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欲求”到“匮乏”

2009-04-14 10:18
外国文学研究 2009年4期
关键词:能指欲求浮士德

梅 兰

内容提要:本文通过对西方文学经典作品,如《堂·吉诃德》、《浮士德》、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作品的重新读解,考察了西方文学中世纪以来的欲望叙事模式。本文采用精神分析学派拉康的欲望理论,认为欲望包含两层涵义,即“欲求”与“匮乏”。从这个角度出发,本文阐述了西方文学中世纪以来的欲望叙事从否定性的,突出自我的不足或罪性的欲望叙事,转向生产性的他者欲望叙事的过程,同时认为这一过程伴随着主体的建立及拆解。欲望叙事从“欲求”走向“匮乏”的历程,也是自我建立、质疑并最终摆脱主体身份,走向他者的过程。

关键词:欲望匮乏欲求自我他者

精神分析学派拉康的欲望理论认为欲望围绕自我的建立而出现并同时具备两个含义,即匮乏(1ack in being)和欲求(want-to-be)。简单来说,欲求就是指个体对欲望对象的追求,因为欲求暗示着自我的不足、混乱、非理性等,人的自我因此被看作是有缺陷的存在。“欲求”涵义层面上的叙事,充满了对欲望的怀疑和负面判定。西方中世纪及之前的欲望叙事大多围绕欲望的这个涵义展开,人的欲望被看作是神的欲望的赝品和次等品,自我被刻画为有缺陷的存在。但根据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主体不是根据“欲求”建立自我的主体形象,而是因为“匮乏”或缺失建立起来,主体欲望的形成最主要来自菲勒斯的缺失。可以说,欲望本身就是匮乏的表现,因为菲勒斯的缺失,主体转而寻求其它对象来替代菲勒斯,但是没有任何对象能够真正取代菲勒斯的位置,这注定了主体不停地追逐无穷的对象来满足无法满足的欲望,并在这个过程中形成自我的主体性。正是因为匮乏,主体才能从完满的想象界进入象征界的符号世界中,将自身嵌入符号系统中形成自我的主体形象。

本文从西方文学作品的经典个案人手,如《堂·吉诃德》、《浮士德》、19世纪现实主义代表作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20世纪现代主义及后现代主义作家作品等,描述欲望叙事中人的欲望如何沿着自我主体的建立与逃离,从不足、欠缺、跌落等负面涵义向创造、生产等正面涵义的转换模式。

一、自我的欲求

西方文学的欲望叙事起源于古希腊文学。但当时人的所有欲望只不过因为承载了神的欲望才得以施行,神和神之间欲望与力量的较量决定了人的一切行为及其结果。在中世纪的欲望叙事中,人的欲望也不占据中心位置,人的愚蠢行为和错误的欲望几乎与生俱来,不值得分析和重视,只有属于神的向神的欲望才是纯洁的真正的欲望。这一时期的欲望叙事以神的爱为惟一取向及追求目标,希望成为纯化的欲望。真正的属于人的欲望是从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文学开始,并在启蒙主义文学中得以全面阐发。

本节选取《堂·吉诃德》和《浮士德》阐释文艺复兴至启蒙主义时期欲望主体的自我化过程和意义,认为西方启蒙时期文学的欲望叙事描述了自我的主体身份的形成轨迹,这一时期的欲望叙事围绕“欲求”涵义而展开,是对自我欲望的理性求索。这一阶段的主体建立的过程类似个体第一次站在镜子面前辨认(或误认)出自我,并试图建立完整统一的自我形象阶段,这一阶段可以说是自我的想象界。

文艺复兴到启蒙主义时期的欲望叙事围绕理性主体的探寻来展开,这一时期出现了个体的人的形象,正如艾玟琳·维兹所说:“只是到了文艺复兴时期,才出现了一种将一个人从其他人中问区分开来甚至加以培养的真正兴趣,一种对我们称之为‘个体的真正兴趣,一种对不寻常的、不同的、奇怪的、反常的兴趣”(Vitz 20)。《堂·吉诃德》、《浮士德》集中表达了这一时期欲望叙事的核心话语,即作为理性自我的主体的矛盾与痛苦。《堂·吉诃德》开创了文学中欲望的历险,沉醉于骑士小说的堂·吉诃德通过模仿典范的自我形象即小说的主人公,实现着自己的欲望,或者说他的欲望实际上是读者的欲望,通过变成主人公来实现自我形象的塑造。模仿他者因此成为主体建立自我形象的基础,这几乎注定了自我形象的虚构性。

如果说堂·吉诃德就是人类欲望的缩影,那么充其量他只是一个略显滑稽的勇猛的出发者而已。一个刚刚摆脱神意,对世界充满好奇,对自我充满信心的欲望探险者,而且这一形象是建立在反讽意味上的。从走出家门那一刻起,堂·吉诃德就揭开了欲望征服、建构自我的历程,虽然这一切的基础是想象。比如他把村姑当作贵妇来崇敬,把风车想象为巨人来搏斗,把罪犯当作反抗暴政的斗士统统释放……米兰·昆德拉曾说过,欧洲早期的小说后面都可以发现这样一种信念:“人通过行动走出那个人人相像的日常的重复的世界,通过行动把他自己与其他人区别开来,并因此而成为个体的人”,但“人想通过行动来揭示自己的面貌,这个面貌却不像他。行动具有自相矛盾的特点,这是小说的一大发现”(21)。从这个方面来看,《堂·吉诃德》展现了人类寻找自我的欲望指导下的一次南辕北辙的行动,它是为寻找并确认自我面貌而起,却最终发现这一行为的荒唐可笑。在小说中,堂·吉诃德屡屡受挫。其实发现主体、建构自我本来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行为,它以某个幻象为尊崇模仿的对象,却在自以为成为自我的过程中收获自己的南辕北辙,发现自我的虚构性。

从这个意义上说,堂·吉诃德是人类欲望的第一个最为矛盾的又意味深长的符号。它融开拓与怀旧、冒险与滑稽、前进与倒退、勇敢与愚行、文本与现实为一体,蕴含着欲望内在的矛盾,而它建构自我形象的行为充满着矛盾和反讽意味:自我成为一个虚构的想象的产物,一个需要用行为加以验证的概念。从这个角度看,《堂·吉诃德》标志着现代性自我的诞生,一个矛盾的理性自我。

另一个典范的理性自我——浮士德博士,通晓几乎所有学科门类,却还是不能满足欲望,于是他希望能铤而走险尝试一切欲望领域,以满足或者说永久摆脱不满足的欲望,其实就是自我本身。为此,浮土德把灵魂预先赊给魔鬼,将自己化身为欲望的力量,自由实现欲望任何的要求,如追求财富、美色、权力等等,只希望能永久摆脱烦恼的、不足的自我,尝试另一种完满、充盈的存在。

不惜以出卖灵魂换取欲望满足的浮士德,代表了人类对欲望的理性探索极限,在这个层面上,欲望就是永无停歇的求知欲望,就是所谓的原罪。在《浮士德》中,自我、理性、欲望几乎是同一的,无法得到满足,都成为痛苦的代名词。“将恶与善连在一起,冒险地参与模糊的存在而不与恶同流合污,从此而置身于善恶之外,这就是知”(列维纳斯44)。知因此意味着勇敢的冒险,意味着参与存在,意味着在参与中思考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知的欲望的痛苦在于它无法找到终点,或者说坐标。它“与不加检验便知一切的智慧相对抗。它来自于一个在介入中谋取一种永久解脱的我”(列维纳斯44)。而浮士德所有的努力都证明了一个结论:自我欲望的难以摆脱,只能在自我终止时得以解脱。

在《浮士德》里欲望表现出两个方面的特征,一方面是目的的决绝。彻底地摆脱自我的单一性、孤独性,做一个勇敢的尝试,做一个非我的存在。彻底满足自我的所有欲望或者说彻底摆脱自我的欲望对于人类来说是一个梦想,因为自我存在一日,欲望就时刻提醒、印证

自我的不足。自我在某种意义上是对欲望的俯首帖耳似的服从和服务,自我因欲望的驱使而存在。什么时候能彻底摆脱这种被奴役的状态呢?人类无法在不放弃自我的前提下满足欲望,因为欲望和自我是一体的,欲望围绕自我而建立、表达,只有自我被彻底摒弃之时,欲望才能得到完全的满足或休止。在追求自我的非自我存在的过程中,浮士德的欲望展现出各种侧面,他一一尝试,希望能到达非我的彼岸。但事实上,摆脱自我如此困难,浮士德直到放弃灵魂的一瞬,才有了这种感受。他的满足就是自我的死亡,主体的消亡才能带来欲望最终的满足。

另一方面是实验方式的独特性。用投身欲望的方式摆脱欲望的纠缠,探求欲望与知的终结。《浮士德》展示了人类欲望的力量和难以穷尽,浮士德即欲望的欲望,终其一生他探究的既是欲望的界限,也是知的深度。“知,就是在感受之前没有体验的体验”(列维纳斯45)。他抛开了善与恶的分野,在欲望和求知的道路上勇往直前,体现了启蒙主义时期高昂的求真意志、巨大的勇气和决心。从这个角度讲,浮士德就是理性和现代性的化身,他的欲望来自逻各斯,来自启蒙理性。但是浮士德的结局几乎是以黑色幽默结尾的,失明的他错把小鬼为他掘墓的声音听成了人们填海造田的劳动的声音。他的满足感来自错误的判断,只是蒙上帝的怜悯,其灵魂才得以升入天堂。

浮士德其实僭越了人类的权限,典当灵魂作为自由的筹码,这个举动本身就标识出人类及其理性的有限性。人以出卖自身赢得时间与空间,理性在这个语境下与犯罪同义。但是,即使如此,即使自由行动、为所欲为,浮士德也没有感到灵魂的安宁与满足,因为自我的欲望本来就无法停息,它对驻足于其上的任何事物都不可避免地感到厌烦,在这个意义上,欲望成为人类的原罪。《浮士德》是一次对欲望的最全面的展示与审判。欲望在这里既记录下人类的种种伟大尝试与构想,也写下了人类难以摆脱自我的这一悖论和宿命。

可以说,人的欲望自从文艺复兴后期在文学作品中出现,就展开了惊心动魄的冒险行为和对自我的建构,不仅在行为的结果上违背了初衷,而且从来也没有成功地摆脱那个它最想摆脱的自我。

二、走向“匮乏”的主体

本节选取巴尔扎克的小说,分析、阐述19世纪的西方文学围绕肉体展开的自我欲望叙事,如自我在这一时期如何借助女性这一他者来建构自己的形象、身份及特点,以及欲望的匮乏性本质最终如何消解了这一光辉的男性主体形象。这一阶段的自我已能够在象征界即符号世界中确立自身的主体身份,所以这一阶段也可以说是自我的象征界。

19世纪的文学作品中第一次出现了现代意义上的肉体。托马斯·莱琨尔指出:“人类身体一直以来都被看作是社会的影像,不存在不同时掺杂社会维度来理解身体的所谓自然方式……生物学和人类性经验反映着建筑其上的形而上学现实以及社会秩序。新的生物学探索性别间本质的区别和女性性快感的存在与否,这恰好出现在一个旧的社会秩序无可挽回地被动摇,而新的性与性别秩序的基础成为政治理论和实践的批评领域的时候”(IJaqueur4)。这一时期文学中的肉体不再是神意的表现、罪性的显现和标记,也不再是浪漫主义作品里感伤灵魂的载体。现代意义上的肉体随着自然科学特别是生物学的发展而出现,它的科学性、社会性、政治性从未如此突出。

在巴尔扎克的创作中,欲望越来越等同于社会地位、物质的追逐,灵魂被简化为毫不掩饰的个人物欲,曾经沐浴神圣光芒的有罪之身——肉体,现在则紧跟在狂飙突进的欲望之后,成为自我欲望的财产、工具及根基,进入社会经济领域,并前所未有地受到关注、研究和评估。肉体成为镶嵌在社会经济链条中的重要环节。简言之,肉体的价值评估和商业买卖从未像在这个时期的文学里那样直接。在巴尔扎克的早期创作里,罪犯“老板”伏脱冷相当于艺人的代理人和公司,充分包装了他发现的男女主人公,让他们在前台争取金钱和地位。最终像衣服一样挂在监狱里自杀而亡的美男子吕西安和为了爱情脱离堕落生活,投身修道院严格起居的妓女,都是伏脱冷肉体包装和营销的典型案例。

巴尔扎克的欲望叙事围绕个人欲望与社会、肉体与精神、肉体的爱与精神的爱、纵欲与禁欲、男性与女性等矛盾对立而展开。在叙事的复杂性背后,我们可以发现一个简单的轨迹,即肉体欲望进入了性别领域与经济领域。

前者,作为肉体欲望对象的他者意义上的女性形象份外突出,女性成为负面的欲望动物。巴尔扎克的作品完美呈现了作为男性的主体形象的他者的女性。他笔下的女性几乎等同于肉体欲望,并和男性代表的精神生活相对立。巴尔扎克的作品通过放大这一对立,将女性建构为一种负面的自虐与虐他的他者形象,凸现男性的欲望的统一性和创造性,以及男性理性光辉的自我形象。如《交际花盛衰记》讲述的是一个妓女如何因为爱情甘愿牺牲自己的肉体,成为老银行家的情人,以敲诈出供自己的秘密情人进入上流社会必需的200万法郎的故事。这其实是一个横跨了精神和肉体的鸿沟并因此被撕裂的女人的故事。在19世纪的社会学家看来,女性的精神活动和肉体欲望是相悖和分裂的,这造成了女性自我根本上的矛盾和悲剧。

但《贝姨》中的贝姨却刚好站在反面,她用女性的肉体表达了愤怒,不恰当地使用了它。贝姨因为她的女性身份,因为自身的欲望而遭到嘲弄:老处女对她的艺术家情人的强烈的混合着原始母爱的爱情,必然是可笑和注定失败的。小说中,贝姨的爱人(“儿子”)波兰艺术家被堂姐的女儿夺走,伤心欲绝的贝姨于是展开了了残酷的复仇,她和好友华莱丽密谋,通过不断挤压情人于洛侯爵的财产,以彻底搞垮堂姐一家,帮贝姨报仇。虽然这一计谋屡屡成功,但最后《贝姨》迎来一个适得其反的反讽式结局——她想摧毁的家庭最终峰回路转得以保存,而她用以复仇的肉体却被对方彻底消灭了,这就是华莱丽的毁灭。贝姨和华莱丽的友谊有着深刻的同一性隐喻。华莱丽的覆灭因此也是对女性欲望的最为明显的否定和裁决。贝姨的故事因此是一个女性对自身欲望的寻求、获得、利用和彻底否定的过程。

类似弗洛伊德所谓的投射,欲望在巴尔扎克作品中被认为是女性这个陌生他者形象的可怕破坏能量。它既毁掉遭遇到它或阻碍它的一切对象,也自我毁灭掉自己,所以它几乎就是疾病。《贝姨》中的那个彻底毁灭华莱丽的可怕的异域疾病正是对肉体欲望的评估,女性成为肉体欲望的替罪羊。假殖民地人(巴西人和他的黑人酿制的毒药)这另一个他者形象毁掉女性角色,勾画出欧洲人是如何借助女性、殖民地等他者形象建构起自己的伟大形象。也就是说,在这一时期,男性所建构的自我形象达到了顶峰。男性主体因为占有欲望对象和不断变换对象而成为欲望的主体,成为一个消费主体的、男性自我形象。欲望进人经济领域的代价是剥离出欲望的无限性或者说匮乏性本质,欲望主体在消费过程中逐渐凸现空洞无物的或者说开放性的本质。

巴尔扎克晚年的姊妹作《贝姨》、《邦斯舅舅》描写了两种欲望:对女性和对艺术的欲望,前者几乎毁掉了一个上流社会的体面家庭,后者杀死了一个真正的艺术品收藏家(以及他的朋友)。它们的共同点是揭示了欲望与对象的悖论——占有欲望对象的欲望不是真正的

欲望,只有失去对象的欲望才是真正的欲望,欲望永远无法和它的对象合一。这几乎是对拉康所谓的主体身份的复述,即欲望主体永远无法得到令其真正满足的欲望对象,而永远在追,求过程中,主体就意味着匮乏的欲望。这两部作品阐发欲望的欲求和缺失双重含义,并以对照的叙事方式突出了欲望的匮乏。

在巴尔扎克的这两部姊妹作里,凡是执着于身体等对象的占有的,必遭到失败,是可笑的失败者。于洛男爵的妻子和邦斯,一个守住身体的贞洁,但换来的还是好色胡闹的丈夫;一个竭力守住艺术品,诚如前者的贞洁,但仍被人欺骗盗走收藏品。因为他们保有的是古老的欲求意义上的欲望涵义,而资本将侵人一切身体的、艺术的领域,把包括欲望在内的所有东西都变为商品或流通物,并将欲望转换为生产性的力量,正如英国社会学家特纳所言,“消费文化需要的不是压抑欲望,而是欲望的生产、扩展和变得精细”(84)。随着欲望进入经济领域,欲望在“欲求”层面上的否定性欲望叙事,欲望对人的主体身份的建构,都趋向拆解和崩溃。

小说中,悲剧性的失败者几乎都无法领会欲望的“匮乏”意义,执着于“欲求”层面上的欲望,并毁在这一追求中。《贝姨》和《邦斯舅舅》都是关于欲望对象的占有和失去的故事:贝姨开始占有后来被自己的外甥女夺去了艺术家情人,报复不成,含怒而死;邦斯舅舅也是占有他的邦斯美术馆的艺术品(孩子)并最终全盘失去了他的所有藏品,丧失了生的所有乐趣,凄凉死去。相反,一个登徒子类型的主人公于洛男爵却在放任自己的欲望的过程中,虽然为各类美色情人倾家荡产,却屡屡化险为夷保全自身;虽然损害了亲人的利益,却屡屡得到了原谅;虽然经常债台高筑,却安享富足的晚年。这一切的原因都在于不停地追求各种欲望对象的于洛男爵,在欲望的消费过程中体现了欲望本身的匮乏本质。于洛几乎等同于欲望的匮乏本质,通过不断替换欲望对象而凸现欲望无限匮乏的涵义,使自己成为欲望符号本身。在他身上,人们看到欲望的主体成为具有消费性特征的能指符号,在不停地消费欲望对象的过程中,主体成为欲望的匮乏本质的表象,丧失之前神性、理性、感性等的所指对象,仅仅成为欲望自身。于洛消费欲望的过程非常符合消费社会的消费规律,看起来像是消费欲望对象,实际上是消费自身的欲望。这既是无止境的消费活动,也是无限的能指替换的链条,指向空洞无物的所指,即主体身份。可以说,欲望实际上已成为经济领域的消费对象,于洛成为欲望消费的一个标本。

于洛男爵这一形象是对消费社会的欲望主体的超前描摹,他的肉体欲望消费过程构成了对身体欲望的一次次开放性的现代叙事。在商品经济的发展中,最终极的商品不是别的,就是欲望本身,消费身体欲望将是商品经济的最终和最大的经济活动;而主体在消费过程中也被迫成为无限开放的主体,被欲望的对象化活动本身限定为一个永远不足的、开放的、不确定的主体形象,主体在无限扩充的同时也毁于其中,成为消费活动的副产品。

三、他者化的欲望:主体的消解

本节分析20世纪以来以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创作为主流的西方文学欲望叙事,认为这一时期的欲望叙事围绕欲望的他者化趋势展开,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置疑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传统欲望叙事,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的欲望叙事则第一次试图在摆脱自我主体的前提下展开新的他者欲望叙事。欲望脱离主体的控制,成为异质、物质、非中心、无限他者的存在,因此这一阶段可以命名为自我的消解。

进入现代性高度发展时期,欲望叙事在这一时期真正展开拉康理论中的欲望的匮乏(“lack in being”)涵义,同时,自我的主体身份被彻底拆解。西方文学的欲望叙事在这一时期经历了无法被对象化的他者和异域化的他者两个阶段。

前者的他者是拉康笔下的所谓大写他者(the Other)的象征秩序,或者说上帝、下意识、分析者、父亲、菲勒斯。拉康认为,个体只有进入象征秩序,才能真正建立主体身份,但现代西方文学作品恰恰描绘了主体何以在象征秩序内成为旁观者、多余人。这个阶段以现代主义文学思潮作为代表,欲望叙事集中展现了作为象征秩序的大写他者的强大和非理性,描述了理性自我面对过于强大的象征秩序的萎顿和困境。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表达的是一种认同受到严重阻碍的、失败的认同。主体孤独地留在象征秩序中,无法融入社会为他设定的那个身份和形象。此时被置疑的不是那个可能被诊断为精神病人的主体,而是作为母体的象征秩序,那个大写的他者。

卡夫卡的作品最大限度地展示了那个被困的可怜的所谓理性主体。《变形记》中的主人公变身甲虫后遭遇最冷酷的现实境遇,困于家庭,最后寂寞死亡。《城堡》、《审判》等作品都彰显出那个失去理性坐标的他者,神秘化权力化的权威他者,而且理性个体已经完全丧失与之认同的可能与机遇,一切都错过,主体困于自己的欲望,但对象永远难以到达,欲望成为他人的权力。《城堡》中的土地测量员一心想进入城堡,却到死也没有实现愿望;《审判》中主人公花了一年时间也没能搞清楚并摆脱从天而降的官司,只好束手就刑。无法实现的欲望导致主体的被剥夺感,主体彻底成为孤独无力的主体。

由此可见,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只说明一个问题:精神化的自我欲望概念走到了尽头。无论如何,已经无法再从精神层面设想欲望之于主体的正面意义,惟我的否定意义上的欲望概念终于彻底分裂崩溃,一切的出路都指向他者,一个完全异域的去中心化的他者形象。实际上这不是一个他者概念,而是无数个他者连接而成的块茎。它由无数相互转换、替换的他者连接而成,不承载任何稳定的、权威的涵义,而只有替换本身带来的冲击性力量和物质的、非中心的、冲突的、反讽的、混杂的面貌。

异域化的他者则代表了拉康的所谓小写他者(the other),即对象a或者说能指的力量,主体通过不断被对象化的小写他者,将自身的欲望表达表象化、能指化以脱离理性主体对自我的桎梏。主体本来借助小写的他者来认同自我形象和身份,但因为这种认同或者说欲望过程从来没有终结,所以主体穷其一生竭力寻找他者来满足欲望。拉康的小写他者之说其实揭示了一切社会文化元素的匮乏本质,说明了主体矛盾的根源和解决方式,那就是理性自我如何借助不断变化的转喻模式,摆脱自我的重负,逃离主体性和自我欲望,彻底把欲望他者化、去中心化。后现代时期的文学作品前所未有地突出了欲望的物质性,展现了以无数小写他者为对象的欲望的运动及欲望主体的消逝。

在20世纪西方后现代文学作品中,欲望叙事突出了欲望的匮乏内涵,欲望本身成为反讽、矛盾、冲突的所在,欲望的异质性得到强化,欲望本身的他者性、物质性、反讽性、形式化得以展现。欲望从围绕主体欲望的传统欲望叙事,向突出过剩能指的无主体的现代欲望叙事转移。在一个充斥无数表象即欲望能指的世界,写作变成是对能指的救赎。去意义化,去结尾,去情节,消除欲望能指的疯长,揭示能指过剩的真相,几乎成为写作的崇高使命。

无限对象化的无中心的他者。在后现代作品中,世界破碎为无数他者,语言、女性、权力、疯狂……文学蜕变为欲望的无助记录者。卡尔维诺借作品中的作家说,世界在写作,我

在记录。这里不存在一个惟一的神的中心,也没有对自我欲望完整性的探寻,相反,欲望对象超越了神、理性、肉体的界限,成为无数他者替换出现的场域。可以说,欲望对象的去中心化在20世纪后现代写作中登峰造极。如爱人(《情人》)、一条军规(《二十二条军规》)、结尾(《寒冬夜行人》)、真相(《小径分岔的花园》)、幻影(《环形废墟》)、救世主(《关于犹大的三种说法》)、一本书(《玫瑰之名》)、树上的生活(《树上的公爵》)、洛丽塔(《洛丽塔》)等都是那个他者。

欲望的生产性。正如德勒兹在《千高原》(A Thousand Plateaus: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中讨论的所谓欲望机器,一个缺乏所谓主体意识的欲望存在物在后现代作品中屡屡出现,或者是剔除主体的欲望机器,或者是缺乏对象的欲望叙事,后现代作品中充满了对除去主体后的欲望本身的研究。所有这些作品表达出对一种欲望的生产性特征的焦虑,它们既发现了欲望的运作完全可以脱离主体而存在,又试图为这种存在找到一个生存的空间,或者说说服主体接受这样一种可以脱离主体存在的欲望,虽然这意味着自由和危险。《发条橘子》写了一群天性败坏的恶棍到处横行霸道,东窗事发,主人公阿历克斯锒铛入狱。为了尽快出狱,他选择了作为“厌恶疗法”的实验品。之后他丧失了伴随暴力的快感,而代之以难以忍受的头痛。他沦为一种自戕的欲望主体,无法享受欲望的快感。作品呈现出一种完全剔除主体的欲望,暴力包裹下的主体空无一物,这最大限度满足了人们对欲望的想象。可以说,人们喜爱欲望本身几乎超过对主体的兴趣,而对欲望的限制则刺目地彰显了自由意志之于主体的重要性。《洛丽塔》最吸引读者也最令人不解的是欲望对象的特殊性:中年男人对幼女的爱。但这其中也许仅仅彰显了欲望的虚构性、生产性本身。欲望在这部作品中伪装成面对他人(特殊的他人,如幼女)的欲望,欲望主体在这里拼命为自己的欲望辩护呼求,夸张可笑。无论是从商品还是从艺术的角度来理解这里的欲望叙事,这个伪装为乱伦事件的欲望故事都仅仅说出了欲望的无穷生产性特征。

最后可以称之为无人格欲望写作。西方后现代作品中充满对欲望本身的反思,因为语言本身就是欲望的产物,是人类社会最主要的欲望衍生物,最原初的符号表达就是欲望的表达,所以从根本上来说,语言这种符号系统就是欲望即匮乏的证明。人类通过符号来表达、延续欲望,反思欲望于是就是反思写作本身,是对写作的写作。在这个层面上,写作本身回归表达的最初的涵义,即剩余的能指。从欲望的衍生物的角度看,语言的艺术——文学是最典型的无限连接的剩余能指,它除了指向自身,并不表达任何所指。写作的最纯粹的境界因此就是能指的表达,并反思这种表达本身,即对能指的自知和自省。

在后现代作品中,这种能指的自知和自省表现为对能指自动联系所指的幻觉的切断,拒绝一切廉价的意义层次,集中于能指的自指本身,揭示欲望本身的运作路线和方式。如意大利当代作家卡尔维诺的作品《寒冬夜行人》,就是典型的后现代欲望叙事。作品以男读者追寻一部小说的结尾为线索,串起十部不同的小说的开头,是一部回避所指即意义层面的后现代作品。它拒绝意义的满足,而展示欲望即缺憾的层面,在欲望的叙事中频频打断叙事本身,插入评论、写作、阅读等多个环节,在接近欲望的时刻试图休止这些时刻,裸露写作即欲望、阅读即欲望、语言即欲望等真相。鉴于语言是最基础的欲望衍生物,后现代作品对语言艺术的变革因此也是对欲望叙事的一次全面去意义化、自我化、主体化行为,冀望恢复欲望本身的非主体化的面貌。

当欲望叙事不再囿于神、上帝、自我、理性、肉体等的范围内围绕主体的建立而展开其负面的“欲求”内涵时,欲望叙事就展现出它的基于“匮乏”涵义的非主体的生产性特点。当欲望在摧毁一切自我的主体形象及相关元素如故事、情节、意义等的基础上展现欲望异己的他者的面貌时,随之而来的不是欲望叙事的枯竭,而是欲望的正面的生产性、创造性力量的发展。如果说中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欲望叙事集中在需要层面,那么西方后现代作品则更多地集中于要求层面,反思了需要的语言结构,最集中地体现了欲望即语言的充溢、生产性涵义。

综上所述,中世纪以来的西方文学的欲望叙事沿着欲望内在的欲求与匮乏的双重涵义展开,一路伴随着自我的建立、置疑、矛盾、绝望与拆解,述说了一个以自我为出发点的主体身份的可笑可疑可悲可怜,为反思自我和文学的关系开辟了新的疆域,在当下提供了一种脱离或消解主体的基于匮乏涵义的新欲望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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