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的方言与关中文化风俗研究

2009-04-26 03:32李时薇王家平
文艺争鸣 2009年4期
关键词:锅盔关中地区秦腔

李时薇 王家平

贾平凹擅长于通过关中方言的运用再现陕西的民风民俗,他那些创作于20世纪80年代的“商州小说”系列是如此,他2005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秦腔》更是秦地乡村民俗生活的一面镜子。在这部描写西部农村近20年来之变化的小说中,贾平凹借用近乎完全口语化的方言系统,展现了中国乡土社会传统风习的衰变。作家在用“清风街”的语言对“清风街”民众“鸡零狗碎的泼烦日子”铺排陈述的同时,也为秦地的民俗风情保留了一份历史记录。

在小说《秦腔》中,作家使用了大量关中地区流行的方言土语,这些貌似粗鄙的词语中沉淀着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生动传神,意味深长。

梅花说:“停电了,电又停了!”立时黑暗中一片寂静,大家都在原地不敢动。梅花在划火柴,在找煤油灯,喊:“翠翠,把厦屋墙窝子里的煤油灯拿来!”

这是六间屋的大院,曾经是青堂瓦舍,土改时院子中间垒了胡基墙,将四间分给了贫农张拴狗,两间留给了俊奇家。(第36、39页)

日常语境中,一般把高大的房屋叫厦房,如“高楼大厦”。但在关中地区却把一边施椽的厢房叫作“厦房”或“厦屋”,以其前低后高亦称“撅尻厦子”,唯“厦”读“s"D”。(1)这种房屋通常建在正房之后,整个院落中心地带的一侧,靠院墙而立。院墙是用黄土反复夯打而成,而屋墙多用砖头或者下文即将涉及的胡基砌成。厦房的主要特点是“一面流水,没有屋脊”,俗语所言“陕西十大怪”其中之一怪指的就是它,即“房子半边盖”。这种房屋充分利用了关中地区土质粘性强的特点,以土墙承受房顶压力,不用立柱和大梁,节省木料,也节省了地基,这是关中人因地制宜的一大创造,也是特定时代关中人生活景况的一种记录。因为房屋使用的多是土木材料,故而还具备了冬暖夏凉特性。在“厦屋”里通常住得都是儿孙辈,或者作为储藏室用来堆放杂物,而长辈或家里老人的住所则是厦屋前的正房。关中人把正房叫作“上房”,指的是位置在正面的房屋,“上房”通常坐北朝南,进了大门即是。不同于“厦房”的是,“上房”设有屋脊,用大梁和柱子支撑屋顶。不难看出,在关中民众的生活习俗——“上房”、“厦房”式建筑结构布局,以及人员的住所安排——中仍传承着“一等人忠臣孝子”的中国传统思想。“胡基”一词有两种意思,一是指垒墙所用的土坯。制作这种土坯时,先在一副无底无盖、可以活动的四方木框中装满黄土,然后用一副打击工具在上方用力锤打,直至黄土变成一整块土坯。二是指大土块;秦岭太白山一带人把较大石块也称胡基(3)。《后汉书·酷吏传》记载周文通“廉洁无资,常筑墼以自给”(4)。“筑墼”指得就是制作胡基,关中方言称为“打胡基”。只有身体强壮的男人才干得了这种工作。在过去,关中农村也有部分人依靠“筑墼”打零工来补贴生活。而在近世的关中地区,胡基主要是作为筑墙和垒土炕的建筑材料而使用的。

民居的发展变化,反映出一个时代、一个地区的经济状况与民俗风情。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厦屋”式的建筑结构以及“胡基”这种建筑材料在关中地区已不多见,仅存于少数偏远地区。并且,随着生活的日趋现代化,这些词汇也将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视线,作为一种历史产物仅仅保留在书面的文字记载中。这一系列日常生活词汇与民俗事项的日渐消失,意味着一种日常生活方式、一个时代的过去,同时也是一种审美情感和集体心理的消失。贾平凹在小说中对行将逝去的日常生活语词的呈现,使其小说整体上彰显出一种悲凉的怀旧的温情和强烈的失落感。

贾平凹在进行着复活日常语言中已经消失或即将消失的民俗词汇的努力,体现了其独特的民间文化价值立场(5)以及对传统文化的审美体验和情感评价。

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第1页)

“茅厕”,又写作“茅子”、“茅厮”,读音为“m醥 si”,指的是厕所。现代汉语口语中“茅厕”之“厕”与“厮”同音(见《现代汉语词典》“茅厕”条)。古代文献中对“茅厮”亦有记载,如《敦煌变文集》:“自从远公于大内见诸宫常将字纸秽用茅厕之中,悉嗔诸人。”(6)《红楼梦》中对此词亦有记载:“不顾命的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了。”(7)关中农村称厕所为“茅子”,“子”读轻声。“厮”与“子”的不同,只在于发音时气流是否受到阻塞而已。关中农村的“茅厕”多建在背风处或屋舍旁,建筑材料通常使用绑成捆的玉米秸杆,围在一起即可。由此可见,“茅厕”一名的来历与其建筑材料紧密关联。这种“茅厕”通常没有顶,大多因地制宜,简陋矮小,自然也没有门,人们去茅厕时为了避免碰见人所带来的尴尬,入厕前一般会提前扬声询问,以便获知里面是否有人。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茅厕”的建筑材料也从玉米秸杆一类植物性材料换成了砖瓦等现代建筑材料,但在关中乡民的口中,“茅厕”的名称仍然没有发生变化,现代的关中乡民,仍然把厕所称作“茅子”。值得一提的是,关中农村的“茅厕”有时也被称为“后院”,这是因为有的人家由于条件的限制,通常把厕所建在自家房屋的后院里或后门之外,文中白雪家的“茅厕”就建在她们家屋后。

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会抢她的!

跟着俊奇又去收了一家电费,我和俊奇就坐在东街牌楼下的碌碡上卖眼。(第1、68页)

“碌碡”,现代汉语读作“li?zh髐”,俗称“石滚子”,又可写作“磟碡”、“石鹿碡”,是关中地区的一种农具,大小不一,大多用石头作为材料制成,圆柱形。两端各凿一孔,称为滚眼,滚眼里各装有一木轴或铁轴。再用木材做一个长方形框架,称为拨架,套于滚轴之上。牲畜或人套绳系于拨架之上,即可牵动碌碡转动,(8)用来平场地,碾庄稼。唯关中方言读音为“l騯 chi(露吃)”,“碡”读轻声。《农政全书·农器》中对“碌碡”这一农具也有记载:“其制长可三尺,大小不等,或木或石,刊木括之,中受簨轴,以利旋转”。(9)每年夏忙之季,在关中地区各家各户的碾麦场上到处都堆满了一捆捆收割回来的麦子,逢到天气炎热之时,麦子就会铺满碾麦场,待太阳晒过几遍之后,就可以开始碾麦子了。普通家境的人家通常会花钱雇一辆手扶拖拉机或者机动三轮车,逢到小户人家,因麦子少的缘故,雇机动车不划算,则会用牛来代替机动车。开始碾麦子时,用机动车或牛拉着碌碡沿着麦场转同心圆,一圈一圈,如此循环多次,碾麦子的工序就完成了。农闲之际,碌碡的作用则如上例所述,成了关中农家门前的一件装饰性物品,农人吃饭或闲来聊天的时候,在碌碡上或坐或蹲或站,这种情况下碌碡就又具备了板凳的功能。

在社会日益现代化的大背景之下,收割机、打麦机一类现代化农业机械在关中地区并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关中地区的广大农村仍然沿革着祖辈们流传下来的古老的生产方式,这一方面是因为在关中的大部分地区,农业作物的种植局限于各家各户小范围、小面积耕作的客观因素,另一方面,由于地理环境优裕,关中人历来安土重迁,这就为其保守、封闭的传统心理特征提供了滋长的平台,加之关中地区不容忽视的历史作用,助长着关中人盲目自信、满足现状的心理特征。

他龇着牙在坟前停了一会儿,却一拐脚顺着土崖的斜道走上了塬,看见了塬西北边的那一片苹果园。……塬上畅快,夏天义敞开怀晾着褂子上的汗渍,嘎啦啦的响声像打雷。(第258页)

“塬”也可写作“原”,是我国西北黄土高原地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地貌。这种地貌呈梯形台状,四周一般比较陡峭,且大多遍生杂草,但是顶上却极为平坦。关中地区的“塬”有大有小,大的上面即是一个小平原,可种庄稼、可住人家。而小的则面积不等,小孩子通常把它们当作游玩戏耍的场所。关中口语中有关“塬”的词语很多,如说某人是“塬上人”,意思是这些人家的屋舍建在塬上;“上塬”是登上塬顶的意思。还有“下塬”,“塬底下”等等。东汉张衡的《西京赋》中记载有:“高陵平原,据渭距泾。”(10)这里所描写的正是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北面的地形。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中的也有“白鹿原、新丰原”(11)等关于这种地貌的记录。实际上,被称为“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地区本身就是一个“大塬”,从东汉到如今,生活在这片塬地上的关中人在他们日常的口头称谓方面也沿袭着祖先的传统。

公安局来人把老汉老婆们架走了,也给了他处分。

我说:“四个人。两个老汉,一个婆娘,婆娘怀里抱了个娃。” (第25、196页)

现代汉语中的“老头儿”,关中地区叫作“老汉”,有两重含义。一是指老年男子,可自称也可称呼别人,俗语中有“我老汉”“你老汉”的说法,例文中的“老汉”就是此义。元杂剧《陈州粜米》中对“老头儿”这一词义即有记载:“自从俺仁君治世,老汉当权,经了这几番刷卷,备细的究出根源。”(12)这里的“老汉”乃是包文正的自称。二是指老年夫妻中的丈夫一方(中年夫妻也有这一称呼,但是使用频率较小),比如:“二婶说:‘要老汉有啥用!我有老汉和没个老汉有啥区别?”(第361页)对于“丈夫”一义,明书《金瓶梅》中也有相似的用法:“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13)现代汉语口语中的“老婆”泛指妻子,而关中话中“老婆”与“老汉”相对应,也有两个意思。一是指年长的女子,对称自称都可使用,上文两例中的“老婆”、“婆娘”都是这个意思。二指老妻(中年妻子叫“婆娘”,青年妻子叫“媳妇”)。在小说《秦腔》中,长途汽车司机雷庆因为妻子的缘故,被公司扣了车,回到家里以后,二伯夏天义斥责其说:“你瞧你平时把婆娘惯成啥啦!”(第322页)这里的“婆娘”就是妻子的意思。需要补充的是,关中人还把妻子称为“屋里人”。

“娃”在现代汉语里指的是小孩子,古代却有美女的意思,如《汉书·扬雄传》:“资女取娃之珍髦兮。”颜注:“女取、娃,皆美女也。”(14)这一词义至今仍活在关中方言词中,关中人通常把年轻漂亮的女子称作“嫽娃”,唯读音为“w"D(阴平调)”。在关中方言中,不但女子被称作“娃”,如“四婶说:‘翠翠这娃口里没个实话。”(第188页)男子也可如此称呼,不同的是,常说成“娃子、娃儿”,如说“现在男女平等,生娃子、生女子都是一样的”。《金瓶梅》中对这一用法也有记载:“西门庆道:‘只是一个小女,早晚出嫁,并无娃儿。”(15)上文“婆娘怀里抱了个娃”中的“娃”就没有具体的性别指称。在关中方言中,“娃”的使用频率高、范围广,可用于人,也可用于动物,如可把小猪称作“猪娃”。关中人称呼别人,尤其是长辈称呼小辈时喜欢在被称呼人名字后附一“娃”字,如贾平凹本名贾李平,村人常称其为“平娃”。小说《秦腔》中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如庆玉的前妻名叫“菊娃”,有秦腔戏曲名为《石榴娃烧火》,清风街有人名叫“李三娃、羊娃”等等。

文艺民俗学指出:民间源远流长、连绵不绝的民俗所展示的“生活相”,作为人类社会的一种独特的生活形态,也是文艺创作的一种源泉(16)。在文学创作中,贾平凹充分利用了悠久深厚的秦地民间文化资源,以其作品作为承载秦地民俗风情的载体,构建了一幅幅风俗画。在他构建的风俗画中,勤劳、质朴的秦地民众盘桓在故土之上,固守着祖先流传下来的生产生活模式缓慢地繁衍生息、代代相续。然而,从语言学及民俗学的角度来讲,这种生产生活方面的固步不前,却为方言词汇和地域民俗研究保留了一份活化石。

“在中国,衣不妨污浊,居室不妨简陋,道路不妨泥泞,而独在吃上分毫不能马虎。衣食住行的四事之中,食的程度远高于其余一切,很不调和。中国民族的文化,可以说是口的文化。”(17)夏丐尊在1930年所说的这段话,尤其是其对“口的文化”的论断,对于现在的中国人来说,仍然有适用之处。汪曾祺曾在一篇谈饮食与文学的文章里肯定高晓声的看法,即“吃东西也是文化”;同时,以“文化小说”为契机,汪曾祺写道:如果不在民族文化里“腌一腌、酱一酱”,小说是很难具备浓郁的民族色彩的(18)。陈平原在“漫说文化丛书”里指出:中国文人喜欢谈论吃,他们所关心的是“渗透在‘吃这一行为中的人情物理”,所欲探究的是“体现在‘食上的民族文化心理”(19)。李继凯以《丝路摇滚》里海风吃过秦地小吃后对南北饮食的比较为例,指出从饮食方面也能反映出地域文化的特点。(20)如同“食在中国”的赞誉一样,秦地的饮食文化同样十分发达,《人文中国》有记录:陕西人的吃,吃中有景、吃中有情、吃中有历史、吃中讨吉利(21)。俗语记载陕西有“十大怪”之说,其中有二分之一或近二分之一即与饮食有关(22)。由此,也可揭示出秦地普通民众对“食”文化的推崇。

秦地作家在创作时,多多少少都会涉及秦地饮食文化。陈忠实在中篇小说《梆子老太》里写到了葬礼上的“倒头饭”,那饭食是一种带有神秘味的仪式。王汶石在小说《井下》中开篇便着力叙写关中乡间吃晚饭——“喝汤”的情形。王宗元的短篇小说《惠嫂》通过惠嫂的介绍,牵出了“吃”与乡情之间的丝丝纠缠。文兰的长篇小说《丝路摇滚》更是不乏诸如“搅团”等关中饮食文化的展览。如贾平凹所说,在家乡风味的饮食中“地方风情、人情世俗更体察入微”(23),同样,对饮食文化的挖掘也是对普通人日常生活的认同,由此,亦可窥见地域文化内潜的生命力之一斑。关于饮食文化,贾平凹多有涉猎,除了其专论小吃的散文《陕西小吃小识录》之外,在小说创作中,也时常涉及对秦地饮食文化的记录描写,小说《秦腔》也不例外。

邱老师说:“这就是秦腔风格!咱秦人是吃辣子喝烧酒了才唱秦腔的,我打死都看不上南方的戏,软绵绵的没劲!为啥当年的秦国就灭了六国,你知道不?”夏风说:“不知道。”邱老师说:“秦人喝的是烧酒吃的是锅盔夹辣子,一是不冷二是耐饥,说走就走,兵贵神速,而南方的国家一扎下营了才洗菜呀,淘米呀,饭还没熟,秦国兵马已经杀到了。”

夏雨是第二天露明就去西街白家报喜,白雪娘立即烙了一张两指厚的锅盔,三尺花布,三斤红糖,二十斤鸡蛋赶了过来。(第86、395页)

“锅盔”是关中的一种烙饼,通常用麦面烙制而成,这种饼看起来像锅盖,皮薄如纸,馍膘厚味甘醇,切开如猪板油状,耐存放。俗语所说的陕西十大怪,“锅盔像锅盖”就是其一,说的是这种饼的厚度、大小如同木制的锅盖一样。随身带上这种饼,出外一时找不到吃的就可以用它来充饥。锅盔在关中是很普及的一种面食,它的制作工艺并不复杂。做锅盔时,面要和得硬一些,在制作过程中用擀面杖压揉,然后放在直径2尺以上的大锅中慢慢烤制而成。这样,烙成的锅盔外脆里酥,清香可口,久放不坏。俗语云:“乾州有三宝,锅盔、挂面、豆腐脑”(24),说得是关中锅盔要数乾州(今乾县)的最好。在乾县以外的地区,人们对锅盔进行了改良,其大小仍然如同锅盖一般,而厚度则不做限定,视个人喜好,可厚可薄,厚者仍有一寸见方,薄的则可以薄至仅存上下两张饼皮的厚度,吃时用刀切成方形或者三角形状。锅盔的吃法也比较随意,可以夹着菜一块吃,可以一口菜一口锅盔地吃,也可以什么都不配地吃,最常见的就是上例中提到的“锅盔夹辣子”式的吃法。关中人称之为“咥”“锅盔夹辣子”,有锅盔也就需要有辣子,在关中地区,辣子的吃法尤其不同于其他地区。四川人、湖南人能吃辣椒可说是名声在外,早已为世人所知。不同于四川人只是把辣椒当成调味品,在陕西“油泼辣子”却是一道正经八百的菜肴。在陕西的农村地区,家家户户门前檐下都挂满一串串火红的红辣椒。既可作为独具地域风情的装饰材料,又可承担食用的功效。在关中地区,辣子的最常见吃法就是“油泼辣子”。“油泼辣子”的具体做法极其简单,只需在一种特制的钵(关中人称jing w#7 er,其字不可考)里把晒干的红辣椒研磨成辣椒面,再用刚刚烧滚的热油泼开即可。“油泼辣子”看着红、闻着香、吃着辣,既能用来拌面条,又可以用馒头饼子夹着吃,陕西十大怪云:“油泼辣子一道菜”,指得就是辣椒的后一种吃法。拌面条时,辣子要汪,干拌时面条几乎已成红色;吃汤面时讲究汤上要有一层红,看不见汤下的面条,吃起来不但热而且烫嘴,冬天吃时尤其能够驱寒保暖。在《秦腔》中,只要有人拿着夏风在报上发表的文章来勒索夏天智,夏天智就会招呼那些人在家喝酒吃饭,吃饭时,所上的五碟菜中,就有一碟是“油泼辣子”。(25)

陕西关中盆地号称八百里秦川,因渭河横贯于其间,所以也称作渭河平原。关中地区地势平坦、土地肥沃,自古就是我国重要的粮棉产地。《史记·货殖列传》记载道:“关中之地,于天下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三;然量其富,什居其六。”(26)可见当时的关中就已经是全国物产极为富饶的地区。关中地区是粮棉产地,农村蔬菜短缺,农民们习惯粗茶淡饭,日常生活中只注重主食的制作,历来不注重副食。关中人的主食以面粉制品为主,锅盔即为面食中的一种。关中面食中最重要的是面条,花样品种繁多,最富地方特色。

演员们在夏天智家吃过了浆水面,大部分要连夜回县城,夏天智挽留没挽留住,就让夏雨去叫雷庆送人。

夏天智说:“是中星啊!咋没给中星沏茶?”四婶说:“我问他喝不喝浆水,他说不喝。”夏天智说:“中星是团长了,喝什么浆水!那茶呢,把茶沏上!” (第16、125页)

“浆水”,是一种调味的佐料,因其味酸故而可以代替醋。关中地区广大农村每年夏季几乎家家都要用蔬菜涹制一缸浆水,一方面可用来代替醋作为拌面条的佐料,另一方面也可以作为降暑的饮品来饮用。“浆水”又可写作“水浆”、“壶浆”,最早可见于先秦时期的《礼记》。《礼记·檀弓上》云:“曾子谓子思曰:‘伋!吾执亲之丧也,水浆不入于口者七日。”(27)始写作“浆水”,与饮食有关的用法最早见于隋唐时期的《敦煌变文集》。《敦煌变文集·目连缘起》有载:“慈母告目连:‘我为前生造业……今来此处,受罪难言。浆水不曾闻名,饭食何曾见面。”(28)元代关汉卿所著《窦娥冤》第三折,窦娥有唱词曰:“婆婆,此后遇着冬时年节,月一十五,有瀽不了的浆水饭,瀽半碗儿与我吃。”(29)毫无疑问,以上文献中的“水浆”或者“浆水”均与饮食有关,据此可以说,现今关中方言中的“浆水”是承续先秦时期而来的。遗憾的是,古文献中的“浆水”的制作方法,与现代关中方言中的“浆水”制法是否一致,已无从可考。

“浆水面”是用浆水作为佐料做成的一种面条,主要见于陕南地区,也是关中广大农村地区的家常便饭。这种面条原料简易,经济实惠,适合下层人的口味,贾平凹称它为“下里巴人饭”,并说“不吃者绝不吃,喜吃者死都要吃”(30)。可以说,在关中农村地区,“浆水”和“浆水面”这种“下里巴人饭”式的饮食在家家户户的饭桌上屡见不鲜。在小说《秦腔》中,清风街的老老少少都是把“浆水”作为降暑的饮品来饮用的。而夏天智在招待本家侄子——做了县秦腔剧团团长的夏中星时,却要把“浆水”换成“茶”,这一细节描写不但勾划出了夏天智对秦腔艺术的热爱,并且爱屋及乌,而且暗合了夏天智的一种性格特征——凡事讲究、喜拿派势,关中方言谓之“品麻”(31)。

“俊奇说:‘人以类分哩。贵人吃贵物,崽娃子泡饸饹。”(第69页)“饸饹”读音为“h?le”(河乐),关中人常读作“hu?luo”(活络),一种面条类食品,关中城乡普遍食用,也见于陕北各地。其制作方法是用饸饹床子(制作工具,底有漏孔)把和好的荞麦面、高梁面等轧成细长条,煮熟,捞出后用冷水过凉,沥干水分,拌入调料即可食用。也写作“合酪”、“河漏”。古代文献中对“饸饹”也有记载,元杂剧《堪头巾》第3折写道:“你若说实情呵,我可便买与你个合酪吃。”(32)王祯《农书》有载:北方多种荞麦,“磨而为面,摊作煎饼,配蒜而食,或作汤饼,谓之河漏,滑细如粉。”(33)《水浒传》中对此也有记载:“王婆道:‘他家卖拖蒸河漏子,热荡温和大辣酥。”(34)这里的“合酪”、“河漏”就是关中人日常饮食中的“饸饹”。在《秦腔》中,“饸饹”是伴随着“崽娃子”与“贵人吃贵物”对举出现的,俊奇用这种对举的俗语规劝引生打消念头,放弃对白雪的痴恋,这既切合了“饸饹”属于粗茶淡饭一类饮食的性质,又暗示了人物之间复杂的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同时,也隐含着对传统文化中门第观念的一种不满。

再如“我已经是一连四盘输给了丁霸槽,丁霸槽很得意,非让我请他吃酸汤面。”(第112页)“酸汤面”以关中乾县一带的最为有名,其特点是酸味醇美,辣味浓香。所用的面条是当地生产的白如阳雪、细如发丝的挂面,入锅一沸捞出,然后浇上酸汤既可食之。酸汤面又分红汤和绿汤两种,绿汤辅以青菜,红汤则辅以辣子油,红艳艳的辣子油要盖满碗沿,当地招待女婿有几句顺口溜:“丈母娘,心肠厚,油泼辣子吹不透。”(35)这里说得就是红汤。用酸汤面待客很有讲究,一要看汤酸不酸,二要看辣油厚不厚,三要看客人嘴唇红不红,否则就是主人怠慢客人,这种特有的饮食习俗外地人一般很难适应。

除了品种繁多的面条之外,关中地区还有一种以面粉做原料的独具特色的面食——“搅团”。《秦腔》中写道:“县长也就没再追究夏天义,在夏天义家吃了一顿包谷面搅团,坐车回去了。”(第49页)“搅团”是关中地区的一种面食,制作起来很简单,用面粉加水和成糊状,徐徐倒入开水锅中,一边用木勺或擀面杖从锅底不停地搅拌,一边用文火慢煮,待稠度近似浆糊状时既可。在关中农村地区这种面食比较普及。俗语云:“搅团要得好,七十二道搅,”指的是打搅团要多搅,而且比较费面。“搅团”的原料主要是玉米面,也可以用麦面来制作。贾平凹在其小说《鸡窝洼人家》里也涉及到了这种饮食,如“是饥了,夜里去放药的时候,他是吃了中午剩下的两碗搅团,尿泡尿就全完了。”在《鸡窝洼人家》所描写的那个年代,关中农村生活穷苦,对于普通人家来讲,很少能吃上白面,“搅团”便是一年四季中的主食了。这主要是因为“搅团”的原料比较常见,而且吃法多样。关中人一般是中午做好一锅“搅团”,拌上辣子醋水吃热的,或者漏成凉鱼儿吃。把吃不了剩下的盛在一些大盘子或者碟子里,放凉了,就会变成凉粉一样的片,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晚上凉拌着吃,或者煎汤吃。没有吃完的“搅团”第二天还可以继续吃。“搅团”的吃法之一——“凉鱼儿”,也是关中地区的一种特色饮食。这种饮食做起来同样不难。如上文所述,待“搅团”在锅里近似浆糊状时,取一种网孔状的漏勺,用瓢舀搅团倒入漏勺中,漏勺下接一盆凉水,搅团从漏孔漏下就会断为一节一节的短节,大小均匀,形状酷似蝌蚪,也像小鱼苗。吃时从凉水中捞出,用调料凉拌或者浇汤均可。入口滑润凉爽,等到想咬时已经顺喉而下。

贾平凹在《秦腔》中所涉及的关中饮食不胜枚举,不同于生产生活资料的逐步淡出,这些地方饮食固守着关中民众的餐桌,这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关中人安土重迁的习俗。秦地小说中所涉及的“吃”大都与吃的目的——吃饱息息相关,这里既有客观的地理因素,也是由于历史的缘故,虽然现今农村的经济条件有所改善,但人们长期形成的节俭风气在日常生活中仍占主导地位。秦地小说中多写秦人“吃”时的酣畅淋漓,然而,也不乏“吃”的窘迫之处。秦地作家路遥在《平凡的世界》中,将当代中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留下的饥饿记忆写得极为深切,联系路遥本人在日常生活中对饮食的极不讲究一起来考虑,则自然会联想到作家本人所经历过的曾经“经常忍饥挨饿”的岁月(36)。同样,贾平凹对那个时期也存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在回忆录里多次提到:家乡是“饿不死人的地方”,“但终年却吃不饱”,并详尽地描述了自己和弟弟吃炒熟的红薯蔓碾成的面,吃得闹肚子不止的情形。当女儿读了一本知青小说,问起当年知青的苦难时,贾平凹说过这样的话:“没有遇到饭店饿了一整天的饥和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饥本质上是不一样的。”(37)

在计划以此“为故乡树一块碑子”的长篇小说《秦腔》中,作家不但为以秦腔为精髓的秦地乡村精神文化传统树起了一面碑子,也为故乡的物质文化传统做了一笔详细的记录。同时以物质文化传统、尤其是饮食文化为一维度,彰显了渗透在饮食文化行为中的秦地的人情物理、民情风习,以及沉潜于其中的民族文化心理,而作家自身的文化传统取向也经由其作品中所构建的艺术世界而表露出来。

注释:

(1)(3)景尔强:《关中方言词语汇释》,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76页,第129页。

(2)(8)(35)杨景震主编:《中国民俗大系·陕西民俗》,甘肃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7页,第33页,第121页。

(4)(南朝·宋)范晔撰:《后汉书·酷吏列传》,见(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卷77),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494页。

(5)韩鲁华:《精神的映像——贾平凹的文学创作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27页。

(6)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庐山远公话》,《敦煌变文集》(卷2),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92页。

(7) (清)曹雪芹 高鹗:《红楼梦》(第94回),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681页。

(9) (明)徐光启著:《农政全书·农器》,《农政全书》,陈焕良 罗文华校注,岳麓书社,2002年版,第330页。

(10)(汉)张衡:《西京赋》,见张在义等译注《张衡文选译》,巴蜀书社,1990年版,第132页。

(11)(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渭水》,见陈桥驿校证《水经注校证》,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89、95页。

(12) 《陈州粜米》第3折,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3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624页。

(13)(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63回,见蔡国梁选编《金瓶梅评注》,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512页。

(14)(汉)班固撰 (唐)颜师古注:《汉书扬雄传》,《汉书》(卷87上),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321页。

(15)(明)兰陵笑笑生:《金瓶梅》第4回,见蔡国梁选编《金瓶梅评注》,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82页。

(16) 陈勤建:《文艺民俗学导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220-221页。

(17)夏丐尊:《谈吃》,《夏丐尊文集?平屋之辑》,浙江人民出版社,1983版,第112页。

(18)汪曾祺:《吃食和文学》,见《五味:汪曾祺谈吃散文32篇》,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年版,第28、31页。

(19) 陈平原:《闲情乐事·导读》(“漫说文化丛书”),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20)李继凯:《秦地小说与三秦文化》,湖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271页。

(21)辛向阳等:《人文中国》,中国社会出版社,1996年版,第1011-1017页。

(22) “陕西十大怪”也有人称作“关中十大怪”,通常的说法是:锅盔像锅盖,面条像裤带,泡馍大碗卖,油泼辣子一道菜,碗盆难分开,房子半边盖,帕帕头上戴,姑娘不对外,有凳子不坐蹲起来,秦腔不唱吼起来。(前五怪与吃有关,第五怪是强调秦地人吃饭用的碗大,饭菜常搅在一块吃。)详见张建忠主编《陕西民俗采风》(关中册),西安地图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

(23)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见《贾平凹散文大系》(第1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375页。

(24)景尔强:《关中方言词语汇释》,陕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8页。

(25)(31)贾平凹:《秦腔》,作家出版社,2005年版,第6页,第328页。

(26)(汉)司马迁:《史记·货殖列传》,见《史记》(卷129),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3262页。

(27)《礼记·檀弓上》,见(清)孙希旦撰《礼记集解》,沈啸寰 王星贤点校,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89页。

(28)王重民等编:《敦煌变文集·目连缘起》,《敦煌变文集》(卷6),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705页。

(29)(元)关汉卿:《窦娥冤》第3折,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0页。

(30)贾平凹:《陕西小吃小识录》,见《贾平凹散文大系》(第1卷),漓江出版社,1993年版,第377页。

(32)(元)孙仲章:《堪头巾》第3折,见王季思主编《全元戏曲》(第2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542页。

(33)王祯:《农书》(卷7),中华书局,1991年版,第61页。

(34) (明)施耐庵 罗贯中:《水浒传》(第24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306页。

(36)邢小利:《从夏天到秋天——路遥最后的岁月》,见李建军 邢小利编选《路遥评论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65-185页。

(37)贾平凹:《我是农民——在乡下的五年记忆》,吉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3、38、50页。

(作者单位: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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