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民间的后裔

2009-10-12 04:28
文学界·原创版 2009年7期
关键词:山民饥饿乡土

祝 勇

你的母亲是樱桃

我的母亲是血泪

——海 子

凸凹是一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名字。关于这两个字,史湘云曾有一段解释:“这‘凸‘凹二字,历来用的人最少,如今直用作轩馆之名,更觉新鲜,不落窠臼。可知这两处一上一下,一明一暗,一高一矮,一山一水,竟是特因玩月而设此处。”她指的是大观园里的两处景致,一曰“凸碧”,一曰“凹晶”。湘云还对陆放翁“古砚微凹聚墨多”一句颇为赞赏。黛玉进一步引证,如江淹《春苔赋》“悲凹险兮,唯流水而驰鹜”;东方朔《神异经》“其湖无凹凸,平满无高下”;以及张彦远《历代名画记》中南朝画家张僧繇所绘凹凸花,远望如凹凸,近看却平。难怪黛玉说:“(凸凹两字)古人中用者太多……只是今人不知,误作俗字用了。”

凸凹在决定自己笔名的时候,未必会有这样雅致的用意。在凸凹看来,“凸凹”两个象形字包含着对道路或者命运的隐喻。它们像图画一样,直观、质朴和互补,简直是对道路暨命运的图示。

首先,凸凹可以被视为对他家乡的描述。他出生于京西的山中,四周被大山包围。自生命之始,凸凹的视线大都被山所占据。大山成为他生命无法回避的第一个事实。对于土著而言,山是他们最高的神,用饱绽肌肉的巨大躯体向他们炫耀力量。大山决定了他们的命运,封锁了他们投奔远方的道路,因而,山美丽雄壮,同时也无比残酷。作为一介山民的凸凹,对山的情感是复杂的,因为山既养育了他(们),也对他(们)进行虐待。他们既对它满怀感激和敬意,内心又充满了复仇的意愿。这是一介山民自出生那一天起就要面对的两难处境。

实际上,这也是文明的处境。如果说山区是农业文明的象征,那么城市就是工业文明的代言人。农耕生活是人类文明的奠定者,而在现代社会,以城市为中心的文化霸权又对农业文明进行否定和打击,它唆使艺术家们介入到对农业文明的倒戈中去,而对光怪陆离的现代文明顶礼膜拜。

这种两难处境,成为凸凹创作的一个出发点。无论是他的散文,还是小说,都同时充满了对山的鞭挞和感恩。山规定了他们的命运,控制着他们的身体,使他们蹒跚于凸凹不平的山路。山对山民的最大惩罚就是饥饿。在凸凹的早期散文中,不乏对饥饿的描述。父亲说:“饿着肚子,能安生地吸几口灶膛的热气,也好受得很呢!”(《度荒回忆》)风趣中蕴含着对饥饿的控诉。类似的描写在他的小说中反复出现,比如在长篇小说《慢慢呻吟》中,就有饥饿的村民哄抢种子粮,把捍卫种子的村长翁息元的三根肋骨打断的震撼性描写。作为一个山民的儿子,饥饿是凸凹面对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身体困境。我在《反阅读》一书中写道:“身体苦难的传统形式是:饥饿与疼痛。二者相比,饥饿显得更加重要,因为它对一个人的生命存在具有某种决定权。”饥饿不仅有可能剥夺人的生命,使人们随时处于生命停止的威胁之中,它本身还是一种残酷的身体刑罚,它可以使人长期反复处于一种身体挫折中。“饥饿规定了人类的界限,它使人类的一切活动,首先要围绕自己的胃部进行。可以说,胃是人类身体上自配的刑具,它将对人类进行定期惩罚。饥饿具有无法控制、无法克服的特征。人类对性的欲望可以通过自慰等方式予以解决,但人的身体上没有任何器官可以协助胃部解决饥饿的问题,所以,胃总是显得孤立无援,更何况,胃担负着比性器官更加重要的使命——维持生命。在基本生存无法保障的情况下,性的繁衍几乎是奢望。”

这种身体困境是由身体的弱点造成的,它与生俱来,难以克服,大山正是利用了这一弱点。饥饿奠定了凸凹与山地的最初关系。应当说,这是一种不平等关系。这种不平等关系,几乎成为他生命和创作的母题。当然,这种控诉不是以激烈的方式进行的,原因是:大山所带来的痛苦是一种长期的钝痛,而不是短暂的锐痛。这种痛苦是沉闷、持久和几乎没有解除希望的,也就是说,这种痛苦不是偶然性的,而是命运性的。就像李敬泽在评论毕飞宇时说过的那样:“那是属于中国乡村的身体,劳作不得喘息,天和地的纪律驱策着它,历史也如同天地一样驱策着它,它的向往和行动伴随彻骨的疼痛。”(李敬泽:《想象一部名为〈平原〉的书》,原载《新京报》,2005年10月14日)持久的痛苦给人带来某种耐受力,人们的生命,均以承认这种痛苦为前提,反抗,更多的是一种心理姿态,它实际上是没有方向,也难有具体举措的,是鲁迅所描述的“无物之阵”,不可能对某些具体事物的反抗那样明确和激烈。

我注意到凸凹的散文中颇多对山村食物的描写,诸如《杏的故事》、《老核桃》、《童年粥事》、《难忘瓜豆》、《青玉米、焦玉米》等,对野菜的各种吃法更是精通:

马齿觅、车前子、山韭、大蓟、黄芹、榆叶、香椿和木榄芽等是野菜中的上品,味道好,吃之不以为苦。现在吃山野菜是城市的一种时髦,差不多都是吃这些菜。

这些菜很快便被吃光了,于是又把嘴巴伸向本来不能吃的东西。人说臭椿叶子不能吃,味道奇臭,令人窒息。但那年头也吃了。我清楚地记住了臭椿叶的吃法:

把叶子在开水锅里煮上一个时辰,将支楞的叶片煮“伏吃”了,即:叶软如泥,叶卷如须。捞出来放在铁桶里,拎到山溪旁,用清水一过一过地浸滤。滤出的水由浑黑到无色,要用很久的时间。滤菜的母亲,嘴唇变得紫了。

后来,那叶被浸得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放什么调料就是什么味道。一般均放炸辣椒,辣味强烈,能吃得顺当。其实吃的已不是臭椿叶,而是一般概念上的纤维。

那时候,很盼着雨季到来,可收一些芜青、地萝卜和泛白菜等伏菜。自己种出的菜,当然比野菜好吃得多。是垭里人的细粮。(《度荒回忆》)

显然,这段描述与眼下电视里给主妇们传授的烹饪秘笈有所不同,它不是小康生活的点缀,而是透露了山民对于饥饿的本能恐惧,它从反面证明了饥饿的力量。这一点从另一位民间作家莫言的作品中同样可以得到验证——莫言的许多作品,诸如《透明的红萝卜》、《红高粱》、《酒国》、《食草家族》、《天堂蒜苔之歌》等,单从名字上,就与食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这反衬了饥饿势力的强大,以及它对作家写作的煽动。

饥饿是山对山民进行身体控制的一个杀手锏,它把山民们固定在土地上,进行着艰苦的劳役,目的便是摆脱饥饿的控制,它使抗争本身成为一种劳役、一种屈服。人们像西绪弗斯一样,陷入周而复始、永无休止的劳作之中。食物只是生命的一项基本条件,而对于山民,则几乎成为他们全部的人生目标。摆脱饥饿,成为山民们生活的全部意义。而他们的努力,随时可能被冷酷的大山瓦解。也就是说,他们的生命是脆弱的,生存意义是虚无的。凸凹用他的笔,注视着那些在命里注定的逼仄中苦斗、梦想和受难的人。

出走与背叛,这是自现代主义以来文学的基本主题之一。凸凹在学生时代就产生了鲜明的背叛倾向:“于是,我便拼命地读书。母亲便偷偷地落泪:柴棚里已没几根柴草,猪栏里也积水汪汪……;砍柴垫圈等均是孩童们的课业,却被我无情地荒芜……终于考中了,去走一条宽阔的道路。出垭里,垭里极欢腾,鞭炮欲将垭壁崩破。村长牵来迎亲用的花桥,差四条大汉抬我。我极不屑:‘莫费事,我自己走。祖父便对父亲说:‘小心点儿,这小子准是个叛逆!”(《老叔》)而城市(及其所代表的工业文明),几乎是出民们出走的惟一方向。凸凹那部讲述山民苦难史的长篇小说《慢慢呻吟》,便以翁大元考出山村作为结局。从散文《老叔》的这段描述我们得知,小说中的翁大元,就是以作者自己为原型的。

与此同时,凸凹承认:“从垭里走出来的,仅两个人:一个是老叔;另一个,便是我。”(同上)这等于承认,对于大多数山民而言,他们的命运是无从改变的。大山遮蔽了世界的通路。它有时给山民们犒赏是为了对他们施加更深的奴役。我们可以认为,山民们的努力是徒劳无益的。但是,也可以说,山民们的生存意义恰在于这种看似无望的努力之中,这一点与西绪弗斯异曲同工。大山企图通过摧垮山民的身体来摧垮他们的精神世界,这反而给了山民们重新塑造身体的机会。正是在这种辛苦的劳役中,山民们拥有了健壮的体魄、强烈的欲望和畅快的歌哭。于是,这种奴役非但不是对生命的剥夺,反而成了对生命的赐予,山民们在大山这种近乎残酷的帮助下抵达了人类忍耐力的极限,并且在对身体苦难的抵抗与超越中,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感和酣畅淋漓感。

如果站在一个更大的视角上,我们便会发现,大山与山民构筑的是一种和谐的关系,一种对立的统一,一种共生共长的关系。山民们用自己的隐忍和坚强,化解了他们与大山之间的矛盾。在山民们看来,大山不仅赋予他们生命,而且使他们强健;既是他们的生门,又是他们的脐带。所以,凸凹的长篇小说《慢慢呻吟》,起初的名字就叫《生门》。他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说:“产道,也叫产门,又叫生门,是生命出生的路径。每个人都要出生一次,所以,人人都有一个生门。生门,在这里便是一个扩展了的意思:系指人们生存的路径,生活的路径,追求自由和幸福的路径。”(《寻找生的路径》)那些重复、刻板、单调、乏味的山峦,在凸凹的婉转长吟中,转变成埋伏着万物的、神秘狂野的浩瀚风景。

于是,山民与大山达成了某种谅解,由拒斥痛苦,到将痛苦转化为生命的一部分,甚至当成生命的一种养分。对此,凸凹的态度是:“人一生下来就要承受苦难;人的一生,几乎就是痛苦的一生。人寻求自由与幸福的路径,是由一个一个的苦难连接起来的;这一重痛苦,未等你叫出声来,新的苦难又不请自到,你来不及喊出疼痛。……默默地承受痛苦,既是一种无奈,也是一种生命的高贵与自尊。”(《寻找生的路径》)

这并非因为中国农民具有某种自虐性格,而是因为长久而深重的苦难反而使他们获得了自由与超越。通常的情况是,小的苦难常常令人无法自拔,而大的苦难反而使人获得解脱。与其在痛苦中绝望中挣扎,不如在快乐中幸福地微笑。这种民间精神与宗教精神有着相通之处,即:把痛苦和磨难幻化成期待再生的“炼狱”。这表明了中国农民的英雄主义理想和“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这种气质,不仅渗透进凸凹的文字,而且深入他的骨血。

来看小说《慢慢呻吟》中的一段描写:

此时的翁上元,正贪婪地啃食着一只咸萝卜。他朝刘淑芳呲一呲牙,他其实是朝刘淑芳笑了一笑,但昏黄的灯晕下,牙齿的白光,酷如兽之呲牙。刘淑芳心里咯噔一下。定睛一看,翁上元的腰背瘦了许多,但仍显得精壮有力;他的皮肤很白,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泽。小腹间一片黑黑的体毛,森森然直刺眼目;他的男根软沓沓地垂着,虽疲惫却也硕大有分量。看着刘淑芳注视的眼光,他并不去遮掩,只是专注地啮啃那只咸萝卜。吭哧,吭哧,他咬噬着刘淑芳的心——

“在日子面前,有这么精壮玩艺儿的汉子,怎竟也这么无能为力呢?”刘淑芳很困惑,心里生出一股悲哀。

萝卜啃完了,翁上元咕嘟咕嘟地喝下一大瓢凉水,长出了一口气,他惬意极了。

翁上元上了炕,捏了刘淑芳奶子一把:

“咱干一次。”他说。

“还有那闲心?”

“闲着也是闲着。”

“还干得动?”

“干得动!”

(凸凹:《慢慢呻吟》,第38页,新疆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这是这部小说中一个普通的段落,描述的是山里人在饥荒年代的日常生活,但却不失回肠荡气的效果。这并非因为这段并不长的叙述同时涉及了食与性的主题,而是因为它让人领悟到来自中国民间自由、个性和生命的风骨。尼采曾说:“肯定生命,哪怕是在最异样最艰难的问题上;生命意志在其最高类型的牺牲中,为自身的不可穷竭而欢欣鼓舞——我称这为酒神精神,我把这看作通往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不是为了通过猛烈的宣泄而从一种危险的激情中净化自己(亚里士多德如此误解);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为了成为生命之永恒喜悦本身——这种喜悦在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的喜悦。”(尼采:《悲剧的诞生》,第345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版)尼采对生命价值的肯定与凸凹笔下山民的生命姿态虽有不同,但也不无相似。山民们用他们的“生命精神”照亮阴暗的生活,“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而是寻找着生命的意义。他们的生命姿态既是对自我的肯定,也是对痛苦的权威身份发出质疑乃至挑战。这是更深刻的复仇——用微笑来面对淫威,用宽容来回答残暴,用琐碎的日常生活来肢解巨大的苦难。翁上元尽管“腰背瘦了许多”,但仍然表达着与命运对峙的决心,在这里,性爱,成为对精神和体力的双重肯定。实际上,这段叙述的时间背景和空间背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传达了中国农民的内在气质。

凸凹的作品也因此不再在与大山的对抗或曰感恩的二律背反中徘徊,而是与痛苦共生共长。痛苦也因此在他的内心中拥有了合法地位。本文将凸凹的小说与散文相互参照,是因为它们缘自相同的精神体系。二者相比,小说更加系统,而散文更加丰富——凸凹的散文实际上已经成为乡土民间精神资源的信息库,担负着类似水库“蓄水”的功能。他小说中的许多素材都可以从散文中找到原型,比如《慢慢呻吟》中的南明阳,与散文《南先生》之间的对称关系,清晰可见。但散文是一个更大浩大的存在。它杂芜、广阔而嘹亮,他把山地扩展为更广大的乡土社会,囊括了更多的命运悲喜。凸凹有一篇名为《残人》的散文,文中描述的文婆、云伯,都是命运沼泽中的个性人物。他在小引中说:“垭里同样有残人。垭里的残人很少哭泣。他们明白,人横竖得自己活,自己的日子不会有别人替过,犯不上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残人》)这些散文赋予苦难一种审美价值。人们的激情、意志、耐力和智慧全部就是与苦难战斗,从苦难的囚禁中出逃。

凸凹的散文——特别在早期,处处标明了他的山里人身份,比如《中国媒婆》、《蛊医》、《铜杆烟袋》、《两碗酒话》、《渔猎的故事》、《干草与香椿》等。这些散文已经奠定了凸凹创作的基本色调——表面上平静、质朴、粗俗、温婉,实际上火热炽烈、刚健丰饶,有着超常的吞吐力和消化力,像他笔下的翁上元,一瓢凉水也能为他的肌体注入能量。这使他的文字具有了不同寻常的涵括力的穿透力。

当代的中国散文已经不屑于,或者无力表达乡土社会的生命状态。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乡土社会居于最底层的位置。对于作家个体而言,从事何种主题的写作是他个人自由,但就文学整体而言,乡村的缺位将会使整个文学大厦成为一幢危楼。由于城市业已成为文学乃至整个时代文化的中心,乡村沦为边缘,所以,在以商品消费为主导的城市文明中,乡村已经变得日益廉价。城市文明强化了文学作品的消费性,而忽略了它的代言性——实际上,除了作为消费品以外,文学还应以一种文化精神代言者的身份存在。乡村没有失去它的文化代言者,那些丰富的民间说唱,就是它的代言者;而文学正在失去乡村,失去血液奔流伤痕累累声势浩大的生命现场。

所幸,一批严肃作家仍然附着在土地上,打量这里的风吹草动,体验人性的伟大和软弱,他们是:莫言、铁凝、刘恒、李锐、张承志、贾平凹、刘震云、刘庆邦、格非、李洱、迟子建、张锐锋、吕新、钟晶晶、红柯、刘亮程、谢宗玉……无疑,他们都是具有“文学抱负”的写作者。凸凹就掩藏在这一队伍中,不露声色,不事张扬,在苍白的纸页上创造他喧哗躁动的文学世界。

凸凹曾经陪我深入他故乡的山村,我们相约写一篇关于土炕的同题散文。我从民俗观察者的视角叙述我眼中的土炕,而凸凹则把土炕视为自己生命的摇篮:“母亲说,虽然我是她的头生子,却没感到疼痛:因为土炕被烧热了,那奔窜的热力因身下绵绵土均匀而持久的传播,让她感到了彻骨的温暖,她把自己全部展开了;同时,绵绵土也把恣肆而出的血无声地吸收了,没让她看到骇人的血光。”(《胎记》)作为生命的催生者甚至催萌者,土炕规定了人的宿命——他必须接受土炕强加给他的规定性成长:“家人三代同着一条土炕,夜晚的棉被下,大人的睡相也是赤裸的。原因很简单:一是土炕之热容不得半丝衣缕;二是‘穷长虱子,富长疥,穷人的棉裤只有一条,经冬而穿,衣服的皱褶里就住满了一粒一粒异常饱满的虱子。它们是不请自来的房客。于是,农人的父母是很容易给自己的子女上人体课的。而土炕上的温暖,使年轻的父母几乎夜夜缠绵,即使是十二分地周到,也终有消息外泄的时候。……十二岁的我就也有无眠之夜了。躺在滚烫的土炕上,血液里竟游走着一种蠢蠢的欲望。”(同上)于是,土炕不仅是大地的延伸物,也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参与身体内部的血液循环,使身体成为生命的主语。梅洛·庞蒂说:“世界的问题,可以从身体开始。”至少这一点在凸凹身上得以应验。作为身体与大地的中介物,它化解了身体与大地的对立,使身体牢牢地附着在土地上,也使土地进入身体。在此,对于大山所规定的命运,已经无从进行道德评价(就像胎记一样,可以依据审美标准进行评价,却无法依据道德标准进行评价),因为所谓幸福与痛苦(比如土炕所承载的幸福与痛苦),是粘结在一起,无法剥离的。我们无法对这些情感进行分类处理。幸福里面蕴含着痛苦,而痛苦本身也意味着幸福。

这使凸凹的文学义无反顾、死心塌地地投靠他的乡土社会。我想用“大地道德”来赞美他——凸凹本人对“大地道德”有清晰的阐述:“‘大地道德在他们那里,已非生态学意义,对土地的热爱与尊重,已作了伦理学的延伸——尊重生命、崇尚和平、完善道德、节制自奉、忠于精神、勤劳向善等等,已成为一种生活原则。写作对他们来说,不是生命的派生物,而是生命本身。人格与艺术的一致性要求,使他们回到了生命的原点——人性与爱。”(《〈彭斯诗选〉:感性的“大地道德”》)在我看来,“大地道德”是一种比社会道德更加高尚的道德,与中国的“天道”有相近之处。在中国当代文学的处境下,这种道德尤为可贵。但是,凸凹与提倡“大地道德”的梭罗及其中国继承人苇岸有所不同,后者更多是把乡村当作抵抗物欲横流的工业社会的有力武器,而在凸凹那里,乡村并不贮藏枪支弹药,城市也不是标靶。乡村始终是乡村本身,它更像一个庞大的躯体,五脏俱全,有他自己的生命节律。它既宽阔、绚烂又狭窄、残忍,既生机勃发又藏污纳垢,既败坏我们又成就我们,既有伤痛又有抚摸,既混乱又有序。它不是陪衬,不在与城市文明的比照中存在,也无须为某些人兼任乌托邦或者世外桃源的职能,而是一个完全依靠自身的新陈代谢而吐故纳新、生生不息的世界。

尽管乡土是一个相对稳定自足的世界,但是,绝对封闭的乡土是不存在的。民族战争、阶级斗争、全球化浪潮,都或多或少地对乡土民间进行过干预。对于文化形态,陈思和先生曾经提出过国家权力意识形态、知识分子的新文学传统和民间文化形态的“三分原则”。那么,在我们阅读凸凹散文时,我们不能不注意到他的另一个身份——知识分子。中国有一类知识分子是由乡土培养起来的,鲁迅、沈从文、萧红、废名等皆如此,他们兼具了知识分子和乡土民间的双重身份,在文化形态的“三国演义”中,他们身兼二职,左顾右盼。他们在由农民成长为知识分子以后,继续关注乡土社会,只不过他们把乡土视为观察中国历史和现实的切入点,乡土于是成为知识分子精神版图的一部分。作为中国民间的后裔,凸凹观察乡土的眼光,既有别于本土父老乡亲,也有别于书斋知识分子。他写下大量有关文学名著的阅读笔记,实际是在用另一种方式考查土地与人的关系。在对于乡土的价值判断上,他试图超越山民的原生态而达到理性的高度。

乡土大地,不仅在很长时间内是文学关注的主题,甚至是中国历史的主题。中国的政治斗争,在很大程度上是围绕土地展开。中共最终取胜国民党,军事胜利只是表象,而根本问题,在于中共通过土改运动,解决了人与土地的关系问题,使它的事业与民众紧紧联系在一起。中国的改革开放,也是从改变人与土地的关系开始的。从这个意义上讲,乡土是牵动历史与现实的一根敏感神经。乡土与生命的直接关系,使它始终处于历史的舞台追光中。正是由于乡土无可比拟的重要性,知识分子一直试图把它纳入自己的话语地盘,对它进行改造和利用,从梁漱溟到冥阳初,五四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始终没有放弃借用乡土大地来构筑他们的精神乌托邦,搞笑的是,“文化大革命”中,知识分子反而被置于被乡土改造的位置上,“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为他们的必修功课。凸凹的写作,试图从古老的农业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格局中超脱出来,从对乡村社会的颂歌或声讨的二元思维模式中超脱出来,从人类究竟应该从乡村逃往城市、还是从城市返回乡村的方向论争中超脱出来,而从更深的层次上思考人与土地的关系问题。沈从文说:“这世界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山地作基础,用坚硬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供奉的是‘人性。”(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见《沈从文全集》,第九卷,第二页,北岳文艺出版社,二○○二年版)以游历者、猎奇者或者改造者的态度对待乡土,是对乡土大地的不尊重;而被乡土大地所困囿,也终将沦为土地的奴隶。实际上,人与大地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着相互改造,只是这种改造不是以这种强制和激烈的方式进行的。凸凹通过对帕特里克·怀特《人树》的评说表达了他对人与土地关系的最终看法:“一般垦荒小说,容易写成人与自然的征服与被征服关系,而怀特却着眼于人在垦荒时与土地建立起来的亲和关系和根性关系:人仅开发着土地,也开发着自己——人的情感、思想无不因土地的开发而生发,人能感受到土地的脉搏,人其实就是土地的神经。”(《〈人树〉:土地的圣经》)

天者,夜昼;地者,枯荣;人者,灭生。我看见一个人在大地上奔走。风声在耳,他百感交集。

二○○六年四月二日至四日于病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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