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伦”在莫里森小说中的意义

2009-04-05 15:58汪顺来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09年2期
关键词:科西希德莫里森

汪顺来

(常州工学院外国语学院,江苏常州213002)

早在1977年的访谈中,莫里森就曾说爱是她的基本主题,她写爱或爱的缺失①。她的小说一直关注的是历史、种族、性别等各方面因素作用下的爱这一人类最基本的感情②。作为一个理性的小说家,莫里森从不回避对性爱的探讨,尤其是对性爱的牺牲者——黑人女性的心理作深层的探析。她创造性地把白人文化视为“乱伦”的不道德行为进行解构并赋予新的含义。莫里森深入美国黑人的内心深处,讲述了处于边缘地位的美国黑人的痛苦体验:性与爱的对立和异位。更为可贵的是,她以深刻的洞察力剖析了美国黑人男性的复杂心态:在白人文化占主导地位的社会里,他们是种族歧视的受害者,同时又是施害者,他们把无能为力的爱有意或无意地转移、发泄到比他们更弱小的黑人女性的身上,他们的心灵因此扭曲,这种近似变态的心理导致了爱的缺失或掠夺,尽管他们无奈的背后也含有赎罪的心理。

一、心灵的扭曲

《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是莫里森的处女作。在1980年的一次访谈中,她把创作这部小说的动力概述为描写“在文学中任何地方、任何人都未曾认真对待过的人物——那些处于边缘地位的小女孩”③。故事讲述了一个年仅十二岁的小女孩佩科拉一年间的悲惨遭遇。佩科拉一直生活在父母的粗暴、同学的嘲讽和成年人的冷漠之中,她多么渴望能像白人小女孩那样得到父母和他人的爱!她误以为自己失去爱的根源是没有一双可爱的蓝眼睛,梦想有一双无与伦比的蓝眼睛成了她痴迷的追求目标,并最后坠入了疯狂状态。

《最蓝的眼睛》情节并不复杂,小说分秋、冬、春、夏四个篇章,以第一人称叙述者克劳蒂亚的回忆为引子:秋天,佩科拉走入这个只爱“蓝眼睛”的社会;冬天,她迎来了生命中最残酷的季节;春天,她遭生父强暴怀孕了;夏末,她产下一个死婴。作者用四季来命名小说的四个部分,其用意在于表明佩科拉悲剧的必然性。

佩科拉生活在一个没有爱的家庭里。母亲波琳由于长期受白人文化价值观的浸染,早已把爱的创造力转移到白人雇主的家里:她喜欢爱抚那白肤金发的小女孩,但厌恶自己的亲生骨肉,嫌弃他们既黑又丑;她把主人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但听任自己的家一片混乱④。波琳抛弃了自己的黑人价值观,已堕落成被白人文化价值观剥蚀的躯壳,最后陷入分裂的黑人自我的深渊。

荣格认为,只有在健康的环境和教育影响下,人格才能得到健康发展。否则,不健康的环境和教育影响必定会造成畸形的人格⑤。佩科拉的父亲乔利由于缺乏教育,他的人生经历使他更具人格分裂的极端潜质,他对女儿欲爱不能,强奸女儿成为人格分裂的极端表现形式。当他强奸女儿时,他正被女儿的强烈感情包围着。他很想使女儿摆脱孤独无助、缺少爱怜的状态,但有疑惑:“他那粗糙的手掌能拿出什么可以让她微笑?他对生活和世界的见识有多少对她有用?他那粗壮的胳膊和糊里糊涂的头脑能完成什么事,使他赢得自尊,并使他相应地得到她的爱?”⑥乔利思想上的混乱、自我的分裂和性本能的冲动使他混淆了爱和欲、亲情与暴力、父亲与恋人的区别。他的“爱”(乱伦)最终毁了自己,也害了女儿。可以说,父母亲分裂的人格是导致佩科拉精神分裂的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

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中不仅展示了白人文化冲击下黑人心灵的扭曲,而且突出了爱(性爱与母爱)的主题,但是在白人文化价值观占主导地位的社会背景下,美国黑人的性爱被扭曲,母爱也是那么苍白无力。叙述者克劳蒂亚曾如此回忆母亲的爱:

“爱,粘稠,深厚得像阿拉加牌糖浆一样,悠悠地渗过开裂的窗户。我闻得到——还尝得出——甜甜的,有股霉味,还掺合一点冬青油的味儿——满屋子都是的。它粘在了结满霜花的窗棂上,我的舌头也被粘在那儿了。它随着膏药覆盖在我的胸前,当我睡着时法兰绒布松了,清新、凛冽的气流在我的喉咙处吹出风的轮廓,使我感觉到它的存在。夜深了,我干咳得厉害。有脚步便会悄然而来,有一双手便会重新把法兰绒布裹好,再盖好被子,并在我的额头搁一会儿。因此每当我想起秋天,我就想到一个不想我死去的人,还有她的一双手。”⑦

作者用细腻的、深情的语言描述了深厚的母爱,正是这厚重的母爱保护着孩子健康的人格。佩科拉由于缺少母爱而变得迷茫,变态的父爱促使她的人格分裂,最终走向精神的崩溃。

二、爱的缺失或掠夺

《所罗门之歌》(Song of Solomon,1977)是莫里森唯一的一部以男性为主人公的作品。故事讲述了一个叫“奶人”(Milkman)的黑人青年的成长历程,奶人历经艰辛,终于得到了宝物——黑人的文化之根和自身精神的充实。

奶人虽然生活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衣食无忧,但是他的家人缺乏生活的气息。他吃奶到六岁左右,所以得了“奶人”的绰号。父亲梅肯是个守财奴,与子女之间除了批评就是命令,他视妻子露斯为玩偶,毫无夫妻感情可言。露斯受感情饥渴的折磨,把死去的父亲(生前是个有名望的黑人医生)当作秘密的情人,经常到公墓,在那儿一连几个时辰躺在他冰冷的坟上,以证明自己曾被爱过,但这被梅肯抓着把柄,指责露斯与岳父关系暧昧:岳父死时,露斯“躺在他的身旁。赤裸裸的像一条牲畜栏里的狗,在吻他。他是死人,一付苍白、浮肿而又瘦骨嶙峋的样子。她把他的手指含在她的嘴里”⑧。这种丧失父爱和夫妻情爱的尴尬迫使露斯寄希望于儿子,她不愿儿子长大,离开自己,但是奶人“已长大到已经知道厌烦他母亲那淡而无味的奶水的时候了”⑨,再加上父亲的反面宣传,他非常讨厌母亲的怪癖,他曾在梦中看到一个景象:“那景象在他的脑海里发展变化着,两个人和他母亲躺在床上,一个人叼着一个奶头。”⑩梦中的两个人指奶人和他的外祖父,这个梦中乱伦的景象使得奶人误解了母爱。“他相信他在冷静地、清清楚楚地思考着。他没有爱过他母亲,但一向知道母亲是爱他的。而现在这种爱在瓦解,他怀疑在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人喜欢他。”奶人已把母亲想像成“一个愚蠢、自私、有怪癖而且多少有些淫乱的女人”。

母亲的形象在奶人心中的扭曲加剧了他对家人的厌恶。他最爱去的地方是姑妈彼拉多家,可他没有真正理解彼拉多的爱心对他人生的意义。他居然利用彼拉多的关心和呵护对这个家庭进行了“掠夺”,即对彼拉多女儿的爱女哈加尔始乱终弃。哈加尔比奶人长几岁,开始时奶人主动接近,终于赢得哈加尔若即若离的爱情,可这有点乱伦意味的恋情持续了十二年,等哈加尔“把责任心放在了他们关系中间;而他却在考虑着如何脱身”。奶人决定结束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因为乱伦的压力,而是厌烦了她的深情:“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二年多,他已对她厌倦了。她的那些怪脾气已不再富于挑逗性了,奶人已经对那种不需恳求,不需费多大力气做什么困难的事使他轻易得手的性爱感到了厌烦。他甚至连钱都不必给。他可以如此随便,机会如此之多,做这事已经没有了什么味道。想到她对他已经没有什么刺激了,脖颈里的血液也已不再在血管里沸腾了。”哈加尔一无所求的付出让奶人觉得索然无味,在他的心目中,“她成了第三杯啤酒。不是那一喝下去心里舒服得几乎要流泪的第一杯,也不是扩大了第一杯的美滋滋的感受的第二杯,而是那只因为那里还有一杯因而喝下去的第三杯。你之所以把它喝下去只是因为喝了对你没有什么害处,喝不喝没有什么区别而已”。

奶人的这种不负责任的行为,让哈加尔在精神痛苦中萎缩,在思念的煎熬中死去。奶人的乱伦恋情掠夺了哈加尔的爱,也破坏了这个黑人女性家庭的和谐与活力。

三、赎罪心理

2003年,继莫里森获诺贝尔文学奖后十年,她的长篇小说《爱》(Love,2003)问世。这篇小说篇幅较短,但初读起来颇感吃力。《纽约时报》的书评称:“一如莫里森女士以前的许多小说一样,这个故事也是从多个视角讲述的,时间上也来回穿梭。这一方法导致了叙述上的刻意遗漏,目的是营造一个神秘的氛围,让读者无法得知角色过去的某些重要秘密。”

《爱》讲述了比尔·科西家族的盛衰,故事围绕科西的遗产与科西家的女人展开。比尔·科西是某黑人饭店、东海岸最著名的黑人度假胜地的老板,妻儿过早去世,丢下儿媳梅和孙女克里斯廷。科西与一个神秘的妓女克莱秀过往甚密,却又选择他孙女的好朋友——当时仅有11岁的希德做了续弦,然而他在遗嘱中草率地将财产全部赠给克莱秀。为了挽救危局,厨娘兼管家的L改写了遗嘱,保护了希德和克里斯廷的利益。在争夺财产继承权的过程中,希德与克里斯廷反目,直到儿时的回忆化解了她们之间冰冷的战争,长达几十年的恨终于被爱的暖流融化。

比尔·科西是位封建式的专制者,他对自己、对家中妇女的戕害浑然不觉。作为一个暴发户,科西“对抗历史”的方式是一种力量,一方面让其他富有的黑人体会追求生活的乐趣,为长期以来人们对黑人的“穷”与“富”形成的成见辩解:“把所有的黑人都想成肮脏的穷人,把那些干净富有的黑人,那些赚了好多钱并保管得好的黑人当成是某种让人惭愧的奇迹,这样的想法让所有的人都舒服。白人喜欢这样的观点,是因为有钱有头脑的黑人使他们不安。黑人喜欢这样的观点,是因为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相信贫困,相信它是一种美德,是诚实的确凿的标记。太多的钱包含了罪恶的气息和别人的鲜血。科西先生不在乎,他想为那些和他有相同想法的人、那些研究对抗历史的各种方式的人找个玩乐的地方。”另一方面,他想以自己在金钱上的慷慨博得贫穷黑人的尊重。这样,人们会谅解他的不良行为,为他辩护。最明显的例子就是他娶希德,这个荒唐的、乱伦般的婚姻得到了多数黑人的谅解。

其实,受科西伤害最深的就是希德,她嫁给科西时才11岁,是一个懵懵懂懂的花季少女。她出生在名声不佳的约翰逊家族,家有五个兄弟,三个姐妹,生活非常凄苦。人们对科西选择希德为续弦众说纷纭。希德亲耳听到的议论是科西要“保护”她,使她免受其他女人的伤害。还有人说,科西是为了生孩子,希德的年纪保证她是处女,最适合当母亲。梅认为,希德的父母为了钱,才出此下策。L的理由最具代表性,她认为科西的选择是出于赎罪心理。

在隔离的时代,一个黑人财富的原始积累必定包含一定的血汗和泪水。科西的财富源自父亲的114 000美元,这笔钱代表着祖上不光彩的发家史,因为科西的父亲是在20世纪初通过向白人警察报告黑人行踪而积累了这些“赏赐”。祖辈欠下黑人的血债在科西的心里留下阴影。他开辟度假胜地为富有的黑人提供美食和娱乐的场所,他对社区、对穷黑人的“好”可能就是出于一种赎罪心理。甚至L认为,科西娶11岁的希德为妻,是为了证明自己不像那些“没有心肠的白人”。

实际上,科西乱伦式的婚姻并没有荡涤他心灵的罪恶,他的行为伤害了家中所有的女性。他的儿媳梅因他娶希德的荒唐行为而无法教育自己的女儿,内心非常尴尬,梅还要教导这个11岁的“婆婆”来管理家人。孙女克里斯廷曾是希德的好友,因祖父的介入,两个年龄相当的女孩一下子变成了祖母和孙女,二人关系日渐疏远,甚至成了敌人。这场荒唐婚姻的主角希德更是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她对自己的约翰逊家族没有丝毫的感情,她始终认为母亲把她“卖”给了科西。因为科西的“辉煌”形象,她不得不在人前展示自己的“幸福生活”,以证明科西的选择是出于对她能力的肯定。但是,科西并没有因为自己的乱伦婚姻感到羞愧,继续在外面鬼混,这对希德精神上是个极大的伤害。希德也曾为婚姻抗争,在年轻时还生出与人私奔的念头,只是相约“永远”的情人一去不返,因而梦想破灭。

《爱》的故事发生在民权运动前、中、后时期,以爱的异化为线索,提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民权运动对黑人生活状况的影响到底有多大。希德的悲剧表明民权运动并没有解决性别问题。实际上,民权运动过分强调种族问题,而基本忽视了性别问题,在民权运动中性别压迫仍是严重的问题。在婚姻上,女性仍处于从属、孤立无援的境地;就妇女地位而言,妇女的自我意识还是被禁锢着。

四、结语

从《最蓝的眼睛》到《爱》,莫里森以其独特的认识视角和深刻的洞察力揭示了主人公在极限生存空间的张力中挣扎和顽强抗争,展现了黑人的悲剧命运,她以一种现代悲剧的眼光对美国黑人的历史和生存状况进行了反思和深刻的揭示,尤为可贵的是她对爱的异化的思考:在黑白文化的强烈冲击下,物质利益拷打着美国黑人的心灵,他们的精神家园有崩溃的危机,母爱的丧失、父爱的无能和情爱的变异迫使美国黑人的爱在异化,乱伦便是其极端的表现形式。

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创作始终关注黑人女性的命运,她说:“身为黑人和女性,我能进入到那些不是黑人、不是女性的人所不能进入的一个感情和感受的宽广领域。”莫里森深入到黑人女性的精神世界,了解她们的生活和爱。同时她又密切关注黑人男性的体验:他们是性别压迫的施害者,但在种族压迫的环境下,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的心灵遭扭曲,人格被分裂,以致于爱是那么苍白、无能为力,乱伦成了极端的表现形式;他们对恋情的不负责任,视婚姻为儿戏的态度是导致黑人女性悲剧的直接原因;他们以牺牲女性的幸福为代价来换取自己良知的行为是荒唐的。

莫里森在小说中巧妙地编织乱伦的情节,把“爱”的另一面展现给读者,引导读者思考乱伦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蕴含的意义,这也正体现了莫里森作为一个黑人女性小说家的独特的艺术魅力。

注释:

②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的小说创作》,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10页。

④⑥⑦(美)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陈苏东、胡允恒译,南海出版社,2005年,第101页,第127页,第14页。

⑤(瑞士)卡尔·荣格:《荣格性格哲学》,李德荣译,九州出版社,2003年,第2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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