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之道及其他（四章）

朱　鸿

朋友之道

朋友伤起人来,常常是在关节处,要害处,它所遗留的症状往往是沮丧的,悲愤的,隐痛式的,扩散性的,难以治愈的,有的还是致命的。

尽管如斯,我仍相信朋友的重要,常说:“朋友是天下的空气,是宇宙之流,是人赖以呼吸的”。财富不足以表达朋友的宝贵,因为贫穷并不会使人死,但失去空气人却会窒息。人可以丧父丧母为孤,无兄无弟为独,然而不能不交朋友。人可以一度丧妻,甚至一生缺妻,然而不能一日没有朋友。

也许喜欢孤独的人不在乎朋友,不过究竟谁愿意孤独呢?周作人说:“人是合群的动物,他最怕的是孤独。”亚里斯多德说:“喜欢孤独的人不是野兽便是神灵。”我像爱美色一样爱朋友,从昨到今,一直都在寻找朋友。我的朋友很多。我珍惜朋友之谊,唯恐得罪朋友。

中国人的朋友之好,确实源远谛深。诗曰:“嘤嘤其鸣,求其友声。”孔子告诫弟子:“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一旦钟子期仙逝,伯牙便不再弹琴,是因为失其知音,操之无味。高山流水,显然已经是朋友的原型。

司马迁为豪杰,深情厚意,世上稀罕。做太史令,见朋友挚峻德才兼备,心冰骨玉,便敦请其出山建业立功。凭良心为李陵辩护,竟惹怒汉武帝,受到宫刑,自以为身残处秽,遭诟辱先,一腔忧愁幽思,只能向朋友任安泪控血诉。与挚峻书,透露了他对朋友的热忱与慷慨。报任安书,相当于一份遗嘱,尽显他对朋友之信任。然而司马迁下狱之际,竟无一朋友探视挽救。司马迁够朋友,朋友有负于司马迁了。

嵇康与吕巽吕安兄弟十分相亲,欢乐不哀。不料吕巽奸污了弟媳,酿成家丑。嵇康为朋友计,一再压抑,才平息了吕安起诉其兄之愤。然而吕巽害怕祸伏,竟诬告其弟虐母,使吕安锒铛入狱。嵇康见吕巽如斯卑鄙,毅然提出绝交。其仗义之举,风流千古。

骚客相轻,出于秉性,然而杜甫敬爱李白,柳宗元体谅刘禹锡老母在堂而请求朝廷外放他远,外放刘禹锡近,韩愈又为柳宗元不平则鸣,怨其才不用于世,策不行于时,青史流芳。

苏轼与章惇尝游陕西山水,情感相亲,应该是朋友吧。苏轼多才,也多舛,在五十八岁时不得不彻底退出洛阳,贬谪岭南。苏轼怀旷达之心,即使落难惠州,也能把悲惨的日子整合为愉快的日子。章惇执政,见苏轼依然颇为舒服,腹生恼怒,遂搜罗其罪,竟使苏轼飘摇海南。乘人之危者,天命必罚,欺人太甚者,死有余辜。

知己难得,此乃鲁迅之叹。其名盛位尊,文雄三代,可惜疑云常布,横眉易耸,从而朋友合寡。

舒芜为了自保,居然交出胡风的私件,以拉开他与胡风的距离,其结果无非是舒芜节折,胡风罪加。这是舒芜与胡风之难,也反映了社会的残酷与恐怖,也是中国文化的一种悲哀。

章士钊,李达,周世钊,都是湖南人,毛泽东一直对其称兄道弟。他们可以自豪,然而以毛为朋友,交流起来是否有敬畏甚至惊悸呢?没有精神的平等,就没有饱满的交情!

什么是朋友呢?朋友的内涵和外延到底如何?朋友之道恍兮惚兮,使我迷茫。

荷马把他对朋友的理解,隐含在故事之中。阿喀琉斯受到阿伽门农的侮辱以后,退出了特洛伊战场,然而他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牺牲疆场,尸体不保。阿喀琉斯与帕特洛克罗斯互相倾慕,情感深厚。当是之际,阿喀琉斯义不容辞,重新武装,击败了赫克托尔,并夺回帕特洛克罗斯的尸体。荷马显然推崇阿喀琉斯的品行,为了给朋友报仇,死不足以畏惧。

犹大是耶稣的门徒,也是耶稣的朋友,但他却为牟其小利出卖耶稣。犹大以亲嘴向祭司长暴露谁是耶稣,耶稣说:“朋友,你来要作的事,就作吧。”耶稣没有斥责朋友,然而朋友终于后悔,自缢而死!

亚里斯多德认为,一个法官重朋友甚于重正义才是优秀的法官。他又说:“啊,我的朋友,没有一个是朋友。”伟大的智者,你无非是在喟叹朋友难得吧!

凯厄斯·布洛修斯是比略·格拉库斯的朋友,他对朋友的态度臻于经典。罗马执政官在判决比略·格拉库斯以后问他:“你能为朋友做什么事?”他说:“一切。”又问:“要是他命令你火烧神殿呢?”他说:“比略·格拉库斯没有这样的命令。”又问:“如果他下达这样的命令呢?”他说:“我就服从。”

西塞罗对朋友之谊有高迈之见。他认为朋友的交情是出于爱,合乎天性,是人类的头等大事。他甚至指出,没有朋友,活着是乏味的。他发现神所赐予人类的最好与最重要的东西一是智慧,二是朋友之谊。他把朋友置于亲戚之上,说:“朋友超过亲戚,因为亲戚可以是没有感情的,但朋友之间却不能缺少感情。亲戚没有感情仍是亲戚,然而朋友没有感情了就不算朋友了。”

欧达米达斯把朋友为自己效劳当作他给朋友的恩惠。他穷,不过他的朋友阿雷特斯和卡利赛努斯很富裕,遂在自己逝世之前留下这样一个遗嘱:他把母亲赡养和送终的责任赠阿雷特斯,把女儿出嫁的责任赠卡利赛努斯,万一有谁逝世,那么便请活着的一位接替其责任。两个朋友欣然同意,不幸的是在他逝世几天以后卡利赛努斯也逝世了,于是阿雷特斯就接替了卡利赛努斯的责任,并按既定遗嘱办。

蒙田也有对朋友的专著,不过其论之源在西塞罗,是对西塞罗观点的发挥和补充。当然,蒙田对朋友的交情是有自己的体会的。他的朋友拉博埃西是一个官员,也是一个诗人,对蒙田影响颇深。朋友临终之时,把其藏书和文稿留给了蒙田,以后蒙田为朋友又出版了书。蒙田认为,父子关系,兄弟关系,情侣关系,婚姻关系,统统为轻,唯朋友为重。

培根发现,药有的可以通肝,有的可以通肺,有的可以通脑,然而只有朋友可以通心。人的愤懑抑郁之气,向朋友宣泄一番便会舒服。斯论高妙,遗憾培根有背叛朋友之嫌。有一阶段他与艾塞克斯伯爵互为朋友,伯爵待他热情,慷慨,真诚,带他参加种种交游,并一再为他向女王求职,不遂之后,伯爵便赠他田产二千英镑,以使他宽慰,生活得体。然而伯爵不幸获罪之时,培根竟有两次积极陪审,进而起草伯爵之罪状。尽管这些皆奉女王之命所为,以后他也有所解释,不过他的行为多少是缺乏道义的。

马克思有志研究资本,并给无产阶级图谋生路,不过研究资本是没有报酬的,他生活有虞,尤其是流亡伦敦期间,不得不以面包和土豆充饥。恩格斯也有理论思维的天才和兴趣,然而他选择了商务活动,以让马克思潜心研究。他给了马克思大量的钱,甚至马克思一家的花费比他一家的花费还高。恩格斯的人格有夏日之朗,冬霜之洁,可惜得力于恩格斯作出牺牲而形成的马克思主义,竟让种种冒充马克思信徒的人悍然修正了,亵渎了。

梵高有一幅自画像,展示他残耳之后的相貌。这个可怜的画家显得清寒和孤独。高更是他难以割舍的朋友,然而种种原因导致彼此龌龊,争执,怨恨。一直有人分析是高更的决裂导致梵高暴怒,遂自己割下了自己的右耳,并将其送给了一个妓女。不过德国汉斯·考夫曼和丽塔·维尔德甘斯的研究证明,可能是高更用剑砍下了梵高的右耳。高更不愿意获罪,梵高也不想让高更受到惩罚,便编造了自伤的故事。梵高临终留言给高更:“你是安静的,我也会保持安静。”为了使朋友得到保护,善良的梵高一直守口如瓶。

特里普是在五角大楼工作的一位女士,她向莱温斯基保证忠于朋友,甚至可以向上帝起誓。莱温斯基便向她透露了自己与克林顿的私情,而且以为她能够分担忧愁,给予安慰,是困难之际的朋友。不料特里普向官方报告了他们的私情,于是发生在白宫的桃色新闻就飘荡于整个世界了。这使二十四岁的姑娘莱温斯基手足无措,克林顿也十分难堪,并身倾深渊。面纱破了,美国人顿感迷茫和尴尬。不得已,克林顿总统作了道歉,自谓他的判断出现了问题,并称这件事是他及其妻女与上帝之间的事,从而轻轻地把莱温斯基推走了。他暗指莱温斯基背叛了他,这当然让莱温斯基委屈之极。实际上进入这个故事之中的所有人都在背叛,不过特里普属于惊险链条的第一环节。特里普是一个使人恶心的女士!

什么是朋友?朋友的内涵和外延究竟是什么?朋友之道玄妙精深,使我迷茫。

小时候我就需要朋友。故乡的田永华和田柏林,是我初中岁月极为亲爱的朋友,村巷,小麦地,夏夜的场里,冬日小屋的炕头,无不留下我与他们的足迹,青春的秘密。没有他们,少年的灵魂会多么凝滞和寂寞。命运不济,永华早逝,所留三女仍在乡下!现在我仍需要朋友。我始终以敏感之思捕捉天下才俊与高士,然而鱼难得,熊掌难得,朋友更难得,莫逆于心并不以时变的朋友最难得。然而凡是陪伴过我生命的朋友,凡是影响过我兴趣和意识的朋友,不管他停留原野还是驰骋都市,不管他游宦海于京还是浮商海于沪,不管他消失在1989年还是逾越了1989年,我皆念兹在兹。

我反复想到高选国,大学的一个朋友,希望成为诗人而终于未竟。他聪颖,腼腆,略有自卑,一向不敢在深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大眼睛,黑皮肤,扬着脖子走路的样子完全暴露了毛泽东时代留下的禁欲之痛。他敢于向我暴露其成见,甚至隐私也敢倾吐。他曾经说:“数学系的何小荷太丰满了,我恨不得摸一摸她的胸,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有一个夏天,灿烂的阳光之中,他扶着自行车头见街上粉黛如云,白臂婉挥,丰腿漫步,竟忽然说:“我希望来一阵大风,拔地而起,把美女的裙子都吹上去,再来一阵风,垂天而下,把她们的内裤全脱下来。”想起高选国荒诞的神情我便会笑,常常独自一个人就笑了。朋友之益种种皆有,支持你的事业,构筑你的同盟,克服你的困难,或为你治丧并抚你六尺之子,然而能够把思想在道德底线一带的彷徨进行交流,也是一益。朋友之间,讨论解放人类固然不易,不过有节有趣地讨论一些忌讳问题也不易。有一个可以探索人性的朋友,无异于在黑暗的屋子里装上了一扇透气入光之窗。毕业二十五年一直不见选国了,不知道他的精神可否安宁?

关于朋友,我还曾经寻找女士做朋友。对暗中所选的女士,我不存丝毫邪念,纯粹是朋友之交游,无非是聊天,喝茶,吃饭,偶尔的活动和事务。然而彼此的目光难免有闪烁颤动飘游穿梭之情愫,某些只有对异性才产生的幻觉,想象,期待,矜持,保留,防范,总使这种交游间隔,杂糅,石不石,绵不绵,盐不盐,蜜不蜜,铁不起来,更钢不起来。它也常常表现为阶段性,缺乏持久性。一旦不能烧得发红熔融,它便会慢慢温下去,流于礼节,并慢慢冷却。若不以事务维系,那么其交游就会像打开盖子的白酒一样袅袅冒气,失去精华。有时候我会想:也许男女之间是难以成为真正的朋友的,他们的关系,最自然最习惯最美丽的,就是两性的关系。一些表面的工作关系,挖掘下去将发现仍有出于异性的欣赏和喜欢连接着。

朋友彼此的失望,不满,冷淡,分手,甚至翻脸为仇,显然谁都会伤感和苦恼。缘其波,探其源,沿其根,讨其叶,当发现问题在对朋友的选择简单草率。观其朋友,多从同乡而来,同学而结,同行而得,似乎顺理成章,足以亲之。实际上这并不够,也不妥,存有误区,因为祸心和妒意恰恰容易产生在同乡之中,同学之间,同行之域。申包胥是伍子胥的同乡,申包胥抗之,李斯是韩非的同学,李斯害之,李醯是扁鹊的同行,李醯杀之。以我的经验,选择朋友必须慎重并严格。接纳一个人做朋友的时候,如果自己像辨玉识货一样认真,那么是对的,然而究竟谁能如此认真地选择朋友呢?也许多是一来一往,遂为朋友。

我以为选择朋友,要注意价值观的相近,善良度的相当,趣味性的相投。价值观的悖逆是朋友的大忌,善良度的落差是朋友的远患,趣味性的歧异是朋友的隐障。君子慎始,所以初交朋友,一定要细察价值观,其不同注定要决裂,一定要细察善良度,非善良之徒根本就不会产生朋友之谊,其疑似朋友,卒为结党,一定要细察趣味性,因为雅俗高下之分,当有美中不足之感,或生怅然耿耿之叹。

朋友之间,必须有一些沉默约定,从而神会躬行。要彼此规劝,不要听之任之。发现朋友的想法和德行有问题,应该谏诤,使其改正。不愿意指出朋友缺点的朋友,不是真正的朋友。要彼此隐恶,不要揭发其短。也可以为朋友扬善,然而作为朋友,其关键是不能暴露朋友之羞,传播朋友之耻,相反,要掩饰朋友之瑕疵。隐朋友之恶,就是隐自己之恶,扬朋友之善,就是扬自己之善。要彼此包涵,不要对朋友的不当或过失反应激烈。也许就因为面对的是朋友,他才放诞,随便,从而冒犯。难得有朋友的攻击,何妨忍痛而纳呢!要彼此吃亏,不要有意无意地占朋友的便宜。要彼此推崇,不要对朋友拆台。如果朋友的名隆,功高,或是得到擢升,自己做不到为其高兴,表示祝贺,那么起码应该强按酸楚恼愤从心而起,并防从口而出。拆台伤朋友,更损自己。

交情殆尽,朋友当散,怎么办?书曰:“古之君子,交绝不出恶声;忠臣之去国,不洁其名。”前贤的方法很是高明,我看就继承这个传统吧!

凡是以利益而结交的朋友,卒将以利益离析,因为这种关系究其本质并非朋友。其交游充满了吃吃喝喝,拉拉扯扯,热热闹闹,轰轰烈烈,形为朋友,不过终于只是利益的共同体或共谋者。利益是损害朋友关系的。朋友之间一旦夹杂利益,其交情之亮度和净度便要减弱。今之为官落马者,身败者,誉扫者,多有所谓的朋友元素。

天命在望,能约二三子,坐于窗下或花园,书香送雅,风悠携爽,当此之间,有一口无一口的品茗,有一声无一声地说话,海阔天空,世广人深,我真是有福了!

厢寺川

朋友石斜岩是一个画家,志远艺高,一向好探幽,恶媚俗,属于卓尔之士。

三年之前的春天,他驾车独行黄土高原,以获绝妙风景。时在傍晚,沿着一条曲径,慢慢走上一道坡顶,忽见万顷森林,绿深绿浅,尽染夕晖,自问这里怎么会有森林,以为发生了幻觉。安魂而望,树有槐,榆,棠梨,松,柏,柞,白桦,也生灌木野草。鸟鸣长短,香流酽淡,夕阳在树梢上闪烁着金黄与橘红的彩波。何谓仙境,他以为这就是所谓的仙境。

激动不已,左右徘徊,便不顾身危,攀藤下坡,渐进沟壑。深入几百米,发现有小路在森林蜿蜒,隐约通前。腐叶覆盖,枯蒿芜杂,然而已经聊以落脚。翻过一道梁,小路绕孤崖而去。荫尽风爽,天空霞漫,有川朗然横卧森林之中。方圆二里,地平势旷,中间一树耸立,其冠华严,其杆壮大,白花黑枝,穆然透出神气。他十分惊诧,仿佛一个原始意象悠然成型,创作的冲动强烈之极。

这时候,蓦然有两只黑犬出现,嗅而不吠,威而不狂,遂估量此川有人。投目顾盼,竟见窑洞向阳,门口站立年轻三女,惊诧而察。群鸡啄虫,独猫扑蝶,芳草萋萋,间有自食其力之桶与箕。他猜测她们是佛道信徒,修行于此川,便释然作拜,微笑致意。知道他是画家,偶迷森林,三女释疑且放心,随之坦然相告,她们都是哲学博士,并非信徒。社会发展,已经完全由经济推动,从而不管是技术发明还是制度创建,无不损害生命,滋扰性灵。城市昼夜在吵,无孔不污。所谓人类文明,几乎是在摧残人类。基于如斯认识,她们主动逃亡,隐居此川,以使身心自然,宁静为福。其诚邀画家,可以在此川体验,然而谨嘱,不要传播她们的行为方式,以防轻薄之徒误解或炒作。

天慢慢趋昏,三女便引其踏上小路,指出如何转崖,如何翻梁,如何渐出沟壑。按其所示,他回到坡顶。森林似海,一片幽邃。昂然欣喜,驾车而去,自信将有大作问世。

他在宾馆查阅了地图,了解到此川为厢寺川,在洛河一带。洛川,黄龙,富平,其三县相交,森林便在相交界域,是黄土高原南缘所遗存的唯一原始森林。

遗憾他以后再往三往寻找,终于不得,遂对我喟叹而言:“我难道是新版武陵人吗?女博士隐居之地难道也是新版桃花源吗?”

世人对女博士的看法一向是暧昧的,知识有余,智慧不足,姿态酸,婚姻难。曾经还有一个故事称,河南农民拐卖了几个女博士为妻。不过我以为隐居厢寺川的三女,显然表现了一种对人类文明的反思。母性之中蕴藏着神性,所以我倾向相信有三女在厢寺川。

今年春天,受官方委托,我率几个作家在洛川考察,满山遍野,到处都是苹果。固然花白叶绿,不过总是苹果,审美难免疲劳,遂向洛川当局提出可否往原始森林去一游,同意。在一个丘陵上,我看到了仿佛朋友石斜岩所描绘的无边无际的森林,便问洛川当局:“可以下去吗?”说:“可以呀!”又问:“有人在森林里住吗?”说:“没有。”一种窃喜由衷而生,我想,也许我将宣布自己的发现。

我沿着一条漫道信步而去,树越老,谷越静。森林深处,枯木芽翠,落英色妖,有鹰在暗中拍翅嘶鸣。气氛让人紧张,不过我还是想再走一走。猝闻狗吼,其声极汹,遂悄然绕行登上一个孤崖之巅。调头而望,竟见狗守关口,其头晃鼻闪,急速侦探。在窑洞附近的一棵树下,似乎有一个汉子在捡柴,其断喝:“吼什么吼?回来!”

女博士显然不在这里。也许森林太寂寞,太荒僻了,也许石斜岩所遇确为幻觉,也许此方不是女博士隐居的厢寺川。我不知道。

忠与信

黄永年先生尝为他在巴黎遇到的一件事情久久懊悔。有一年他在巴黎街头作画,一位法国女士看他辛苦,便为他倒了一杯饮料,微笑而去。尽管以礼,他表示了感谢,不过他想了想并未喝之,是出于一贯的提防心理。然而多年以后,他终于觉得自己当年的戒备行为是辜负了法国女士的善意。他的提防和戒备也许有其依据,因为他见不诚在中国见得多了。

实际上忠和信是人类社会的道德基础。所谓忠,简言之即是尽己心而无欺,所谓信,简言之即是对人所言而不疑。社会的进步,显然是建立于忠和信的默契之上的。允许我想象一下:在原始社会,一个部落的成员向其首领报告,他发现一群猛兽在行动。他的报告一定是真实的,无欺的,首领对他的报告也一定是不疑的,从而才号召大家采取防卫措施,或转稳地方。如果部落的成员经常有诈,首领也总是困惑难断,那么社会可能依然处于原始状态。今天已经是全球化时代了,在此环境之中,显然有必要以忠和信的道德作为其润滑。遗憾的是,汉语词典收有成语尔虞我诈,欺上瞒下,它们所表达的意思,似乎多少投射着社会生活的影子,遂有黄永年先生不受饮料之举吧!

中国没有对神的信仰,容易执著此岸而罔顾彼岸,争名夺利起来,往往不择手段。不过中国有风化的传统,以道德调节行为方式,尤其重视忠和信的传播。孔子曰:“主忠信。”又曰:“言忠信,行笃敬,虽蛮貊之邦,行矣。言不忠信,行不笃敬,虽州里,行乎哉?”而且孔子之四教即:文,行,忠,信。丘有弟子三千,身通百艺者七十有二,草上之风,必然大化,并将继续化之。

对忠和信的实践,做到极致的是华阴杨震。其夜拒贿金的理论,不仅仅是你知我知,而且是天知地知。这已经有彼岸的意思了,基于斯,敢不忠且信乎?

左公柳

左宗棠生逢清政府晚期,难免要干一些大事。我在长武县旅行,当地人指着公路两旁的柳树说:“这是左公柳,过去左宗棠种下的。”

柳树粗有一乍,再粗有一鞋的,完全不是皇帝时代的植物。当地人也知道柳树属于新栽,之所以夸张为左宗棠种下的,是由于他们有一些含混的感情及其潜藏在感情之下的价值取向,只有如斯表达,才符合其意。我猜他们是在为柳树的历史文化而骄傲,或是在肯定左宗棠,也许还认为左宗棠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不驳当地人,也不问他们为什么对左公柳这样推崇和自豪,何况左公柳枝条婆娑,绿荫如水,在丘陵起伏的高原荡漾着诗之美。

左宗棠以镇压太平军脱颖而出,并渐为清政府所器重,初任闽浙总督,将办船政局,后任陕甘总督。其到西北来,主要是进攻捻军和回民军。他还作为钦差大臣,讨伐阿古柏,收复乌鲁木齐与和田,如是壮举阻遏了俄国和英国对新疆的侵略。

左宗棠是复杂的,在于他是清政府的忠臣,是为清政府服务的,基于此,捻军和回民军威胁清政府的统治,他必须杀,俄国和英国觊觎清政府的领土,他也必须杀。站在清政府的立场,他功莫大焉,站在国家利益的立场,他收复新疆,绝对是有功的,然而站在人文主义的立场,也许他还有一点罪吧,因为他对捻军和回民军纵兵残杀,甚至滥杀。

可惜中国人一向得忘且忘,不反思,没有怀疑精神,也缺乏清晰的是非观念,社会号召什么,便顺从什么,尤其普遍认为,只要靠拢民族主义总无大过,从而难以透彻地分析左宗棠。显然,指出左宗棠有罪,罪在何处,是要引来侧目睨视的,但混沌地赞颂一下左公柳却会迎得微笑。在中国,做一个民族主义者比做一个人文主义者或人权主义者要安全得多,荣耀得多,也会富裕得多。然而宽容独立思考,自由言论,无疑会发生智慧,并显示社会的文明程度。

左宗棠种下柳树,是在西北所干的一件小事,不过也是一件雅事。他从湘江之滨过来,见西北赤地如剥,尘埃弥空,遂动广插柳树之念。柳树是从陕西省长武县开始种下的,一直植之平凉,兰州,武威,张掖,嘉峪关,哈密。柳树可以阻挡流沙,巩固路基,也能使人乘凉,并限制其马乱跑乱啃。工程浩大,他自己植,以鼓励军队植,也命令地方官员植。当年所种下的柳树,现在只有在嘉峪关有几棵,哈密有几棵,但左公柳却生存并传承,这真是左宗棠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