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刘川为例——浅析当代反智诗歌的基本特征

2011-08-15 00:49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刘川群体性意象

彭 勋

第三代诗人的风潮渐渐退去,中国诗歌进入了网络时代,诗人们在便捷的交流和学习中,诗歌的技巧得到了迅速的提升,但与之相对应的是创作理念的浮躁性和趋众性日益彰显。具体表现在:一是抒情泛滥;二是卖弄诗艺;三是程式化写作和姿态写作盛行。许多诗人缺乏独立的个性和真实的生活,诗坛流行什么就跟着写什么,一时间面目相似的灾难诗、民工诗、古典想象诗、乡村诗蜂拥而至,大倒读者的胃口。

但有一位诗人,他的作品却总是与众不同,读者往往开始会对其作品滑稽的外表忍俊不禁,但细细回味却又不得不对其深刻的思想充满敬意。这就是刘川,作为20世纪70年代生人的诗坛老将,其作品直到近几年才受到重视。他的作品似乎有第三代诗人口语诗的特征,但仔细分析又不尽相同,其中似乎有着更深邃的特质。笔者将这种以刘川为代表的诗歌创作定义为反智诗歌,并对其特征加以粗略的总结。

游戏性

李保平认为“刘川将第三代诗歌的世俗想象改编成一种游戏想象,在使日常化的表述具有了非常弹性的同时,从容进入了以语言为中心的纯度空间”[1],我觉得这种游戏性同时也包含着儿童的游戏化叙述口吻,这种叙述口吻与第三代诗人“酒鬼”和“莽汉”的口吻显然不同,它是兴奋的、活跃的、充满童真的,这种充满“乐趣”的叙述显示出诗人对世界意义的重现发现和深刻理解,体现出更胜一筹的诗意智慧。例如《二姥姥送来的鸡蛋》:“ 一篮子鸡蛋/从绥芬河提到沈阳/这么远的路/这么多的车/这么多的山野/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检查口/这么多的街道/这么多的小区/这么多的红绿灯/这么多的楼/这么多的台阶/一百个鸡蛋/一个也没打”。整首诗体现出一种叙述的游戏化,通过儿童絮絮叨叨的口吻表现出了乡村和城市不同的文化情怀,城市的物象繁多而浮华,乡村的物象简朴而真诚,并由此表现出一种对乡村文明不断被侵占的隐忧。

由此可见反智诗歌不是一种傻子诗歌,而是一种装傻、大智若愚的诗歌。诗人故意降低叙述的难度,淡化叙述的技巧,摒除概念和理性,以一种老顽童的口吻反讽社会,对过度的城市化和科技化带来的人性异化、环境灾难等现象表现出深深的忧虑。

日常性——荒诞性的日常体验

荒诞性是当代艺术者展现生命存在本质的重要方式,作者往往通过夸张离奇的情节来表现追求的虚无,个人的渺小,生命的无常。而刘川呈献给我们的荒诞却是日常的,它存在于我们的身边,我们缺乏抗拒而又习以为常。

例如《人海》:“上帝一天不干别的/往天堂门口一坐/看着茫茫人海/看着比太平洋还大的人海/一会儿 一个死尸漂上来 / 一会儿 一个死尸漂上来 /一会儿 一个死尸漂上来。”读完这首诗,我们是不是想到了洗菜盘里一个个漂浮的土豆,刘川将“人海”这一书面用语形象化以后,并与我们日常的生活存在物联系起来,以此唤醒我们麻痹着的被时光悄悄谋杀的生命意识,“死尸一具一具飘上来”这一意象的强烈使用,使得我们对自我最终命运产生了警醒与思索。

又如《太阳烙我一生》:“太阳早晨还照着我们的脸/晚上就照我们的屁股了/太阳每天上午照我们的胸膛/下午照我们的后背……照着照着,就有人倒下去了/像睡着了一样,谁也唤不醒/照着照着,就有人/发出难闻的臭味/太阳每天照到我时,我都会想:/它是在给死神/烙一只馅饼吗?”作者在这首诗中,将“我们正在被时光谋杀”这一触目惊心的事实与日常的烙馅饼意象联系起来,通过“烙饼”既是“食物”同时又是“死神”这一复杂存在,告诫我们日常生活的惰性与惯性是我们生命起飞的巨大之毒。

悲悯性

第三代诗歌中经常带有的一种情绪是虚无性,典型的例子是韩东的《有关大雁塔》,通过主人公的无所收获的登塔下塔的寻找过程,表现出一种怀疑和迷茫,深刻反映了八九十年代知识分子在中国转型期的一种典型思绪。而随着科技和社会的发展,随着全球化和城市化的推进,新的知识分子对宇宙对人生的认识必然也会有新的进步,在刘川的诗歌中我们就发现了这种进步——对整个人类命运的悲悯。

用刘川自己的话说,诗人的现代性“远不止诗人所秉承技术方面的、对语言的态度,还应包括对当代世界新的思辨态度与参与态度”。[2]

例如《学校门口的人群》:“学校大门外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人流潮水一样涌来涌去从无止息/只要放学铃响,学校大门打开/这个人群/一会儿就吞掉一拨孩子/一会儿就吞掉一拨孩子/一会儿就吞掉一拨孩子。”通过这首诗,诗人在悲悯孩子,也是在悲悯家长和社会,无可奈何之中又必须接受存在,这就是生活。

再例如《地球上站满了人》:“一做爱/地球就不拥挤了/地球上就宽松了许多/一做爱 /地球上的人/就2个2个地摞在一起/节省出一半的空间 ”。在这首诗歌中刘川更是将悲悯的对象放到了全人类身上,面对我们的生存空间进一步恶化,作者给出了一个戏谑化的解决方案,在无奈中微笑,在微笑中劝喻,同第三代诗人的愤世嫉俗相比更体现出一种理智和包容。“人本中不仅包含着最基本的人性关怀和道德坚守,还应该包含对人的精神、情感及肉体三个方面的深切尊重和深刻挖掘”。[3]

第三代诗人因迷惘而解构,而刘川的诗因深悟荒诞而转向悲悯,这是由双方对当代性认识程度的差异造成的,显然刘川的认识更成熟更当代。

朴素性——反复、轮回、置换的技巧

深刻的思想往往是朴素的,朴素思想的表达也往往是朴素的。“我努力简化自己繁复的表达而寻找更加自由的状态,我追求一种‘元诗歌’的效果”。[4]

刘川的作品中往往运用反复、轮回、置换等有意味的形式,来更好地凸显主题,增强艺术效果。例如《一车一车的西瓜进城开什么会呢?》诗人在诗中连续用了十六个“一个 ”,通过一个个紧挨的西瓜来讽刺当代一些会议的无聊和苍白。《2000只小鸡》通过65个“一只”体现出一种傻子的偏执和淡定,先是细数一只只死去的小鸡,然后悲痛地叙述“这2000只金黄色的鸡雏 ……摆了好大一片 /毛茸茸的 /整整齐齐 /我仿佛看见了 /死神用的地毯”。表达了一种对无辜生命被滥造和被践踏的悲愤。诗人试图通过展现时空之中的一些机械重复的进程来启示人们生命的荒诞性。

在刘川的诗歌中经常出现孩子和母亲这些意象,作者通过这些意象呼唤人类社会返璞归真,回归最初的真、善、美,表现出一种对现实重建的理想和对未来社会的一种希望。例如《世界不可抗拒 》 :“世界上所有的孕妇 /都到街上来集合/站成排、站成列/(就像阅兵式一样)/我看见了 /并不惊奇/我只惊奇于 /她们体内的婴儿 /都是头朝下……”通过对人类社会的一种游戏概括,抓住了“母亲—孩子”这一朴素意象,并加以荒诞的情节设计,让世界上所有的孕妇站在一起,从而提醒我们时刻不要忘记我们生命的本源,不要忘记我们来自哪里,该去哪里。

刘川另外一种常用的手法是置换,刘川往往善于发现现实生活中小与大、偶然与永恒、个体与种群的存在关系,并且通过置换对比来展现人生存的卑微和存在的荒诞。例如《我愿意接受命运全部的波折》:“把自行车/拴在一座立交桥上/防止丢失/而不是说成把立交桥/拴在自行车上/(尽管锁链条只有一根)/这关系取决于/轻微与沉重/幼小与巨大…‥历史就拴在了我的身上/像一辆旧自行车/而我,是一座立交桥。”刘川在这首作品中通过“自行车—立交桥”和“人—历史”关系的对比,表现出一种穿越时空的苍茫感和无助感。对人生存的有限性和时空存在的无限性这一矛盾存在,进行了精彩的比喻和游戏的传达,用快乐消解了痛苦,用玩笑增添了深刻,可谓是匠心独运,与众不同。

戏剧性

当代诗人随着认识世界的深入,对“人生的本质就是荒诞”这一伟大命题有了更深的体悟,当代诗人的当代性从某一方面就是体现在对这一命题的表现和阐述上。戏剧化的处理往往会更加直接更加形象地来展现这一命题,即用荒诞说荒诞,用夸张说荒诞。

《1992年的幸福时光》:“……我与初恋女友 /整整一晚上 /都叉着双腿 /坐在大堆这样的苞米上 /一边说着话 /一边伸手从双腿间 /摸出一个大个嫩苞米 /掐出它的白浆 /掐出它的白浆 ”。这本来是一出沉默的哑剧,双方都没有肖像和言语描写,但诗人独具创作力地运用了鲜苞米这一新奇道具,使得整个事件本身有了隐喻的特征,刻画出清纯唯美的爱情场面来。

《别让雨量这个世界了》:“为什么雨 …‥下了1年又1年 /从没有乱过 /雨像一把把尺子 …‥量着 /人群就乱了 /生活就乱了 /世界就乱了……”这首诗的背景是混乱的人群,道具是“雨——透明的尺子”,通过荒诞化的戏剧展现,表现出当代人因价值尺度缺失而产生出的混乱和惊恐,可以说这是一篇内容和形式完美统一,思想和诉求高度凝练的佳作。

群体性意象,是对“群众”或者“群体”进行物化处理,进而由作者操纵,进行一种荒诞的展示的创新型意象,它是刘川诗歌中的一种独特的诗歌意象,它的出现一方面来自作者对中国国情的深刻体悟,另一方面则是作者的一种有意创造,是其艺术表达的重要手段,用来集中展示人类社会的荒诞和生存的危机,以此来讽喻社会,进行一种人文的批判。

奇特性——群体性意象的发现与处理

群体化意象是群体性事件的奇特展示,作者以此来凸显当代社会生存空间的紧张及个人自我意识的缺失,进而深刻反映现代化进程中的诸多问题。

刘川“群体化意象”有两大特点,一种是“奇特性” ,作者往往对社会生活的敏锐捕捉,进而进行一种奇特的想象和比喻。另一种是“假设性” ,作者事先设计剧本,进行一种虚拟的情景展示,生成一种群体性的行为比喻。

例如《无题一首,庆祝2010年春节来临》:“每到节日/人间沸腾/像一锅开水/过几天/又死寂下来……”再比如《肉》:“把一个个年轻、有朝气/活蹦乱跳的青少年/摆放整齐/这个肉案子/叫学校” 。还有《昨晚与妻子在路边烧烤摊上吃羊肉串时所见所感》:“这一对武警从大街上跑过……他们整整齐齐/从大街上跑过/像被穿成了一串/只是那根铁钎子。”无论是“沸水” 、“肉案子” 、“竹签”等都是刘川独具匠心的比喻,这些喻体很普通,但是因为作用于被“物化”的群体性意象,使得这样的比喻产生了陌生化效果,别具一格,引人入胜。

而排队意象可以说是刘川假设性意象的代表。例如《一二一一二一》作者用一个满脑子守旧的人为中心,虚拟地让更多的这样的“历史僵尸”排队,并“以他为排头”“列起整齐的长队,等我喊:齐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其假想性和实验性非常明显。还有《拯救火车》,作者首先对群体进行了天才的操作和加工,“我想/像搓掉饱满的苞米粒一样/把一排排座位上的人/从火车上脱离下来”,进而描绘人一旦脱离科技和工业时的无助和渺小,以此引申出了诗歌的主题:人类从原野走来,也应该走回原野。还有《红灯区》,作者进行了一种“假想” ,让那些嫖客“一个个排好长队/站到市中心广场上去/让他们/将不知羞赧害臊的大红屁股/撅起来/组成1个真正的红灯区”。这种虚拟的组合,使个体凝聚,使特点夸张,强化了艺术表现力,一个红屁股变成了一整片红灯区。

那么刘川为什么热衷于“群体性”意象呢?

这主要是因为他试图用群体化来展示社会个性的某种缺失,在他看来在一定的场合下群体是一个个复制品的堆积,他们面容相似,缺乏个性,在群体中找不到一个完整的人。

另外,刘川试图用群体化暴露人性的丑恶,群体性常常带来的是无序和混乱,常常会给群体内的个人带来伤害,例如刘川善于描写春运和上学等公共压力事件,在展示这种压力的过程中,对人性的迷失和个性的消亡,表现出一种痛惜和无奈。

最后,刘川试图用群体化展示人类存在的荒诞,刘川通过捕捉环境和空间、生存和灭亡等人类的大事件,将人类存在的困境通过群体性“虚拟” 演示出来,使得其内含的人文劝诫变得活泼、简单和生动。

刘川的群体性意象是其作品当代性、人文性和独特性的体现,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和美学特质,是当代诗坛的可喜收获,值得我们细心品读和体会。

通过以上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刘川的反智诗歌是一种更加深刻、更加与时俱进的口语诗,它深刻反映着作者的当代性意识,其思想性和创新性是不可否定的,但是因为它的语言外衣是口语的,再加上创作手法是荒诞的,因此不少诗人和编辑没有对其进行深刻的解读,没有将其与第三代诗歌进行清晰的对比,往往对其嗤之以鼻,不屑一顾,这显然是中国诗坛的一大损失。而且随着当代诗坛程式化和概念化写作的盛行,富有创新和思想内涵的作品的生成空间被日益缩减,希望刘川诗歌的存在不要成为中国诗坛的一种异类,甚至是不可再生的异类。

[1]李保平.我们的想象距离自由还有多远[M].延安文学,2004(2).

[2] [3]刘川.角色与本色[A].第六届华文青年诗人奖获奖作品[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8. 122.

[4]刘川.自我评价[A].第三届华文青年诗人获奖作品[C].桂林:漓江出版社,2006.128.

猜你喜欢
刘川群体性意象
骨质疏松症采用阿仑膦酸钠联合注射用骨肽治疗的效果
寻儿启示
刘川:在探索开与关的科技之路上奔跑
密切党群关系在群体性事件治理中的作用及途径
谈涉警网络群体性事件的应对之策
“玉人”意象蠡测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
情归何处
论网络与群体性事件
2012年上半年群体性事件分析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