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死而生”的存在

2009-04-21 03:09罗寰宇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09年3期
关键词:冯至海德格尔存在主义

关键词:冯至 《十四行集》 存在主义 海德格尔

摘 要:冯至的《十四行集》中体现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前人虽多有论及,但大多只关注其和雅斯贝斯以及里尔克的关联,与同时代的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联系却鲜有论及。本文着手从“此在”与自我担当,“在世之在”与自然万物和人的联系,“与他人共在”与人之间相互联系三方面浅析了冯至《十四行集》与海德格尔存在思想间的联系。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冯至是以诗人的形象著称于世的,曾被鲁迅誉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而其中,1941年创作的包含了二十七首十四行诗的《十四行集》又以崇高的思想境界、情理交融的表达,以及内容与形式、思想与艺术的高度统一成为中国新诗史的一座高峰。

冯至1930年就到德国留学,海德堡大学的老师雅斯贝斯是冯至存在主义的领路人,此后,冯至又加深了对尼采、克尔凯郭尔的存在主义哲学思想的理解。而极富存在主义思想的现代派诗人里尔克,则对冯至最终进行十四行诗的创作产生了直接的影响。所以探讨冯至与存在主义关系的研究一直成为冯至研究中一个经久不衰的热点。但这个问题确有它的复杂性与深刻性,这使得人们对它的研究始终不能说是充分完全的。以往的研究很多仅局限于纯文学的形式与内容分析,对其存在主义哲学关注不够。解志熙先生的《生命的沉思与存在的决断——论冯至的创作与存在主义的关系》①则非常明确地把讨论范围限定在了冯至与存在主义的哲学关系上,说明了冯至与存在主义发生关系的始末,具体地分析了存在主义思想在冯至创作中的表现,但对其与同时代同处德国的大哲学家海德格尔的思想联系却鲜有论及。海德格尔于1927年发表手稿《存在与时间》,极大地震动了哲学界,冯至留学德国时海德格尔正位居德国弗莱堡大学校长,执掌着德国哲学界之牛耳,他的现象学方法论对于存在主义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也作出了极大的贡献。冯至不可能不受到海德格尔巨大思想辐射的影响。本文将就“此在”与自我担当,“在世之在”与自然万物和人的联系,“与他人共在”与人之间相互联系三方面来说明冯至《十四行集》与海德格尔存在思想间的联系。但对于其中第十到十六节人物诗暂且不做讨论。

一、“此在”与自我担当

海德格尔以“生存”表示人的存在。“人是唯一关心其他存在物的存在、能够对于存在的一般意义提出问题的存在者,一个与存在的意义最贴近的存在者,这就是‘此在”②。《存在与时间》第一章描述了“此在”的两个特征:

此在的本质在于他的存在。

这个存在者之为存在的那个存在,总是我的存在。③

这也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总纲。

对于第一点,海德格尔要说明的是,相对于其他的事物那样固定不变的本质而言,人的本质是由他的存在过程决定的,一个人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要根据他整个生命的价值作为来判定。“海德格尔用哲学的语言强调,人的存在是一个自我显示的过程,他的本质就是这一显示过程的全部内容;只要这个过程还没有结束,他就能改变自己,重新塑造自己”④。这就把人的生和死结合起来,只有死才能确定生的价值,死是作为生完成的一个界限,同时促进人去追求存在的价值。

第二点则将人与其他存在物区分开来。海德格尔认为,人是独立存在的,虽然“人”在生物学上是一个属的概念,但“此在”却并没有种属的概念,每一个“此在”都是一个单独的自我。这就是说,每一个存在具有独立性,每一个死也都是独特的死,也正是因为死的独特性,它才使生命第一次作为有充分意义的东西出现。但海德格尔并不否认人的日常生活的公众性,关于这一点,将在第三小节具体讨论。

“烦”(Care)这个概念更能说明死与存在的关系,它揭示了“此在”完整的存在状态和存在的全部结构。“烦”本身没有特定的对象,它是一般的人生态度,它最本真的、也是最后的形式就是“面对死亡的决断”。只有在面向死亡的心境中,人才能体验到存在的全部意义,也只有这时,人的意识才能真正对存在进行能动的设计与实现。也就是说,是死亡使人更明确关于自己的存在问题。

《存在与时间》的主题是存在的意义在于时间,“生存态”与未来相对应,指的是“此在”面向未来时设计并实现自己可能性的生存状态。“理解”是揭示生存态的主要方式,是对自己未来的前途、对现在的处境加以抉择。本真的理解是“设计”,它把自己的计划加诸世界,依可能性改变现实,让世界适应自己⑤。

冯至对于死生的理解和海德格尔很近。他认为人是带着对死亡的先行认知和理解而存在的,主张以正当的死生来规范自己的存在。他主张人要主动求生,并将死融入到存在之中,作为存在的完成。所以人必须以认真的态度去面对自己的死,用积极的生来追求独特的死,并以“独特之死”来完成“独特之生”。这样,人生就是可以安排和筹划的了,通过对个体生命的设计与完成,作为对自己生命的担当,用认真负责的态度来追求真实存在。

《十四行集》的第一首《我们准备着》就是这种思想的集中表现:

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

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

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

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

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

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

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

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

……

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

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

面对死亡,作者把它看成是生命的“奇迹”,怀着一种“迎接”的姿态来“深深地领受”。而这种领受,是之前就已经有准备的,也就是直面它的到来,并用之前的整个存在过程来作为迎接它的材料。正是因为最后这个“奇迹”的出现,过去所有的生命意象得以“凝定”。在这里,不管是狂风乍起还是彗星出现,在作者的死生观中都是独特的,因而也是正当的。在作者这里,“支配死亡”是一种存在的自觉,死亡被纳入生命中,是生命的最终完成。

将死亡升华到这一步,体现了冯至的生死观与海德格尔生死观的一些差别。“海德格尔只是就死亡对于认知死亡,想到死亡的人的现存在的意识所起的能动的作用,来阐释死亡在生命本身中的功能的,因而在他的观念中生命与死亡始终是对立的。而冯至则把死亡纳入生命之中,视死亡为生命的辉煌完成,从而主张人应以‘融容的态度对待死亡,以饱满的热情倾注于现存在的努力,以便领受生命这最完美的时刻”⑥。冯至是将死生化为一个整体的,存在的过程包含了死,死也是存在的最终完成和确定,于是以死为最终完成,对生命过程的设计、对生活的安排,使其具有独特性,成为冯至生死观的一大特色。

同时根据解志熙先生的观点,我们还应看到,作者对个人独立的张扬,对自我价值的维护,也是对中国社会普遍缺乏个性的实际情况而发的。“他期望每个人都对再看的存在高度负责,努力打破‘公众或‘集体这个‘虚无的幻象,去寻求真实的存在和个人价值”⑦。

在诗人眼中,生的意义就在于在朝向死亡的生存途中,始终抱着对个体生命负责的态度,以积极的态度面对生命,不断地去完成个体生命。而社会习俗日常生活又常常使人陷入非真实的“成批量的死亡”中,没有独特性。所以人需以自我创造去成为一个独立的存在者。这就要求人们要关注与利用个体的“在世状态”,以此来确定个人存在。

二、“在世之在”与自然万物和人的联系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存在方式是“在世之在”。人的存在方式首先是有所作为,之后才能与其他事物“遭遇”,而后,人把他们作为自己生存的环境联系在一起,这样才形成了世界的概念。“世界”是人的存在方式,是其他事物向人显示的结构,没有独立于人的存在物⑧。在人的“在世之在”中,所有事物都与人的生产及其环境不可分割地联系在一起,即使那些看上去独立于人的自然物,也都不过是“器具”:“木是木材之林,山是采石之场,风是扬帆之风。”⑨

对于冯至来说,宇宙自然和人间事物,凡是对给了他深刻启示和强烈感发的,都在他的心灵中融合升华,哲人的哲理和诗人的诗情在他的笔下交融出深沉的诗情诗篇。上节说到的我们随时准备领受的种种奇迹,也是对人生在世万物的认真观察和深刻体验之后的成果。诗人常以自然的存在物为由感发人生,甚至将它们作为构成人个体存在不可或缺的成分。正是由于这些外物的加入,或是直接对个体存在产生影响,或是寄托了某种个人情感,从而使个体存在得到确认。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我们在灯光下这样孤单,

我们在这小小的茅屋里

就是和我们用具的中间

也有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

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

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

各自东西。我们紧紧抱住,

好像自身也都不能自主。

狂风把一切都吹入高空,

暴雨把一切又淋入泥土,

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

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

——《十四行集》第二十一首

《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

这首诗明确了人的在世状态。首先,它说明了人处于一个在世的环境中的:身在“小小的茅屋里”,处在“灯光下”,听着的是“狂风里的暴雨”。而我们遭遇的这些具体的“用具”,是不是与我们毫无关系?“铜炉在向往深山的矿苗,/瓷壶在向往江边的陶泥,/它们都像风雨中的飞鸟//各自东西。”万物都在寻求来时之处,这一点让人感到无傍可依,伴随而来的便是飘渺虚无。但通过诗的结尾我们发现,这正是人生与世界的联系物,通过它们的存在结构显示出人与世界的存在结构。最后“只剩下这点微弱的灯红/在证实我们生命的暂住”,人的“在世之在”正通过这灯红来证明它的存在。

又如在第十六首《我们站立在高高的山巅》中,人生和自然达到了高度的关联和融合。当“站立在高高的山巅”后,由于自然景象尽收眼底,人的情感合同物化,人对自我的感知也与自然取得了高度的一致,化成“一望无边的远景”、“面前的广漠的平原”、“平原上交错的蹊径”。本与人看似无关联的“哪条路”、“哪道水”、“哪阵风”、“哪片云”,却因为是“我们走过的城市、山川”,与我们的生命产生了联系,并构成了这个生命的一部分,自然与人生合而为一。而我们的生长与忧愁,则或许是“一棵松树”,或许是“一片浓雾”,并不能得到确指,而是在生命的无数随机中,与世间之物关情,在世间游走,与世物关联。

作者在《十四行集》中对自然万物与人的联系的关注还可通过他的描述对象来体现。第三首《有加利树》,第四首《鼠曲草》,第五首《威尼斯》,都是从周遭的物在出发,通过对它们的仔细体察和深情观照,建立起与个体存在的联系,体悟生命存在的要义。作者看到“风里萧萧的玉树”,在他心中“筑起严肃的殿堂”,“如一个圣者的身体升华了全城市的喧哗”,于是将它作为人生的引导;看到白茸茸的鼠尾草虽然渺小,却“不辜负高贵和洁白”,在自我否定中完成了“伟大的骄傲”;而从水城威尼斯中,他省察到“一个寂寞是一座岛”,人与人的微笑和拉手就构成了水上的桥,承认了人与人之间的相互联系。这便是“与他者共在”。

三、“与他人共在”与人之间相互联系

“共在”是一种把自我和他人同时显现出来的存在方式。“共在”有非本真和本真之分。海德格尔认为,非本真的“共在”有两种情况,一是让自我消失在他人之中,随波逐流,人云亦云;另一是用自我代替他人,越俎代庖。与之相反的状态是“超脱”,海德格尔认为这才是“共在”的本身状态:自我保持了与他人的距离,达到了自我和他人之间的平衡关系;同时又能以我为主,回应他人⑩。也就是说,个体的存在与他者的存在共在并发生关系,在这些关系中个体存在不断丰富完善。

我们再回到我们在第一节所讲的“此在”特征的第二点即每一个“此在”都是一个单独的自我。海德格尔并不否认人的日常生活的公众性。“此在”的非本真状态是被平凡的、公众的生活所掩盖的个人存在,但这同时也是一种自我显示,只不过是不完全的、片面的、甚至歪曲的显示。更重要的是,人们在现实条件下,不能离开日常生活来了解真实的自我,也就是说只有通过非本真的状态,才能达到本真的状态。海德格尔的方法正是以这样的途径通过对大量的日常生活经验和人与人之间心理体验分析,来揭示“此在”的本真存在的。

与海德格尔相似,冯至所赞颂的人与人之间的“共在”与他所坚持的人应独立地自我担当并不矛盾。冯至始终坚持独立的自我存在与自我生命,但由于个体人生的孤独性、有限性和不确定性,要想在有限的生命中不断充实与深化人生,就不应仅是单纯地自我体验和自我承担,而是通过人与人之间的交流来分担、分享、体验他人的人生经历,以此来充实和扩大自己的生命体验。所以总的来看,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爱并不是从伦理角度出发的人性之爱,而是与海德格尔相似,是从非本真到本真的途径,是个体存在对于完整的充实的生命的爱,于是也就是关于存在的爱了。

我永远不会忘记

西方的那座水城,

它是个人世的象征,

千百个寂寞的集体。

一个寂寞是一座岛,

一座座都结成朋友。

当你向我拉一拉手,

便像一座水上的桥;

当你向我笑一笑,

便像是对面岛上

忽然开了一扇楼窗。

只担心夜深静悄,

楼上的窗儿关闭,

桥上也断了人迹。

——《十四行集》第五首《威尼斯》

在这首诗中,诗人就一个具体的图景抽象为一种严肃的人生思考,即人与人之间通过互相关联而使存在变得完整。表面的意象是威尼斯,它由岛、桥、楼、窗等分离的意象组合。作者借此比喻人生,每个人都是一个岛,寂寞而孤独。但当桥梁架起,楼窗打开时,人们互相伸出友爱的手,露出和善的微笑,这样便达到了交流和沟通,互相丰富了生存的体验,孤独感也由此消失。最后一节的“担心”回到主题,即人类社会是集体的孤独的岛,是寂寞的人群,诗人所希望的是人与人之间发生交流和互助。另外,在第十七首《原野的小路》和第二十首《有多少面容,有多少语声》中,诗人都运用到了行人的意象。正是这些在我们生命中已“不知去处的行人”,“有的亲密有的陌生”,留下了面容和语声,使不同的生命得以“融合”,而他们在我们心中所留下的小路,依然是“充满生命的”,在“亲密的梦里萦回”,给人生“添了些新鲜的梦的养分”。而“行人”恰好表达了作者所要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个人在生命中总要遭遇到很多人,正是与他们接触和交流使个人存在得以深化和扩展,但人最终还是独立的存在,所以最终行人会各行其路,不会始终相依相伴。而他们给我们的生命留下的痕迹依然成为抹不掉的色彩。这也就是人之存在的“与他人共在”,并且个体存在在这种“共在”中不断丰富完善,达到对存在本真的体认。

结语

《十四行集》明确地显示了冯至作为一个冷静的现实生存者的姿态,从他对人与自我生死、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关系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与同时期的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存在思想有众多契合之处,这也认定了他的“沉思的诗”的深厚哲理性和对人生的深沉思考。他直面人生的所有困境与迷茫,“用迫切的声音”给自己一度在狭窄的暗巷中彷徨的心以“一个大的宇宙”(《十四行集》第二十二首,《深夜又是深山》)。而他的始终对于人生的存在、生命的意义的思考,则如他在诗中所愿,“像一面风旗,把住一些把不住的事体”(《十四行集》第二十七首,《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

(责任编辑:赵红玉)

作者简介:罗寰宇,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中国文学专业2006级本科生。

① 原载《外国文学评论》,1990年第3、4期。收录于《冯至与他的世界》,冯姚平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39页-第379页。

② 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6页。

③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8年版,边码第42页。

④ 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7页。

⑤ 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页。

⑥ 《生命的沉思与存在的决断——论冯至的创作与存在主义的关系》,解志熙,收录于《冯至与他的世界》,冯姚平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48页。

⑦ 《生命的沉思与存在的决断——论冯至的创作与存在主义的关系》,解志熙,收录于《冯至与他的世界》,冯姚平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59页。

⑧ 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页。

⑨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三联书店,1988年版,边码第56页。

⑩ 赵敦华:《现代西方哲学新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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