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课

2009-04-13 06:58陈家麦
福建文学 2009年3期
关键词:林雪黄花菜校长

陈家麦

1

楼海燕脸色发黄,看上去像常年吃素的尼姑。来前我知道一些底细,该不是独身的缘故?

过道上老有人走动,木楼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信皱巴巴的,弄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她又看了一遍,不时用手帕擦着细汗。我身上热了起来,痒痒的。

“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信弄成丑八怪似的,还是个复员军人、党员。校里倒有两个党员,总凑不成支部,每次只好上中心校过生活,你来了正好,噢,我忘了。你是……”

我心里打起了鼓,掏出剪报本:“这些是我当水兵时发表的诗,请楼校长多指教!”

我曾在军报上发过一首短诗《海燕》,看它能否派上用场。

木板壁开出一口小方窗,上面搁了架手摇电话。铃响了,那边有人按了去,喊楼校长。看来这架老爷机是两屋人合用的。那边又是嘻嘻哈哈的,倒也不冷清。

坐回藤椅,她眼睛陡地一亮,双颊漫上一丝血色:“哦,这首诗居然跟我同名,哈哈哈,怪不得‘白扁豆如此器重你!有位冤家也写了,叫《海燕之歌》,一百二十四行,全无标点符号,我都读晕了……”似一口老井起了微澜。“可恨的他把这首诗又给了另一女人,还换了题,叫什么《大海作证》……嗨,我干嘛跟你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白扁头跟你说起过?”

我忙说没没没。我方知我的举荐人,以前在地区师专读书时有这么个诨号。

楼板没了响动,我轻掩上门,将旅行袋拎到桌上,取出一只大纱布包说:“山里没啥好东西。”

她板了脸,我口吃起来:“是豆腐皮、笋干、绿豆面、腊肉。你要是不收,就看不起我们山里人……”

“别来这一套!陈老师,这跟诗人的身份是不相称的……这样吧,下不为例吧!”她把纱布包放到桌底下,再盖上一张报纸,朝小方窗喊:“王小吉老师,请过来一下!”

楼板响起紧密的脚步声,跑来一个女孩,像带来一股穿堂风。楼校长刚一介绍,我伸手便来握,她的一只小手在我双手里,像捉到了一条滑溜溜的溪鱼。

隔壁是大房间,她一一介绍,边拿左手揉右手。老师们喔喔地应着,人太多,我记住张三就忘了李四,这回记住跟人握手时我减了力气。

王小吉说去传达室一趟,一会儿来了个老头,叫老唐,点头哈腰的。我跟他握了下手,他倒有点受惊似的。我俩尾随着她走向后院。

一爿天井,一排两层楼,黑瓦木屋,坐南朝北,底楼一大间像是伙房,屋披下堆着木柴和蜂窝煤。墙角种着枣树、鸡冠花。

王小吉介绍说,过去这里是地主家,给土改了。

“当当当”,钟声传来,学生倾巢而出,涌向西边搭的黄砖房,该是厕所。枣树底下有口井,孩子们大概上完体育课,其中一位个头稍大的男生从井里提水,争着把汗涔涔的脸伸进水桶,像一窝猪仔拱食槽。

“老师大多是城里人,到了晚上整栋楼空了。”跟她上楼,到了一间女寝室,一位女老师坐在椅上织毛衣,大脸盘,高挑个儿,身子发了福,像吹了气的猪,身上的肉跟着嘟嘟地抖。姓戴,是王小吉室友。我忙伸出手,只握了空气。“又来了个代的,王老师可有伴了。”这人说话有点冲,我还是挤出和蔼可亲的笑容。

原来,王老师跟我一样,也是代课的。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

钟声又响。戴老师捏了课本匆匆下楼。王小吉朝背影啐了一口:“这人架子大,看不起代课的。其实,她以前还不是代的,去年才转了正,才敢要孩子,之前吃了好多避孕药。”

看来两人虽同室却不同心。

趴在窗口往里看我的新寝室。一抹斜阳射了进来,房里堆了无数破桌凳,结了层灰,梁上挂出蜘蛛网。王小吉很霸气地吩咐着身后的老唐。他费了半天,才摸出一串钥匙,又鼓捣着开了门。老唐低了头,像犯了错的小学生。倒弄得我怪难为情的,就递了根烟,他恭敬地接了。

还余下十来张桌凳,楼下的杂物间搁不下了,出了汗的老唐不知所措,又不拿正眼瞄王老师。我拣了张稍好的桌子和三张凳子,说是待客用,其余重码一角。老唐夸我有办法,收工似的回了。王小吉说,老唐家在校后边,地多劳力少,老担心自己被校里开了。

枣树叶被夕阳染成血红色。

该吃第一顿教书饭。因没带碗筷,我想到外头凑一顿,正抬脚,王小吉喊了。饭弄好了,权当接风宴。我心头热乎起来。

一荤一素一汤,味道不敢恭维。她说她不会弄菜,从小让爹娘惯了。我吃得有滋有味。边吃边聊,知她与我同乡。她说,这顿饭算请对了。她家在长潭水库下游,她爹靠水库捕鱼为生。山里分下游上游,是因为下游人比上游人日子好过些。但我看不出她对我有上下游人之分。

饭后,我抢着洗碗。说自己当过兵,在革命大熔炉里锻炼惯了。我还说自己当文书时还给中队长洗内衣内裤。她咯咯地笑,走开了。

水井边,我洗着碗,吹起口哨,吹的曲子是《同吃一锅饭》,是当新兵蛋子时学的。

她出来了,换了一袭白衣黑裙,袅袅地下楼,对我说,要赶在落日前到江边:

拾下太阳落下的碎片

让缕缕头发在风中畅快呼吸

小女子出口成诗,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说出自己在这方面也有兴趣。她个头不高曲线倒也玲珑,额头上箍了一条鹅黄的发带,一蓬刘海乌亮亮地挂了下来。有点像电影里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女生。风鼓动着黑裙子,像只蝴蝶,在我视线中慢慢飞去,又定格出来。

暮色从天边渗了出来。

此时此刻如能在江边碰到王小吉,跟她一起谈谈诗,多好。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只差没掀翻我。

我提了股豪气,双脚迈向校大门,却见小道上闪出一个小伙子,穿戴整齐,头发油亮亮的,似喷了发乳。

王小吉介绍,男朋友,叫林雪。我心头像猛地给插了一把钢刀。他长了猴腮脸,满是青春痘,坑坑洼洼的。与他握了手,知他与王小吉同岁,也是去年退伍的,因老爸老妈都在教育战线,就顺理成章给招为正式教师,分在县一中管后勤。

有点冷场,我忙理出个话头来,问王老师为何对花儿草儿如此热爱。像踩到了一颗地雷,王小吉说,爱诗呵。林雪插嘴道,什么露珠儿、月儿、星儿,她从没撂下过一个。王小吉说,有啥好奇怪的,满街的年轻人都在谈论诗歌,如果天上掉下一块石头,会砸倒地上一大片诗人的!

从两人长相上看,林雪配王小吉太差强人意了。我说我也写点诗,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朝着有利于自己的发展方向。见林雪撇了撇嘴,有点文人相轻似的,我只好煞住话头,感到自己的身体向前倾了下,仍有余力。我本想把自个好好展示一番的,却如刚蹿出一星火苗,就给掐了。

王小吉邀我:“不如一起散散步,聊聊诗吧!”

江风习习,岸边橘树摇曳。跟在两人身后,我亦步亦趋,仿佛是两人身后拖下来的一截尾巴。遛了一会儿,我借口备课,撤了。

为一个小女子乱了阵脚,犯得着吗?我想。

2

让我试讲第一节课,好比种第一亩试验

田。如果种不好,滚回老家修地球去喽。得使出吃奶般的力气。

选的课是毛主席七律诗《长征》,移到下午最后一节。晨会上,楼校长就吹了风,教务处还贴出海报,说有个诗人来当代课老师,作课程演示,欢迎大家点评!

王小吉先到,还带了笔记本,最后一位才是楼校长,似乎大家都在等她。

我开讲了,怎么结结巴巴起来?昨夜从江边回来,我开足马力到大半夜,设计好堂课的每一环节,又反复操练。总之,把每个细节都梳理了遍。

可这会儿却稀松了,这不要了我命?想到自己在中队教唱歌,打着拍子指挥台下这么多战友,都不怯场,就把自己从教室切换到军营中,于是生发出一股昂扬的革命斗志。甩开了课本,我昂首挺胸,来回走动,仿佛自己也是长征一员。我用了很多形象比喻,画了图,渲染红军长征中的悲壮气氛。四周静静的,折断下来的粉笔掉地有声。

讲完了,第一个起立鼓掌的是王小吉。跟着是楼校长,凳子噼哩啪啦响,掌声雷动。

楼校长挥了挥手:“就差没人送鲜花呵,真不愧是诗人啊,太有想象力了,太有感染力了,连我都觉得自己穿上了草鞋扛起了枪,一路上煮皮带啃树皮吃草根……”

又是掌声。我像跑完了马拉松,只差一头栽了。

人未到声音到了,是王小吉。我说,刚才不是祝贺过了吗?她说刚才是刚才,这回是单独。我呵呵地笑。

她让我把剪报本拿出来,欣赏欣赏。王小吉说,她只在文学社办的油印刊《月亮岛》上发过几块“臭豆腐”,见了我的铅字,才感到山外有高人。

这一刻,感谢诗歌让我受宠若惊。

她鼓动我加入月亮岛文学社,她与林雪都是社员,两人做我入社介绍人,让我带上剪报本,准备一组新诗,作为人社资格。还说社里常办“沙龙”,你陈老师入社条件绰绰有余。话多得连针也插不进,怪的是她一点都不觉累。

我不好意思起来,说来前因想到自己要离乡背井了,思绪万千,借着酒兴,写了一组诗《涌泉老家》,想投给《中国诗人》。

“好哇!”,她要先睹为快。又啧啧开了。我感到自己退伍回乡因政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心情一直糟透了,头一回这么爽。

王小吉说要出去一下,一会儿回来,手上多了一瓶红葡萄酒,还带了卤菜:“你嘛带张嘴就行了。”

喝起庆功酒,她话更多,执意要做我学生。我说,只做诗友。

她打开剪报本,朗诵我的《启航》:

锚机从海底拉出

一轮鲜淋淋的太阳

……

今晚你将收到

我从远方捎来的月亮

饭后,我有如释重负之感,正好林雪也来了,王小吉把我上课的情况又播报了一次。他敬了我酒,加入谈论诗歌行列。诗歌似乎使两人的关系变得暖和了。

3

星期日。

日头西斜。林雪拿了木勺给王小吉浇头。洗了头,她甩着头发,朝墙角的我走来:

我要收拢阳光

碎金点点

我回道:

别让阳光用金针

刺痛了你乌云似的忧郁

她要拿笔记本:“陈老师,这个句子归我!”

我笑了,忘了一旁的林雪。他神色有点郁。

等王小吉上楼,林雪拉我到背影处,说他俩的事发展到……是哥们了,他才跟我交心,让我保密……正说着,王小吉头上搭了块干毛巾出来,趴在阳台上,身上披了太阳光:“光天化日之下,搞什么阴谋?”林雪说是阳谋,急急折向厕所。

她噔噔噔地下来,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否则就要跟我同志加兄弟般的关系断交。我支支吾吾起来,只好坦白。

王小吉生气道:“我信你不是‘高音喇叭。才与他光明正大,所谓避外不避内,他倒生怕人不知,哼!”

又说林家一直不同意两人好,嫌她山里人,又不是正式教师,门不当户不对的。当初她与他在文学社相识,他发起一阵猛攻,她问过他会不会吃后悔药,他说他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才有今天这地步。记得她初踏林家门,林母不时提醒她山里口音。从此她赌气,不进林家门了。她在课余读教师进修学校函授中专,不蒸馒头想争口气……林雪这人心眼小,不知安的是啥狼子野心。

见林雪出来,我让她别刨根问底了,弄得我里外不是人。她低了声说:“好吧,我不会给亲密诗友为难的。”

我到伙房把年糕炒了,香香的大蒜味。拎起一壶黄酒倒了,主动向林雪敬。王小吉说手艺不简单嘛,林雪也附和着。我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嘛。见林雪还绷着脸,就说自己当兵时常给中队长半夜开小灶,练的!气氛还是活跃不了。刚才,两人在外边叽叽咕咕的,似乎闹了别扭。

饭后,我提议他俩出去散散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为他俩吟唱:

在江边,与风牵手

夕阳给一对恋人颁发了

一枚红艳艳的印章

王小吉欢叫着,林雪这才闪出了一丝笑。目送她挽了他的臂弯走出。

我早早地躺下,睡不着,直到楼道上响起两人脚步声。我还是睡不着。

4

灰蒙蒙的天空,像结了黑垢的锅,倒扣下来。雨水旺得像要满世界寻欢。

读早课。戴老师打来电话,王小吉接了,喊我来听。电话里夹杂着农村广播声,嘶啦啦的。那边戴老师急不成语,半天我才听懂了。原来,孩子发高烧了,老公又在外开会,想找我代课,是节劳动课,本来找王小吉代,她身子不舒服。这种事该由教务处安排,正巧楼校长带了一班人马上中心校开会,而我的音乐课与戴老师的劳动课撞车。啪的一声,那边搁了电话。

明知王小吉无课,她倒好,把书一摊,病了。什么病?她答道,妇女病!你还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王小吉似乎有意要出戴老师的洋相。记得我代课不久,戴老师跟我吹她老公,年纪轻轻,混上了副科,又是两口子如何恩爱……看起来,戴老师图的是“别想让她红杏出墙”,尽管我跟她也不会“同流合污”。

是不是跟戴老师有过节?王小吉认了。她跟林雪有时过夜的事,有人跟楼校长打了小报告,有回让楼校长来巡夜给逮了。楼校长语重心长地教导她,什么不能因“一粒老鼠屎坏败了一锅白米粥”,什么外人会联想到全校女教师的贞洁……王小吉说,我一猜是戴特务告的密,咸吃萝卜淡操心!

两班同时都有我的课,我恨不得把自己分成一半。

屋檐下,雨水飞溅。

这种鬼天气,怎么上劳动课?反正这种课是万金油,往哪儿都能涂。我布置四(3)班学生分两组,玩击鼓传球。看他们玩得欢,又立马调头到四(1)班,教唱《军港之夜》。

偏偏出了事。四(3)班的“小地主”恶作剧地做了个假动作,紧接着把篮球用力掷了过去,球从“黄花菜”头上越过,砸在她身后的玻璃窗上。咣啷一声,震裂了的玻璃碎片划向“黄花菜”的脸,顿时血流如注。“黄花菜”双手捂了脸哇哇地哭,哭得血泪飞溅。“小地主”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乱蹬腿,尿了裤。

一位男生急他:“是你让‘黄花菜破了相,将来要娶她做媳妇哦。”

“小地主”哭闹着:“我不要,她变成了丑八怪……”

送她上医院。医生取出她脸上的碎玻璃,缝了十一针。“黄花菜”家长赶来。医生说,要想你女儿脸上疤痕完全消失,就是华陀再世也回天无力。“黄花菜”一家呼天喊地,她爹大了嗓门,“往后要是我女儿嫁不了人,找谁?”

校长扩大会议开到天黑,才给定了性。说我别出心裁,在劳动课安排学生做游戏,“黄花菜”的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统统由我付,至于家长提出的容貌损失费校方还得跟家长谈,对方定会狮子开大口。

我暴跳起来,王小吉让我镇定。静下来一想,自己好不容易进城找到这份工作,不说日后图锦绣,起码也得对得住爹娘,还有恩师“白扁豆”。

王小吉上校长家理论,气呼呼回来。

第二天一早,戴老师回来了,死活不分担。王小吉气道:“摸摸自己良心,陈老师是代你的课,你也是从代课过来的,太不像话了!”

“像不像话你先自个拿镜子照照,他是你的谁?”戴老师脸涨得血管暴胀,“别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在我老家,女人之间一旦斗嘴往往会翻出无数本“变天账”。城里也不例外,两人牵出了线线脑脑,来个隐私大曝光。正好下课,老师家长越围越多,听的人比劝的更来劲。倒把“黄花菜”的事给晾在一边。

楼校长大概平生最恨移情别恋:“王小吉,你未婚同居,还一犯再犯,我不追究也罢,但你不要对抗学校。又给添乱,还嫌乱得不够?又是男女私情的,弄得全县人民都知道了。”

王小吉捂了脸飞跑出来,身上带出一汪汪雨水。

楼校长同意戴老师换房,她来寝室收拾东西,与王小吉碰上了,两人装聋作哑。

晚上,一间女寝室传出吵声,是林雪与王小吉。林雪夺门而出:“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不是对陈诗人有意思,我早看出来了,明说了吧。”

王小吉追到雨中:“混蛋,连你也这么说,这辈子别来找我了,滚——!”

我拿了把伞,举到湿漉漉的她头上:“对不起,王老师,祸因我而起!”

“你干嘛一人把责任全揽了,这事也有我一份,可我说了没人理呀。呜呜呜,真缺德,以为代课的可以欺……”

伞似乎撑起了一片天空,听见顶上竹筒倒豆一般的雨声。

过了一天,“黄花菜”的家长又来校里闹,带来了一伙人,扛着锄头,似乎要农民起义。一位壮妇上来揪楼校长的胸头,几位男教师来挡,楼校长让我快跟她走。等到农民军回了,我俩才从器械室出来,见砸坏了些门窗桌凳。教友们嘀嘀咕咕。

我给停了课。

天放晴。

“黄花菜”的爹来到校里,神色慌张,说他女儿的损失费不赔了,先治好女儿的伤就转学。楼校长半信半疑,让“黄花菜”的爹在调解书上按手印。

我舒了口气。楼校长找我谈话,说事后她想了想也不能全怪你,但校扩大会议定了,她也为难,现在家长只要求赔点医药费,说明家长觉悟高。“医药费还是由校里出吧,没事了,安心上课吧,学生爱听你的课!”

王小吉来到我寝室:“这事怪了,风向突变,好比来了齐天大圣在助你也,这几天,我丢了魂似的。”

我与她近了身。说我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徘徊许久,万念俱焚,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闯到“黄花菜”家灶间操起一把菜刀,吼起喉咙要把自己废了。吓坏了她爹,抱了我来夺菜刀,他老婆还为“小皇帝”护驾。事先我探到他老婆生了五朵金花后才有了这根独苗,他才做了绝育手术……我当过村治保组长,深知农民的劣根性,兵书上云:不战而屈……我飘飘然。

王小吉半晌不语。

我吐着烟圈:“我算是看穿了世道,软的怕硬的,这些人都是纸老虎!怎么啦,你?”

她张大了嘴,半天才合拢,脸发青,眉头紧锁,许久才展:“没想到,我倒小看了你,本想我来化干戈为玉帛的!恭喜你,陈老师,逢凶化吉了。”

我吃不透她心思。

5

天越来越热,学生快进入期末考了。

晚饭后,王小吉吃下的东西全吐了,最后吐出的是黄水,脸色比纸还白。

王小吉拍了拍肚皮说,怕是有了,可孩子没了爹。

就在下午课间,我听到戴老师跟张老师传达内部消息。大意是,林雪找了个官家千金。是他老公手下的文书,两人快扯结婚证了,女方住到男家。张老师问是戴老师介绍的?戴老师见我来听,忙转了话题。

第二天,我去县一中跟林雪说,王小吉有了你骨肉。他说:“好啊。你俩志同道合,趁热打铁,诞生出一个小诗人来。”

碰了一鼻子灰回来,把这事跟王小吉挑了。她说我是热脸去贴冷屁股,她接过他电话,是最后一个。“这么一来,你是在长敌人的威风灭自家人的志气。你你,诗人的骨气都哪去了?”

我说:“我错了!”

“……好吧,你是好心办坏事,我刚才有点急了乱说话。别放在心上哦,我亲密的诗友……”

“我错了,老师!”我像个虚心接受批评的小学生。她咯咯地笑。

星期天。我陪王小吉上医院,把肚里不是林雪的所谓是我的小诗人胚胎给拿了。出来的胎儿快成型了。我听到手术室里的王小吉哭得喊爹叫娘。

王小吉似生了场大病,没了元气。我让她请了一周的病假,她的课由我来顶,作业由我来批。一连几天变着吃的花样,买来鸽子、乌骨鸡、黑鱼,为她滋补身子。忙得我不亦乐乎,可她只动了下筷子,说没心情。

戴老师把内部消息转为公开化了,还生怕漏了一人。连楼校长也烦了,把她叫来批了一通:“你呀,没一点革命人道主义。”

楼校长送来一篮鸡蛋,外加姜片、红糖,眼圈发潮,让王小吉好好养身子,这种时候是女人重要时期,养不好身子会毁掉一辈子的。楼校长将心比心,说她早先落下的这种病根到现在还没好,服了好多帖中药,都快垒成喜马拉雅山了。两人惺惺相惜,开起了对花心男人的控诉会。

出来时,楼校长还拿着手帕抹泪,欲罢不能似的。

我折回身:“楼校长说得没错,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可以跟别人过不去,可千万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一骨碌起来,啊唷一声,捂了捂腹部,还是向我行了个少先队礼:“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

她呼呼地喝起了鸡汤,我心头响起甜滋滋的响声。

午休。我悄悄来她寝室里搓洗衣裳,之后挂在各自的晾衣杆上。水欢快地滴,一颗颗水珠,水珠滴到水珠上。

一早,趁走廊无人,我掏出钥匙先敲门三下,像地下党接头暗号,开了门一头进来,掩上门。她正褪了裤子坐在搪瓷桶上尿,我想拔腿而出,来不及了,刚才一眼撞见了露在桶外的两爿白屁股。我慌慌张张端出尿桶。

里面的尿没了血迹。我喜滋滋地向她汇报:“从红变黄了!”

她拍着腹部:“去你的,仓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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