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品特“威胁喜剧”中的二元悖论

2011-08-15 00:49黄艺平
山花 2011年20期
关键词:品特剧作悖论

黄艺平

引言

英国荒诞派剧作家哈罗德·品特的戏剧打破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英国戏剧界的沉闷气氛,并因其神秘的品特风格(Pinteresque)而获得了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国外研究品特的权威、英国戏剧评论家马丁·艾斯林认为“不确定性,意义的多层、沉默与停顿”是品特剧作的特质[1]。通过对品特剧作的综合分析发现,其实品特剧作自始至终存在二元悖论,它们是“安全与危险、真实与谎言、沉默与赘述”,正是这些冲突对立因素在品特剧作中形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拓展了品特戏剧的广度与深度,使其剧作独具一格。同时,冲突对立的悖论背后隐藏着生活的现实,是现代人生活的写照。本文通过对品特早期“威胁喜剧”《房间》(1956)及《送菜升降机》(1957)的分析,深入探讨了品特剧作中的二元悖论现象。

安全与危险

因为品特早期的剧作中总是充斥着莫名的威胁,他创作于这一时期的戏剧通常被称做“威胁喜剧”。又因剧情通常是发生在一间房子内,因而其戏剧又被称为“房间剧”。品特自己说过:“我花了很多时间来处理房间中的事,房间中通常有一两个人,然后别的人闯进来,安全的平衡被打破,房间中于是为争夺生存空间展开斗争,房间里充满了危险,安全不再。”[2]毫无疑问,安全与危险构成了品特早期剧作中的二元悖论。

房间本是遮风挡雨之所,是安全与危险的隔离墙[3], 是安全、温暖、光明的象征[4]。然而由于外来力量的入侵,品特剧作中的房间安全不再。在品特的首部作品《房间》中,女主人罗斯与男主人胡德隅居于一偏僻的出租房内,罗斯的最大愿望就是过着安静的、不被外人打扰的安全平静的生活,然而这只是她的一相情愿,她的梦想被接踵而来的外来力量所打破,看似安全的房间中危机四伏。首先到访的是罗斯的房东基德,他的言语间透露出想把罗斯正住着的房间租出去的意思,让罗斯感到了隐隐约约的危险。接着,一阵敲门声响起,罗斯打开房门,桑兹夫妇像幽灵般站在门外,他们不请自入,不顾罗斯与胡德已租居该房的事实,充满挑衅地表明想要租住该房,使罗斯饱受惊吓。然后,不知来自何方的黑人赖利突然闯入,并使用各种方法诱惑罗斯跟他离开,罗斯终于决定接受他的意见,并愿意跟他外出。这时胡德回来了,也许他才是房间中最大的危险,他不问青红皂白即用椅子砸死了赖利。历经一系列危险的惊吓,罗斯害怕至极,身心备受打击,在貌似安全的房间中双目失明,失去自我。

在品特的另一部剧作《送菜升降机》中,杀手本和高斯是一对搭档,他们待在阴暗狭小的旅馆地下室待命,听候来自一部上方的、代表外部世界的送菜升降机传来的指令。地下室虽然狭小阴暗,杂乱不堪,然而却也是安全的场所,在下一个暗杀任务下达之前,待在地下室的本和高斯获得了片刻的安宁。本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报纸,一边杂乱无章地与高斯交谈着。然而送菜升降机不断送来指令,干扰了房间的安宁,令本和高斯互相猜忌,房间中因此充满了危险。当高斯外出找水喝时,在房间内的本接到了杀死下一个进来的人的命令,这时高斯走了进来,他的衣服及枪支弹药已不见,显而易见,高斯就是命令中要杀死的人。房间由安全的场所变成死亡的屠场。

本来有着庇护功能的房间是安全的象征,是人类孜孜以求的栖身之所,然而在品特的笔下,罗斯的出租房与高斯的地下室都变得危险不堪、杀气腾腾。赖利在罗斯的房间内丧命,罗斯本人双目失明。而高斯在地下室中成为本的枪下之鬼,房间充斥着杀戮。品特通过安全与危险的冲突,使得剧情扑朔迷离,不到最后关头,人物的命运难以预测,事件的发展无从推敲,引人入胜,从而将剧情不断推向高潮。

真实与谎言

品特剧作的另一特点是真实与谎言难以界定。在《房间》中,人物身份不甚明了,人物所说似是而非。首先,罗斯与胡德的关系不清不楚,从胡德与罗斯的话语与行为判断,他们是夫妻关系,罗斯在赖利面前称胡德为她的丈夫,当赖利来找她时,她说:“你把我的名字扯进去,是什么意思?还有我丈夫的名字?你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停顿)[5]。然而,仔细推究,却又令人费解。如果说他们是夫妻关系,为什么他们要偏居于城市的一角的出租房内而不愿意与外界有联系呢?为什么当赖利说起罗斯父亲的消息时,罗斯表面是那么排斥赖利,心里却又为其所动?到底罗斯与胡德是合法的婚姻关系,还是只是一对私奔的情人?当赖利突然闯进房间时,罗斯大声地呼喊:“我不认识你,你找我做什么?”她说的是真话吗?如果是真话,她不认识赖利,那她为什么后来又渐渐地接受了赖利?可是如果她说的是谎言,她为什么那么害怕见赖利这个陌生人呢?在胡德的口中,真实与谎言也难以区分。在大雪纷飞的午后,胡德说要到外面去送货,可是当他回来时,他是这样描述驾驶马车送货的过程的:“她棒极了,她很听话,不给我捣乱。我用自己的手,像这样,控制着她。我爱去哪就去哪,她把我送到目的地,她把我送回家。”[6]胡德所用的言语是如此之暧昧,哪里像是出去送货呢?分明是他外出与女人幽会的描述,那么什么才是他真实的感情?在《房间》中,一切似乎都不那么真实,甚至连房东基德的身份也令人怀疑。在罗斯的眼中,基德就是房东,然而基德的表现显示他只是一个代言人,他整日到罗斯的房中窥探胡德是否外出,以便在胡德不在的时候将黑人赖利引入房中,似乎是黑人赖利的探子。同时,寻找出租房的桑兹夫妇口中的房东与罗斯所指的房东也不是同一个人。而基德面对罗斯认为他是房东的看法,自始至终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到底他是不是房东呢?什么才是他真实的身份?谁说的是谎言?

在《送菜升降机》中也交织着真实与谎言。剧情一开始的时候,本正在看报纸,并且似乎对高斯讲解报纸上的内容,他首先说报纸上说有一个八十七岁的老头要过马路,但不知道怎么过,于是从卡车下面爬过去,这时卡车开动了。接着他又说有一个十一岁的男孩杀了一只猫,却诬称是八岁的妹妹杀死的。本来,所叙述的内容就荒诞得让人难以相信:老人出奇的傻,小孩却出奇的奸诈,再加上他看报纸时的神情漫不经心,让人怀疑本所说的究竟是报纸上的内容,还是为了打发时间,自己杜撰的。每每他们无话可说的时候,本都拿起报纸,似乎要说上面的故事,可是最后连高斯也不大相信了,当本与高斯又一次变得无话可说时,他又扯到报纸上,这一次,高斯直截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不相信。

本:你听说过这样的事吗?

高斯:说呀!

本:是真的!

高斯:管它呢。

本:就在这儿,白纸黑字呢。

高斯:真的吗?

在很多问题上,本与高斯所描述的内容都不一致。本认为卫生间的水箱坏了是因为浮球活栓的问题,高斯却不相信。当高斯肯定本观看了在伯明翰举行的有维拉队参加的足球赛时,本却极力否认。他们的言语显得非常不调和,一方常常否定另一方,让人如坠云里雾里,难分真实与谎言。其实仔细分辨,不难发现,他们所说的内容都不重要,他们所说的都是一些无聊的废话,他们真正关心的是送菜升降机传来的命令,是自己的命运。在两个杀手真实与谎言的交织里,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充满了对彼此的防范。

《房间》中不清不楚的人物关系以及《送菜升降机》中本与高斯似是而非的谎言揭示了人物的防范心理。很多时候,谎言也许比真实更能保护自己,看似荒诞的人物说谎行为不难理解。在真实与谎言的交织中,品特展现了荒诞而又真实的人际交往现实。

沉默与赘述

在品特的剧作里,人物要么沉默不语,要么赘述不休。在《房间》中,剧情一开始,罗斯正忙着为胡德准备早餐,她一边做家务,一边喋喋不休地说了一百多个句子。然而,无论她说什么,胡德都跷着二郎腿,安然地坐在椅子上,充耳不闻地看着报纸。罗斯的唠叨不休与胡德的沉默形成鲜明的对比。其实罗斯所说的那些东西全部都是与家务和衣食住行相关的日常琐事,她的赘述一方面表明了她对胡德的关心,另一方面表明了她家庭妇女的弱势地位。看似寡言少语的胡德是家中的权威,他不愿对罗斯多说一个字,甚至面对罗斯的问候也不屑一顾。在他举起椅子砸死赖利时,他也只说了两个字“大粪”,[7]这展示了他阴森与暴躁的一面。可是沉默并非他的一贯性格特征,当他从外面回来时,也许描述的是他与女友约会的场景,一下子变得语气柔和,并且说了很多,这与他前面的对待关心他的罗斯的一言不发判若两人,表明了他的内心情感态度。而先前言语不休的罗斯在黑人赖利遭到胡德踢、打、撞、杀时却一字不吭,压抑得双目失明,可见她内心的痛苦,同时也表明了她的软弱无助。

在《送菜升降机》中[8],本与高斯也有着诸多的沉默与赘述。本看起来比高斯更有城府,他貌似言语极多,总是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然而仔细听来,他所说的都是一些荒诞的、无关痛痒的废话,一旦触及问题的实质,他就或是支开话题,或是沉默不语。而高斯相比之下却肤浅得多,他自始至终话语甚多,他似乎对自己的杀人行为有所后悔,言语间表达了自己的不安及对执行任务的厌恶,他有时还发泄自己对组织的不满,并总是违反组织原则地去向本打听任务及任务的目标。结果可想而知,老谋深算的本保住了自己的性命,获得了组织的信任,而高斯去打水回来之时,枪支、衣服都已被人剥去,等待他的是本黑洞洞的枪口,他就是下一个要被谋杀的人。通过沉默与赘述,品特展现了本与高斯的性格特征,将他们的互不信任、互相猜疑表现得淋漓尽致。

悖论与现实

“安全与危险”、“真实与谎言”、“沉默与赘述”是品特威胁喜剧中普遍存在的二元悖论,乍一看来,它们是对立冲突的因素,代表着事物的两个方面,是难以并存的事物。然而,这也许正是神秘的品特特质之所在,由于成功地将这些不可调和的因素在其剧作中合理地展现,品特戏剧表现出巨大的张力。安全与危险引发了人们对剧中人物命运的担忧,使剧情扑朔迷离;真实与谎言成功地展现了人物的生存困境,引发人们的思索;沉默与赘述则显示人物的性格特征,将人物的心理表现得细致入微。悖论冲突的背后,隐藏着生活的真理,隐藏着品特的价值观,吸引人们孜孜不倦地深入探索。

另外,这些二元悖论指向了生活中真正的现实。两次世界大战埋葬了人们对美好未来的向往,战争摧毁了许多人终生积累的财富,令许多人身体伤残、家破人亡,对美好生活的期待化为泡影。仁慈的上帝并不能拯救这一切,上帝的形象在人们心目中轰然倒塌,现代人信仰缺失,对明天的生活将信将疑。在人们看来,安全不再,没有幸福永恒,生活当中危机四伏,人与人之间敌友难分,稍不小心就会陷入陷阱。于是乎人们往往掩藏起真实的自我,以谎言遮掩真实目的,以求更好地生存。正如品特在一封回答观众要求他说明其剧中人物的身份、背景、行为动机的回信中所说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缺乏了解,难以知道彼此的真实身份,我们甚至有时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楚,更不用说了解别人了[9]。艾斯林认为品特有着临床机器般精确的耳朵,他的戏剧语言其实很大程度上是生活中真实言语的忠实记录[10],生活中的沉默与赘述正是人们的身份地位及性格特征的体现。同时,普通人的生活是艰辛的,为了一块生存的领地往往需要奋斗一生。作为犹太人的品特,幼年时期历经纳粹战乱与贫困,自然比常人更能了解战争的无情与现实的无奈。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品特剧作中存在的二元悖论是真实的生活现实的反映。

结语

品特剧作中始终存在的二元悖论是其神秘特质所在。安全与危险共存、真实与谎言混杂、沉默与赘述交织构成了巨大的戏剧张力,使得品特剧作引人入胜,不到最后一刻,剧中人物命运难以预测、剧情发展难以得知。这些看似冲突对立的悖论,其实却与现实生活密切相关,反映了惶惶不安的现代人伤痛的昨天、无奈的今天与迷惘的明天。

[1][2][10]Esslin Martin,The Theatre of the Absurd[M].London:Penguin Books,1980.160,163,166.

[3]刘明录.论哈罗德·品特剧作中的“房子”[J].四川戏剧,2008(4):60-61.

[4] 胡宝平.荒诞与真实[J].译林,2006(1):193-196.

[5][6][7] Harold Pinter,The Room [M]. New York: Grove Press,1956.18,21,30.

[8]Harold Pinter, The Dumber Waiter[M].Selected Readings in British Drama, Foreign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2.26.

[9]何其莘,品特的探索真相之旅[J].外国文学,2006(2):2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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