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词语中”自足自适

2009-10-12 04:28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玄武

彭 程

凸凹总是能够给人惊讶。即便像我这样和他交往已达十几年,自以为比较熟悉他了,也常常搞不清,他的下一次出手会是什么。

他有着井喷般旺盛的创造力,从小说到散文,从长篇到中短篇,诸多文学样式,皆是他的操练对象。他笔头快,一篇两千字左右的散文、随笔,一个晚上就能写成。作为文友,他的数量不菲而质量也堪称值得称道的作品,对我这样视写作为畏途的人来讲,有时是一个激励和鞭策,但更多的时候却会带来一种浓重的气馁感。走上写作之路十五年来,他发表作品的总量大概超过了五百万字,出书有二十种之多。这个数字出自一个担任繁忙行政职务的业余写作者,足以让人咋舌。

与凸凹的交往,开始于上世纪90年代初。是1990年或1991年。当时我在编报纸的文艺作品副刊,有一天读到一份落款为北京房山区政协的散文来稿,写的是京西的乡野生活。文章名字如今已经记不清了,但字里行间那种真实的生活细节,那种清新鲜活的乡野气息,那种率真恣肆的口吻,深深吸引了我。因此虽然我所编的副刊向来以刊发名家作品传统,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予以刊发了。

从此开始了书信的来往。但见面要更晚一些,大概一两年后吧,在一次文友聚会的场合。他粗壮健硕,大声谈笑,抽烟饮酒,十分豪爽,活力充沛,印证了从文字中得到的印象。

凸凹出身农家,在大山深处度过童年少年时光。听他谈当年亲历的山野生活,如猎狐狸、捕野猪等,颇有传奇色彩,引人入胜。他毕业于一所农业技术学校,先当了几年农技员,后来调往区政协工作,后来升任执掌一方的乡长,再到出任区文联主席。因为工作关系,交往比以往多了,电话经常打,一年中差不多还会有个一两次会面。曾经应他邀请到过房山,住在拒马河畔十渡的农家庭院,在夏夜的流萤和疏雨中,作开怀的畅谈,更多的是趁他进城时,几个文友聚餐一次。他的有意的带点儿脏字的戏谑,他的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他在处理具体事务时的游刃有余,让我等书生气十足的人自愧弗如,调侃其“出污泥而略有染”,但一致认为他“大节不亏”——对文学的虔敬、忠诚和执着,以及体现在作品中的对正义美德的赞颂和对生命的悲悯。

这么多年来,他的作品天女散花一样,发在各种报刊杂志上。这一切,当然不是轻易得来的。天道酬勤。据他自述,只要有可能,他就回避种种应酬,把自己封闭在狭小的书屋内,沉浸在阅读和写作中,每天经常弄到筋疲力尽才休息。健壮的体魄,流淌在血脉中的山民的坚韧、吃苦耐劳,和一种可以用使命感、担当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的对于文学的抱负,使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坚持了下来,写出并发表了大量的作品,荣获了众多的奖项。当然,文学本身所具有的魅力,也让他有深深的沉醉,看似枯燥乏味的营造中,自有大美。那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享受,甘之若饴。

我想重申一个老生常谈:要想深入了解一位作家,最好的方式就是读他的作品。在现实生活中,一个人要生存,就需要遵守有关的游戏规则,有时难免会有种种的应酬、佯装、敷衍、言不由衷。作家也难以脱俗。但是,只要他足够真诚,就会将他的真实心性,他的生命价值,寄寓在作品中,作品是他的心灵的镜子。凸凹当得起这点。在作品中,他的本真的自我,他的所感所思,他的喜忧爱憎,袒露无余。

但这样说,似乎都有些嫌轻了。写作不但是他表露自己的方式,更是他的生命意义之所系连,是他证明自己存在的最为可靠的途径。在一篇文章中,他曾经这样表达——“但是从来没有后悔过,因为‘活在词语中,业已成为一种生活方式,有不可剥夺的自足自适,能时刻感到自我。”

在最新出版的长篇小说《玄武》(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1月出版)后记里,作者谈到:“艰难困苦,终玉汝玉成;百感交集,掩面而泣”。凭我对他的了解,这丝毫没有夸张。凸凹是用生命作为献祭,为了他的文学。在三年的时间内,他是用一丝丝一缕缕的心血,浇洒在文字的地垅田亩之间,成就了这部作品。

因为彼此间十分熟悉,说话便少了顾忌。对他的众多作品,我有些很喜欢,有些则不怎么喜欢,都说给他。得到赞赏他孩子般开心,受到攻击他也不以为杵,嘿嘿一笑,不再言声,作出虚怀若谷的样子。

但这部《玄武》,的确带给我一种久违了的喜悦。通读完这部五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我感觉,我有十足的把握这样说了——这部书不仅超越了他以往的数部长篇,达到了他的一个新的高度,也给当代中国农村题材的创作,贡献了一个值得深入研读、阐发的重要文本。

这部小说,以中国传统文化二十八星宿中北七宿的总称“玄武”为名。就字面的释义,“玄武”指代的是一种混沌、苍茫、难以简单概括和命名的状态。当这个名字被作为一个村庄的名字时,对读者而言便是预设了某种幽深诡谲的阅读期待。随着情节的展开,这点得到了充分的印证。

小说以玄武村庄作为平台,描绘了当今农村的生活,并穿插展现了近半个世纪中的社会变迁,展开了人与人、人与土地的关系的思索。你能够感受到作家对土地的深切的爱,感受到生息劳作其上的人们的悲苦和欢欣,感受到这一片土地所背负的历史的、传统文化的重负。美与丑,希望与幻灭,德性与邪恶,生活中所具有的各种元素,相互交融、纠缠、混杂,呈现出一种真实的、赤裸裸的原生状态。

这是一个恢弘复杂的主题,有着巨大的难度。但凸凹志在必得。这种自信并非不知深浅的虚妄,而是来源于他长久而充分的准备。凸凹的经历中,有着小说中县委书记翁大宝式的人生轨迹。在基层长期工作,他熟悉基层政权的运作情况,熟知普通百姓的疾苦和期盼,切身感知大地深处的创伤和疼痛。按照作家自己的说法,他要剖析这种“土地上的坚守和堕落”。马克思说过,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一部成功的小说作品,总是会提炼和概括这种“总和”。这部作品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多达数十个,其中不乏性格完整生动的形象:对乡土怀着一腔厚爱、真诚地希望造福桑梓的县委书记,黑社会老大式的村长及其打手,善良懦弱的老退伍军人,辗转于灵与肉的剧烈冲突间的外地打工青年……权力成为小说叙事的中心话语。当它被掌握在心术不正的人手中时,便会被滥用,会制造出许多的伤痛,使苦难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续和缠绕,如同一个难以摆脱的梦魇。

他以出色的洞察力,烛照了人性的幽暗沟壑,展示了生活对人的赠予和剥夺。他遵循生活自身的逻辑,超越了简单的价值评判,从而使得这部作品也具有了某种丰富、厚重和驳杂的品格,而这些,也正是我们在许多名著中经常见到的元素。

想从中挑出一些细节上的疏漏,一些表达上的芜杂冗赘,倒也并非什么难事。但这些并不能消减这部小说内在的力量。它带给人强烈触动,既有颇强的观赏性,同时还有一条路径,将阅读者的注意力引向思考。在错综纠缠的故事情节背后,有对于世道人心的描摹,有对于中国文化的幽暗之处的烛照和探究。

凭我对作者的理解,我想说的是:凸凹在通过这部作品,向许多令他心仪的名著杰作致敬。

凸凹长期生活在基层。虽然是隶属于京都之地,但仍然是基层,其内在的精神气质,是属于乡土的。对于作家,乡土具有两重性。它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学题材的资源库,一种反映世界的方式,既可以成全一个写作者,但也可能成为他的障碍,使他忽略了或者无法望见远处的田地。

凸凹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他不甘心于仅仅作为一个乡土的描绘者,哪怕这种描绘是逼真生动的。他有着远为宏大的抱负。他虽然生存于这片土地,却希望通过对这片土地上的生活的描写,抵达人性的广阔的疆域,抵达生活的核心本质。

为了实现这点,他为自己树立了标高。他清楚,贫瘠的土地上难以生长茂盛的庄稼,要获得写作的成功,首先需要向大师、向名著汲取营养,学习他们的感知、认识和表达的方式。他的胃口大得惊人。中外古今,小说散文诗歌理论,他都有着广泛的涉猎和深入的研读,并随时写成读书随笔。我曾经在自己任编辑的的一份读书类杂志上,为他开了一年的专栏,每月一篇,谈阅读一本书的收获,反响颇好。看看他谈到的这些作家的名字,就知道他的阅读范围了:彭斯、博尔赫斯、杜拉斯、夏多布里昂、梭罗、纪德……

其中一篇,《土地的<圣经>》,写的是他读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人树》的感想。我也很喜欢这部作品,因此看到稿子,情不自禁地同他电话交流了大半个小时。记得正是那次,他激情洋溢地谈到他也要为自己生存的土地写一部史诗,想来最迟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立下了宏愿。就这部《玄武》而言,无论是作品的气魄,宏大的结构,还是精细入微的细节描写,也让我看到了那部杰作潜移默化的影响的痕迹。

而且,为了夯实自己的知识基础,扩展自己的视野,他的阅读范围并非仅仅局限于文学。我记得许多年前,顾准的书《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甫经问世,就产生了强烈反响。作者作为那个集体歇斯底里时代的一个卓尔不群的清醒思想者,在哲学、历史、经济、政治等极为广泛的领域提出了许多发人深思、启迪良知的问题和论点,探究了中国历史和现实中许多深重苦难的深层原因,揭示了精神热狂、反面乌托邦的危害。他在当地的书店里买不到此书,专门打来电话,希望我能帮其代购一本。有了这样的追求,他的不少作品便体现了一种思想性的特质,尤其是新作《玄武》,表现更为突出。

勤奋,好学,多思,这些因素成为他不断进步的驱策力。但我认为,还有一点尤其难能可贵——他有着十分清醒的自审意识。多年前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慢慢呻吟》,让人眼前一亮,感觉中仿佛一股山野的风拂面而来。评论家孙郁称道从里面听到了乡间谣曲般的节奏和旋律,有一种天籁般的纯净。但接下来的几部,反响并不尽如人意,甚至有友人言辞激烈地反对他这样写。凸凹曾一度陷入迷茫中,从好几次的电话交谈中,我都能感受到他的沮丧。但自醒精神挽救了他,帮助他跨越了障碍。他对自己有过不留情的剖白,表示一定要革除浮躁之气,淡化功利心,沉潜下来,认真打磨,一定要写出自己满意、也让大家满意的作品。

于是,在数年的沉潜后,他捧出了这部《玄武》,显示了自己的实力和值得进一步期待的潜力。这一次,他的生命也得到了妥贴的安放。

凸凹正处于他的创作的盛年。按照他所学的农业技术专业的说法,当前正是他的“盛果期”。后面的路还长,祝愿他有更为不俗的表现,能够达到他为自己设立的高度。这个高度,他始终在心中调整和更新。文学已经、而且还将进一步使他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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