动人民、下层社会、下层群众也需要文化。“下里巴人”的人数多,水平也提高了,他们起来了,对于文化提出了跟上层人不一样的要求,慢慢地,高层的人就去研究它,帮助它。

帮助很重要。我们唱的那些歌,有的文句,拿白话的角度来看也太差了一点。什么道理呢?我们的文学家没有去帮助他们。古代的诗和词,也是从群众里面发展起来的么。所以我想,要去帮助他们,使他们唱歌的文学水平能够慢慢地提高,当然不是文言的文学,是白话的文学。

白话文学大有发展余地,今天白话文学的水平,我看应当说是初步的。你看,今天搞来搞去还是搞的《红楼梦》,还没有一部书能超过《红楼梦》,这表明我们的努力不够。后代应当超过前代,假如永远超不过《红楼梦》,那么,我们这个民族就不能进步了。当然,一方面它会自然发展,整个社会在变,全球化时代的变化非常大。

我起初不是挺注意文化问题,我是搞语言学的,大概改革开放以后,开头好像是《光明日报》,它搞一个栏目,叫做《龙吟》,目的是要振兴中国传统文化。要我写稿,我起初没有工夫写。有好些人写中国传统文化,有些人写的我看看不对,什么道理呢,因为文化也是一门学问。中国没有“文化学”,我在国外看到许多有关文化学的书,就照新的观点来写,提出一个新的观点,就是全世界的文化不是分西方文化、东方文化,这样来分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那是因为从前我们不了解国际的情况。

文化发展到今天,现在的情况是这样的,不仅有地区的分别,还有层次的分别。主要是两个层次,一个层次我叫它“国际现代文化”,是国际性的,还有地区性的,是传统文化。传统文化有四个区域,不是东方西方。西方起初是西欧,后来扩大到美洲,特别是美国,这是西方文化。东方有东亚,这是以中国为中心;有南亚,以印度为中心。印度文化是很了不起的,我们的文化许多都是从印度来的;还有西亚,主要是阿拉伯、伊斯兰教的文化。所以,东方文化有三种。

文化的两个层次,国际现代文化,是高层的文化,第二层是传统文化。国际现代文化哪里来的呢?起初,各个文化区大概来往很少,相互影响很少,后来影响越来越大,全世界从古到今所有文化的精华、优秀的文化,都在国际现代文化里边。这个“文化”是广义的,不但是艺术,也包括科学。国际现代文化里最重要的是科学,当然也有各地的文化。国际现代文化是全世界所有的国家不可能不接受的,譬如说电灯是美国人发明的,你假如反对,你不点电灯行吗,是不行的。为什么不行?因为今天的电灯不是美国的,是世界的了。

中国的传统文化当中,当然有中国的文学,中国的音乐,吟诵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项目。每一个地方都有传统文化,不是说国际现代文化发展了,传统文化就没有了,不是这回事。文化不是死的,是活的,好的东西会发展,会保留下来,不好的东西慢慢地会被淘汰。

其他的方面,有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对于自然科学的各方面,我们现在吸收得比较快。西方的社会科学也比较发达,很多好东西我们还没有吸收。社会科学发展得晚,各方面吸收得慢。

我退休很晚,85岁才离开办公室。退休以后不写学术论文了,就写那种杂文,每月至少发表一篇文章。上海最近给我出了一本书,他们选了我有关文化的一些文章,搞成一本书,书名叫做《学思集·周有光文化论稿》。我说,我是不搞文化学的,这些东西是写着玩儿的,不成东西的,他们说虽然是随便写的,但是里面有些新的东西,中国还不大了解。这个书出来,很快就卖完了,现在买不到了。最近我叫他们买几十本来,他们说一本都没有了,后来只搞来七本,要等到重新印就慢了。既然你们谈到文化,我就送一本给你们。

我们这个家,原来也可以说是一个大家。我的曾祖父他做了官,回到常州,就办工厂。那是太平天国之前,他办的什么工厂呢?是纱厂,织布厂,还有当铺。那个时候没有银行,当铺就是银行。他非常有钱,太平天国长毛打来了,常州守城的军费主要是他一个人拿出来的。我只是小时候听说过这个故事。太平天国打常州,打不进来,就撂开常州打南京,打下来了,在南京成立了政府,回过来又打常州,城破以后,我的曾祖父就投河而死,我听说在常州府志里有这个记载,可是我没有看见过。

由于这个关系,太平天国平了以后,清朝政府认为我的曾祖父是有功的,就封了我们一个世袭的官,叫“世袭云骑尉”。这“云骑尉”三个字怎么写,起初我弄不清楚,后来问了历史学家才知道的。“云骑尉”是跟军队有关系的一种官,世袭的,因为我的曾祖父是支持守城而死的,跟军队有关系,所以得了这个官。

我的曾祖父死了,我的祖父逃在外面,太平天国平了以后,他回来了,当铺、工厂都被打光了,没有了,我的祖父很灰心,觉得太平天国动乱,家破人亡,可是住的房子还基本上保留着。“世袭云骑尉”,皇帝是要给我们家钱的,每年给的钱相当多,可以维持一个家庭的生活。我很小的时候在常州,家里面已经穷了,可是这个架子还有,还维持着从前封建绅士家庭的那种生活,荒唐到一个什么样的程度呢?单是为了送礼,要用一个男工,这个男工有一个里面放帖子的“拜盒”,每天拿着它出去送礼。

后来辛亥革命,这个“云骑尉”的钱就没有了,我们这个家就很困难了。怎么办呢,当铺、工厂、房子没有了,土地还有,就把地卖掉,可以用几年,用掉了,就再卖一块地,后来地都卖光,什么都没有了。

我们家原来在青果巷,大概靠西头,是叫“礼和堂”,坐南朝北,是靠在河旁边的,街的对面有一个叫“贞和堂”,比我们的房子大,可能姓张,我记不清楚了,还有“八桂堂”。“贞和堂”和“八桂堂”都在青果巷的北面,是坐北朝南的,他们两家都是清朝造的房子,比较讲究。因为是历史传统,“礼和堂”这个堂名跟做官有关系,认为住在这里边是光荣的。我们的房子比较老,是明朝的,大门里面有个空地,就在那里造了新房子,跟老房子接在一起,新房子外面看不出来,进到里面去才看得出来,我们住的是新房子。

过年的时候,家里挂着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像,人像很大。大厅、里厅,还有我妈妈住的一个小楼,旁边有一个大房间,也等于是一个厅,接待客人的。这种地方都要把人像挂起来,曾祖父、曾祖母的一辈是挂在大厅的,祖父、祖母是挂在里厅上面,还有挂在小厅里面的。我们只知道祖父、曾祖父的号,不知道大名。因为小的时候不许讲大人的名字,要避讳的。我记得我的曾祖父叫润之,叫润之公,我的祖父叫逢吉公,怎么知道的呢?过了年,要把人像卷起来,上面要写号的,不然你找不到的。

我的父亲在中学里面教书,那个时候是没有大学的。我小的时候,家里就发生了矛盾:我的父亲有姨太太,姨太太有孩子。我的母亲说常州的亲戚太多,过的都是封建的奢侈生活,受不了,我们是坐吃山空,再多也要吃光的,所以搬到苏州去了。在常州我们是大家,在苏州完全不一样,只有一所房子,破破烂烂的,就把房子卖掉,我们租房子住,变成了小户人家。开头我母亲用各种办法维持这个家庭,后来我的姊姊从学校出来工作了,工资可以补贴家里。我的父亲和姨太太留在常州,从我读中学的时候就分开了。

我是常州中学毕业的,在常州中学,有一个碑。我读常州中学的时候,我的家已经搬到苏州了,可是那时候觉得常州中学办得比旁的中学好,所以还在常州读书。那时候都住在学校里面,礼拜一到礼拜六都不许出去,只有礼拜天可以出去。所以,虽然在常州读书,学校的一些事情我知道,学校外面我不知道。有许多亲戚,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因为我很小的时候,都是按号叫什么伯伯、什么叔叔的,不知道他们的姓名。

我的父亲和姨太太家里的情况,我也不了解。抗日战争,我跟我母亲逃难到四川重庆,听说我的父亲跟姨太太逃到乡下,消息都完全隔断了。我是1949年回国的,回国以后,才慢慢地知道有个弟弟在上海,这个弟弟是姨太太生的,后来找到了弟弟,联络上了。我的弟弟前两年去世了,弟媳妇还在上海,他有几个孩子,有的在上海,有的在香港。

因为我们走出去了,我从常州到苏州,到上海,到国外,越走越远,没有机会到常州去,我跟常州很隔膜,记忆很少,就是这个道理。一直到纪念瞿秋白逝世60周年,在常州开一次学术研讨会,我去了,呆了三天,我去看看青果巷还有没有,去一看,找不到了。怎么找不到呢?青果巷原来很小,现在路放宽了,把前边的房子拆掉了。后来我就打听了,有人告诉我说,这个地方就是从前周家的老房子,大门都被拆掉了,我就去问问这里住的是什么人家,他们说这里住了十几家人家。后来就没有机会再回家乡。

对于我们家庭,太平天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辛亥革命又改变了它,还有不断的革命……

我的健康。其他方面都很好,就是耳朵背得不得了,看人要戴眼镜,看书要戴看字的眼镜,老了,就麻烦在这些地方。人过了90岁,什么都退化,我80岁一点没有老的感觉,90岁的时候就感觉到了。

注:本文由秦德祥记录整理,并于2009年2月4日经周有光先生亲自审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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