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乐之兴与亡国之恨的交织——黄宗羲晚年的内心矛盾

2010-08-15 00:46方祖猷
中共宁波市委党校学报 2010年1期
关键词:黄宗羲亡国礼乐

方祖猷

(宁波大学浙东学术研究室,浙江宁波315211)

黄宗羲自康熙二十年左右承认了朝廷统治的合法性,在其著作中经常出现“顺治”和“康熙”的年号,并与朝廷高官叶方蔼、特别与昆山三徐来往频繁,甚至在《山西右参政吁之丘公墓碑》里,出现了“王师下江南”的字眼。他为什么在晚年出现这样大的转变?这在他饰巾待尽的八十二岁,康熙三十年所作的《靳熊封游黄山序》中“方今将兴礼乐”,这句话中可以找出思想原因。所谓礼乐,即帝王的制礼作乐,其制定的政治和社会制度,达到儒家的典范的意思。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孟夏》的“礼乐”:“礼所以经国家,定社稷,利人民;乐所以移风易俗,荡人之邪,存人之正性”。说康熙帝方兴礼乐,意谓朝廷的统治政策已由过去的夷狄之道,转而为中国之道。他在《留书·封建》中说:“古之有天下者,日用其精神于礼乐刑政,故能致治、隆平”,康熙帝的佑文政策,不是正符合这一精神吗?他在《靳熊封游黄山序》文中的“将兴礼乐”的说法,表明黄宗羲对清廷佑文政策的欢迎。

然而康熙帝短短十几年的佑文政策,是否能抚平清兵入关近二十年内对汉民族的大量屠杀、掳掠,摧残经济,破坏文化,使前明礼乐制度带来的社会治平荡然无存,造成他心底里的深刻的伤痕呢?对黄宗羲来说,似乎是很困难的。他一方面守定“遗民”的底线,一方面在诗文中常流露出对前明的留恋,并在行动上有所表示。在他病衰几度垂危的晚年,他处于既欢迎当时的礼乐复兴,又心怀亡国之恨的交织之中,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和矛盾。

他在行动上坚守遗民底线,表现在康熙二十八年他辞绝参加绍兴府的乡饮酒礼之邀。

乡饮酒礼,是上古的礼制。出于《礼记》卷三《王制》,它属“王者之制”,即帝王行政的制度之一,为在乡退守官员养老的一种礼节。《王制》规定:“养耆老以致孝”。其礼节为“耆老皆朝于庠。元日,习射上功,习乡上齿,大司徒帅国之俊士与执事焉。”朱熹弟子陈澔在《礼记集说》中注:“庠,则乡之学也。耆老,乡中致仕之卿大夫也”。地方长官在乡学内,邀请退休耆老参加射礼和饮酒礼。在举行乡饮酒礼时,可以让在乡的士人参观。《礼记》卷十《乡饮酒礼》指出,参加乡饮酒礼的“耆老”,须六十岁以上,黄宗羲时年八十,在年龄上完全符合规定。然他并非朝廷致仕的大夫,本不该要求他,因他曾受康熙帝特旨礼聘,所以绍兴地方官不敢怠慢,邀他参加乡饮酒礼。黄宗羲自然不能参加,否则他就成了清廷的退休官员,他的“明遗民”最后一道防线就被突破了,故他在《与李郡侯乡饮酒大宾书》中力辞。表面理由是“秋季一病,去死无几,以是龙钟潦倒,行止须人,”而乡饮酒礼乐必须“进趋中度,升降楫拜。竟日无倦”而后可,这对八十岁的老人来说,体力上难以应付。其中还有一个理由,他说:

羲蒙圣天子特旨,召入史馆,庶人之义,召之役则往役,笔墨之事亦役也。羲时以老病坚辞不行,圣天子怜而行之。今之乡饮酒,亦奉诏以行者也。假若应命两赴,召之行,则避其劳而不往,召之为宾,则贪其养而饮食珩珩,是为不忠。

他内心深处对前明留恋,可以说一直不绝。康熙二十二年他的“亡国何代无,此恨真无穷”的怨诉,在他病衰的晚年,也时常流露于诗文。康熙二十六年,他七十八岁时,有《应炯先九十寿》诗。应炯先为前明天启七年举人。黄宗羲有感而发,写下了“铜人有泪秋风急,商女无知夜月明。多少兴亡云过眼,销除姑妇一残枰的诗句。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诏宦官牵车取汉武帝墓前的铜制捧露盘仙人,拆盘将载铜人时,据说铜人濳然泪下。后来唐李贺有《金铜仙人辞汉歌》记载其事,说:“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南朝陈后主生活奢糜,日与宠妃幸臣游宴作乐,令宫女唱《玉树后庭花》的艳词,不问政事,致使国亡。唐杜牧有《泊秦淮》一诗讽刺:“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黄宗羲“铜人有泪秋风急,商女无知夜月明”诗句所表达的,正是魏灭汉,隋亡陈那样的亡国之痛。但对照文天祥的“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念奴娇》)诗句,其悲愤之情,斗争的意志就有较大差距了。

康熙二十七年,他已年近八十,从昆山抄阅传是楼藏书回来,时督学王掞表章前明天启、崇祯的忠节,立六贤书院于绍兴,这“六贤”指黄尊素、刘宗周、施邦曜、倪元璐,邓彪佳、周凤翔。六贤中除黄尊素死于天启奄难,施邦曜、周凤翔死于北京闯难,其他三位都死于抗清之难。黄宗羲特至六贤书院拜祭,他有《蠡城拜六贤书院》诗,诗中说:

六贤书院揭碑坊,六十年来一电光。

郡守中秋来致奠,孤儿重九自拈香。

风翻菱浦寒烟满,雨湿牵牛翠带长。

为读碑文来下马,更无人不叹兴亡!

一堂香影自萧疏,正值有司将事初。

同是千秋亡国恨,分为三帝纪年书。

灵旗拂处涛江暗,朱鸟来时鬼宿虚。

后死无人追往事,空留明月照庭除。

“六十年来一电光”,“空留明照庭除”,表示无奈之情,但这无奈之中,掩不住积压在他心中“更无人不叹兴亡”和“同是千秋亡国恨”的幽怨之情

这首诗也告诉人们,他将千秋亡国之恨寄托于他所写的“三帝纪年书”,在这诗句后他自注:“天启、崇祯、弘光”。诗句说明黄宗羲这时还在写有关天启、崇祯、弘光三朝的史书。这本史书,后称为《明史钞》。康熙三十七年春,他逝世后三年,他的弟子万斯同在京修史,请假回里省亲,顺道往余姚,访黄百家,在其黄竹浦寓所,看到了这部书。黄百家说:“(斯同)已见先遗献晚年所著《明三史钞》,大喜曰:‘此一代是非所关也。我此番了事,归来将与汝依此底本,另成《明朝大事记》一部,如何?余心甚快之。”但因万斯同后猝然卒于京都,此志未遂。知师者莫若其徒,黄宗羲在《明三史钞》所表达的正是痛于故国之亡的“国可灭,史不可灭”的史学思想。

在《蠡城拜六贤书院》“灵旗拂处涛江暗,朱鸟来时鬼宿虚”的诗句,表面上是形容六贤书院建成之日的祭奠礼节,其实暗地里流露出亡国的悲痛。“涛江”,暗指钱塘江。《史记》卷六十六《伍子胥传》:吴王夫差受谗杀伍子胥,“子胥告其舍人曰:必树吾墓上以梓,令可以为器,而择吾眼悬吴东门之上,以观越寇之入灭吴也。”唐张守节《史记正义》注,后越灭吴,越军在临江北岸立坛杀白马,祭伍子胥。“越军开示浦,子胥涛荡罗城,开此门。”后人因传说伍子胥怨恨吴王,驱水为涛,这就是钱塘江江潮,又称“子胥涛”。宋《淳佑临安志》卷十《浙江》:“又按《夫差内传》吴王赐伍子胥死,乃取其尸,盛以鸱夷之革,浮之江中,子胥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荡激崩岸,势不可御。于是仲秋既望,杭人以鼓迎之。”黄宗羲“灵旗拂处”表面上祭的是六贤,心底里祭的是前明。“朱鸟来时鬼宿虚”,这句很难理解,但是,如果与黄宗羲在《复芹堂记》的“岂不知其师平时之饮食,在坠露落英,……原若化为朱鸟。飞鸣过之,不受汝招也”相对照,他心里的秘密,就容易破解了。屈原的弟子宋玉有《招魂》赋,以神话的口气,说天上、地下如何可怕险恶,而家乡又如何美好,招屈原魂魄归来享受安乐的生活。然而,化为朱鸟的屈原魂魄来的时候,看到的都是一片虚幻,“鬼宿虚”,当然飞走了,“不受汝招也”。也就是说,黄宗羲表达的是他坚决以遗民自处,不受清朝任何官职之招。

康熙二十七年,他还有《赠诸暨傅平公》诗一首,说:

身挂麻衣能不染,心非蜡烛未成灰。

已将前梦留《心史》,不惜人言是怪魁。

“身挂麻衣不能染”好理解,“麻衣”指平民穿的衣服,宋谢翱《青薪亭》诗:“归路逢樵子,麻衣草结裳”。如衣服染上颜色,成了彩服,就有可能成了官服。“不能染”,自然指不到清廷做官。唐李商隐《无题》诗,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句。黄宗羲稍改其句,成“心非蜡烛未成灰”,意义就大不相同了,是他的什么心情尚未成灰呢?难道是早年推算胡翰十二运得出二十年交入“大壮”的壮志吗?自然有可能,因为六年后,在他临死前一年,他在《破邪论》中还念念不忘胡翰十二运的推算。不过他的“壮志”,已像从苏州井中打捞上来被锢在铁匣的宋遗民郑思肖所作诋刺元朝的《心史》那样,属于“前梦”了。

正是在这一年一天的夜里,他忽做梦梦见了顺治二年与他一起在钱塘江畔“划江之役”共同抗清的战友王正中,醒来后不觉泪湿裘被。有《梦王仲□》诗一首,中有

当年共有荒鸡志,今日唯闻邻笛暗。

梦里数行知己泪,醒来犹自湿孤裘。

“荒鸡志”,一般来说,鸡鸣三更,在三更前啼的鸡,称“荒鸡”。东晋祖逖和刘琨,有匡复晋代之志,二人听到荒鸡之鸣,共同起而舞剑。黄宗羲用此典故,回忆起自己与王正中当年复明的壮志,不过现在已听不到荒鸡之鸣了,于是他在梦中哭醒了,梦里的泪还沾湿了裘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知他缠绵的仍是亡国之痛。康熙三七年,他忽然接到当年在海上共同抗清的吴锤峦子吴裔之来信。他自然回忆起他从亡鲁王监国于浙东健跳所,因清廷有录不顺命的明遗民家口之令,他不得已陈情监国回里,时吴锤峦驾三板船相送三十里之外,呜咽而别的情景,他再一次泪湿,赋诗二首:

荒村接得纸零星,四十三年梦又呈。(自注:已丑至今四十三年。)

战鼓夫人充健卒,朝仪宗伯领储生。(自注:皆当日事。)

寒琴坠水声犹在(自注:其地为宋高宗坠琴处,渔人得之以献,高宗流涕久之。是时诸公共赋此题。)孤堞经围血尚赫。

三板洋中三千里,至今耿耿此时情(自注:余行时,先生乘三板船来别)。

十里洋船上下潮,一杯相对话漂摇。

在保险公司内部财务控制的组织实施方面,应该从保险公司财务管理的实际需要出发,明确保险公司内部财务控制的目标要求,系统的完善保险公司内部财务控制的实施策略,并进一步强化保险公司的内部审计监督机制,以促进提高保险公司财务管理的规范化水平,促进保险公司整体管理水平的提高。

马兰万树遮荒岛,饥鹗千群泊乱礁。

公已千秋传信史,我开九裘冷诗瓢。

宫人何事谈天宝,清泪能无湿绛绡!(自注:乱礁洋,文公有诗。)

两首诗都是回忆早年海上抗清情景,只是最后一联道及了黄宗羲目前的心情,“宫人何事谈天宝”,从唐元稹《行宫》:“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诗句演化而成。天宝之乱是唐由盛转衰的关键。安史之乱后,天宝年间进宫的幼女,现在已白发苍苍,她们在宫中谈论唐玄宗的往事,成了摆龙门阵以打发时间的闲话,“闲坐说玄宗”了。可是黄宗羲却不同,这些往事,都同他血肉相连,抗清的艰苦与失败,对他来说,有切肤之痛。虽然星换月移,时间过去已有四十三年,对他来说,仍历历在前,并未随时间之流逝而消磨,感情之强烈,使他老泪纵横,“清泪能无湿绛绡。”

二年前,黄宗羲咳嗽严重,晚上睡不着,他作《卧病》一诗说:

骚屑三秋不自宁,半床明月照零丁。

何缘肺气秋涛壮,载尽人间许不平。

注释:

①《黄宗羲全集》第十册《靳熊封游黄山序》。

②《黄宗羲全集》第十册,《与李郡侯辞乡饮酒大宾书》。

③《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南雷诗历》卷四《应炯先九十寿》。

④《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南雷诗历》卷四《蠡城拜六贤书院》。

⑦《黄宗羲全集》第十一册,《南雷诗历》卷四《赠诸暨傅平公》。

⑨《全集》第十一册《南雷诗历》卷四《梦王仲□》。

⑤黄百家《万季野先生斯同墓志铭》,《碑传集》卷一百三十一《万斯同》。

⑥《招魂》的作者和招何人之魂,学术界有不同看法,这里以黄宗羲自己的看法予以分析。

⑧元末明初陶宗仪著《缀耕录》称宋末元初郑思肖(字所南)悲宋室之亡,作书十卷,名《心史》,中多诋刺蒙古事,锢书于铁匣中,沉于苏州承天寺井中。明末崇祯时,寺僧浚井后发觉,上于巡抚张国维,张刻之印行,一时传为异事。万斯同《宋季忠义录》记载此事。

⑩“战鼓夫人充健卒”,当指以军解鲁王健跳之围的水军大将阮进之女。钱谦盖《牧斋有学集》中《投笔集·小舟惜别》有“娘子锈旗营垒倒”句,自说:“张定西(张名振)谓阮姑娘,吾当派汝刀侍柳夫人。阮喜而受命。舟山之役,中流矢而殒,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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