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行于中西文化之间
——评张翎长篇小说《邮购新娘》

2009-04-05 15:58司方维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张翎丹凤竹影

司方维

(苏州大学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21)

读完张翎的《邮购新娘》,犹如掉进一张网里。小说用的是“邮购新娘”这个题目,写的却并不全是书名带给人的最直接想象。小说用一个“邮购新娘”的故事起头,掀开来竟发现里面纷繁复杂,藏着千头万绪。约翰·威尔逊与路得,筱丹凤与崔家长孙,江信初与许春月与杏娘与竹影,江涓涓与沈远与林颉明,薛东与百合,还有保罗·威尔逊,塔米等等,故事线索纵横交错。小说中每个人物的故事都近乎传奇,但在各自不同的跌宕起伏中,似乎又都在讲着同一个故事:人生的故事。

美国牧师约翰·威尔逊与温州女子路得的爱情故事,其实简单到不能再简单。路得成了一则小小的传奇,不是因为她是恩典红房学堂的第一位女学生,不是因为她是温州郊县第一位到省中读书的女子,不是因为她是温州城第一位女校长。这些第一次都抵不过她对爱情孤独又坚决的追寻和守护。在外人看来,路得将她的一生奉献给了教育事业。在她自己,她是将她的人生给了爱情,给了她与约翰·威尔逊没有走入婚姻的爱情。路得这个与书中其他人物扯不上什么关系的人物,早早就为她后世的男男女女定下了人生的基调:追寻与等待。追寻是一个十七岁少女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的痴恋情意,等待是对这份爱情的终生守护。与路得一样终生未嫁的,小说中还有一个杏娘。杏娘在小说中的出场不多,读者从别人的故事中零零星星知道她是一个与江信初订过婚的旧式女子。江涓涓翻出的那些涨潮平潮的记号,把杏娘猝不及防地推到了读者面前。杏娘终生不嫁,在江信初悔婚后仍坚持住进江家照顾江家老小,原因可能不是钳制旧式女子的那些封建教条,当然也不是为了日后江信初在她面前感激的一跪,更不是江信初的那一声“姐”。当江信初归来带走的不是自己而是许家大小姐时,正如江涓涓所认为的,杏娘已经死了。作者甚至没有给那些等待的记号一个较为详细的特写,因为不经意,所以更显风雨沧桑。她已经把她的一生结束在对江家小儿子归来的等待中,一辈子默默无言地守着没人知道、无人重视的爱情,至于后半生如何度过已经并不重要。等待也是追求的一种方式。路得和杏娘,一个新式女性,一个旧式女性,同样以等待的方式追寻她们的爱情。她们把人生最为精髓的一部分早早奉献给了爱情,所以才能在后来的人生中那么无欲无求,活成世人眼中能够牺牲小我进而成就大我的传奇。

路得和杏娘的追寻和等待还是纯粹的,她们的身影线条分明。其他人则多了些千折百回。筱丹凤身世堪怜,几经辗转被卖到戏班学戏。偶然机缘下与崔家长孙一夜旖旎,却没了下文。成名后为了继续名角生涯,狠心将女儿扔给乡下的乳娘。母女间感情淡薄,看着祝英在戏班里被欺负,筱丹凤也不愿公开维护。然而,再到崔府唱堂会,名利终究敌不过崔家长孙再见面时的无语如路人,筱丹凤回来后便吞了鸦片,至死也没听到女儿叫一声娘。筱丹凤贪恋舞台,但光华万丈的名角生涯,并不能弥补她内心对爱情、对亲情的本能渴望。崔府长孙并非存心骗她,也曾为两个人的将来努力过,但终究敌不过门当户对的观念。筱丹凤追寻爱情的路障,首先来自她戏子的身份在那个年代的难堪处境——被人追捧却不被人尊重,其次是她贪恋名利的心态。地主家的千金小姐许春月,也同样死于她的身份——“高贵”的出身。许春月蒙父亲开通之幸,一直念到中学,与注定不同凡响的江信初私订终身。作为地主家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许春月同样不同凡响。凭着一句算不上诺言的话,她一直等着江信初归来,甚至敢剁去一截手指拒婚,以非凡的勇气跟随穷家小子江信初离家出走。但是世道变了,在那个注重出身成分的年代,“过去”如影随形地跟着许春月,纠缠着她,扯住她欲跟上时代的步伐。可望不可求的爱情导致了筱丹凤的死亡,获得爱情的许春月也没有得到拯救,如此一个勇敢决绝的人,在组织的一次谈话后,选择了失踪的死亡方式。

“显赫”的家世导致了许春月的死亡,没有家世的竹影和李猛子同样没有完满的人生。竹影与筱丹凤的母女情分淡薄,也没有筱丹凤那样的唱戏天分。许春月失踪后,竹影耍了点小心机,嫁给了地委专员江信初。活在江信初权势阴影下的竹影,一心想要摆脱“沾光”二字。轰动全国的越剧《农奴的女儿》让作为越剧演员的竹影达到了事业的顶峰。竹影的一生是色彩斑斓的,事业辉煌,婚姻却充斥着失望,她和江信初始终没有寻常夫妻的寻常幸福。在事业的最顶点,她不仅失去了尚在腹中的孩子,永远失去了再孕育孩子的机会,而且倒了嗓,再也不能唱戏。竹影是个没有根的人,与许春月比,这算得上是优势,这个优势却不能帮助她实现她人生中的诸多企盼。江涓涓的生母方雪花的人生和江涓涓的养母竹影一样充满色彩和波澜。方雪花生在浙江一个小镇上,美貌出众,迷倒了来自上海的供销员余志茂。余回上海后,她主动寻到上海,续起余志茂想要断掉的缘分。没有上海户口的方雪花,靠着自己出色的裁缝手艺,把日子过得踏踏实实。直到女儿余小凡八岁时,余志茂车祸丧生,方雪花一个人辛苦拉扯女儿,才有到竹影家里当保姆的事情,才发生了与江信初的一段情,生下了江涓涓。余小凡年纪轻轻在加拿大遇车祸横死,她又牵起了方雪花另外一个女儿江涓涓与林颉明的故事。

“邮购新娘”江涓涓的人生波澜,丝毫不比两位母亲逊色。认识林颉明之前,江涓涓为了小画家沈远而活,不惜为他抛弃一切,可以为他生,可以为他死。沈远对绘画狂热,对于连接他和俗世的平凡女子江涓涓则重视不足。两个人在爱情里的不平等地位,让江涓涓在一次次的受伤后最终离开了沈远。她开始为自己而活,她要实现自己服装设计师的梦想。林颉明第一次打电话给江涓涓时,猜想江涓涓愿意忍受在上海打工的艰苦条件,是为了圆一个梦。他猜对了,虽然他们最终没有结成婚。林颉明与江涓涓的婚姻关系,就如其他常见的邮购新娘故事,里面有感情也有利益成分。在某种程度上,林颉明是江涓涓实现梦想的一个跳板。林颉明是一个稳妥的男人,只要江涓涓愿意帮忙打理咖啡馆,他们肯定可以稳稳地过完一生,不会有那些跨国婚姻里经常发生的惨事。但是,江涓涓不肯,当知道林颉明打算用积蓄先顶下咖啡馆再考虑资助她上学时,她选择离开,她宁肯去求薛东收留。

小说中的人物虽然向往的东西不同,但都有自己的人生梦想。因为寻梦,所以才能把自己的人生经营成传奇。寻梦之路并不好走,性格、能力、复杂的人性等内在因素,以及时代环境、机遇等不可抗拒的外力影响,难免把一条路砸得坑坑洼洼。道路的磕磕碰碰,成就的是人生的诸般悲喜。小说中每个人物的人生皆有伤痛,有些不得已,有些莫可奈何,但他们仍然结结实实地活着。这样的人生,担得起百年的历史,以及中西双重文化背景。

张翎《邮购新娘》的故事从1897年开始,一写就是百年。或许作家有解释历史的意图,但也都轻描淡写地揉进了人物的人生旅程中。这一百年,发生了太多众说纷纭的大事,不管是否处在时代的中心,每个人的命运都带有时代的印记。许春月的自杀如此,竹影事业上的成功如此,江涓涓与林颉明的跨国情缘亦是如此。换了时间,就不会是相同的际遇。与时代大背景相同,个人的历史也深刻影响着人生的走向。正是因为过去陶咏与百合的极致爱恋,再续前缘时,百合才要用股东的身份参与陶咏的公司,才会在与薛东离婚时对财产分割坚持着不近情理的固执。余小凡与林颉明的婚姻只有短短两年,刚结婚余小凡就出国留学,一年后林颉明出国陪读,其实第二年两个人也未能真正熟悉。余小凡死后,林颉明竟然过了数十年的漂泊生活。

每个人都是有过去的。过去是我们的影子。没有人可以不带影子行走。过去不仅营造现在,过去甚至还营造将来。过去可以不依赖于现在和将来而独立存在,而现在和将来极少不是从过去延伸繁衍开来的。就像楼不可以没有基,树不可以没有根一样。

这是百合写给薛东的信的开头。这段话是百合对她自己人生的感悟,同样适用于小说里的每个人物。历史以或明或暗的面目在人的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相较于历史在各色人物人生历程中扮演的不同角色,百年的时间长度,对小说同样重要。历史对人生的影响可能因为时间的不同而会使其发生的方式和产生的后果有所不同,但是除掉那些包裹在外的枝枝蔓蔓,历史也在发生着惊人的重复。历史,让前行者后继有人,让后来者找到了根系。纵然身处其中的故事人物不甚清楚,那绵延下来的追求人生的精神,其深其广,留给读者品读就足够了。

历史给了人生足够的演绎时间,中西两种不同的地域则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为人生的走向添加了多种可能性。张翎是一名有移民背景的作家,但在《邮购新娘》中,她并没有突出移民题材小说中不可回避的文化冲突问题。张翎在解释她的创作时也说过:“从老一代移民到他们的后代,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最初是叶落归根,后来是落地生根,到现在,应该是开花结果的时候了,所以,我要在‘文化冲突’的这个旧瓶里装上新酒,让读者从作品中感受到中西文化中共通的东西。”莫言评论《交错的彼岸》时说张翎是个“能够把中国的故事和外国的故事天衣无缝地缀连在一起”①的作家,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邮购新娘》。小说涉及中国、美国和加拿大三个国家,但在读小说的时候,却几乎感觉不到空间转变带来的冲击,作家也无意强调不同肤色人种间的文化冲突问题。小说里最为敏感的“黑鬼”和“邮购新娘”这两个带有污辱色彩的名词的出现也不是基于种族歧视或政治的因素。“江涓涓与塔米的矛盾,其实并不是种族和文化冲突上的,而是经济和能力上的。”②就像江涓涓有着自己的人生规划,而对林颉明来说,塔米这个树一样坚强温暖的女人,更契合他对人生的期盼。并不是说和移民有关的那些问题已经不复存在,那些问题仍然存在,并且不断改变着移民者的人生景观。“移民的最终意义是指向别一种人生”③,不管是移民到加拿大的林颉明与薛东,还是欲结跨国婚姻的江涓涓,他们为求“别一种人生”所付出的努力与承受的辛酸,在人生故事表象与未移民者不甚相同,但其积极追寻人生的精神是一致的。这种对人生的积极追寻,正是中西文化中共通的一部分。黄色面孔、白色面孔、黑色面孔,都在演绎着同样的人生故事。

历史让故事有了深度,中西双重文化背景拓开了人生的境遇。另有人情世故,将这些人生故事丰富立体起来。张翎是精通人情世故的作家,即使是小说中细枝末叶的小角落,也透露着作家看人生的通透。小说从江涓涓为了让李猛子帮助自己而讨好刘红妹这个小细节,写到了李猛子和刘红妹的夫妻关系因为经济地位的改变而发生的一些微妙变化。这个小小的插曲,道出了人与人关系中经济因素所起到的作用,即使亲如夫妻。在人情世故这个展示场,作家徐徐铺展人的心理,把人性摊开给读者看。此中,两个牧师的角色是极致的存在。作家自己“更愿意把牧师看作普通男人”,“在牧师这个位置上,各样的遭遇不能不被推入极致。极致的残酷里就出现了人性的拷打,拷打中催生了小说的凄婉。”④选择了牧师这个职业,便是埋葬了人生的多种可能性。约翰·威尔逊因为上帝的指引来到温州认识了路得,也是因为上帝把灵魂丢在了中国。小说用约翰·威尔逊与保罗·威尔逊两代牧师的人生,来剖开“牧师”神性光环背后的痛楚:

孩子,你知道当牧师的好处在哪里吗?你可以替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同时祈祷。你知道当牧师的坏处在哪里吗?你的朋友和你的敌人都同时忘了替你祈祷。

约翰这番话的沉重,保罗在品味了存在于灵魂深处的寂寞和疲累许多年后,才深刻体会到。保罗的人生目标很简单,就是要到中国寻找爷爷当年的脚印。妻子约瑟芬是唯一愿意与他东行的人,同样也是约瑟芬绵绵无期的病,迫使他丢了梦想。所有的人都在为约瑟芬的病祈祷,世界遗忘了这个可怜的男人,除了江涓涓。爱情到来的时候,保罗祈求上帝救赎灵魂与身体分离的痛楚。祖孙两个人都崇信上帝,上帝依然扔给他们痛苦。张翎对人、对人生多有想法,并不介意在故事行走过程中停下来解说几句。刻画人物心理,作家也从不吝惜笔墨。琐琐碎碎的人情世故,把人生的各个缝隙都饱饱地填充了起来,让那一则则人生故事的叙写不至于单薄如纸。

《邮购新娘》细腻雅致的文字下,始终弥漫着淡淡的悲伤和灰涩的压抑。出乎意料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和读者撞上一个喜气腾腾的结尾。有情有爱有怨有恨的人都毫无预警地来到机场为江涓涓送行,送她基金,还让她为林颉明与塔米的孩子取名为希望。这是作者的美好冀望吧,是她给书中人物的美好祝福。也正如作者所写,这是“一个更像开头的结尾”,江涓涓和薛东的故事还充满变数,一句“等我。在中国”并不能保证他们之后的人生一路顺遂。不过,人生莫不就是如此,“伤痛给了我们活着的感觉”⑤,酸甜苦辣,悲欢离合,芸芸众生在跌跌撞撞间追寻着自己的人生,实现着自己的人生价值。

注释:

①莫言:《写作就是回故乡》,见《交错的彼岸·序》,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4页。

②赵稀方:《历史,性别与海派美学——评张翎的〈邮购新娘〉》,《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4年第1期,第33页。

③王芳:《移民:一个欲说还休的名词——新马华文小说一种典型关注的分析》,《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3年第1期,第49页。

④⑤张翎:《关于〈邮购新娘〉的一番闲话(代后记)》,见《邮购新娘》,作家出版社,2004年,第414页,第4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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