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竹坡“寓意说”浅析

2011-03-18 09:45蒋玉雪
天津职业院校联合学报 2011年4期
关键词:金瓶梅评点寓意

蒋玉雪

(南开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天津市 300071)

张竹坡“寓意说”浅析

蒋玉雪

(南开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天津市 300071)

张竹坡上承金圣叹,下启脂砚斋。他对《金瓶梅》的评点涉及小说创作思想与艺术等各个方面,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理论体系,将中国小说批评理论体系推向一新高度。其中《寓意篇》是他小说专论中较为独特的一篇。他通过联想与想象,又借助训诂学的方法,索名探源,或探索人物之间关系,或探索作品中的“时日”安排,或探索人物命运与名字之关系,虽偶有牵强附会或陈腐之语,但大都随手成趣,不失为一篇“再创”佳作。

张竹坡;金瓶梅;寓意说;时日安排;渲染;孝悌

《金瓶梅》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传奇,作为长篇小说,它第一次将笔触从神魔英雄拉回到市井人间,日常琐碎、七情六欲成为其描写的重点,并获得巨大成功,但同时也招致各种攻击与诽谤。直到清康熙年间,张竹坡评刻《第一奇书〈金瓶梅〉》,才将该研究和传播推到一全新阶段。其评点方法,多师承金圣叹评点《水浒》之法,但在此基础上,又有许多创新。他的评点非常有系统性,不仅有读法、回前评语、眉批、夹批,而且还有五篇专论:《竹坡闲话 》、《冷热金针 》、《寓意说 》、《苦孝说 》、《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详细阐述了小说创作的起因、社会功用、读者对作品的二次创作等问题。其中《寓意说》是一篇很有意思的专论,处处表现了作者在阅读过程中独特的构思与丰富的联想。

“寓意说”,顾名思义,就是讨论作者在小说中所寄予的思想主张,但张竹坡的寓意说又与众不同,他主要通过联想和想象,又借助于训诂学中的声训和义训等原则,索名探原,解释书中人物之人品性格或暗示其命运走向。虽不乏牵强附会之说,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我自作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他是运用自己的学识及经验去阅读《金瓶梅》,他有一个主观的阅读评判体系,重塑了一个张氏《金瓶梅》的文本系统,这在小说批评史上,实在是一个不小的创举。

张竹坡在《寓意说》开篇就说到,“稗官者,寓言也,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影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故《金瓶》一部,有名人物不下百数,为之寻端竟委,大半皆属寓言。庶因物有名,托名摭事,以成此一百回曲曲折折之书”。在小说的情思寄托上,他强调的是“依山点石,借海扬波”之法。在接下来的论述中,他运用联想和想象及各种音韵训诂学的知识来分析人物之间所暗含的关系。比如在阐释“何以有瓶梅”时,他说,“瓶因庆生也。盖云贪欲嗜恶,面骸枯尽,瓶之罄矣,特特撰出瓶儿,直令千古风流人,同声一哭”。瓶因庆生,又由瓶想到罄,接着又展开对瓶儿与其他人关系的推测,“因瓶生情,则花瓶而子虚姓花,银瓶而银姐名银,瓶与屏通,窥春必于隙底,屏号芙蓉,玩赏芙蓉亭,盖为瓶儿插笋……屏风二字相连,则冯妈妈必随瓶儿而当大理屏风,又点睛妙笔矣……墙头物去,亲事杳然,瓶儿悔矣,故蒋文蕙将闻悔而来也者。然瓶儿终非所据,必致逐散,故又号竹山。总是瓶儿心事中生出此一人。如意为瓶儿后身,故为熊氏姓张,熊之所贵者胆也,是如意乃瓶胆一张耳。故瓶儿好倒插花,如意茎露独尝,皆瓶与瓶胆之本色情景。官哥幻其名意,亦皆官窑哥窑,故以雪贼死之。瓶遇猫击,焉能不碎?银瓶坠井,千古伤心。故解衣而瓶儿死,托梦必于何家。银瓶失水矣,竹篮打水,成何益哉。故用何家蓝氏作意中人,以送西门之死,亦瓶之余意也”。因文生义,据声逐义,从瓶到屏风到闻蕙 (闻悔),到瓶胆之想,瓶遇猫击,银瓶坠井,竹篮打水等等,一系列词语意象,信手拈来,把看似毫无关联之物,通过联想与词语转换联系起来,颇具趣味性,充满了文人狡狯。而“梅”的出现,则是“至于梅又因瓶而生。何则?瓶里梅花,春光无几,则瓶罄喻骨髓暗枯,瓶梅又喻衰朽在即。梅雪不相下,故春梅宠而雪娥辱,春梅正位而雪娥愈辱。月为梅花主人,故永福相逢,必云故主。而吴典恩之事,必用春梅襄事。冬梅为奇寒所迫,至春吐气,故不垂别泪,乃作者一腔炎凉痛恨发于笔端”。又如月娘之“月”,则有这样的解释,“若夫月娘为月,遍照诸花,生于中秋,故有桂儿为之女。扫雪而月娘喜,踏雪而月娘悲,月有阴晴明晦也。且月下吹箫,故用玉箫。月满兔肥,盈已必亏,故小玉成婚,平安即偷镀金钩子到南瓦子里要。盖月照金钩于南瓦上,其亏可见。后用云里守人梦,月被云遮,小玉随之与兔俱隐,情文明甚”。既以物喻人,又用物之变化反映人之命运起伏变化,表里互应,相得益彰。又如对玉楼一人的定义,也很有谐音双关的意味,“至其写玉楼一人,则又作者经济学问,色色自喻皆到。试细细言之。玉楼簪上镌“玉楼人醉杏花天”,来自杨家,后嫁李家,遇薛嫂而受屈,遇陶妈妈而吐气,分明为杏无疑。杏者,幸也,身毁名污,幸此残躯留于人世,而住居臭水巷。盖言元妄之来,遭此荼毒,污辱难忍,故著书以泄愤。嫁于李衙内而李贵随之,李安往依之。以理为贵,以理为安,归于真定枣强。真定言吾心淡定。枣强言黾勉工夫,所为勿助勿忘,此是作者学问”。“内中独写玉楼有结果,何也?盖劝瓶儿、金莲二妇也。言不幸所天不寿,自己虽不能守,亦且静处金闺,令媒妁说合事成。虽不免扇坟之诮,然犹是孀妇常情,及嫁而纨扇多悲,亦须宽心忍耐,安于数命,此玉楼俏心肠高诸妇一着。春梅一味托大,玉楼一味胆小,故后日成就,春梅必竟有失身受嗜欲之危,而玉楼则一劳而永逸也”。杏者,幸也,遇陶妈妈而吐气,生不逢时,但是安心等待,终遇桃李春风,终获其幸。一幸字,已点出玉楼之命运也,以花喻人,以字暗示人物之前途命运,堪称奇笔,与《红楼梦》中的娇杏(侥幸),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这些文字游戏的变化与思维转换跳跃中,张竹坡用他自己的聪明与智慧,一一点破机关,向我们展示了汉字的多义性与流动性所产生的无穷的艺术魅力。他用自己的理解与感悟,在文本之外,又拓展了另外一个符合天理人情、符合自然规律的感官世界。春花秋月、瓶里梅花、败茎芰荷、桃李春风等等纷至沓来,他用自然之物,为我们一一揭示书中种种事件的因果链条,使我们在明了书中的人情世故之余,也获得另外一种感官上的审美享受。

在《寓意篇》关于瓶儿的评点中,除因文生义之外,还涉及另一十分重要的问题,即小说中的时间安排问题。“屏号芙蓉,玩赏芙蓉亭,盖为瓶儿插笋。而私窥一回卷首词内,必云绣面芙蓉一笑开。后玩灯一回《灯赋》内,荷花灯、芙蓉灯,盖金瓶合传,是因瓶假屏,又因屏假芙蓉,浸淫以人于幻也……芙蓉栽以正月,冶艳于中秋,摇落于九月,故瓶儿必生于九月十五,嫁以八月二十五,后病必于重阳,死以十月,总是《芙蓉谱》内时候”。也就是说,瓶儿一生的命运兴衰,须符合她自己的节气时令,都有比较严格的时间限制,而非随意安排。而且其他人的人生轨迹也有着类似的情况。“若夫月娘为月,遍照诸花,生于中秋,故有桂儿为之女。扫雪而月娘喜,踏雪而月娘悲,月有阴晴明晦也”。月娘之月,须满于中秋,但又有阴晴圆缺之变。“至贲四嫂与林太太,乃叶落林空,春光已去。贲四嫂姓叶,作带水战,西门庆将至其家,必云吩咐后生王显,是背面落水,显黄一叶也。林太太用文嫂相通,文嫂住捕衙厅前,女名金大姐,乃蜂衙中一黄蜂。所云蜂媒是也。此时爱月初宠,两番赏雪,雪月争寒,空林叶落,所为莲花芙蓉,安能宁耐哉。故瓶死莲辱,独让春梅争香吐艳。而春鸿、春燕,又喻韶光迅速,送鸿迎燕,无有停息”。贲四嫂与林太太一出,则冬至将至,叶落林空之悲惨结局呼之欲出,爱月初宠,雪月争寒,瓶莲死期将至矣。因此,书中时间的安排,在张竹坡看来,是解读书中悲欢离合的关键所在,“文章当攻其坚处,一坚破,而他难不足为敌矣,信然信然。其写月娘为正,自是诸花共一月。李花最早,故次之,杏占三春,故三之。雪必于冬,冬为第四季,故四之。莲于五月胜,六月大胜,故五排而六行之。瓶可养诸花,故排之以末。而春梅早虽极早,却因为莲花培植,故必自六月,迟至明年春日,方是他芬芳吐气之时,故又在守备府中方显也。而莲杏得时之际,非梅花之时,故在西门家只用影写也”。

然而,一年中的节气是固定的,年年只是再重复,可人物命运一旦确定就不能逆转,但这部书中林林总总的事情又不是发生在一年之内,而发生在三五年间,对此,张竹坡点评到,“《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开口云西门庆二十七岁,吴神仙相面则二十九,至临死则三十三岁。而官哥则生于政和四年丙申,卒于政和五御丁酉。夫西门庆二十九岁生子,则丙申年,至三十三岁该云庚子,而西门乃卒于戊戌。夫李瓶儿亦该云卒于政和五年,乃云七年,此皆作者故为参差之处。何则?此书独与他小说不同,看其三四年间,却是一日一时推着数去,无论春秋冷热,即其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某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齐齐整整挨去,若再将三五年间甲子次序排得一丝不乱,是真个与西门计帐簿,有如世之无目者所云者也。故特特错乱其年谱,大约三五年间,其繁华如此,则内云某日某节,皆历历生动,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偏又能使看者五色眯目,真有如挨着一日日过去也,此为神妙之笔。嘻!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说目之也”。在张竹坡看来,作者十分精于艺术提炼,懂得艺术来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的原则。文学创作毕竟不是记流水账簿,作者在提供了一个大致的时间段之后,便运笔如椽,精心地按自己心中的节气时令,安排诸多事件,省去许多重复赘述,集中笔墨,渲染书中的盛衰变化。因此,《金瓶梅》与其他小说不同,它有自己独特的“时日”系统,年份上故意有参差之处,但具体到一时一日,却“推着数去”,“齐齐整整挨去”,“排得一丝不乱”。关于这种细节上的时间严密性,竹坡先生在书中指出的颇多,如回评第三十回中写道,“官哥儿非西门之子也,亦非子虚之子,并非竹山之子也。然则谁氏之子?曰:鬼胎。何以知之?观其写狮子街,靠乔皇亲花园,夜夜有狐狸,托名与瓶儿交。而竹山云:夜与鬼交,则知其为鬼胎也。观后文官哥临死,瓶儿梦子虚云:“我如今去告你。”是官哥即子虚之灵爽无疑,则其为鬼胎益信矣。况翡翠轩瓶儿临月,而西门不知,可知非西门之子。子虚前年腊月死,又二年六月方生官哥,非子虚之子又明。至于竹山,一经逐散之后,毫无一字提起,且竹山以六月赘瓶儿,内云:“赶了往铺子内睡”,则亦相好无多日,而使一度生子,当两月后逐竹山之时,竹山岂无一语及此。即使瓶儿自知,则嫁西门后,以竹山初赘算至四月内,已十月满足,即胎有过期者,而瓶儿能不于月二内自存地步乎?必待翡翠轩,方自己说明,是子虚之孽,乘乔皇亲园鬼魅之因,已胎于内,而必待算至瓶儿进门日起,合成十月,一日不多不少,此所以为孽也。不然岂如是之巧哉?盖去年八月二十娶瓶儿,隔三日方入瓶儿房中,今年六月二十三日生官哥,岂非一日不多少乎!吾故曰孽也,未有如是之巧者也”。

脂砚斋在评论《红楼梦》时指出,其描述荣府和介绍通灵宝玉,都是先用冷子兴演说,再通过黛玉、宝钗之眼,反复皴染。这种画家三染之法,就是从不同的角度,一层一层渲染作品中的人物形象。

张竹坡在其《寓意说》中,也提出了类似观点。但指出,同为反复渲染之法,却不尽相同,前者更多的是为刻画人物性格的丰富性,而后者则是为突出人物的某一性格特点或为了强调某一共同的寓意。张竹坡对这种反复皴染映照是这样解释的,“他如宋蕙莲、王六儿,亦皆为金莲写也。写一金莲不足以尽金莲之恶,且不足以尽西门、月娘之恶,故先写一宋金莲,再写一王六儿,总与潘金莲一而二,二而三者也。然而蕙莲,荻廉也,望子落帘儿坠,含羞自缢,又为叉竿挑帘一回,重作渲染。至王六儿,又黄芦儿别音,其娘家王母猪,黄芦与黄竹相类;其弟王经,亦黄芦茎之义,芦茎叶皆后空,故王六儿好干后庭花,亦随手成趣。芦亦有影,故看灯夜又用铁棍一觑春风,是芦荻皆莲之副,故曰二人皆为金莲写”。在张竹坡看来,虽然处处写宋蕙莲、王六儿之恶,但实际上却是潘金莲之恶。“书内必写蕙莲,所以深潘金莲之恶于无尽也,所以为后文妒瓶儿时,小试行道之端也。何则?蕙莲才蒙爱,偏是他先知,亦如迎春唤猫,金莲睃见也。使春梅送火山洞,何异教西门早娶瓶儿,愿权在一块住也。蕙莲跪求,便尔舒心,且许多牢笼关锁,何异瓶儿来时,乘醉说一跳板走的话也。两舌雪娥,使激蕙莲,何异对月娘说瓶儿是非之处也。卒之来旺几死而未死,蕙莲可以不死而竟死,皆金莲为之也。作者特特于瓶儿进门,加此一段,所以危瓶儿也。而瓶儿不悟,且亲密之,宜乎其祸不旋踵,后车终覆也。此深著金莲之恶”。宋王二人之行径与潘金莲最初之行为如出一辙,“叉竿挑帘”,“黄芦之义”,二人皆是为金莲而写,而后金莲又一死蕙莲,再死瓶儿,层层渲染,层层递进,在反比与类比中,金莲之恶,昭然若揭。而且,张竹坡认为西门庆形象的塑造,也采用了这种由一人而生出数人而互相映照的刻画手法。“又有因 —人而生数名者,应伯 (白 )爵 (嚼 ),字光侯 (喉 ),谢希 (携 )大 (带 ),字子 (紫 )纯 (唇 ),祝 (住 )实 (十 )念 (年 ),孙天化 (话 ),字伯 (不 )修 (羞 ),常峙 (时 )节 (借 ),卜 (不 )志 (知 )道 ,吴 (无 )典恩 ,云里守 (手 ),字非 (飞 )去 ,白赖光 ,字光荡 ,贲 (背 )第 (地 )传 ,傅 (负 )自新 (心 ),甘 (干 )出身 ,韩道 (捣 )国 (鬼 ),因西门庆不肖,生出数名也”。他还进一步指出,除了因一人而生出数人的情况之外,还有因一事而生出数人的情况,则数公同一义,共同表达同一寓意,如“更有因一事而生数人者,则数名公同一义,如车 (扯)淡、管世 (事)宽、游守 (手)、郝 (好)贤 (闲),四人共一寓意也。又如李智 (枝)黄四,梅李尽黄,春光已暮,二人共一寓意也。又如带水战一回,前云聂 (捏)两湖、尚 (上)小塘、汪北彦 (沿),三人共一寓意也。又如安沈 (枕)、宋 (送)乔年,喻色欲伤生,二人共一寓意也”。在竹坡先生的评点之下,人物之间的互相渲染映衬关系变得一目了然,我们可以更为清楚地了解某些人物的性格特点及作者对此所持有的态度。除此之外,我们还能更直观地感受到这些谐音名字本身所具有的幽默感与诙谐感。其实,谐音的用法,古已有之,但是在《金瓶梅》中,张竹坡给我们解读的这些谐音,可以说是毫无美感可言,而且形成较大的对比落差。如车 (扯 )淡、管世 (事 )宽、游守 (手 )、郝 (好 )贤 (闲 )、应伯 (白 )爵 (嚼 )、孙天化 (话 )、韩道(捣)国 (鬼)等,单看名字时,每一个都寓意颇好,可是看看他们的行为,一个个卖友求荣,欺凌弱小,阿谀奉承,见风使舵,寡廉鲜耻,在与他们名字的谐音相联系、对比之下,反讽效果之强烈,实在令人震撼不已。虽然竹坡先生的这种谐音解释,偶有牵强之处,但是也的确有不少真知灼见,至少在了解了白嚼、携带之后,我们会更明了地记住“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

王国维曾经说过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文学批评亦是如此。由于受时代和个人思想的限制,张竹坡的评点中也不乏迂腐落后之语,这也是他为人诟病之处。在《寓意说》篇末,他还念念不忘地发一通孝道之论,“至其以孝哥结入一百回,用普净幻化,言惟孝可以消除万恶,惟孝可以永锡尔类。今使我不能全孝,抑曾反思尔之于尔亲,却是如何?千秋万岁,此恨绵绵,悠悠苍天,曷有其极,悲哉悲哉”!而在《竹坡闲话》中,更是开篇就说《金瓶梅》是一部“孝子悌弟”之书,“《金瓶梅》,何为而有此书也哉?曰:此仁人志士孝子悌弟,不得于时,上不能问诸天,下不能告诸人,悲愤呜呼,而作秽言以泄其愤也……虽然,我何以知作者必仁人志士孝子悌弟哉?我见作者之以孝哥结也。磨镜一回皆《寥羲》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如此,其所以为孝子也。至其以十兄弟对峙一亲哥哥,末复以二捣鬼为缓急相需之人,甚矣《杀狗记》无此亲切也。闲尝论之: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

作者为何在评点中如此牵强地强调一个“孝”字呢?这恐怕与他的成长环境及个人经历有着深厚的渊源。张竹坡是徐州铜山人,他的家族在当地很有威望,称得上是仕宦之家。祖父张垣是崇祯末年的武举人,曾与史可法手下将领高杰合力抗清,后兵败,壮烈殉国。伯父与从兄皆为官为将,颇有声誉。其父则一生奉母家居,流连山水,广交宾客,颇有林下之风。张竹坡的青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样一种相对富裕闲适的生活中度过的。但我们也应看到,在这样一个看似其乐融融的大家族中,孝道作为一种维系家庭关系的手段或治家准则,受到了极度推崇与膜拜。在《张氏族谱》里,每一个传述、志铭中,最主要的内容之一都是孝悌。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张竹坡的妹妹张文闲割股疗亲。而且其祖母、母亲也都是以孝女著称于时,“弱龄以孝女闻,于归以贤妇名,晚岁以仁母称”。在这种家庭环境的熏陶之下,张竹坡从思想到行为,无不深深地打上了“孝”的烙印,事事以孝为先,所以,在评点《金瓶梅》时,才会时时不顾原文之意,强借他人之酒杯,浇我心中之孝道。

因此,他在评点中反复强调自己对《金瓶梅》的再创性,“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拮拘,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也哉”!虽然他一再辩解,但前人对其孝悌之说多持否定态度,李海观在《歧路灯》序中讽刺张竹坡是“三家村冬烘学究”,朱星也说他充满了冬烘先生八股调,全不足取。但这样的论断的确有失偏颇。平心而论,竹坡先生的评点以孝悌总起全书,认为《金瓶梅》亦如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从主题上为《金瓶梅》作了重新的定位,在他评点之前,《金瓶梅》只有万历本与崇祯本两种版本,在他评点之后,却出现了几十种刊本,附带竹坡先生评语的第一奇书广为流传。就促进《金瓶梅》一书的流传与传播而言,他的确功不可没。另外,虽然愚忠愚孝作为封建糟粕早已遭到摒弃,但竹坡先生在评点时,字里行间所体现的珍视亲情的拳拳赤子之心以及那份悲天悯人的情怀,却是值得我们深深思考的。

[1]侯忠义等主编.金瓶梅资料汇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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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俭等编注.奇书四评[M].北京:崇文书局,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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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宁宗一.宁宗一讲《金瓶梅》[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

[9]徐君慧.从金瓶梅到红楼梦[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7.

A b s tra c t:Zhang Zhupo w as betw een Jin Sheng tan and Zh i Yanzhai,tw o w ell-know n literatu re critics in theM ing and Q ing D ynasties.Zhang Zhupo’s comm en ts on theGolden Lotus involve allaspects of novels’w riting and con tain a com p lete body of theo ries.H e has pushed the theo retical system of novels’criticism to a new h igh.Connotation is qu ite d ifferen t from h is o ther fou r rev iew s abou tnovels.In the re2 v iew,th rough im agination and critical in terp retation o f ancien t tex ts,he exp lo res the relationsh ip am ong characters,the arrangem en tof“tim e”and the connection betw een the characters’fates and their nam es.Though far-fetched o r sta le occasionally,it ism uch fun and still an excellen t“rew riting”w o rk.

Key wordsZhang Zhupo;The Go lden L o tus;conno tation;tim etab le;rendering;filia land fra2 ternal du ty

A B rief A na lysis of Zhang Zhupo’s“Conno tation”

JIANG Yu-xue

(Co llege ofHum anities,NankaiUniversity,Tianjin 300071 China)

I206.2

A

1673-582X(2011)04-0059-05

2011-01-12

蒋玉雪 (1987-),女,山东省临沂市人,南开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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