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维尼斯特与语言学的话语转向

2010-04-05 09:59刘艳茹
当代外语研究 2010年12期
关键词:索绪尔尼斯语言学

刘艳茹

(吉林大学,长春,130012)

在索绪尔(Ferdinand de Saussure)现代语言学理论创建半个世纪以后,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发生了一个转向,即从“语言”到“话语”的转向。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作为索绪尔的传人,其语言学思想在语言学的话语转向中起到重要作用,但其地位却往往被人们所忽视。

1.“语言”与“言语”的界限

“语言”(langue)和“言语”(parole)两个范畴的建立归功于索绪尔,这两个范畴的建立为现代语言学确定了研究范式的基调。“语言”和“言语”区分不仅为现代语言学廓清了对象,而且为日后的语言研究提供了更多有价值的思想。

索绪尔(1999)认为,“语言”是受接受机能和配置机能的支配,在说话者当中形成的一些话语社团成员都认同的印迹。它是储存在每个人头脑中的一种先验的符号形式,具有很强的社会纽带性,贯穿在整个言语活动中。“语言”具有以下的几个特征:a、是言语活动事实的混合总体中十分确定的对象,是抛开言语活动的其他部分后分离出来的同质的确定的对象,是人们可以把握和研究的,并不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实体;b、具有社会性或集团性,具有约定俗成的特点;c、语言符号的能指和所指包括声音形象和概念意义两部分都有心理属性,它们彼此结合为同质的符号,并由这些符号形成语言系统。“言语”则是言语活动中包括语言及其以外的具有心理、生理、物理特点的言语活动的组成部分,缺少内在的同一性,且具有个人的性质。“语言”和“言语”是两种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将“语言”和“言语”区分开,“我们一下子就把(1)什么是社会的,什么是个人的;(2)什么是主要的,什么是从属的和多少是偶然的分开来了”(索绪尔1999:35)。“语言”和“言语”不是彼此孤立、互不相干的,相反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毫无疑问,这两个对象是紧密相连而且互为前提的:要言语为人所理解并产生它的一切效果,必须有语言;但是,要使语言能够建立,也必须有言语”(索绪尔1999:41)。“语言和言语是互相依存的;语言既是言语的工具,又是言语的产物”(索绪尔1999:41)。“语言”来源于“言语”,没有“言语”就没有“语言”,“言语”是“语言”得以存在的源头和依据,“语言”是对“言语”的概括和抽象。

索绪尔从人类的言语活动中剥离出“语言”和“言语”两大范畴,澄清了语言的本质,同时也澄清了前人对语言认识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索绪尔认为“言语”是语言的现象,没有内在的同一性,只有“语言”才最能反映语言本质。语言科学应研究语言的本质,而不是语言的现象,即语言研究的对象是“语言”而不是“言语”。这样,索绪尔完成了现代语言学的革命:为语言学确立一个真正的科学的研究对象。索绪尔的“语言”是一个脱离了言说主体和言说环境的抽象概括的实体,在特殊的历史背景和学术背景中具有重要的价值。其后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各国语言学家(尤其是结构主义语言学家)都从不同角度承袭了索绪尔的“语言”和“言语”的区分理论,而且把语言学的研究对象确立为“语言”。

20世纪60年代,随着结构主义的没落,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学科相继从“语言”转向了“话语”,语言学研究中“语言”的地位也被撼动了。正像在哲学领域中,后现代“话语”占据了“语言”的位置一样,人们发现,如果把语言学研究仅限于“语言”问题,那我们就无法解决现实言语交际中的许多问题,因为语言毕竟是在一定时间、地点,由说话主体控制的一种动态的存在。于是,人们逐渐把视野从“语言”转到“话语”。在这一转向中,法国语言学家本维尼斯特作出了很大贡献。

2.本维尼斯特的话语情节

本维尼斯特是索绪尔的弟子安托万◦梅耶的学生,继承了索绪尔的语言观,但是,他在接受结构主义语言学训练的过程中,逐渐对“话语”发生了兴趣。他指出结构主义语言研究用纯粹的关系观取代了积极的语言事实观,忽视了语言是活生生的一种存在,他要从结构主义内部进行革新。

本维尼斯特(2008:71)认为“语言学就是一种认识论”。这一论断弥合了语言学和哲学的界限,赋予语言学以哲学的高度。在语言的共时和历时的分合中,他完全接纳了索绪尔的共时观,认为“语言是一种自在的事实,它丝毫无求于历史”(2008:69)。作为索绪尔的第三代传人,本维尼斯特给予索绪尔很高的评价,在1963年的一次演讲中他对索绪尔的语言学思想及其价值进行了高度评价。他说:“在这里,我们说索绪尔从此属于欧洲思想史。作为50年以来改造了语言理论的学说创始人,他就人的最高、最为神秘的能力提出了难以被忘却的观点,同时,由于在科学与哲学的地平线上竖起作为双面统一体的符号的观念,他又为社会与文化科学中形成思维的实现,以及为普通符号学的建立,作出了贡献”(2008:38)。

本维尼斯特虽然承袭了语言是一个共时系统的观点,但他却没有把语言看做一个孤立的、自足的、完全与人对立的静态系统。他(2008:11-12)说“语言再生产着现实,这需要从最直接的意义上去理解:通过语言,现实被重新生产出来。说话的人通过他的话语使事件以及他对事件的体验重生,听他说话的人首先把握到话语,并且通过话语,把握到被重新生产的事件。因此,语言实践所固有的情形即交流与对话的情形,赋予话语行为以双重功能:对说话者来说,它实现了现实;对受话者来说,它重新创造了现实。这就使得语言成为主体间交流最好的工具”(2008:11-12)。这样,语言跳出了索绪尔所设定的“语言”疆域,使语言学的研究对象向话语靠拢。

言语活动的参与者即话语主体一直被现代语言学所忽视。本维尼斯特在语言研究中加入了主体的因素。本维尼斯特把他的语言研究与两个潮流联系起来,一是与查尔斯◦莫里斯(Charles Morris)的语用学联系起来;二是与分析哲学联系起来。莫里斯是美国哲学家、现代符号学领域的重要理论家。他以逻辑实证主义和实用主义作为哲学基础,将符号学分为三个领域:语义学、句法学和语用学。语义学主要研究符号与符号所指对象的关系,句法学研究符号之间的形式关系,语用学则研究符号与语言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他提出的符号学三分野为语言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认识论和方法论基础,特别是语用学概念的提出为语言学打开了一个新的研究窗口。语用学涉及说话人的心理,听话人的反应,话语的社会情境与语言情境,话语的分类和对象等许多与语言应用过程有关系的方面。

以奥斯汀(John Austin)为首的日常语言学派主张语言分析要与说话主体、说话的场合联系起来。他认为说话就是做事,应该把语言和人们的生活形式紧密结合,并把说话看成是说话人在具体场合下所作的言语行为。奥斯汀在语言研究中加入了言语主体即人的要素,提高了言语主体的地位。

本维尼斯特吸收了莫里斯和奥斯汀的观点,在语言研究中实现了主体的回归,而在索绪尔那里,主体是被悬置的,到了结构主义的后期,主体已经被排除出语言的视野,语言是没有人参与的客观系统,是纯粹的客体。本维尼斯特给了主体以重要的位置,他提出“正是在语言中,人类把自己建构成了主体,因为在生命现实中,只有语言才能确立自我之概念”(弗朗索瓦◦多斯2004:60)。本维尼斯特先后写过很多文章来论述语言的主体性问题,如“词语中的人称关系的结构”、“代词的性质”、“论语言在弗洛伊德领域中的功能”、“语言中的主体性”、“分析哲学与语言”、“语言与人类体验”等等,这些文章后来都收入到其语言学专著《普通语言学问题》中。这些文章分别从动词与主体、时间与主体、语句的重要性等方面论述了他的语言学观点。本维尼斯特特别重视话语语句的研究,他对主体的重视与他对语句的重视是相辅相成的。他认为所有语言都是系统,没有这个基本的矛盾原理,它就无法发挥作用。但只要语言学系统还是一个系统,它就必须顾及语句。在当时的历史语境中,本维尼斯特的观念是超前的,法国符号学家高概(1997)说:“可以说,在这些情况下的每一时刻,我们都应提到本韦(维)尼斯特的作用。因为他像所有语言学家一样,强调形式限制的必要性,也就是说,我们不能只从文本的一个因素出发就制造出某种神话来。实际上(文本的)形式限制总是意味深长的并且应该被实事求是地考察,而为了让它们被实事求是地考察,也应该掌握分析的能力,但这分析的能力不是赋予随便哪一个爱好者的。应该对语言、对话语倾注注意力,也应该具有在关系总体的角度下分析话语资源的能力。这是对忘记形式限制重要性的所有异想天开的一副清醒剂”。

3.本维尼斯特与现代语言学的话语转向

语言学发展到20世纪60年代,人们渐渐看到了索绪尔“语言”研究的局限性,语言学内部纷纷出现了一些以话语为对象的研究范式,如社会语言学、文化语言学、应用语言学、认知语言学、语用学等等。语言学研究实现了话语转向。

3.1 从关注“语言”转向关注“话语”

索绪尔区分出“语言”和“言语”,并把“语言”作为语言学研究的最基本的、唯一的对象,把“言语”排除出了语言学的研究范围。索绪尔对“语言”和“言语”的区分自有其历史背景和学术背景。然而语言是存在于社会中的活的东西,语言生成和运用离不开说话的主体和说话的语境,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意识到只把索绪尔的“语言”作为研究对象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不能解决现实语言中的很多问题。所以,本维尼斯特、莫里斯、奥斯汀、塞尔和格赖斯等人把“话语”作为语言研究的对象,把语言放到人和语境中进行研究,从而开启了现代语言学的一个新的篇章。而“话语”其实就是索绪尔所定义的“言语”。可以这么说,索绪尔早在20世纪初,就为现代语言学的话语研究做好了铺垫。

3.2 语句是基本的话语单位

传统语言学把语言作为一个自足的体系进行研究。其方法是在语言体系内部对语言进行切分,找出构成语言的最小单位,以及最小单位是如何一级一级地构成更大的语言单位的。在一个语言系统中,最小的语言单位是音位,它是构成各个语言系统的一个最基本的、数量有限的封闭系统,是每一种语言的基础。但是音位不负载意义,音位和音位的组合形成具有意义的最小的语言单位——语素。语素是一个语言中具有意义的最小的语言单位,以语素为基础,构成上一级语言单位——词,然后是词组和句子。在传统的语言研究中,句子被看作最大的语言单位。本维尼斯特和巴尔特都曾经说过“语言学止于句子”这样的话。但话语语言学的各个理论不是以分析构成句子的微观单位为研究目的,而是要把一个语句、一个句群或一个篇章放到一定的会话背景中进行研究,他们的研究目的不是要揭示一个语句是如何构成的,而是要揭示一个语句、一个句群或一个篇章在不同的话语背景中所表现出来的意义。“传统上正是句子被看成是具有完整意义的最小话语单元。本文语言学外貌正是通过句列体现的,句子的意义无疑是本文意义的基本构成成分”(李幼蒸1993:371)。李幼蒸所说的本文语言学就是话语语言学,因此说在话语研究中,最小的语言单位已经发生了改变,语句成为话语研究的最基本单位。

3.3 凸显话语主体

语言是一个符号系统,这个符号系统是离不开人的,德国哲学家卡西尔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论述了人的符号性问题。他认为人是一种符号的动物,语言则是人类实现符号化的一个最重要的工具。说话离不开人,没有人也就谈不上说话。因此到了结构主义后期,索绪尔接近形而上学的“语言”定义遭到很多人的质疑。人们开始关注话语使用者在语言研究中的作用。“在话语语义学分析中,言语使用者的综合作用十分重要。这就是运用各种本文的、情境的和认知的信息,并将它们纳入整体之中。这些信息分别涉及抽象的和具体的方向,言语使用者将对它们综合调配”(李幼蒸1993:374)。在话语语言学中,话语主体是必不可少的语言研究成分。如今在话语语言学的各个理论中,关注主体是这些理论的最大标志,语用学的研究目的就是研究符号和符号使用者的关系,社会语言学研究在不同的语境中话语主体的语言变异,认知语言学研究人类的认知在语言系统中的作用。

3.4 重视语境的作用

语境指语言使用的环境,即言语行为发生的环境。语境可以分为大语境、中语境和小语境三大类。人们说的话都是在一定的语境中完成和实现的,语境对话语的制约作用非常大,话语研究必须把语境纳入进去。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语境中表现出不同的意义。如“今天是星期天”是语用学中常举的一个例子,它在不同的语境中,如妻子对懒惰的丈夫说,妻子对勤奋的丈夫说,孩子对父亲说等,所表现的意义是不同的。语境概念的引入突破了索绪尔把语言看作一个自足的符号系统的观点。

在语言学研究的话语转向中,语用学的影响很大。“语用学”(pragmatics),是查尔斯◦莫里斯于1937年自造的一个英语词。莫里斯想突破现代语言学只把“语言”当作唯一研究对象的状况,把语言使用者提升为语言研究的中心。但是,莫里斯只是提出了他的语用学设想,没有建立具体的理论体系。英国哲学家奥斯汀第一次提出了系统的语用学理论。奥斯汀是英国牛津大学的哲学教授,属于分析哲学学派的日常语言学派,他提出语言哲学的研究对象应该是日常语言,而不应该是以弗雷格、罗素、维特根斯坦为代表的分析哲学家们主张的以人工语言为研究对象。他的“言语行为”理论开启了现代语用学的先河。另一位对现代语用学的建立起到重要作用的同样是来自英国牛津大学的哲学家格赖斯(Herbert Paul Grice),他提出的会话含义理论补充了奥斯汀的思想。从此以后,“话语”在语言的研究中占据了重要的地位。正如姜望琪(2003:15)所说:“比这些具体应用更重要的是,语用学代表了今后的发展方向。如果说20世纪语言学是以索绪尔为旗帜的,那么21世纪将以非索绪尔为标志。语言学将从抽象回到具体,从理性思辩走向实例分析,从研究单句扩大到篇章。一句话,从注重‘langue'变成注重‘parole',从注重抽象的语言系统变成注重实际的语言运用”。现代语言学走到今天已经进入了话语的时代,“话语”、“主体”、“语境”已经成为今天的语言学研究的关键词。

本维尼斯特的语言学观点完全契合语言学的“话语”时代,而且他的研究对奥斯汀的影响很大,正是在与本维尼斯特的探讨中奥斯汀建立了他的言语行为理论。但是,令人遗憾的是,由于索绪尔“语言”概念的根深蒂固,在语言学领域,本维尼斯特的研究一直备受冷落,没有引起语言学界足够的重视。1966年本维尼斯特出版了《普通语言学问题》一书,但他的语言学观点似乎受到了有意无意的冷落。本来是在语言学领域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理论主张,却没有在语言学界引起足够的重视。真正在语言学的话语转向中起到关键作用的倒是日常语言哲学派的分析哲学家们,真正把语言主体带入语言学领域的则是分析哲学家奥斯汀,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埃米尔◦本维尼斯特.2008.普通语言学问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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