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姿态与女性视角——肖勤小说创作评析

2011-08-15 00:49孙建芳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人性文学

孙建芳

近年来崛起于黔北文坛的仡佬族青年女作家肖勤,挟风裹雨,“来势汹汹”,短短一年时间,先后在《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十月》、《当代》等重要文学刊物上发表《暖》、《寻找丹砂》、《金宝》、《好花红》、《上善》、《黑月光》等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及散文、随笔、诗歌,并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新华文摘》等多家刊物选载。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主编叶梅撰文:“盘点近两年的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仡佬族女作家肖勤无疑是大家公认的最引人关注的新秀之一……其作品浓烈的生活气息以及独到的见解让人耳目一新,也让文学界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女作家感到格外的惊喜。”①

仿佛真是“突然冒出来的”,肖勤初登文坛便气势如虹,引人注目,她以初生牛犊的无惧无畏,招摇着自己的才气和灵气,势如破竹,一行行耐人寻味的文字,一段段曲折生动的故事,一个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肆意地张扬着叙事技巧的高超和驾驭语言的能耐——《潘朵拉》对人性善恶的剖析,《暖》对留守儿童不幸命运的的关注,《云上》对人格扭曲裂变的揭示,《寻找丹砂》对仡佬族民俗及爱恨生死的描绘,《霜晨月》诗意叙事下令人窒息的感伤,《我叫玛丽莲》中现代都市的诸般病变,《好花红》夜郎国大娄山密林深处的猎人与匪患,凡此种种,几乎无一例外由对生活、生命的切身感受而凝结成令人感动的文字,传递出超越时空的对社会人生及其人格尊严的哲理思考。至此,我以为,对肖勤而言,工作仅仅是她的职业,文学才是她真正的事业。

其文其人:女乡长的乡村书写

都说文如其人。惊讶于肖勤小说语言的表现力和穿透力,佩服其文字背后复杂人性的挖掘与展示,在更多的阅读中不禁心生困惑:这么老辣沧桑的文字,作者该有怎样酸甜苦辣的人生,怎样悲欢离合的身世,才能让这冰冷抽象的符号,透出如许的生命力度和生活厚度?必定是位年过半百、饱经磨难的智慧老者,却不料是风华正茂、活泼开朗的漂亮女性。我很诧异,以她如此年轻单纯的人生经历,何能如此气定神闲、仪态万方中见出风霜雨雪、刀枪剑戟?

和她不多的几次接触,只远远观察,不带偏见,没有利害。老实说,她的雷厉风行,她的谈笑风生,她的精明干练,甚至,她的八面玲珑,都不是我欣赏的女性类型。我固执地认为,豪放和爽朗固然可亲可爱,却也少了一份成熟女性应有的优雅和恬静,而且,和她文字的滞重老道似乎也相去甚远。再说,身为基层干部,琐细繁杂的行政工作会占去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更何况,她的美丽与时尚,和乡村、苦难、沧桑似乎根本就风马牛不相及。那么,是怎样的梦想和勤奋,怎样的操守和良知,才能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一边脚踏实地履行乡长之职,一边义无反顾坚守文学的寂寞清苦?

终于忍不住私下问她。她说:文学是她的挚爱,是绝望的宣泄,也是理想的寄托。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是了,这就是答案。肖勤的写作只能在乡长工作之余进行。乡长,这个中国最基层的“官”,每天面对老百姓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的生存需求,处理家长里短、养猪喂牛的日常琐事,鸡零狗碎、鸡毛蒜皮而又千奇百怪、千头万绪,这使她零距离触摸现实的贫病伤痛,感受包括她自己在内的无助无奈。于是,她的小等永远定格在十二岁的梦里等待母爱的温暖,荞麦无辜牺牲了女人宝贵的清白却最终于事无补,霜月安睡在儿子刻意雕饰的花坟却是父子隔阂生死离分的投影和象征,玛丽莲原本清纯,为拯救家庭却不幸沉沦为城市“这座森林里的污染源”,谷雨沦为她不爱男人的生育工具却又遭所爱男人的背叛与伤害,桑子至善至美却因表面的玩世不恭被所有人误读和曲解,还有小红帽、何秀枝、金宝、庄三伯、毛小顺、苏东坡、周好土……肖勤以非官方的平民姿态和女性视角写作,把她感触到的个人痛苦、民众困惑、社会病变、理性思考等通通付诸文字,敷衍成文,在城市的喧嚣嘈杂中隐现乡村的贫穷困苦,在遥远闭塞的乡村书写中牵扯都市的繁华诱惑,千丝万缕,环环相扣,深沉地表达着剪不断理还乱的“人生长恨”——既有无能为力、力不从心的个体孤独感,也有哀其不幸、恨铁不成钢的时代悲愤感。

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毫不吝惜对她的欣赏:“作为仡佬族青年作家,肖勤……奇迹般地展现着哲学意义上的人文关怀,向着文学的普遍性主题深化、扩延,她尤其关注老人、儿童和妇女等弱势人群,在《云上》、《暖》等新作中出色地表现了偏僻山乡的生存的艰辛和人性的尊严。……这与她长期深入底层有关,也与她的艺术天赋有关。”②肖勤自己则说:“作为一个少数民族作家,在民族文学创作与乡土文学创作上……不必时时回避苦难,但要心存应有的光亮;不必处处体现民族文化,但要延展民族记忆;不必篇篇体现乡土气息,但要立足于泥土中写作。最后,要以笔为灯,辉映出少数民族文学真正的意义——向善、向爱、向民族大义。”③

《暖》的寒意:全民聚焦的社会苦难

“暖”本该给人暖融融的舒适和惬意,温暖、温润、温柔以及温馨,可肖勤的《暖》却是“暖”的极度缺失,是一个农村小女孩对这一切人间温情的无尽渴望和落寞等待。这个十二岁就“当家的小等”,被因超生而流浪打工的父母遗弃乡下,独力一人撑起破败不堪的家,不仅要洗衣做饭养活自己,还要照顾年老多病、已经疯癫、连亲孙女都不再认得的奶奶,甚至靠稚嫩的身子种起自家的田土,学会了柴米油盐的精打细算,练就了一分一厘的讨价还价。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确,贫穷是一所催人早熟的魔法学校,当同龄女孩还在父母怀里撒娇的时候,懂事得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小等,却过早地挑起了生活的全部重担。她是那样惹人怜爱和同情,没有人不为这个乖巧伶俐、柔弱可怜的小女孩深深感动和叹息——她的勇敢倔犟、勤快能干令人动容动情,她的孤独寂寞、恐惧害怕令人欷歔慨叹,她的善解人意和悲惨遭遇更是令人扼腕伤心。

《暖》无疑是一篇颇有深度和力度的优秀之作。小说刻意营造了一种诡异神秘的氛围:奶奶神志不清、半人半鬼的疯话和梦魇,妈妈被贫穷苦难磨砺得粗糙坚硬的柔情和母性,民办教师庆生面对未醒人事的女孩拼命克制情欲的尴尬难堪,村干部周好土执行政策开罪于人百口莫辩无从解释的窝囊郁闷,乡村暗夜电闪雷鸣彷徨无助的小等关于山妖鬼魅的恐怖臆想,山路上跌跌撞撞无家可归的小等手接电线面带微笑的最后一刻……电影镜头般的画面和质感,都集中指向和暗示了亲情的极度缺失对一个小女孩的严重伤害:小孩对成人的依赖、依恋父母的本能以及由此得到的幸福和快乐。

自古以来,上至帝王将相,下至黎民百姓,人人都渴望爱与被爱,而妈妈怀抱的温暖,是一切人间温情中最天然最美好的记忆。对平民草根而言,“老有所养,幼有所依”是再自然简单不过的人生理想,是每个人每个时代每个社会都迫切需要的“安全感”,是我们如今大力倡导的和谐与稳定。早在两千多年前的《礼记·礼运》就有“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这是古人单纯的社会理想,也是对今天社会保障体制的深刻考问。

肖勤在《暖》的创作谈中说:“我工作在基层,‘三关’工作是近年来乡镇增加的一项重要内容——关爱留守儿童、关心外出务工人员、关怀空巢老人。这三类人员名单,一年年总在增加。走进村寨,田野显得那么空落,偶尔听到一声劳作后的咳嗽,那声音也是空洞而年迈的。青年们都离开了,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孤独中无力地彼此支撑、无助地彼此温暖。”④

这篇以留守儿童为主人公的小说,反映的是当下全民热切关注的焦点问题,作者敏锐聚焦社会苦难,用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让人“等”得心疼心酸心焦:小等还能等多久?我们还要等多久?结尾处火石电光的一瞬,小等完成了她的“成年礼”,如花的生命永远绽放在十二岁的美丽,却有一股驱之不散的寒意弥漫全篇的字里行间。肖勤的模仿不着痕迹,读者会不由自主联想到丹麦那个卖火柴的小女孩,不禁要问:是什么让宝贵的生命灰飞烟灭?该向谁讨还生存的权利?该如何捍卫每一个卑微生命的尊严?作者说:“长期与乡村、农民和泥土打交道,我看到了他们的焦躁与不安,我也清楚地意识到……乡村缺乏的是来自整个社会的真情与关爱……成了一个只能自己珍爱自己、自己心痛自己的世界。但更多时候,乡村连自己心痛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了,因为城市抽走了它们的胁骨——那些壮年的男人和女人,留下老人和孩子,在孤独中无力地彼此支撑、无助地彼此温暖。”⑤

苦难成就文学。文学是心灵自由的牧场,可以驰骋情感,放牧思想,让视界天高地远,让想象海阔天空,就会有更大的惊喜和更多的发现,就如叶梅在《肖勤的发现》一文所说:“从她的笔下,人们开始读懂乡村和乡村的人,包括孩子。在乡村的留守儿童那里,缺失的不仅是热腾腾的食物,抑或书本和铅笔盒,更为缺失的是妈妈温暖的抚摸,那只有妈妈的手才能带来的温暖。肖勤的发现和开掘让许多读者动容,那不仅是文学的发现,也是肖勤作为一位负有责任的乡长、一位深怀母爱的女人的发现。”⑥

《潘朵拉》魔咒:人性善恶的阴阳两极

在古希腊神话中,潘朵拉是给人类带来灾难的女人。普罗米修斯不顾禁令盗取天火,天父宙斯欲图报复,命火匠神用泥土做个漂亮女人来惩罚人类。“潘朵拉”意为“具有一切天赋的女人”,她得到一个装满灾难、疾病、瘟疫、战争、贪婪、悲愁、痛苦……的礼盒并被送给普罗米修斯的弟弟做妻子。貌美性诈的潘朵拉在新婚之夜突然打开盒子,各种灾祸迅疾飞出,隐身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而藏在盒底的美好“希望”却被永远关住,人类从此饱受灾难、瘟疫和痛苦的祸患与折磨。

这就是著名的“潘朵拉魔盒”,比喻带来灾难和祸害的东西,或造成灾害的根由。古老的神话诠释了人性恶的根源,包括人力无法抗衡的大自然的灾难与邪恶。肖勤的《潘朵拉》显然借此寓意,所写内容不只是官场内部权术阴谋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更是人性背后无以言表的复杂微妙、风云突变。善恶混杂,美丑并立,共同潜伏在人性的未知深处,寄身一具具充满欲望的鲜活肉体,相安无事、和睦共处却又蠢蠢欲动、伺机待出。当某种外在诱因唤醒它们沉睡的灵魂,蛰伏的邪恶便如火山爆发喷薄而出,一发而不可收,一旦失控,就会给别人也给自己带来无穷祸患甚至灭顶之灾。

小说《潘朵拉》生动形象地写出了这一人格裂变的痛苦过程:官家子弟柳天宇因难以言喻的情场失意而愤世嫉俗、玩世不恭,“把自己变成了一把锋利的刀,尖锐地割伤自己,也割伤了别人”。“傻得不知道谁对他好谁对他坏”,因为他“心里有泪,只有酒知道……”;一直对自己“悲惨而卑贱的往事”耿耿于怀的苏东坡,无论怎样飞黄腾达,甚至和当年的“恩人”地位掉了个个儿,却“始终忘不了读书时的困窘和柳天宇居高临下的关怀”,所以“明带笑暗藏刀”,一边装成感激涕零、知恩图报的道德君子,一边暗中使绊,装神弄鬼,不仅抢去恩人的恋人当老婆,让恩人给自己当司机,还暗下黑手阻止有水平有能力、既是“恩人”又是同学、同伴、同事的升职……

犹如潘朵拉开启的魔盒,苏东坡一旦释放出心中的恶念,就使涉事之人个个痛苦,人人遭灾,柳天宇、小红帽、朱云朵,当然也包括他自己。苏东坡守护尊严没有错,但这被无限夸大的“穷人的自尊”,其实只是可怜至极又难以摆脱的自卑、自伤、自怜以及自恋。骨子里,苏东坡是永远不能蜕变的苏富贵,苏富贵也是无法升华的苏东坡。笑里藏刀,两面三刀,这张人格面具阴晴难定,这场灵魂激战,神鬼莫辨。贫穷不是罪恶,却是衍生罪恶的温床,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人性中最丑陋的那部分,虚伪、仇恨、嫉妒、冷漠、自私、阴险、狡诈等极易滋生并泛滥成灾,在泯灭真善美的混战中往往使人变得迟钝、麻木、冷漠、绝情而又残酷。

然而,人性并非永远只有善恶美丑的阴阳两极,更多时候是不好不坏、半好半坏、可好可坏、亦好亦坏的中间状态,而这也正是人性的复杂和可贵,是人之为人,并使社会得以稳定平衡的固态常态:小红帽桀骜不驯的强硬外表和渴望爱情的柔软内心,苏东坡“文”得犯酸的官名和苏富贵“土”得掉渣的小名可笑至极又浑然一体,柳天宇慷慨施恩却浑然不觉无意中伤害别人脆弱的自尊,朱云朵在真心爱她和只要占有的两个男人间懵懵懂懂浑浑噩噩……他们无法用传统意义的好人坏人来界定,亦正亦邪,有善有恶,这一切既无关诗意的浪漫,也不是唯美的感伤,而是生活的五颜六色,人生的酸甜苦辣,就像雨果在《克伦威尔序言》中阐释的那样:“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紧靠着优美,而粗俗则隐藏在崇高的背后,善与恶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

注释:

①⑥叶梅:《肖勤的发现》,2010年11月3日《文艺报》。

②陈富强:《一个仡佬族女乡长的作家梦》,2010年5月14日《贵州日报》。

③肖勤:《沿着民族的、泥土的脉理写作》,2010后1月28日《人民日报》。

④肖勤:《通往幸福的方向》,载《小说选刊》2010年第5期,第5页。

⑤肖勤:《在乡村写作》,载《十月》2010年第2期,第121页。

⑦刘复生:《什么是当代文学批评》,载《新华文摘》2011年第7期,第8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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