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软软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羊粪布袋乡亲们

说起来,老天是很公道的,除了在山川平原广布五谷庄稼外,还给海边的人提供了鱼鳖蟹虾,给深山的人提供了野味和木耳,给平原的人以种菜之便,好让所有人的生活都过得有滋有味有营养。像我们这些居住在荒山秃岭上的山民,老天也没忘记,它赐给我们一种非常别致的山珍——地软软。

从前一直以为地软软不是什么名贵菜,是由于我们这儿穷,人们没有什么好吃的,才把那东西弄回来充菜吃;人们肚子饿,没饭吃,才把那东西弄回来填肚皮。后来进了城,发现城里大宾馆小饭馆的食谱和菜谱上竟然都有地软软的名目:地软软包子、地软软拌咸菜、雪菜地软、韭菜炒地软、地软炒鸡蛋、地软豆腐、凉拌地软软、地软烧肉、地软汤……嘿,一长串呢!这才知道,我们那山里真真确确有宝物呢!

回家打开电脑,在百度上输入“地软”,按下回车键,啊,这“尤物”早在互联网上安了家!原来,它的学名叫地达菜,又叫地耳、地膜、地衣,有些地方还叫它地碗儿。这些名字中,我最欣赏的是地耳和地碗儿,既形象又贴切。尤其是那个地耳,大地的耳朵,多好!地软软不仅是十分美味的菜肴,还富含钠、钙、锰、磷、镁、硒、钾、铁等人体所需的微量元素,还有维生素A、维生素E和胡萝卜素等营养成分。它有很高的药用价值,食之,可清热明目,补虚益气,滋肝养肾,治疗目赤红肿、夜盲、烫火伤、久痢、脱肛等病症。这样看来,我从前确实是大大小觑了这东西,我确实是有眼不识金镶玉。

春天本来是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万物复苏,庄稼返青,一切都孕育着希望,象征着力量,生命又开始一个新的轮回。可是,那时候,乡亲们却把春天称作青黄不接的季节。这个季节,给农民带来不少惆怅。春天来了,去年的粮食囤囤快要底朝天了,今年的麦苗刚刚返青,秋庄稼还没有下种,口粮转眼就成了问题。春天来了,腌在盆盆罐罐里的咸菜已经吃完了,泡在大缸小缸里的酸菜已经吃完了,羊角葱刚刚顶开地皮,冒出一个两个黄黄的小尖儿,冬眠的韭菜刚刚顶开地皮,露出一个两个黄黄的小圈儿;萝卜、黄瓜、茄子、辣椒还都没有下种。乡亲们的菜碟子当下就空了。高粱面馍馍,玉米面搅团在他们的嘴里直打转儿,转过来转过去,就是不愿通过喉咙这道关口。

乡亲们想到了挖野菜。那时候,除了庄稼,遍地都是社会主义的草。春季里,最先活过来的是小蒜。待耕的秋地里,一夜之间就冒出密密的红绿相间的纤细秧子来。大人们便让我们一伙小孩提了篮子,扛了镢头,去挖小蒜。挖回来,揪掉下面的胡须(根),切碎炒了,调饭吃,那味儿比大葱大蒜还新鲜。

还有荠儿菜。那时候没有除草剂,庄稼地里的杂草要农民们用锄头一锄一锄地锄过去。最先锄的当然是麦苗。这下好了,麦地里有荠儿菜。荠儿菜实际上也是一种野草,是专门生长在麦地里的野草,乡亲们叫它麦辣辣。在锄麦子时,乡亲们在锄把上系个布袋,将锄头下面的荠儿菜收进布袋,拿回去下饭吃。或者用少量的清油,炒成炒汤菜,调饭吃。你可别看这荠儿菜,在那时,却是一道非常难得的好菜。那味儿新鲜得很,油香得很,别致得很。有了它,粗粝的饭食一下子变成了佳肴,进口快,过喉利索,吃着舒坦。

过几天,阳坡上的苜蓿露头了。那些刚刚复活的苜蓿们顶着嫩黄的、浅红的、淡绿的芽儿藏头露尾地在山坡上晒太阳,就被眼尖的乡亲们发现了,他们会命令我们一伙孩子们:苜蓿芽儿出来了,快去剜!于是,一大群一大群的童男童女便会穿着夹衫儿,提着小篮儿,拿着小刀儿,爬上山坡儿,蹲着身,弓着腰,张大双眼,在瓷实的苜蓿地里像在牛背上找虱子一样地搜寻那些嫩芽儿,找到了,一刀剜下来,放进篮子。老半天剜回半篮子,提回家,让母亲做了菜,下饭吃,那味儿也不错,是绝对的春天的味道。春天的阳光,春天的风,春天的雨,春天的地气,春天的泥土气全会聚在这嫩嫩的草芽里,会让人吃出一片春天般鲜亮的好心情。十天半月过去,苜蓿地的地皮就全绿了。掐苜蓿芽儿再也用不着刀子了,我们只管揪,不一会儿就将篮子装满了。揪回的苜蓿,不再像开初那么珍贵,不再只把它当菜吃,还用来充饥。母亲会把它拌上少量的面粉,做成一块儿一块儿的疙瘩,放在笼里蒸熟,然后调上盐醋辣椒和小蒜,每人端一大碗,吃。

再过不多日,秋地耕过了,小蒜被压在地底了;麦地锄完了,荠菜锄光了;苜蓿长高长老变成牛草了;农家的菜种子刚刚埋进地里。这才真正进入了没有任何蔬菜的时节。大人们这才想起了地软软,让我们下山捡地软软去。

其实,捡地软软只是我们的副业。我们的正式工作是拾羊粪豆儿。那时候,肥多粮多是农民颠扑不破的哲学,积肥是农民的头等大事。除了要把家里的各种粪便收集好,还要把散失在野外的所有粪便捡回来。我们一群孩子就被生产队安排拾羊粪豆儿。每天早晨,所有的母亲都会给自己的孩子收拾一个藤条编制的笼筐,然后用布袋装上一两个黑面馒头,打发他们下山。临走时还要再三叮咛:羊粪豆儿要把笼筐拾满,还要捡地软软。吃完馒头,就用这个布袋子装地软软,要把袋子捡满。捡不满就不要回来吃饭!

带上命令和任务,我们出山。其实,那一两个馒头,还没等得到下山就已被我们消灭了。我们把空布袋拴在笼筐边上,漫山遍野地跑,漫山遍野地寻,漫山遍野地捡。碰到羊粪就拾进笼筐,找到地软软就装进布袋。正业副业同时干,到天擦黑,肚子也饿了,笼筐也满了,布袋鼓胀了,便上山回家,报功领赏——把羊粪豆儿交到生产队,换来能换回口粮的工分;把地软软带回家,换取母亲那一两句的表扬和一两碗饭食。

地软软并不比羊粪豆儿难捡。羊粪豆儿,我们不知道它星布在哪道山梁,散落在哪条渠畔,隐藏在哪丛草下;地软软,我们却知道。阴凉的山崖下,潮湿的水渠旁,背阴的河沟里,到处都是。而且显眼,一片一片,一团一团,一堆一堆,黑黑的,像黑木耳,远远地就看得见。尤其是一场小雨后,它们一个个膨大起来,胀胀的,软软的,像耳朵,像小碗,像蘑菇,口儿向上张着,像一个个小喇叭,召唤着我们;像一个个小孩的嘴,努起来,嘴角带着笑意,引诱着我们。

乡亲们有句谚语:天转转,地转转,绿雮变成地软软,羊粪豆儿当证监。绿雮,实际上就是潮湿地带紧贴地皮生长的那些绿色苔藓。凡是长有绿雮的地方,一定会有地软软。至于地软软是否由绿雮变来,至今无人考证。地软软往往和羊粪豆儿为伍,或许它是为了借助羊粪的肥力生长。多数地软软的近旁都会有一些羊粪豆儿,甚至有的地软软里面就包裹着一粒羊粪豆儿。怪不得大人们把拾羊粪豆儿和捡地软软两项任务捆绑了交给我们。

地软软捡回来,母亲便开始加工。把那干燥的地软软先摊在案板上,喷上少许的水,让它潮湿发软。然后用擀面杖轻轻地擀,擀。擀过之后,将它们抖一抖,那些附着在地软软上的尘土和草末便会自然剥离,再用清水清洗一两遍,便干净了,可以加工食品了。母亲经常做给我们的,是地软软包子和地软软汤。那味儿忒鲜美。

采集地软软是要讲究时节的。大人们说,响过雷后,地软软就不能吃了,吃起来有泥腥味,牙碜,吃过了肚子胀。所以,一年里,可以采集的时间只有冬春两季。

昨天回农村老家,突然就想到了捡地软软。在弟弟家找个塑料袋儿装在身上,趁他们家人不注意,悄悄儿溜出门,溜到山坡去。山坡上的草根才开始生命的萌动,露出星星点点的绿痕,整个山野仍然一片荒凉光秃,暖暖的阳光懒懒地斜靠在阳坡上晒太阳,亮亮的,灿灿的。微风把低矮的枯草掀动着,微微地摇摆着。凭着固有的经验,我直奔那些阴凉、湿润的坡洼和渠边,我看到了久违了的地软软。它们正斜躺着身子享受春阳的抚慰,它们正翘着耳朵聆听着山风的响动。不多时,我便把塑料袋儿捡满了,鼓鼓囊囊的。提着回家的路上,见到了许多靠着山墙晒太阳的乡亲,他们见我提着地软软,便用惊异的口吻说,乡下人早就不吃这东西了,你们城里人却想起了吃它。我心中暗笑。看来,乡亲们至今还没有认识到地软软的价值。

我将捡回的地软软带回家,指导着让老婆加工成包子和羹汤。一家人吃着软软的包子,喝着热热的羹汤,品味着山野独有的味道,津津有味,满口生香。兴头上,我便哼唱起小时候唱过的“地软歌”:山上采回地软软,做成美味好餐饭。顿顿饭里有地软,胜过天上活神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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