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戴礼记·曾子》分篇问题新探

2011-04-12 11:52刘光胜
关键词:曾子弟子君子

刘光胜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古籍所,上海200234)

《大戴礼记·曾子》分篇问题新探

刘光胜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古籍所,上海200234)

学界以孝道作为曾子思想的核心,统率诸德,构建曾子的思想体系,却忽视了《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内在的思想歧异,我们从思想核心、对待生死的态度、人生境界、道德修养内容及目标等方面分析了《曾子》十篇的内在思想矛盾,主张《曾子》十篇应划分为内外杂篇,《曾子立事》、《曾子制言》(包括上中下三篇)、《曾子疾病》五篇为内篇,《曾子大孝》、《曾子立孝》、《曾子本孝》、《曾子事父母》四篇为外篇,《曾子天圆》为杂篇。《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内在的思想矛盾,可能是成书于不同弟子造成的。

《曾子》十篇;内在矛盾;分篇

《汉书·艺文志》著有“《曾子》十八篇”,但其书大约在南北朝时期已经残缺,后世辑佚的《曾子》书均以《大戴礼记·曾子》十篇(以下简称《曾子》十篇)为基础,因此《曾子》十篇是研究曾子思想的主要文本。阮元《曾子十篇注释序》说:“从事孔子之学者,当自《曾子》始。”[1](P40)阮元认为《曾子》十篇切于人伦日用,不尚玄远,其价值与《论语》同,是研习儒学的入门书。学界以孝道统率诸德,认为曾子思想为孝的一元哲学[2](P184-185),进而构建《曾子》十篇的思想体系,却忽视《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的内在思想矛盾。我们从《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思想歧异角度出发,对《曾子》十篇的分篇问题进行重新审视。

一、学术史的回顾

我们这里讨论《曾子》十篇的分篇问题,与古人分篇稍有不同,古人是将所有文献中的曾子记载荟萃一书,然后分为内外杂篇,而我们只是涉及《大戴礼记》所存《曾子》十篇的分篇问题。古人《曾子》分篇内容远比我们的范围广,但他们汇集的内容中包含着《曾子》十篇,因此从他们所辑《曾子》书中也可寻觅出他们对《曾子》十篇分篇的看法。

《宋史·儒林传》说:“《曾子》内、外、杂篇七,刘清之编。”王应麟《小学绀珠》卷四也说:“《曾子》七篇,内篇一,外篇、杂篇各三,刘清之子澄集录。”隋唐之际,《曾子》十八篇已残缺,宋儒刘清之辑录《曾子》七篇,分内外杂篇,其书在元代已亡佚,具体分篇内容不得而知。朱熹《书刘子澄所编〈曾子〉后》说:“(曾子)言行杂见于《论语》、孟氏书及他传记者为多,然皆散出不成一家之言,而世传《曾子》书者,乃独取《大戴礼》之十篇以充之,其言语气象视《论》、《孟》、《檀弓》等篇所载相去远甚,子澄盖病其然因辑此书。”(《晦庵集》卷八十一)从朱熹所记看出,刘清之辑录的《曾子》,既有《大戴礼记·曾子》,也有《论语》、《孟子》、《礼记·檀弓》中的曾子语录,刘清之辑录《曾子》七篇,而《大戴礼记·曾子》却有十篇,从篇数也可证明朱熹之说。

刘清之分《曾子》书为内外杂篇的做法有其合理之处,我们下文将《曾子》十篇分内外杂篇,实际上是借鉴了这种做法,但元代吴澄对刘清之的做法却不甚满意。他说:“刘清之病《曾子》之粹言有非十篇所该,别辑新《曾子》七篇,篇分内外杂,朱子识其卷首。予窃玩绎惜其厘析之犹未精也,意欲以《论语》、《大学》、《孟子》所有为内篇,而《小戴记》所采《大孝》一篇则附于内,以《小戴记·曾子问》与《内则》诸篇所载为外篇,而《大戴记》所存《立事》等九篇则附于外,就中择其言之粗者并诸家群书之言共为杂篇。”(《吴文正集》卷二十)吴澄的意见是把《论语》、《孟子》中的曾子语录及《大学》、《曾子大孝》作为内篇,《大戴礼记·曾子》剩余九篇为外篇,而《大戴礼记·曾子》剩余九篇言语粗糙者及诸家群书之言为杂篇,他主张把《曾子大孝》从《曾子》十篇剥离,把剩余《曾子》九篇作为一个整体。

宋元所辑《曾子》诸本,多已亡佚,保存至今的有汪晫《曾子全书》和徐达左《曾子》二卷本。汪晫《曾子全书》是现存最早的辑本,共二卷十二篇,《仲尼闲居》第一,《明明德》第二,《养老》第三,《周礼》第四,《有子问》第五,《丧服》第六,中阙第七、第八,《晋楚》第九,《守业》第十,《三省》第十一,《忠恕》第十二。《仲尼闲居》即《孝经》,《明明德》即《大学》,《明明德》标为“内篇”,《养老》以下各篇皆标“外篇”①,汪晫以《大学》、《孝经》为内篇,而以《曾子》十篇为外篇,现在看来这种分篇做法是错误的。汪晫《养老》取首句“孝子之养老也”两字为题,合《曾子大孝》、《曾子立孝》、《曾子事父母》、《曾子本孝》四篇为一篇,《周礼》篇以《礼记·曾子问》为主,吸收《孟子》、《孔子家语》等书中曾子问礼的内容,《有子问》采《礼记·檀弓》篇,《三省》、《忠恕》内容较为驳杂。汪晫以内容不同分篇,是可取的,但其书“割裂经文,以就门目”(《四库总目提要》语),打破不同篇章之间的界限,别为篇目,造成了曾子文献的人为混乱,非常不可取。

徐达左《传道四子书》内收《曾子》二卷十四篇,《曾子》分内、外篇,《四库未收书目续编》说此书“大致内篇载经书,附以周、程、张、朱之说,外篇载傅记,附以诸百氏之论述,达左又各加案语”[3](P132),《传道四子书》全文收入《孝经》,将《曾子》十篇归入外篇。

明代曾承业辑定《曾子》三卷十一篇,卷一为《王言》篇,卷二包含《修身》、《事父母》、《制言》(上、中、下三篇)、《疾病》、《天圆》,卷三为《本孝》、《立孝》、《大孝》。《四库总目提要》说:“(其书)与王应麟《玉海》所云今十篇,自《修身》至《天圆》皆见于《大戴礼》者,又多出《主言》一篇,而分合迥异。不知其何所依据,殆亦以意为之也。”曾承业所辑《曾子》,比今本《曾子》十篇多出《主言》一篇,他将《曾子》十篇分为两部分,其不可理解处是将《曾子事父母》与《本孝》、《立孝》、《大孝》三篇分开,而与《制言》、《疾病》等归为一类,从思想内容上看这是非常不合理的,只能用“以意为之”来解释了。

冯云鹓辑《曾子书》八卷,卷一为《年谱》,卷二为《王言》,卷三有《立事》、《本孝》、《立孝》、《大孝》及《事父母》五篇,卷四为《制言》(上中下三篇)、《疾病》、《天圆》五篇,卷五至卷八为曾子轶事补遗,并收其他文献中的曾子言论。冯云鹓采取中分的办法,将《曾子》十篇前五篇一卷,后五篇一卷。

王定安辑《曾子家语》六卷十八篇,《大孝》第一,包括《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曾子本孝》、《曾子立孝》四篇,《至德要道》(《孝经》)第二,《养老》第三,《慎终》第四,《大学》第五;《三省》第六,《立事》第七;《制言》(上、中、下三篇)第八,《全节》第九,《兴仁》第十,《王言》第十一,《闻见》第十二;《吊丧》第十三,《礼问》第十四;《天圆》第十五,《吾友》第十六,《有疾》第十七,《杂说》第十八。曾承业将曾子语录汇集一起,其分篇的标准是“言以类萃”,即按内容分类,基本保留原来的篇章界限,是可取的,其将《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曾子本孝》、《曾子立孝》四篇归为一卷,甚为有见,但把《曾子》十篇分为五部分,失之过多。

古人看到了曾子文献材料彼此之间内容不同、精粗不一,因此在汇集曾子材料的基础上,进而对曾子材料适当分篇是非常合理的,但他们没有专门提出《曾子》十篇的分篇问题,《曾子》十篇有的篇章重仁,有的篇章重孝,不同篇章之间存在思想矛盾,而学界对这一问题没有细致梳理,因此《曾子》十篇的分篇问题有待于进一步深入研究。

二、《曾子》十篇内在的思想矛盾

《曾子大孝》说:“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曾子认为作战不勇敢是不孝,但英勇作战难免会带来身体损伤,周予同认为儒家以毁伤父母所给与的肢体为不孝,就是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2](P184-185)《曾子大孝》说“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认为孝子要保全自己的身体不受损伤,于是李炳海认为曾子把孝归结为形全身安,在理论上的自相矛盾是无法克服的[4]。对此,刘家和先生说矛盾不矛盾,关键在于父母,当父母是仁者,杀身成仁就与孝不矛盾;当父母是不仁者,杀身成仁就似乎与孝相矛盾了[5]。

实际上,古人的理解与上述学者的看法并不相同,孔安国《古文孝经孔氏传》说:“人生禀父母之血气,情性相通,分形异体能自保全而无刑伤,则其所以为孝之始者也。是以君子之道谦约自持,居上不骄,处下不乱,推敌能让,在众不争,故远于咎悔而无凶祸之灾也。”②阮元说:“不庄、不忠、不敬、不信、无勇皆易致祸害,受刑罚、毁伤身体,辱及其亲。”[6](P35)

《曾子大孝》说:“乐自顺此生,刑自反此作。”践守孝道,身心和乐,违背孝道,刑戮及其身,曾子所说的损伤是指受刑罚损伤身体③。上博简《内礼》说:“故为少必听长之命,为贱必听贵之命。从人劝,然则免于戾。”《尔雅·释诂上》:“戾,罪也。”有罪往往会招致刑罚,我们认为上博简《内礼》“免于戾”是指免于刑罚。孔安国、阮元等学者认为战阵身体受伤不是不孝,而因为不庄、不忠、不敬、不信、无勇招致刑罚,毁伤身体,辱及父母,那才是不孝,以上学者不加区分,认为凡是身体受伤就是不孝,由此断定曾子理论存在矛盾,实际是曾子的孝道存在误读。

我们说《曾子》十篇的矛盾,与以上学者不同,不是指曾子思想体系的的矛盾,而是《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的思想矛盾。《曾子》十篇为曾子一派学者的著作,黄开国先生根据内容将《曾子》十篇分为两部分,一是《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四篇相连的文章,都有关于孝道的论述,当出自孝道派弟子之手,可能都与乐正子春有联系,其中《曾子大孝》是乐正子春为代表的孝道派的主要理论体现,其余篇章没有关于孝道的论述,与孝道派没有关联[7]。我们认为,这种划分揭示了《曾子》十篇各篇之间的思想矛盾与内容的差异,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不够全面,因为《曾子天圆》与其他九篇的内容明显不同,我们主张按思想内容将《曾子》十篇分为三部分,一是《曾子立事》、《曾子制言》(包括上中下三篇)、《曾子疾病》五篇,二是《曾子大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四篇,三是《曾子天圆》一篇。

我们将前两部分的思想比较,有以下不同:

第一,是思想核心不同。《曾子制言下》“天下有道,则君子䜣然以交同;天下无道,则衡言不革,诸侯不听,则不干其土;听而不贤,则不践其朝。”君子入仕、出仕,取决于天下是否有道,那判断是否有道的标准是什么呢?《曾子立事》说:“君子爱日以学,及时以行。难者弗辟,易者弗从,唯义所在。”曾子认为,难事不要躲避,易事不要盲从,事情做与不做,取舍的标准在于是否符合“义”。《曾子制言中》:“是故君子以仁为尊。天下之为富,何为富?则仁为富也;天下之为贵,何为贵?则仁为贵也。”天下什么是富?仁是富,什么是贵?仁是贵。《曾子制言中》通过对富贵的诠释,阐发了仁义的尊贵及其对仁道的推崇,仁义居于《曾子制言》等五篇思想的核心位置。

《曾子立孝》把孝道分为三个层次,说:“孝有三:大孝不匮,中孝用劳,小孝用力。博施备物,可谓不匮矣;尊仁安义,可谓用劳矣;慈爱忘劳,可谓用力矣。”尊仁安义,对仁义的笃守,仅和“中孝”相当,在仁义与孝的重要性上,仁、义的地位已明显下降,仅为一般的思想德目。《曾子大孝》:“民之本教曰孝。”《吕氏春秋·孝行》摘引此句,高诱注:“本,始也。”《曾子立孝》说:“故居处不庄,非孝也;事君不忠,非孝也;莅官不敬,非孝也;朋友不信,非孝也;战阵无勇,非孝也。五者不遂,灾及乎身,敢不敬乎!”这时的孝有仁,有义,有信,有忠,其内涵无限扩展,涵盖了儒家的一切德目。孝不仅是修身的起点,而且是修身的终极目标,成为儒家伦理思想的总纲。《曾子大孝》:“断一树,杀一兽,不以其时,非孝也。”又说:“夫孝者,天下之大经也。夫孝,置之而塞于天地,衡之而衡于四海,施诸后世,而无朝夕。”孝本来仅局限于父子一伦,内涵很窄,《曾子大孝》无限扩充孝的外延,以致孝的范围被推向极至,包容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成为天地的“大经”——放诸四海而皆准的终极法则。

第二,是对待生死的态度不同。《曾子制言上》说:“富以苟不如贫以誉,生以辱不如死以荣。辱可避,避之而已矣;及其不可避也,君子视死若归。”《曾子制言上》认为与其屈辱地活着,不如壮烈地死去,主张从容面对死亡。《曾子制言中》说:“天下无道,循道而行,衡涂而偾,手足不掩,四支不被。”卢辩注曰:“衡,横也。偾,僵也。”[8](P59)戴礼说:“若夷、齐饿死首阳。天下无道,忠臣蹈仁,故尸骨无归也。”[9](P559)天下无道也要循道而行,即使牺牲在路边、尸骨无处掩埋,也在所不惜。追求仁义是其生命的全部意义,与生死联系最密切的是仁义,而不是父母。

《曾子本孝》说:“孝子不登高,不履危,庳亦弗凭,不苟笑,不苟訾,隐不命,临不指,故不在尤之中也。”王聘珍注曰:“高,近危。痹读曰庳,下也。凭,乘也。弗凭者,不临深也。”[10](P79)孝子戒慎恐惧,不登高处,不去危险的地方,不苟言笑,唯唯诺诺,以免伤及身体、辱及其亲。《曾子大孝》:“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自己的身体是父母所赐,为了表达对父母的尊敬,以自己的身体不受损伤为孝,对生死的理解与《曾子制言下》等篇有着明显不同。

第三,人生境界与气象不同。《曾子制言中》:“昔者,伯夷、叔齐,仁者也,死于沟浍之间,其仁成名于天下。”曾子认为伯夷、叔齐虽死于沟渠之间,但却是仁者的表率。《曾子制言中》说:“布衣不完,疏食不饱,蓬户穴牖,日孜孜上仁,知我,吾无䜣䜣;不知我,吾无悒悒。”王聘珍注曰:“疏食,菜食也。蓬户,以蓬为户也。穴牖,凿土室为窗也。孜孜,不怠之意。上仁,尊仁也。䜣䜣,喜也。”[10](P93)曾子思仁义,“昼则忘食,夜则忘寝”,“冻饿而守仁”,这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的颜回非常相似。《曾子疾病》:“吾无夫颜氏之言,吾何以语汝哉!”可见曾子是以颜回作为自己效法的对象。

《曾子制言上》:“君子执仁立志,先行后言,千里之外,皆为兄弟。”只要立志行仁,即使远隔千里,也可成为兄弟,此时的曾子以仁为己任,崇尚节操,恢弘刚毅,君子人格得到充分展现。《曾子制言中》:“天下无道,循道而行,衡涂而偾,手足不掩,四支不被。”为捍卫仁义,曾子“虽千万人,我往矣”,即使横尸道路也在所不惜,性格刚健,气象极为博大。

《曾子大孝》说:“君子之所谓孝者,国人皆称愿焉,曰:‘幸哉!有子如此!’”人生的目的在于尽孝,作人人称许的孝子是《曾子立孝》追求的人生境界。《曾子本孝》:“孝子游之,暴人违之,出门而使,不以或为父母忧也。险途隘巷,不求先焉,以爱其身,以不敢忘其亲也。”王聘珍注曰:“孝子,谓有孝德之人也。游之,谓与之游也。下陵其上曰暴,谓不孝弟人也。违,去也。”[10](P79)为了不让父母担心,不与邪恶之人交往,险途小巷要跟在人后走,言谈“不苟笑,不苟訾”,战战兢兢,气象猥琐,与“千里之外,皆为兄弟”的弘毅气象,差别非常明显。

《曾子事父母》说:“孝子无私乐,父母所忧忧之,父母所乐乐之。孝子唯巧变,故父母安之。”自己对生活没有个性化追求,完全以父母的喜乐为转移,此时的曾子,唯父母之命是从,生活在父母的阴影下,一切行为皆是为了父母,“我并不是我,不过是我的父母的儿子”[11](P98),与《曾子制言下》等篇仁为己任的行道者气象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四,道德修养内容与目标不同。《曾子立事》等篇曾子追求的目标是君子,提及君子64次,此时君子谈论的是尊仁、博学、修身、守道等内容,无一谈及孝子。而《曾子立孝》等篇追求的人生目标是孝子,提及孝子14次,君子9次,谈君子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而且所谈君子都是“君子之孝也”、“君子立孝”、“君子之所谓孝者”等与孝道密切相关的内容,很少涉及仁义、博学、修身等内容。

第五,对君臣关系的理解和社会批判精神的不同。郭店简《鲁穆公问子思》中子思“恒称其君之恶者”的忠臣形象给人印象极为深刻,在君臣关系中,《中庸》和《缁衣》认为国君对大臣要“敬”,大臣要抗节守道、不降其志,高扬君子人格。《曾子制言中》篇亦具有强烈的批判精神,曾子说:“君子直言直行,不宛言而取富,不屈行而取位……君子虽言不受必忠,曰道;虽行不受必忠,曰仁;虽谏不受必忠,曰智。”曾子主张直言进谏,不得志不安其位,不因爵禄改变自己的德行和主张。郭店简《语丛三》:“友,君臣之道也。”君臣如朋友,如不相悦,可以离去。《曾子制言下》也有类似的表述:“诸侯不听,则不干其土;听而不贤,则不践其朝。”自己的主张不被国君采纳,就不入其国,不在其朝廷中为官。在君臣关系可以选择方面,曾子与郭店简中的子思看不出任何分别。

《曾子事父母》:“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而不用,行之如由己。从而不谏,非孝也;谏而不从,亦非孝也。”又说:“孝子之谏,达善而不敢争辩。争辩者作,乱之所由兴也。”对于父母的过错,子女只有劝谏,如果父母不听,自己要“行之如由己”,不得争辩。或许有学者会说进谏的态度不同是由对象不同造成的,但《曾子立孝》说:“未有君而忠臣可知者,孝子之谓也。”主张资于事父以事君,把事父的孝道揉入忠君的原则里面,把“尊而无亲”的君臣关系变成了“有尊有亲”的父子关系,士人已成为国君的“忠臣孝子”,怎么可能再有像《曾子制言中》那样宁可牺牲自己个人利益、放弃权力富贵,也要直言进谏的士人君子呢?

第六,《曾子立事》与《曾子事父母》对“内外是否贯通”存在不同的看法。《曾子立事》说:“故目者,心之浮也;言者,行之指也;作于中则播于外也。故曰:以其见者,占其隐者。故曰:听其言也,可以知其所好矣。观说之流,可以知其术也。”王聘珍注曰:“浮,孚也。指,示也。《论语》曰:‘听其言而信其行。’作,动也。播,扬也。”[10](P76)《曾子立事》认为内必见于外,人的眼神、外在的言行反映了内心真切的感受,可以听其言观其行,听他的学说,就可以了解他的心术。

《曾子事父母》说:“孝子无私乐,父母所忧忧之,父母所乐乐之。孝子唯巧变,故父母安之。”王聘珍注曰:“巧,善也,变,犹化也。”[10](P86)此时孝子外表的喜乐随着父母态度的变化而转移,外在的行为并不是内心真实的感受的直接表现。上博简《内礼》说:“君子曰:孝子不(负),匿在腹中,巧变,故父毋安。”“巧变”就是巧妙地加以变化。“孝子不负”就是孝子不违背父母的心意,不与父母争辩。“匿在腹中”就是“隐在腹中”的意思。孝子不违背父母的心志(与父母争辩),把自己的忧乐隐藏起来,(按照父母的心意)巧妙地加以变化,这样父母就能安心了。《曾子立事》与《曾子事父母》、对人“内外是否贯通”存在着不同的看法,上博简《内礼》与《曾子事父母》同,亦可证明曾子文献中存在思想歧异。

我们在黄开国先生分类的基础上,将《曾子》十篇分为内、外、杂篇,《曾子立事》、《曾子制言》(上中下三篇)、《曾子疾病》以仁义为核心,讲博学、修身、守仁、行道,与《论语》内容相近,受孔子思想影响明显,我们称这五篇为内篇(以下简称《曾子》内篇)④。《曾子本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四篇其主旨与《孝经》互相发明,汪晫《曾子全书》、王定安《曾子家语》都曾将这四篇合为一篇,我们认为这四篇以孝道为核心,主张在为父母尽孝的行为中提升自己的品德,其内容多与《孝经》同,其中记载乐正子春伤足,与门弟子谈孝的内容,其成书时间相对较晚,估计成书于曾子第二代弟子之手或者更晚,我们称之为外篇(以下简称《曾子》外篇)。

关于《曾子天圆》篇,汪中说:“此篇疑非《曾子》本书。”汪喜孙说:“先君此语必自有说,此篇与《淮南子·天文训》有相同处。”[9](P588)金德建认为《曾子天圆》的作者是淮南王门下的宾客,其成书当然也在西汉时期[12]。他们推测的依据是《曾子天圆》与《淮南子·天文训》内容有相似之处,但《荀子·解蔽》说:“故浊明外景,清明内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明显是摘引《曾子天圆》“天道曰圆,地道曰方,方曰幽而圆曰明。明者,吐气者也,是故外景;幽者,含气者也,是故内景。故火日外景,而金水内景”一句的内容。《吕氏春秋·圜道》说:“天道圆,地道方,圣人法之,所以立上下。”也是化用《曾子天圆》中的语句,两书都早于《淮南子·天文训》,因此汪中、金德建之说不可信⑤。

在上面的比较中,我们没有涉及到《曾子天圆》篇的内容,阮元说:“此篇言圣人察天地阴阳之道,制礼乐以治民,所言多《周易》、《周髀》、《礼经》、《明堂》、《月令》之事。”[6](P69)《曾子天圆》讲天地阴阳之道、万物生成之理,认为天道圆,地道方,万物由阴阳二气化生,涉及“天道”、“地道”、“气”、“阴阳”等概念,与《曾子》书其他九篇明显不同,因此我们称《曾子天圆》为杂篇。

陈荣捷认为《曾子天圆》说到天圆地方,更说幽明、阴阳、神明、龙凤龟火,和第二代儒家的言论绝不相同,恐怕是后起的资料[13](P730)。《曾子立孝》:“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曾子立孝》认为在世间万物中,人的地位最为尊贵。《曾子天圆》说:“唯人为倮匈而后生也,阴阳之精也。”卢辩注曰:“人受阴阳纯粹之精,有生之贵也。”《曾子天圆》记录的是曾子与弟子单居离的问答之言,它认为人尊贵的根源在于人是由天地阴阳精气生成。郭店简《语丛一》:“夫天生百物,人为贵。”郭店简的成书时间一般认为不会晚于公元前300年,而《语丛》作为摘抄语录的汇编,其时间要比郭店简《五行》、《成之闻之》等文献更早一些,《曾子天圆》与郭店简《语丛一》、《曾子立孝》都认为天地万物中人最为贵,从这一点看,《曾子天圆》的成书时间也不会晚于曾子第三代弟子时期。

三、《曾子》十篇思想矛盾形成的原因

同是曾子学派的文献,《曾子》十篇各篇之间为何有思想矛盾呢?思想矛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认为《曾子》十篇为曾参所著,但《曾子大孝》记载乐正子春与门弟子的问答之言,明显是在曾子去世之后的事,高似孙说“《曾子》者,曾参与其弟子公明仪、乐正子春、单居离、曾元、曾华之徒,讲论孝行之道,天地事物之原”(《子略》卷一),他认为《曾子》十篇是由曾子弟子记录曾子言论编辑而成。钟肇鹏检索历史上引用《曾子》的情况,推测《曾子》是由曾子第二、三代弟子缀辑他的遗言、遗文而成,时间在战国前期[14],董治安、黄开国都赞成这种意见[15][7],可以说《曾子》十篇成书于曾子弟子或后学之手,是学界较为一致的看法。

对于《曾子》十篇与《大学》的思想不同之处,朱熹说:“从之游者所闻虽或甚浅,亦不失为谨厚修洁之人所记,虽或甚疏,亦必有以切于日用躬行之实,盖虽或附而益之,要亦必为如是之言,然后得以自托于其间也。”(《晦庵集》卷八十一)朱熹认为《曾子》十篇之所以不纯,是因为有曾子弟子或后学附益的内容在里面。方孝孺则解释说:“《曾子》十篇一卷,其词见《大戴礼》,虽非曾子所著,然格言至论杂陈其间,而于言孝尤备。意者岀于门人弟子所传闻而成于汉儒之手者也,故其间有不纯。”(《逊志斋集》卷四)方孝孺认为《曾子》十篇成书于曾门弟子之手,后又经过汉儒的改编,故精粗不一,间有不纯。

上博简《内礼》面世以后,罗新慧先生注意到《内礼》与今本《曾子立孝》、《曾子事父母》之间文字的差异,对于这些文字差异产生的原因,她说从《曾子》诸篇多有师徒之间问答的记载看,《曾子》的成书很可能与弟子有关,各位弟子及其门弟子在记述老师之语、选录老师之言以成卷时,因选编旨趣、见解各异,很有可能各记所言,各选所好,而出现选本的不同,甚或有各位弟子才质高下不同,其岀于有才华者所录固醇,但亦有不尽出于其手者,因此所录精粗不一、深浅不同,亦在所难免。所以,记录者、选编者的不同,有可能是上博简《内礼》与《曾子立孝》、《曾子事父母》文字有所差异的原因[16]。

先秦时期,弟子对老师讲授的内容会产生不同的理解,《礼记·檀弓上》记载: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闻)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

有子问曾子:“你听夫子说过去世、失官之后该怎么办吗?”曾子说:“我听夫子说:‘失官后就希望尽快贫穷,去世后就希望尽快腐烂。’”有子说这不是夫子所言,曾子说我和子游一起听夫子说的。后来曾子将有子的话告诉子游,子游告诉曾子,夫子说“死欲速朽”是针对制作石椁的宋贵族桓司马,夫子说“丧欲速贫”是针对丧失官位而贿赂求官的鲁大夫南宫敬叔,曾子才不得不服膺有子之言。

《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说:“鲁君子左丘明惧弟子人人异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记具论其语,成《左氏春秋》。”由于知识背景和理解能力的不同,弟子对老师的同一句话,会产生不同的理解,《史记》的这一说法证明不同弟子之间,对老师学术理解的歧异是当时普遍存在的现象。

曾子门弟子众多,据《孟子·离娄下》记载,曾子设教于武城时,弟子多达70人。在曾子弟子中,子思重“诚”,重心性之学,乐正子春重孝,二者的学术趋向明显不同。罗新慧认为上博简《内礼》与《曾子立孝》、《曾子事父母》文字有所差异的原因与曾子弟子有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我们借用她的意见来解释《曾子》书内外杂篇之间的思想矛盾:曾子弟子及后学在记录、选编曾子之言以成篇时,因选编旨趣、见解各异,很可能各记所言,各选所好,而造成《曾子》传本内容的不同,这是《曾子》十篇内外杂篇之间思想歧异的重要原因。但问题是我们并不清楚《曾子》十篇内、外、杂篇的作者是谁,以上方孝孺、罗新慧等学者也只是大体上笼统地推测,并没有列出明确的证据,如何从曾子文献中找到证据证明这一点?

《曾子制言下》:“奉相仁义,则吾与之聚群向尔;寇盗,则吾与虑。”王聘珍注曰:“虑,谋也。言君子所聚群向尔之人,若遇寇盗之事,则当与其谋。”[10](P95)曾子主张和仁义之人居住在一起,如果仁者遇寇盗,是不逃避退缩的。《孟子·离娄下》记载:“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诸?’曰:‘无寓人于我室,毁伤其薪木。’寇退,则曰:‘修我墙屋,我将反。’寇退,曾子反。”曾子居武城,越寇来袭,曾子弃城而逃。同样是面对盗贼入侵,《曾子制言下》和《孟子·离娄下》中的记载截然相反。《孟子》的作者是孟子与万章等人,而《曾子》十篇出于曾子后学之手,二者明确可以肯定属于不同的作者,正是由于《孟子》和《曾子制言下》选取曾子言论的不同,才造成了二者之间的内容冲突。

曾子作为孔门著名弟子,一生对自己的学说有很多阐发,从早年与晚年,其思想不可能不有所变化,曾子弟子,甚至是曾子后学,如孟子,他们在选编曾子言论成书时,因选编旨趣各异,往往各取所好,很可能正是由于他们选编曾子言论的不同,才造成《曾子》内外杂篇之间的思想矛盾。徐传武先生说《庄子》、《战国策》、《韩非子》有关曾子的记载有些不可信,是讲述者为阐述自己的观点,借古人以自重,让曾子穿上了讲述者编织的外衣[17](P1235-1236)。徐先生注意到《庄子》、《战国策》、《韩非子》曾子记载的矛盾之处,是非常可贵的,实际上,正是由于《庄子》、《战国策》、《韩非子》的作者不同,他们出于自己主观目的的需要,选择、编辑曾子的相关材料,才造成了这些典籍中曾子形象的不同,而这完全能够补证我们的上述观点。

总之,学界以孝道作为曾子思想的核心,统率诸德,构建曾子的思想体系,却忽视了《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内在的思想歧异,我们从思想核心、对待生死的态度、人生境界、道德修养内容与目标等方面分析了《曾子》十篇的内在思想矛盾,主张《曾子》十篇应划分为内外杂篇,《曾子立事》、《曾子制言》(包括上中下三篇)、《曾子疾病》五篇为内篇,《曾子大孝》、《曾子立孝》、《曾子大孝》、《曾子事父母》四篇为外篇,《曾子天圆》为杂篇,《曾子》十篇不同篇章之间内在思想矛盾,可能是成书于不同弟子造成的。

注:

①《仲尼闲居》未标“内”或“外”,《四库全书总目》说“本有‘内篇’字样,而传写佚之也。”恐非。

②汪照也曾引用孔安国之说,参见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501页。

③《曾子大孝》说:“乐正子春下堂而伤其足,伤瘳,数月不出,犹有忧色。”乐正子春把下堂伤足也理解成不孝,可能是在曾子的基础上有所发展。

④《曾子疾病》篇内容驳杂,有少量讲孝道的内容,但总体以守义、慎行为主,所以我们将它归入内篇。

⑤《礼记·月令》五虫为鳞、羽、倮、毛、介,倮虫以人为首,《礼记·礼运》以龙凤麟龟为鳞、羽、毛、介四灵的代表,其内容皆与《曾子天圆》同,可证《曾子天圆》并非晚出。

[1]阮元.揅经室集[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7.

[2]周予同.“孝”与“生殖器崇拜”[A].顾颉刚主编.古史辨:第二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3]胡玉缙.续四库提要三种[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

[4]李炳海.身病而神清的孔门师徒——孔子、曾子患病时的理性精神和生命意识[J].孔子研究,2006,(2).

[5]刘家和.孝与仁在原理上矛盾吗?[J].中国哲学史,2004,(1).

[6]阮元.曾子十篇[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黄开国.论儒家的孝道学派——兼论儒家孝道派与孝治派的区别[J].哲学研究,2003,(3).

[8]孔广森.大戴礼记补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5.

[9]方向东.大戴礼记汇校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2008.

[10]王聘珍.大戴礼记解诂[M].北京:中华书局,1983.

[11]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12]金德建.曾子天圆的述作考[J].中国哲学史研究,1986,(3).

[13]陈荣捷.初期儒家[A].史语所集刊[C].1976.47本4分.

[14]钟肇鹏.曾子学派的孝治思想[J].孔子研究,1987,(2).

[15]董志安.论曾子——关于历史上的曾子和曾子的历史评价[J].文史哲,1993,(1).

[16]罗新慧.上博楚简内礼与曾子十篇[J].齐鲁学刊,2009,(4).

[17]徐传武.古代文学与古代文化:下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陈红】

A New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Ten Chapters ofDa Dai Li Ji·Zengzi

LIU Guang-she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China)

The scholastic circles consider filial piety to be the core idea ofZengzi’s thought,which constructed the ideological system of his to lead all the other virtues,but they ignore the internal discrepancies in the 10 different chapters.We have analyzed the internal contradictions in the ten chapters ofZengziin terms of the core ideology,attitude towards life and death,life plane,morality and cultivation and thereupon advocate that the ten chapters should be divided into internal,external and miscellaneous chapters.“Zengzi Lishi”,“Zengzi Zhiyan”(including sections I,II and III)and“Zengzi Jibing”belong to the Inner chapters,“Zengzi Benxiao”,“Zengzi Lixiao”,“Zengzi Shi Fumu”and“Zengzi Daxiao”to the external chapters and“Zengzi Tianyuan”to the miscellaneous chapter.The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different chapters in“the ten chapters ofZengzi”might be caused by the different disciples who wrote the different chapters.

ten chapters ofZengzi;internal contradiction;divided into different parts

K 207

A

1000-260X(2011)01-0132-07

2010-05-21

刘光胜(1973—),男,山东潍坊人,上海师范大学讲师,历史学博士,从事出土文献和儒家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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