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上芦芽山

宗光华

过了大半辈子军旅生活,回想起来我把全部青春洒在了宁武。宁武可称得上我的第二故乡。

当一夜间旅游热成为21世纪中国人的新时尚时,伙伴们也终于耐不住了。在去年的7月,正值盛夏酷暑,我的伙伴们非让我和他们去一趟芦芽山不可,为的是让我这个老宁武给当个导游。于是我们选了一个像人们心境一般明朗的天气,一行30多人乘豪华大巴车直奔芦芽山。

车过宁武分水岭村,景象焕然一新,群山矗立,青翠欲滴,岚气缭绕的那个环境,山路蜿蜒,群峰争辉,车速匆匆的那种氛围,一下子把我拉回到30年前初识芦芽山的记忆之中:

1971年冬,是个我们这辈人铭心刻骨的年头。文化大革命还在掀着一浪一浪的高潮,可市场是萧条的,人们的生活单调、饥馑。这时,该县革命委员会正筹备年初三级干部会议。时任革命委员会的第一把手是我的老政委赫文益同志。支左嘛,县武装部的政委成了当然的一把手。那么隆重的会议,会务组有件最最头疼的事,就是与会人员见不到一点荤腥。肉,在当时相当紧缺。老政委也为此事心里压了块重石。好在那时芦芽山还未列入国家自然保护区之列,那里水草丰盈,森林茂密,山鸡野兔,山狍野猪,山果野菜多的是,豺狼虎豹也时有出没。就是缺乏好猎手。我当时二十出头,刚步出省军区教导大队,枪法无可挑剔,且体壮如牛,胆大如虎。老政委想到了我,想到了打猎,想到了与会人员能吃上肉食。于是,我有了第一次拜识芦芽山的机会。

为了让我顺利完成任务,老政委很关照地把他的坐骑(212小车)让给了我,还对我深情无限地嘱咐了许多。从老政委祥和的面容,期待的眼神里,我觉察到了任务的艰巨,责任的重大。

第二天,近晌午时分,车子开到了芦芽山脚下的达茅庵村。一座高峻的苍山映入我的眼帘。但见那千丈雄峰拔地而起,升起一片铁色苍茫,那形似芦芽的山尖直插苍穹,其险峻巍峨之势令我惊叹不已。“天恐关山未足险,更叫山外出奇峰。”再看那芦芽山身旁的群山,也都座座直立,互在比高,无不峥嵘。眼前是一幅群山争峻图:山与山相连,峰与峰并立,山峰与天公比高,天附着山,山咬着天,山与天浑然一体,好一派雄关风景!

难道说,这就是芦芽山?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说,这曾是父辈们求神祈雨的圣地?我不相信自己的神智。在我神思飞翔的那一刻,司机老吕一句话把我的思绪打断了:“宗参谋,我要返回去了,三天后再来接你。”我目送老吕的车子直至从视线中消失。

午饭过后,艳阳高照。难以抑制的冲动,迫使我上山。两个民兵随我向芦芽山深处挺进。那年冬天雪特别的少,除半山腰披了些许银装之外,山顶山脚全无雪的影子。山间小路的四周枯草根根直立,林子深处只有青松翠柏郁郁葱葱,其余灌木都裸露着身子,枯黄零星的树叶经风一吹,便离开了母枝,飘飘忽忽,像黄蝴蝶一样从空中飞舞着掉下荒沟。

天空格外地晴朗,视线极好。我想,今天定有收获。不由地我的步子加快了,两个民兵被远远地丢在了后头。那时的我,走起路来如刮风一般,训练有素嘛!不知不觉间,十几里羊肠小道已被我抛在了脑后。森林里空空旷旷,万籁俱寂,偶尔微风吹来,林涛发出一阵沉闷的低吼。哟,我已步入了原始森林!

隐蔽,小歇,等待。举目四看,周围只有一片袒露着胸脯的荒坡,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蓦然,一只苍鹰正向那里飞去。凭风盘旋,翅膀几乎不动,仅仅是稍微侧一下身子,便在空中划着极妙的弧线,自由、自在。又如一块墨玉镶定在碧空里,羽翼上闪着些微阳光,自信、自主。“做一只苍鹰真好!”我心里涌起一股刻骨的羡慕。苍鹰仍在盘旋,开始下滑。我偷偷地乐了,心想苍鹰低飞的地方,会有动物潜伏。果然不出所料,眨眼间,只见那骄健的身影开始收拢着双翅,闪电一般射向荒坡,我的目光也紧跟了下去。随着“喂”的一声惊乍,足有十几只狍羊被苍鹰撵了出来,它们东逃西窜,四下里没命地奔跑。“哎哟”,我激动的心怦怦直跳,硬是闭住了气,快捷地端起了枪,倒不知该打哪一个了。精确瞄准要误大事,只有快速射击了。砰!砰!砰!……10发子弹在几秒钟内全部倾泻在了那座荒坡。很快,又压满了弹仓,紧接着,又是一阵砰砰叭叭的枪声,好似一场战斗。片刻间空旷的山野恢复了如初的宁静,而我还在那里等待着第二批猎物的出现。“宗参谋,你的枪法真神了,我们从没见过这么个打法,简直是在打仗。”不知什么时候,两个民兵已蹲在了我的身后。“走,我们看看去。”很快,我们就到了那个荒坡,共有5只狍羊倒在了那里。他俩欣喜若狂,又蹦又跳的,当然,我更激动。我们扛着猎物,隐没在斜阳深处。

在接下来的两天里,我们历尽艰辛,不知疲倦地穿行于森林之间,攀登于山岭之上,继续着对猎物的搜索追寻。突然想起了那只苍鹰,如果它能再助一臂之力,我们该是多么地轻松,可是它再也没有出现。然而,那难见的一幕,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际。

在距芦芽山几百米处的一座高岗上,我们歇了下来。无意间发现芦芽山静静的,沉着而亲切,温和而伟岸。我和她相互注视着,一种同情和关爱湿润了我的心扉,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微醉,我看到她灿烂地笑了,笑的是那么地甜美。哦,芦芽山,好一个大自然的宠儿,冒险者的情人!我正兴致酣然间,一个民兵轻轻地碰了我一下,并指了指山下的荒坡。哇!是一群狍羊,大约有十五六只,它们神情专注地啃着荒草,有时扬起长长的脖子,两耳直棱着,一前一后地摆动,像在听辨动静,是多么地警惕;有时挪挪位置,不慌不忙地走上几步,白绒绒的小尾巴一摇一晃的,是多么地悠闲,我竟然看得呆了,好像忘情地在欣赏一幅荒草图。“打呀!”就这轻轻一句话,它们全部昂起了头,开始躁动,有的已作出了奔跑的姿态,是多么地机敏。“再不打就来不及啦!”又是一声催促。我终于下定了最后决心,右手食指扣动了板机,砰!砰!撂倒了2个,又是砰!砰!砰!3个倒在了林畔,终于,他们搞清了来自危险的方向,朝着就近的森林窜去。我们也不顾一切地向山下冲去,在林畔有一只长着枝丫般犄角的雄狍,正鬼头探脑地在窥察,待它刚要掉头逃跑的时候,随着一声枪响,它已倒在了林间。我们把打倒的6只狍羊捡到了一起,又是一阵激动,欣喜,狂欢。三天捕获了11只狍羊。这是芦芽山赠给我的礼物。她博大的胸怀养育了芸芸众生,但给予人类的最多,我感叹不已。芦芽山,慷慨富庶的山!

1980年,正是我年轻有为、风华正茂的时候,那年我将近30岁。时任宁武县人武部军事科长。上级为了加强该县战备团的领导力量,任命我为参谋长,负责全团的作战训练。

一天,部长姜尚武同志(战备团团长)命令我带团里的作战参谋和股长们到芦芽山勘察地形,给团里的山岳丛林作战和后勤基地建设制定一个方案。两项任务,齐压在了我的肩头。经过充分准备,我就和参谋尹民孚、司建民、芦学森伙同几位股长们直抵芦芽山,这是我第二次看望老朋友。

在芦芽山脚下,营房沟一线,我们展开了紧张而有序的勘察工作。从铺开的军事地形图上,我看到了芦芽山的险要,她西挽管涔山,东携云中山,从中立起一道天然屏障。在此屯兵,北可阻朔州、大同之锐,南可护忻州、太原之安,旁可救五寨、岢岚、神池等急,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1940年5月我八路军358旅8团,在团长贺炳炎、政委余秋里、参谋长刘子荣等同志的带领下曾在此屯兵,坚守数年,英勇抗战。他们借助芦芽山险要,巧布神兵,对日寇展开了游击、伏击等战役战斗,有力地打击了敌寇的围剿,致使敌寇未跨进芦芽山半步。8团还为延安的八路军大本营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物资。在老前辈、老将军们浴血奋战过的地方,我们这一代军人又来到这里,设置方案,摆兵布阵,绝非偶然,从中足见姜尚武部长的谋略高超。我置身莽莽林海,想起了大小兴安岭的抗战故事,想起了《游击队之歌》里唱到的几句歌词:“在那密密的树林里,有我们无数的好兄弟,我们生长在这里,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自己的,无论谁要强占去,我们就和他拼到底。”抗日战争的悲壮画面一一浮在了我的眼前,我们肩上的担子不轻啊!炮火硝烟的岁月虽然早已过去,然而“折戢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她提醒我们“千载安边多胜算,太平应不恃金汤”。

在太阳快下山之前,作战方案已成竹在胸,初步拟就,达到了预期目的。又要和老朋友告别了,我不忍立刻离去,抬眼向芦芽山深情地望去,但见一轮暗红的太阳坠向她的整个山脊。于是那些山脊们也开始啃它,像在啃一个燃烧着火焰的烧饼。晚霞愈烧愈红,呈现出血红色的火光。哦,“残阳如血”!渐渐地,一个硕大无比的火团擦着芦芽山尖,迟迟不肯隐去,是了:“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我借着夕阳的返照,再一次深情无限地注视着芦芽山。“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山,刺破青天锷末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我吟着毛主席的诗词,心潮逐浪高,感慨万万千,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芦芽山,巍峨奇险的山!

真真地没有想到,与芦芽山二次告别,竟然长达22年。

22年里,我无时不在想着她,和战友们常常说起她,讲她的故事,讲她的崇高,讲她的险峻。为什么呢?正当我沉醉于深深的回忆间,车上的一片惊喜声把我给震醒啦。顿时,眼睛一亮,芦芽山就在身边,内心的激动即刻充满了我的胸膛。

豪华大巴车左转右拐地穿梭于林间大道,两旁成片成片的森林里,有参天的松,摩天的杉,托云的柏,还有白桦和说不清名字的灌木交错生长在一起,犹如我国56个民族一般,肩并肩,手挽手。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绿油油遮天盖地。它们还不停地抖动着叶子,闪着绿色的光芒,像一片绿色的海洋。顿觉,多年被缚的身心一下子解放在山野丛林,是多么地惬意。夏天的森林里,散发着醉人的芳香。它们美丽得好像招风的薄扇,那清凉新鲜的空气直扑浑身的毛孔,感觉要比洗个温泉澡还要舒服。

转眼间,大巴车停在了半山腰的停车场。那里早已停满了不同型号的大小轿车,显然已有人捷足先登了。从车牌上可以看出,有河南的、陕西的、山东的、北京的,还有太原、大同的。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目的是相同的,和我们一样,都是慕名而来,来游览、观赏芦芽山的好山、好水、好风光。

停车场距芦芽山顶还有10华里陡坡,陡得将要磨住人的鼻子。要登上山顶,没有足够的胆量和坚强的毅力是决然不行的。但我的伙伴们没有一个望而生畏,畏缩不前的。于是,我们前呼后应,争先恐后,冲劲十足地登山啦。伙伴们边登山边说笑,有的微笑好像从心里泡沫似的浮上脸来,有的是露出一个浅若蜻蜓点水似的笑容。大家心里高兴嘛!

爬不到一半的路程,人们的脚步开始慢了下来,有的气喘吁吁,有的汗水涔涔,有的揉腰擂背,不得不坐下来歇一阵。我和老伴相搀相扶坐在了一棵老松树的根上,俯首看去,老树们的根互相连着,卿卿我我,却原来树也是很有情感的物种。“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我看着一棵棵青筋裸露的树根,使我突然想起智慧、慈祥、稳重而又饱经沧桑的老人……

小歇一会儿,伙伴们又开始了艰辛的攀登。大家互相勉励着,遇到难走的地方,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下。先前的说笑没有了,只顾埋头向上,再向上,只为“无限风光在险峰”。团结向上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山林,森林也感觉到了她自己的珍贵,她又重新入睡,再没有人去打扰她的情梦。她好像一个处女,情窦未开,心里还从没有过些许情欲。但愿她青春永驻,常青万年。

一个钟头又30分的功夫,伙伴们全部登上了芦芽山顶,聚在了太子殿前,分享着胜利的喜悦。“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登上了太子殿,方觉眼界无穷世界宽。

前前后后,我曾三上芦芽山,唯有这一次才是真正地登上了山顶,站立在太子殿前。这是一次纯粹的旅游,完全的放松,如饥似渴的企盼。那就尽情地欣赏,尽情地阅览,尽情地歌唱,尽情地抒发吧:四下里观看,但见脚下“石头峻崖如虎踞,群峰盘龙走势来。芦芽拔萃竦处尊,诸峰罗立如儿孙”。重重叠叠的山峰犹如万马回旋,又势若骏马奔川,铺天盖地而来,是何等的气魄!再辗转太子殿后,凭栏处万仞悬崖,深不见底,让人头晕目眩,飘飘欲坠,提心吊胆,看也不是,欲罢不能。

拜别太子殿后,我走到情人树下,但见两棵小松,一边一个相对而生长着,青青翠翠,摇摇曳曳,身上披满了人们特意捧上的各色鲜花,活脱脱一对新婚夫妻。它们分立两旁,像在迎宾似的,有时鞠躬致谢,有时点首示意。它们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来到这里又有多久,是一百年还是一万年?它们的立足之地没有一寸土,更无半点水,它们什么时候才能紧紧地拥抱?

“待得没人时,偎依论私语。”树在生长着,我的爱情跟着它在生长。不是吗?情人树下,我看得久了,突然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动君心,冀君赏;愿作天地双鸳鸯,一朝飞去青云上。”

从情人树下转到卧虎石,再欣赏别处,那些裸露的峰崖,妙趣横生,变成各种有趣的姿态,有的像飘洒的仙女,有的像持仗的老翁,有的像献桃的猿猴,有的像脱缰的野马。再细细端祥,那每一座独处的石峰也是多姿多彩,有的像卧虎,有的像飞龙,有的像怒狮。更叹为观止的是,半山腰里威风凛凛地站着一位将军,栩栩如生。传说是杨六郎在调兵点将。原来,杨元帅曾在此抗击辽兵。真是神啦,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是如此地美妙,不知她给人们带来多少美不胜收的天然图画。一折青山一扇屏,一湾碧水一条琴,无声诗与无诗画,须在芦芽山上寻。

隔山远眺,有一座绿洲,游人称之为“大草原”,其实她的真名叫荷叶坪山。万山丛中竟有广阔平原,真是让人不得其解且又心旷神怡。她是女娲补天留下的巨石?还是后羿射日掉下来的太阳?究竟是谁来堆起的一座平原?是观音菩萨普救众生的道场?还是七仙女下凡歌舞的广场?哦!都不是,是芦芽山的情人尾随而至,她们年年岁岁相守相望,从未离开过。我遐想翩翩,思绪遥遥……而现实是,她又是一个绝好的景致:蓝蓝的天空,绿绿的草原,清清的流水;奔驰的骏马,肥壮的牛羊,牧人的响鞭,交织在一起,如诗如画,让游人赏心悦目,如痴如醉。一山一坪交相辉映,这等美景,不是天堂,胜似天堂。

下午4点钟,伙伴们开始下山了,其中竟有不少人一步一回头,留留恋恋不肯下山。她们的心已有一半被芦芽山拴住了。有几位伙伴被路边的野花吸引了,她们弯腰鞠背地采撷起来,有一位伙伴调侃地说:“路边的野花不可采。”众伙伴回敬说:“女人采花可不同于男人啊!”那些野花也确实好看,虽不及牡丹娇美,但也不失风采,在轻轻荡漾着的溪流两岸,红,黄,白,蓝,紫,五彩缤纷,花们像织不完的织锦那么绵延,像天边的彩霞那么耀眼,像高空的长虹那么绚烂。绚烂多彩的奇花异草,又给芦芽山增添了几分园林色彩。也难怪伙伴们那么地深情,那么地不知疲倦。

花儿采够了,还有小溪。小溪像蟋蟀般婉转低唱,小溪从脚下轻轻流过。伙伴们又是一阵忙活,有的拿罐头瓶,有的拿水杯,聚在小溪旁接起水来,深怕小溪像捉摸不定的水银一样从手中滑去,她们小心翼翼的。不一会儿,有的灌满了一瓶,有的装了半瓶,乐不可支地放进了背囊。伙伴们带走了山花溪水,还有游览后的愉悦,可她们也留下了脚印、汗水,更有那难以忘却的记忆。我情不自禁地又是回头一望:芦芽山,壮丽秀美的山!

终于下到了山底。老伴向我投来深情的一瞥,问我:“老头子,你此行有何感想,说给我听听?”于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大自然真是美极了,尤其是芦芽山,更是美上加美,美得让人陶醉,美得让人痴迷,美得让人难以忘怀。她的一山一石都是我的朋友,她的一草一木都是我的兄弟,我们不但要开发她,更要精心地呵护她,让她大放异彩,让晋西北高原上的这颗明珠璀璨永远。

老伴爽朗地笑啦,笑得灿烂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