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狂欢”与“文字的体操”
——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特色与生成归因

2010-08-15 00:47石柏胜
巢湖学院学报 2010年2期
关键词:沈从文戏剧语言

石柏胜

(1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安徽 淮北 235000)

“语言的狂欢”与“文字的体操”
——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特色与生成归因

石柏胜1,2

(1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2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安徽 淮北 235000)

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幽默风趣、生动活泼、文白错综、雅俗共赏,充分表现了原汁原味的民间化口味和独领风骚的剧情道白艺术,从而呈现出多姿多彩的语言狂欢气息。这种语言特色不是来自于上帝的恩赐,而是源始于作者勤奋的语言文字操练、扎实的语言基本素养、深刻的生活语言体验、鲜明的剧体创作思想、大胆的文学模仿试验和坚忍不拔的语言艺术追求。

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特色;生成归因

关于沈从文剧体作品的文学价值,徐霞村先生早在1927年就对其作出明确的肯定 ——“价值是在文学方面,而非舞台方面”;[1]继而又热情地称赞其语言:“我觉得,如果有什么东西使沈君的戏剧捉住人的情绪,那就是它们的对话。那些对话是那样流利,那样流利,以至能给你一种完全出于自然的印象,叫你找不出一点生硬的痕迹。一字字地在你耳边震荡,如同麻雀的叫声那么清脆。”[1]王保生先生对此更是赞美有加:“与其他早期剧作家相比,他的话剧没有五四话剧那种泊来品的痕迹,是一种地道的中国式喜剧,人物语言没有知识分子腔,完全是市井俚语,非常生活化;表现人物,展开戏剧情节,大都借鉴传统戏曲或地方戏曲的经验,特别是刻画人物的内心活动,大都用人物独白,惟妙惟肖地把角色的内心隐秘和性格特点表现出来了,与地方戏中丑角惯用的“背躬”如出一辙。”[2]显然,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虽相较于其成熟期作品不够尽善尽美,但仍然鲜明地表现出其应有的特色和魅力,乃至赢得了研究大家们的亲睐和赏识。但是,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特色究竟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这种语言特色的形成又到底有哪些归因?本文拟在有关研究的基础上结合具体材料,就此问题做一深入探讨,以求教于大方之家。

1 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特色

1.1 诙谐逗趣的幽默轻讽风格

沈从文剧体作品给人印象最为深刻的莫过于那种诙谐幽默、轻讽逗笑的风格魅力。无论是反映都市生活题材的 《盲人》、《支吾》、《母亲》、《蒙恩的孩子》,还是表现湘西村镇生活风俗的《霄神》、《过年》、《野店》、《鸭子》、《羊羔》 等,都鲜明地表现出微讽逗乐、幽默轻松的趣味色彩,体现着帮助人们摆脱时代苦难和社会压抑的娱乐功能,从而给人们以精神上的无比愉悦和心理上的极大满足。《霄神》中不务正业、滑稽活泼的外甥,利用舅舅迷信霄神的性格特点假扮霄神,既偷吃了舅舅敬献给霄神的“三牲”祭品,又愚弄了希望投机取巧、借以占小便宜的舅舅。作品在揭示湘西信神好巫、人鬼杂处的生活风俗的同时,又通过对外甥三番五次戏弄舅舅对话情节的描写,讽刺调侃了油腔滑调、跳梁小丑似的外甥和投机贪财、愚昧可笑的舅舅,淋漓尽致地展现出诙谐逗趣的幽默轻讽风格,令人轻松愉悦而又忍俊不禁。《盲人》一剧巧妙利用“欺骗”、“误解”、“语言多义性”等机智手段制造出一幕幕开心有趣的画面,有效地展现了诙谐逗笑的幽默风格。剧中女儿为了满足盲人爹爹的心愿,就邀请自己的同事假扮情人到家里看望盲人爹爹。于是在剧情的自然发展和人物之间的巧妙对话当中,作品就活画出盲人爹爹在被骗不知情况下“自作多情”、有趣可笑的言情神态,烘托了假扮情人在被不经意询问下多次“露馅”的搞笑场面。例如,

盲 我们刚才说到做诗,我记到几句念给你们听听——

沙坝地方的少年受爱神射了一箭,

近来身上新发现了些羁羁绊绊:

面黄肌瘦不能喝吃又不能睡觉,

尽日哀歌学那些幽谷中的子规叫。

…………

男 (以为是盲人所做的)诗很好。

盲 哈哈,很好,自己来夸奖自己呀!

盲人爹爹为了“减去这一对小儿女的拘束,让他们如在别处一样,一切无所忌惮,能在我面前恣意的笑乐”,[3]消除两个年轻人在自己面前的“害羞”,活跃一下现场气氛,并想在两个年轻人面前显示一下自己并非是“那一类头脑顽固的人”,就一本正经地念诵着认为是 “男”(假扮情人)写给女儿的“情诗”。此时他不知已被女儿所骗,以能够自豪地背诵“‘男’为女儿写的情诗”而自鸣得意,其语言神态非常可笑!但更令人逗笑的是不知底细的“男”以为诗是盲人所做,就顺便讨好地大加称赞“诗很好!”,结果又引来了盲人爹爹的一阵开怀大笑——“哈哈,很好,自己来夸奖自己呀!”这里语言有趣,场面诙谐,实在令人开心!再如,

盲 春天是你们年青人的剧场,可以恣意演你们的戏。

女 演戏,就是受苦。

…………

女 (望男笑)第一幕完了!

盲人爹爹真以为女儿找到了意中情人,所以就用“春天是你们年青人的剧场,可以恣意演你们的戏”这种形象生动的语言,充满激情地鼓励年轻人要珍惜爱情,热情希望他们在充满诗情画意的春天里去热烈、浪漫地谈情说爱。此句中的“戏”是指“情人之间的男欢女爱、两情相悦”。但是,女儿却说“演戏,就是受苦”。显而易见,这句中的“演戏”也并非是真实舞台上的演出,而是一出“善意的欺骗”。女儿为了安慰好盲人爹爹,想方设法、竭心尽智地处处掩饰“漏洞”,演出了一场很“受苦的戏”。剧尾女儿一句俏皮话“第一幕完了”,不仅标志着她和“男”终于摆脱了“演戏”的困境,而且也鲜明地表露出他们赢得这场“善意欺骗”胜利的无比喜悦之情!这个片断对白非常简洁精炼,但是由于作者巧妙地借用“戏”、“演戏”、“第一幕”等词语的双关多义性功能,因而使得剧情极其幽默风趣,给人以很深的印象。

1.2 原汁原味的民间化口味

原汁原味的民间化口味是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魅力表现的一个突出特点。阅读沈从文剧体作品,我们往往为作品中那种土生土长、充满生活趣味的的方言俗语、市井俚话和民间顺口溜、歇后语所深深吸引。这种语言特点主要表现在 《卖糖复卖蔗》、《赌徒》、《野店》、《霄神》、《过年》、《鸭子》、《羊羔》、《刽子手》 等作品中。 《野店》中就运用了原汁原味的民间化口头语言渲染出湘西民间的生活情调和韵味,鲜明地表现出了作者民间化的写作情趣。如开头写苗妇:“今天累了,大家都睡了,我也应当睡觉!客人,客人,还要灯吗?都不做声,想来大家都睡熟了。让我把灯吹熄,省点油。——哺,——哺!些,月亮圆喔!让我算:十一,十二,十三,——外前天赶新场,难怪这时才出!明天又是二十了。不知满家那瘟猪死了不曾? 嫂子不信我话,其实四天不沾水米,老不老早放一刀,肉白净点,也多卖得点钱。若是她明天杀了,就称他个十斤来——实在不卖,又托冬冬上场去称五斤牛肉——牛肉一百六,五抵五,五六三百;一个整八百!就拿那张杨合元票子送他,顺便带斤辣子。……”[4]这段内容描写了夜晚睡觉前苗妇从哺哺吹灯、望月算日,到想起满家瘟猪以及杀猪买肉买辣子等的言行和思想,简练地刻画了她丰富细腻而又生动活泼的心理活动,传神地勾勒出了湘西苗妇勤俭能干、热情泼辣、关心客人、善于经营客店的形象特点。这段语言全是来自现实生活中原汁原味的口头语,它简直就是未经过作者任何艺术加工而直接对大众化俗语的照搬照抄。因此,它句子非常简单,词语极其通俗,多用俚语俗话,充满着民间化家长里短的生活气息,读来亲切活泼、生动有趣。《卖糖复卖蔗》通过卖蔗人通篇运用土生土长的方言口语吆喝,渲染出地道十足、韵味悠长的叫卖效果,充满着民间口头语的趣味色彩和舒适悦人的乡土气息。《赌徒》中对白不仅都是湘西本地的方言口语,而且还运用了赌博业的“专业性”术语和行话。这虽令外行的人们读起来晦涩难解,但是那种通过口语对白而烘托出的现场赌博氛围,着实让人们感到浓浓的民间生活气息。沈从文的这种乡土味、通俗化和活泼性的民间口头语言,使得其剧体作品明显区别于当时主流戏剧作品而显示出其独特的文学魅力。

1.3 文白相间的雅俗共享特色

沈从文深厚的古典文学语言功底和对五四新文学白话文的自觉追求,形成了他剧体作品文白相间的雅俗共享特色。这种不文不白、文白相杂的语言词语,经过沈从文语言思维的自然调度和巧妙组织,不仅没有造成文白割裂、表意不清的词语大杂烩后果,反而生成了以白为主、以文为辅、文白相间、协调统一的独特语言格局。这种语言特点在沈从文的《霄神》、《三兽窣堵波》、《支吾》等剧体作品中都能够得到比较鲜明的体现。例如《霄神》中的片断对白:

舅 (自白)怪哉,怪哉,安有如此脾味不好之神!莫非是今天酒之类

过酽,吃多了使酒疯吧。莫非是——

甥 可恼呀,还不昏过去!你看法宝吧,嘘哩活落,可惜可惜,

这一下把酒壶翻到地下了。

舅 (自白)是大神发怒说我不诚么?是大神

当真已醉,致失常态么?

如果是醉后闹酒疯,我又得备一升葛根汤了!(调好嗓子)大神

大帅在上,小民磕头!若为小民不诚,大神发气,容俟赎罪,

杀猪宰羊,为大神寿!惟是天威咫尺,难测方向,还祈大神再示以信物,以便——

甥 他在要信物咧。再赏他一砖吧。这一下

可小心莫打到三牲上。呵哟,

呵哟,砖却完了。还有什么吧。呵哟,呵哟,什么也无呀!且把我这

一顶烂毡帽丢下去吧,呔,法宝到了!…… ……

这段内容以现实生活中简单短小、灵活多变的口头语言为主,并恰当融入简洁精炼、整齐严谨的文言词语,呈现出以白为主、文白相映的语言格局,读起来既通俗易懂、朗朗上口,又幽默诙谐、活泼有趣。句中还把文言感叹词语“怪哉,怪哉”与口头感叹词“可恼呀”、“呵哟,呵哟”及 拟声词“嘘哩活落”等联用,生动地再现了人物滑稽可笑的言行神态。特别是“赏他一砖”、“法宝到了”等谐噱性口头语与“容俟赎罪”、“为大神寿”等庄严性文言语的对照使用,惟妙惟肖地刻画了“甥”的灵巧油滑和“舅”的愚蠢可笑,巧妙地形成了寓庄于谐、雅俗共赏的语言特色。《三兽窣堵波》也比较鲜明地体现了文白相间的雅俗共享特色。由于此作品取材于佛教古籍“大唐《西域记》卷七之婆罗捉斯国记中之一条”,[5]所以作者在对其进行选择和改编时较多地保留了文言特色;但是作者并未囿于文言,而是以白为主、以文为辅,通过整散结合、文白相映、灵活多变、亦庄亦谐的语言调整,改造了佛教古籍的古奥晦涩和诘曲聱牙,从而构造了平民百姓喜闻乐见的语言形式,表达出雅俗互现、无限活泼的情趣丰韵。

1.4 独领风骚的剧情道白艺术

沈从文的剧体作品多是自己对过去或现实生活中某个印象片断、故事传闻的回忆和玩味,而并非是真正搬上舞台进行表演。这些作品常模拟日本的狂言小剧,凭借二、三个角色的有趣道白来制造出诙谐搞笑的快乐场面以娱乐读者、取悦大众。因此,沈从文的剧体作品没有大起大落的激烈冲突,没有丰富曲折的故事情节,也不以机智圈套和能言善辩来取胜,其引人之处常在于道白艺术的新颖奇特、独领风骚。这种独领风骚的剧情道白,首先就表现为统摄全篇、引领剧情的独特艺术。例如,《刽子手》的开头就明显不同于一般剧本开头的舞台说明和角色介绍,它是一篇提纲挈领、统率全剧内容的特殊独白。这个刽子手的大段独白犹如老练艺人说书,不仅介绍了刽子手及其家人等角色的情况特点,而且交代了剧情的由来、现场和背景,语言生动形象、活泼风趣。尤其巧妙的是它还留下了吊人胃口的剧情悬念,有效地激发了读者的阅读兴趣。其次是表现为照应标题、建构情节的鲜明特色。《支吾》中的对白很有意思。它通过敬芬对玉芝的 “支吾”(敬芬支支吾吾不说明来意而特地让玉芝猜测)和桓三对玉芝的“支吾”(桓三也是支支吾吾不说明来意而想让玉芝先提出话题)道白的展开及其“失败”,生动地表现了这对知识青年自由恋爱的温馨和他们长辈对子女爱情的开明态度。此剧道白活泼风趣,幽默欢快,既呼应了剧本标题,又构造了喜剧情节,显示出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再次还表现为性格化特征,有助于塑造人物形象,推动剧情顺利发展。《过年》一剧再现了老将甲对爱开玩笑、油腔滑调的战兵周老四的戏谑、捉弄的场面片断。作品通过切合性格特点的对白,表现了周老四从疑惑揣测、疑神疑鬼,到心虚害怕、诚惶诚恐,再到心平气和、心满意足,最后到小心翼翼、循规蹈矩的心理发展过程,有效推动了剧情的顺利发展。该剧语言微讽,滑稽风趣,充满生活情趣。其中连绵迭出、独具魅力的方言俚语和歇后妙语,不仅是此剧的精华和特色,而且能够活画出周老四嬉皮笑脸、油嘴滑舌,而又做贼心虚、懦弱胆怯的形象特点,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忘记的深刻印象。

2 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特色生成归因

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风格与魅力不是一个孤立的存在,它与作者的文字操练、语言追求、写作功底、创作思想、文学试验以及人生经历、生活体验等都有很大的关联。考察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特色的生成归因,有助于我们深入了解沈从文早期创作的情况与特点。

2.1 “看看,有趣,开心”的写作思想导引

沈从文剧体作品诙谐逗趣、幽默轻讽的语言魅力生成与其“看看,有趣,开心”的戏剧创作思想密不可分。沈从文在《关于〈三兽翠堵波〉》一文中曾直言不讳地写到他创作此剧的目的:“这原是一个传说,一个原始的神话,看看,有趣,开心,我们且可以从这传说上知道在别一处又变了怎样的一种方式,就得了。”[5]在这种戏剧创作思想目标指导下,沈从文的剧体作品鲜明地呈现出谐趣化的审美视角,形成了调侃逗笑、戏噱幽默的语言风格。而沈从文的这种“看看,有趣,开心”的戏剧创作思想目标也并非空穴来风,自然产生。由于沈从文与新月派徐志摩、陈源、丁西林等人的亲密关系,实际上他的戏剧创作受到了新月派戏剧思想和创作实践的很大影响。当时新月派反对 “社会问题剧”忽视戏剧艺术、主张宣传教化的流行趋势,针对性地提出戏剧要强调艺术手段,注重游戏娱乐功能。徐志摩曾说:“新月初起时只是少数人共同地愿望,……我们想做戏,我们想集合几个人的力量,自编戏自演,要得的请人来看,要不得的反正自己好玩。”[6]在《我们看戏看的是什么?》一文中也强调了“戏剧的根本作用在使人愉快”,[7]他感到“‘现在的时代,只是深染了主义毒观念毒,却把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道理决不管顾。’”[8]余上沅也说:“受游戏本能的驱使,我们都想演戏,至少也想看戏。”[9]他还拿孩童游戏与戏剧艺术做比较,强调了戏剧艺术的自由性和情趣性。 陈源在《看新剧与学时髦》一文中,谈到戏剧的本质与功能时,也认为“‘戏剧的根本作用是使人愉快’。……至于‘人生’、‘人格’等‘世间种种深奥的问题’,戏剧虽然可以表现,但‘目的还是在愉快’。”[7]与此同时,新月派丁西林这一时期先后创作的独幕喜剧《一只马蜂》(1923年)、《亲爱的丈夫》(1924 年)、《酒后》(1925 年)、《压迫》(1926 年)等也都注重幽默诙谐的语言风格和开心趣味的娱乐功能,它们也给沈从文的剧体语言带来很大影响。金介甫就明确指出沈从文的“这类喜剧大多仿照丁西林当时的剧本写成”。[10]徐志摩、陈源等人强调戏剧的外在形式美和娱乐作用的理论观点,以及丁西林剧作的语言幽默风格,必然给沈从文剧体作品诙谐逗笑的语言的形成带来积极的影响。

2.2 日本狂言笑剧的语言艺术特色启示

狂言是日本一种比较古老的剧种,产生于室町时代早期,成熟于江户时代。它是一种滑稽有趣的独幕短剧,具有主旨娱乐性、题材琐碎性、情节简短性和语言幽默性等鲜明特点,其角色一般只有两三个人,剧情主要是通过人物之间的对话构成。由于该剧种没有跌宕起伏的戏剧冲突,所以其引人之处常在于对白语言的幽默趣味性。此剧从1925年1月开始,经周作人的翻译和介绍在中国报刊上连续登载。当时周作人曾撰文写到自己译介日本狂言的目的:“我译这狂言的缘故只是因为它有趣味,好玩,我愿读狂言的人也只得到一点有趣味,好玩的感觉,倘若大家不怪我这是一个过大的奢望。”[11]沈从文于1925年6月前因为其小说《福生》通过胡也频托人带给周作人在《语丝》上发表,由此开始了与周作人的交往。[12]因此受周作人影响,沈从文在1925年小说、散文和诗歌屡获成功发表的同时对日本狂言也发生了兴趣。他结合家乡的傩戏特点,通过对狂言的模仿创作了一系列剧体作品。例如,他的第一部剧作《卖糖复卖蔗》就是仿造狂言而写的模拟笑剧。随后他又模拟狂言陆续创作了《赌徒》、《鸭子》、《霄神》、《三兽窣堵波》等剧本。 《鸭子》标题下就特别注明是“拟狂言”。 在《关于〈三兽窣堵波〉》一文中作者就明确地说:“我近来把故乡中大小皆知的笑话改成像《鸭子》一类的那种‘狂言式’的小剧样:若无《狂言》中各样趣剧作我的启示,纵要写,是无从写,也是很明白的吧。”[13]由此可见,沈从文剧体作品幽默有趣、诙谐轻讽的语言魅力的形成,深受日本狂言笑剧对白语言的影响和启示。

2.3 丰富而独特的湘西民族生活语言体验

沈从文剧体作品中有一半以上是回忆、反映湘西村镇民俗风情的印象片断,主要包括 《野店》、《霄神》、《鸭子》、《赌徒》、《羊羔》、《过年》、《刽子手》、《卖糖复卖蔗》、《蟋蟀》等。这些作品不仅描写了湘西独特的地域风俗习惯,而且语言上采用了大量的方言土语,如谚语、顺口溜、俏皮话等,使得语言活泼有趣,魅力四射。这种语言特色显然是与作者丰富而独特的湘西民族生活语言体验和他有意识向群众学习、努力汲取生活语言分不开的。沈从文孩提时代就有着不同于一般孩子的细腻观察力、丰富联想力和深刻的语言感觉力。14岁参军后,又经历了长达5年之久的辗转迁徙的军旅生活,足迹深涉湘、黔、川三省边境地区以及长达两千余里的沅水流域。湘西的青山绿水和奇风异俗熏陶了他的心性情志,锤炼了他敏于感受、善于吸取生活语言的杰出才能。老舍先生曾说过:“到生活里去,那里有语言的宝库。”“语言脱离了生活就是死的。语言是生命与生活的声音。”[14]丰富深厚的湘西生活语言是沈从文进行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源泉。他在富有传奇经历的生活过程中常深入群众百姓,注意各种人物的言谈,广泛学习和吸收流传于民众口头上的新鲜、活泼语言。沈从文在谈到自己小说语言风格时曾说:“我的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15]“说到水手们,真有话说了。三个水手有两个每说一句话中必有野话字眼儿在前面或后面,我一天来已跟他们学会三十句野话。他们说野话同使用符号一样,前后皆很有讲究。倘若不用,那么所说正文也就模糊不清了。”[16]沈从文对水手口头语言的巧妙运用,有效增强了小说语言的新鲜活力;而他剧体作品对家乡方言土语的大量吸取,则促成了原汁原味的民间化语言口味特色的形成。

2.4 古文与白话有机运用的语言综合能力

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文白杂糅、文白相间的雅俗共享特色之形成,得益于作者深厚的古文功底、丰富的白话词语以及两者灵活调配、恰当运用的语言综合能力。沈从文虽然只有小学学历,但是古文根底却比较扎实。他从4岁开始,就跟着母亲认识方块字。6岁上私塾,学习背诵四书五经。参军后在军队后期生活中,他把业余时间都花在大量读古书、学历史上。在芷江,他贪婪地阅读着熊公馆客厅楼上两大箱商务印书馆的《说部丛书》;在保靖,他给陈渠珍作书记时成天翻阅《四部丛刊》等大量古籍以及鉴赏字画古董。后来到北京,“在京师图书馆阅览室里一坐就是一天,埋头在 《笔记大观》、《小说大观》等各类图书之中。……随身带来的那本《史记》,翻来覆去不知看了多少遍。”[17]沈从文不仅阅读了大量的经典古籍,而且还喜欢读写旧体诗词、学习古文写法。“他喜欢诗意清新,少用典故,特别爱读李商隐那种难以索解但出自天然的好诗……后来聂仁德姨夫教他桐城派文章义法。……沈也喜欢史学家司马迁的简练笔法,后来沈写现代白话文小说时还以《史记》作为范本。”[18]沈从文对文言古籍博览遍观,对古典文学作品吟写玩味,在勤学苦练、耳濡目染中夯实了文言写作基础,提高了文言写作修养。对于白话文的掌握和运用来说,沈从文更是驾轻就熟,挥洒自如。沈从文说“他小孩时就读了许多古典白话小说,如《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封神演义》。 还读过《聊斋志异》、《今古奇观》,通俗历史小说《隋唐演义》、《东周列国志》,还有通俗武侠小说《七侠五义》、《小五义》等。”[18]沈从文不仅在少年时期阅读了丰富的白话小说,而且还在广阔的社会实践生活中注重向群众百姓学习口语白话。那些活跃在人们口头上的街谈巷语、俗话方言、土语粗话、谚语歌谣等时兴的现代白话口语,他都庞采博取,兼收并蓄,极大地丰富了他白话语言的词汇和句法。沈从文驾驭语言的天赋和才能,特别突出地表现在以现代白话写作为主体、以文言点缀为辅料,以地方口语为特色、以书面语言为连缀,做到文言白话有机交融,口语书面语协调相通,表达既形象生动、新鲜活泼,又庄谐互补、雅俗共见,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和民族特色。

2.5 充满率真天性和创作灵感的文学实验

话剧在上世纪20年代的中国尚属于一种崭新的文学样式。沈从文作为一个有志于文学事业的青年人,经过近两年的写作奋斗,在才华初显、收获颇丰的基础上,于1925年10月开始了话剧创作的文学实验。他受新月派戏剧思想和创作影响,模仿日本狂言笑剧,并借鉴家乡的傩戏特点,以乡村回忆和都市见闻为题材、以新颖别致的道白艺术构建情节,对剧本进行了随心所欲地写作革新。这些剧体作品不仅打破了当时“社会问题剧”只重宣传教化而忽视艺术娱乐的枯燥窠臼,而且改革了话剧一本正经的结构形式,使得剧本的舞台说明可有可无、演员角色二三其人、情节结构简单紧凑、人物道白诙谐有趣。而这种大胆创新的核心特色就在于其独领风骚的剧情道白艺术。正如上文所论,沈从文剧体作品的道白艺术或是表现为机智幽默、诙谐滑稽(如《鸭子》、《盲人》等),或是表现为民间情趣、乡土本色(如《野店》、《刽子手》等),或是表现为温暖关爱、淡远惆怅(如《蒙恩的孩子》、《母亲》等)。不仅如此,它们还在提领全篇、呼应内容、刻画人物形象等方面起到巨大作用。沈从文的剧体创作实验虽然存在着不讲究严谨的剧本创作原则、粗糙简陋、不适合舞台演出等缺陷,但在文学价值方面却取得了较大的收获——它们样式新颖、道白别致、语言风趣,充满着作者写作的率真天性和创作的自由灵感。这正如金介甫所说,“沈从文引为自豪的是,他要自我表现,用绝对自由来对待革新,不受任何“专制”形式的束缚,进行先锋的文学实验。”[19]因此,这种无拘无束的文学创作实验必然闪耀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本原之亮色、朴实之色彩。

关于沈从文剧体作品的语言,朱寿桐先生曾这样评价:“通过新奇别致的人物关系和妙趣横生的戏剧语言,铺展开一个令人开心令人轻松令人愉快的戏剧情境,让人们在卸掉了思想负担之沉重后,领略到机智精巧、灵便活趣的美。”[20]它揭示了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的特殊魅力,这也正如其他研究者所论:“沈从文剧体作品精彩处往往在于人物道白的多姿多彩和幽默风趣,具有一般戏剧语言不常有的狂欢气息。”[21]“说沈的剧作充满语言的狂欢气息并不为过。这是沈从文剧作有别于其它剧作家的独特性和生命力所在。”[22]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正是以其诙谐逗趣的幽默轻讽风格、原汁原味的民间化口味、文白相间的雅俗共享特色和独领风骚的剧情道白技巧而营造出了多姿多彩的语言狂欢气息。这种语言特色最主要来自于作者对语言艺术的明确认识和不懈追求。沈从文认为要把文字用来作为动摇旧社会的基础,“当然首先的好好掌握工具,必需尽最大努力来学会操纵文字,使得它在我手中变成一种应用自如的工具,此后才能随心所欲委屈达意表现思想感情。”[23]他把写作文章看成是情绪和文字的体操,主张要对语言表达技能进行反复操练和试验:“扭曲文字试验它的韧性,重摔文字试验它的硬性”,[24]以最终达到自由控驭文字的目的。因此,沈从文剧体作品语言艺术特色,不是来自于上帝的恩赐而是源始于作者勤奋的语言文字操练、扎实的语言基本素养、深刻的生活语言体验、明确的剧体创作思想、大胆的文学模仿试验和坚忍不拔的语言艺术追求。

[1]徐霞村.沈从文的《鸭子》——未必如此杂记之四[M].刘洪涛,杨瑞仁.沈从文研究资料(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2][17]王保生.沈从文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5.

[3]沈从文.盲人[M].沈从文全集(1).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沈从文.野店[M].沈从文全集(1).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5][13]沈从文.关于《三兽窣堵波》[M].沈从文全集(1).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6]徐志摩.给新月[M].赵遐秋.徐志摩全集:卷四.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1.

[7][8]焦尚志.中国现代戏剧美学思想发展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5.

[9]余上沅.演剧的困难[M].余上沅戏剧论文集.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1986.

[10][18][19]金介甫.沈从文传[J].符家钦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5.

[11]岂明.关于《狂言十番》[J].语丝,1926,(98).

[12]吴世勇.沈从文年谱(1902-1988)[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

[14]老舍.出口成章[M].北京:作家出版社,1964.

[15]沈从文.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M].沈从文全集(17).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6]沈从文.水手们[M].沈从文全集(11).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0]朱寿桐.沈从文剧体作品论[J].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2,(2):50-51.

[21]李天福.沈从文的话剧期待及当代意义[J].四川戏剧,2008,(5):22.

[22]张敏.沈从文的戏剧创作及美学风格[J].中国戏剧,2004,(1):55.

[23]沈从文.我怎么就写起小说来[M].沈从文全集(12).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24]沈从文.情绪的体操[M].沈从文全集(17).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LANGUAGE CARNIVAL” AND “LITERAL GYMNASTICS”——Linguistic Features and Generating Causes if Shen Congwen’s Dramatic Works

SHI Bai-sheng
(1 College of Liberal Arts,Wuhan University,Wuhan Hubei 430072)

(2 Journal Editorial Board,Huaibei Vocational and Technical College,Huaibei Anhui 23500)

The language of Shen Congwen’s dramatic works is humorous,Lively,literary and colloquial and suits both refined and popular tastes.It shows fully original folk smell,outstanding dialoguing art and colourful carnival flavour.The linguistic features doesn’t come from the God's gift,but from the author’s diligent words training,solid language literacy,profound living language experience,bright dramatic creative thinking,courageous literary imitation test and perseverant language art pursuit.

Shen Congwen; dramatic works; linguistic features; forming causes

I206.6

A

1672-2868(2010)02-0079-07

2009-11-28

石柏胜(1970-),男,安徽淮南人。武汉大学文学院访问学者,安徽大学文学硕士,淮北职业技术学院学报编辑部副教授。研究方向:沈从文研究。

责任编辑:陈 凤

猜你喜欢
沈从文戏剧语言
有趣的戏剧课
丁玲 沈从文 从挚友到绝交
语言是刀
戏剧“乌托邦”的狂欢
戏剧观赏的认知研究
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节选)
让语言描写摇曳多姿
戏剧类
累积动态分析下的同声传译语言压缩
我有我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