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选》文体分类的美学研究

2011-08-15 00:44张瑞利
台州学院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文选文体分类

江 渝 张瑞利

(1.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2.西南大学 育才学院 文新院,重庆 401524)

《文选》文体分类的美学研究

江 渝1张瑞利2

(1.南开大学 哲学院,天津 300071;2.西南大学 育才学院 文新院,重庆 401524)

《文选》文体分类不仅是文体学研究的对象,也需要美学研究的补充,发掘其中蕴涵的审美精神:例如,“行旅”诗与“游览”诗的分别刻划出中国人既安土重迁又向往出离自由的审美情结;赠答诗的分类规定了后世表现、抒发友情的审美方式;“杂拟”类诗反映了中国人希古的审美心理等这些审美精神作为中国传统审美范式塑造着后人的审美感受、审美欣赏和审美思维方式。

《文选》;文体;分类

文体学研究,主要是“关于文学体裁、语体及风格的研究”,可以通过研究某时期特定的文体现象,发现隐含在其中的“人们的精神结构、文学文化观念、审美价值取向和审美评判标准”。[1]引言1我们在此展开的美学研究,正是力图挖掘出文体分类中隐藏着的审美精神构成,尝试提炼出某些带有普遍性的美学内容。骆鸿凯先生在《文选学》叙中指出,研究选学的途径可分别为二,一者 “征实”,即重在考据;二者“课虚”,为“词章家之所有事也”。[2]本文仅从美学出发,对《文选》作品分类编次所蕴含的美学思想进行考察,研究内容与选学中的文体学研究多有重合,但观察视野与思维方式仅稍有交叉;应该说属于“课虚”研究,与新选学中的“文选文艺学”相仿佛,[3]但更加倾向于在文选学研究成果基础上进一步提升抽象。

《文选》作品分类的方式,选学研究已大体作出定论,即以体分、以题分和以时分交相并用。所谓“体”,指“体类,文类及文类的体制规范”,[1]正文59《文选》 以文体编次, 检录出文体 39 类。[4]185-191这39类中有些文体实际可归为一类,如赋、骚、七等就均为赋体,这里将其分开的分类方式,就是所谓的“因文立体”的做法,即在分类操作时,“不是先设定文类的逻辑体系,然后对单篇作品进行‘对号入座’式的归类;而是相反,先有单篇作品的创作,后有多篇文章因其自身形态或功能的相似性而得以合并归类,并为之确立‘类名’”。[5]55以题分,即将题材、主题相近的文章归为一类的方法,这大体是《文选》赋、诗类进行二级分类时所采用的方式,将赋体分为15个子类,诗体分成23个子类。但在这两个二级分类中我们也不难发现以题分的标准没有得到统一执行的地方,如“诗”体中的“乐府”类实际为单独的一类文体。以时分,是指在每一类中的各篇作品均按照时代先后排列。

我们看到,《文选》的分类方式虽自有其确定的标准,却时有交叉错乱,并且分类繁杂(这特别表现在赋、诗的二级分类上)。对此历来皆有学者非议,著名者如姚鼐在《古文辞类纂·序》中认为“《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章学诚也在《文史通义·内篇一》中说:“《文选》者,辞章之圭臬,集部之准绳,而淆乱芜秽,不可殚诘;则古人流别,作者意指,流览诸集,孰是深窥而有得者乎?”有些现代学者从所谓的西方“逻辑理论”出发,对此更是大肆批评指摘 (如 《略论我国古代文体分类中存在的一些问题》[6]等论文)。

对于以上文体学范围类的批评争论,我们不打算参加进去。在此,只希望从美学的角度来审视《文选》的作品分类,力求找出其间反映出或隐含着的审美精神与审美观念。如此,或者能让我们更为妥贴深入地体察古人分类中的审美意图及其审美理念,从而得以合理地理解《文选》分类的价值意义。

分类是人类最为重要的精神活动之一,通过分类,我们才可能从混乱无序嘈杂纷繁的现象世界中摆脱出来。可以说,分类是人类从古至今永无休止的一项精神活动。[7]正是通过分类,我们才可能发现异同、建立秩序、制定规则。如此,各种物质、精神活动才能顺利开展起来。可以说,分类是物质与精神生产的开始,也是其结果:我们必须有所取舍、归纳分别,才可能开始认识各个事物并与之打交道;而认识的成果,即为各种学科、体系、规则等,这些都可谓分类。我们在西方理性精神的渊薮柏拉图那里,可以发现他极为重视分类问题,在其对话录《智者篇》、《政治家篇》中,首当其冲必须面对的哲学问题就是分类,只有懂得正确地分类,才可能进而获得正确的知识。柏拉图的这一思想被亚里士多德以“种”+“属差”的定义方式继承了下来,成为了西方知识论的重要基础。但我们却惊讶地发现,尽管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正确地提出了发现答案的方法,却并没有在实践中做到合理地解决问题:例如在《政治家篇》中,柏拉图为了要证明政治家与国王具有当然的统治权,而将动物分为了两足与四足两类,又将两足动物分为了有羽毛和无羽毛的,由此必然会遭遇到与一只光溜溜的母鸡共属一类的窘境;而亚里士多德也认为自然事物都是自然成双的,其中总是一边强一边弱,强者天生就该管理弱者,例如男性就理应统治女性。我们在两位大思想家那里看到的这些荒谬结论,并不有损他们的伟大智慧分毫。我们只不过是要打破那种对西方客观科学的逻辑分类的迷信,而必须认识到,现实的分类行为并非如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在理论上追求的那样,可以找到某种绝对客观、永恒的标准 (柏拉图称之为 “种”genos、“型”eidos 或“相”idea),分类总是与人的精神、感情、欲望等关联在一起的——当然,也与其审美体验密切联系。

《文选》分类的情形正是如此:作为一部文章选集,其分类必然不可能具有绝对的客观性,总是会带上其时代的精神痕迹,与其时代好恶相关,与编选者的审美标准相关,这不是其缺陷恰是其优点。而我们在此希望指出,《文选》分类还具有着普遍性的审美意义,因为在其中蕴含着某些具有总体性的审美精神构造,而正是这些才使得《文选》具有了典范性价值。

实际上,“文体”范畴本身就并非一个纯然客观的分类尺度,它始终饱含主体风格与人间情意,此即文体的第二重含义,曰“体貌”,指的是“文本与主体个性或主体群个性的关联域”。[1]正文59在中国传统思想那里,主客从来就是联系在一起共同发生作用的,分类也并非是仅仅依靠理智在为世界建立规范或秩序,而毋宁说是在将事物与人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使世界真正成为一个属人的感性世界。郭英德先生进一步按照人体结构,将文体结构分为了四个层次来理解,即“(一)体制,指文体外在的形状、面貌、构架,犹如人的外表体形;(二)语体,指文体的语言系统、语言修辞和语言风格,犹如人的语言谈吐;(三)体式,指文体的表现方式,犹如人的体态动作;(四)体性,指文体的表现对象和审美精神,犹如人的心灵、性格。”[5]4文体学研究主要关注于前三个层面,我们在此需要注意于体性这一审美方面。郭先生指出,文体的体性层面反映的是分类者特定的审美精神结构及其所面对的特定审美对象。[5]17-18在其中,可以“折射出作家、批评家独特的精神结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和其他社会历史、文化精神”。[8]

文体异同、审美分类区别,正反映了分类者主体代表下的某种审美精神结构、体验方式及审美理想寄托等内容。尤其是其中的审美理想层面,其意义特别重要,它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现实化的规范力量发挥作用,并以“正名”这个称呼而闻名。“正名”思想在中国传统思维中影响巨大,几千年来一直在各个领域起着作用。与西方思想重视定义、概念、本质的哲学理论不同,“正名”强调以“实”符“名”,而非以“名”符“实”;即是说,西方重视于找出变化现实中的不变之“名”,而中国思想是试图建立起“名”的概念世界,以之去规范现实。所以,与其说“正名”是一套理论,毋宁说它是现实中的行为活动。《文选》“因文立体”的分类方式,就是在规定出一套合法的思维、感觉、行为方式,然后以之去规范现实活动以及感性体验等。这种方式在中国源远流长,郭英德先生称之为“作为行为方式的文体分类”,我们可以在《尚书》“六体”、《诗经》“六诗” 等分类中看到它的表现。[5]29-40即是说,文体分类不仅作用于过去的事物,而且更是在规范着当下以及将来的各种事物、行为和感情,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着审美活动方面。所以我们在 《文选》分类行为中,可能发现两类有价值的审美精神产物:一为分类中合乎传统民族文化审美心理的精神原则,另外就是某种具有普遍性质的审美体验与审美理想结构。

就第一方面而言,郭英德先生将《文选》分类排序的方式归纳总结成了5种基本规则:规则1:按照文体的语体区别(即“文笔之分”)排序,一般先文后笔;规则2:按照文体先后出现的时间顺序排序,一般先源后流;规则3:按照文体所体现的行为方式的空间秩序排序,一般先公后私,先君主后臣下,先朝廷后地方;规则4:按照文体所体现的社会功能排序,一般先生后死;规则5:按照文体所体现的审美价值排序,一般先雅后俗。并进一步指出了产生这些规则的深层原因:规则1根基于中国古代的学术文化分类观念;规则2根基于中国古代“通古今之变”的历史观念;规则3根基于中国古代尊卑亲疏的宗法观念;规则4根基于“重生”、“贵生”的传统伦理观念;规则5根基于中国古代雅俗之辨的文化观念。而这些文化思维所共同体现的特征,就是中国思想中重视“先后之序”的观念,认为宇宙自然与人类社会均具有一定的等级秩序,万事万物都必须遵循这种秩序,它在现实生活中能够发挥规范行为的效用。[5]168-190这种力量不仅仅在礼法范围内产生作用,它也是诗乐、情感活动中的行动规则,并成为了一种普遍性的审美心理结构潜藏在各种各样的审美活动中影响它们,而这正是我们要讨论的那第二类有价值的审美精神内容。

经过以上讨论,我们初步获得了一种如何面对《文选》分类活动的基本前提,即不是从文体区别的客观标准出发来看待它,而是从主体审美精神出发来体会其感性意义。比如说,属于同一文体“赋”的赋、骚、七等文体,却在《文选》中被各自分别并列起来,这正是因为它们各自都具有着彼此不可取代的审美体验结构,能满足各自相应的独特的审美期待和审美需要。同样,通过赋与诗分别表达的相同主题也有着大相径庭的情感内容。“每一种文学类型都具有它独特的观物方式、独特的语文表现模式与美感设计、美学目的……当我们面对一件文学作品时,首先意识到的是归类的问题”。[9]

作为现代人我们应该注意努力体察古人分类的精神意图,比如那些在我们今人的眼光看来似乎并无不同的分类,为何却被区别对待,其中是否有着独特的审美意图与普遍价值。例如“行旅”与“游览”在诗体中的分别,就被某些学者当作可以合并来对待(如《萧统〈文选〉诗歌类型划分的标准及特点》[10]等文)。是否果真如此呢?《文选诗研究》非常明确地将“行旅”诗的感情表现分为了两类,一类是抒发旅途中的伤悲、惆怅、哀惋之情;另一类开始从忧伤中跳脱出来,已经能注意到欣赏行旅中的自然山水风光,带有些解脱欢欣的情味;第二类诗歌与“游览”诗确有相通之处。[11]而《〈昭明文选〉研究》一书进一步发掘了这两者分类的情感差别,即行旅“与宦途行役有关。李周翰注曰:‘旅,舍也,言行客多忧,故作诗自慰。’考是类作品,确为叹行役之苦之作,这便是它与‘游览’的最大区别。行役之苦是常见于封建社会知识分子笔端的题材,汉魏六朝亦为诗歌创作的重要内容,因此固当独列而不可与‘游览’混一。”[4]260更深入的研究是由《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一书作出的,作者不仅区别开了行旅、游览两类诗歌在情感上一悲一喜,而且进一步指出行旅与它并排分类的游仙、招隐、反招隐诗歌构成了一个小群类;同样,行旅也是与其性质相近的军戎诗并排在一起的。在这两个小群类中,前者的基本情调乃是游戏、游赏,而不是行役中被迫工作的凄凉,换言之,这“基本上是一种审美的态度”,由这样的心情才可能发展出山水诗、游览文学来;相反,第二类中的行旅者所代表的是人生中现实生活性的存在状态,“行旅途中的风波,事实上就是人在社会经历遭遇上会碰到的风波险阻”。相比之下,游览者远离开自己惯常的生活,似乎是到了另一个世界,从而与现实生活松离开来,其人生洒脱自由,能够“透出生命的美感与趣味”。[12]

《游的精神文化史论》一书是从中国文化中“游”与“居”这两类心理意识出发来观察《文选》如此分类的潜层意味的,而实际上我们只需要通过《文选》分类本身就能对这两种心理情感有所把握了,即是说《文选》已经十分清晰地将这些审美感受区别定型了下来。我们已经在诗—游览类中发现了自由解脱的情感体验,我们还可以在赋类中发现与之相对相成的情感类型“安土重迁”,这同样被归在了“游览”类中:王仲宣《登楼赋》云:“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人情同於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其时王粲客居荆州异乡,不为刘表所重,本篇即是他在荆州麦城城头上所作。同样,在诗—行旅类中的悲苦情愁,我们可以在赋—纪行类中找到它的对应情感:班彪在《北征赋》中感叹“游子悲其故乡,心怆以伤怀。抚长剑而慨息,泣涟落而沾衣。揽余涕以於邑兮,哀生民之多故。”其时班叔皮“避难凉州,发长安,至安定”(《文章流别论》)而作此赋。潘安仁《西征赋》也有类似描写,“牧疲人於西夏,携老幼而入关。丘去鲁而顾叹,季过沛而涕零。伊故乡之可怀,疚圣达之幽情。矧匹夫之安土,邈投身於镐京。犹犬马之恋主,窃托慕於阙庭。眷巩洛而掩涕,思缠绵於坟茔。”不仅如此,赋—纪行与诗—行旅还共有着一类情感,即悲伤之情是与君臣之义配合在一起的:在赋—纪行类中,《北征赋》最后乱曰“夫子固穷,游艺文兮。乐以忘忧,惟圣贤兮。达人从事,有仪则兮。行止屈申,与时息兮。君子履信,无不居兮。虽之蛮貊何忧惧兮?”《西征赋》末尾也说“人之升降,与政隆替。杖信则莫不用情,无欲则赏之不窃。虽智弗能理,明弗能察。信此心也,庶免夫戾。如其礼乐,以俟来哲。”在诗—行旅类中,这种悲伤与崇敬之情也是混杂在一起的,如潘岳《在怀县作二首》之二:“我来冰未泮,时暑忽隆炽。感此还期淹,叹彼年往驶。登城望郊甸,游目历朝寺。小国寡民务,终日寂无事。白水过庭激,绿槐夹门植。信养非吾土,只搅怀归志。卷然顾巩洛,山川邈离异。原言旋旧乡,畏此简书忌。 奉社稷守,恪居处职司。”赋与诗在文体上的审美情感差异在此处得到了一目了然地彰显,虽然同为抒情扬志,诗主要是与个体的情怀联络,而赋却更多在与家国政治往来。

更为重要的是,《文选》将人们对尘网羁缚的反感无奈之情、对故乡亲情的苦思悲望之情、对悠游超脱的自由向往之情作出了既诗意模糊 (作为诗文而言)又明确清晰(作为分类而言)的分别。就是在这样的审美体验分别下,今天的我们才成其为我们,换句话说,我们今天的审美体验方式就是由这样的分类才被塑造出来的。正是如此,《诗经·君子于役》中“日之夕矣,牛羊下来”的情感才可能让我们感动,《庄子·逍遥游》中“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的境界才可能让我们向往,如此也才可能理解《岳阳楼记》“登斯楼也,则有去国怀乡,忧谗畏讥,满目萧然,感极而悲者矣……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欤!”的情感逻辑,甚至我们还可以通过这些情感分类去体会儒道互补在人们思想感情中的价值意义。也正是如此我们才能明白,为什么中国没有产生《奥德赛》一路冒险归家的史诗故事,不会有《堂·吉柯德》独自挑战风车巨人的壮举,更不会有《天路历程》那样归向天国的向往。

由以上所立视角,我们确实有可能对《文选》作品的分类另有一番观感。以下管窥锥指略具数例:

其一,《近代思潮与人物》[13]一书中的文章《饮馔的文学社会学》,着眼于饮食活动在中国社会中的意义与功能,分析了《文选》中的公宴、祖饯诗,宴即宴饮聚会;祖饯,就是在路上为人饯行,置酒送别。虽然许多赠答诗,都与宴饮相关,但《文选》独别公宴、祖饯,正显示了此经验及类型的重要性。并且,这一经验与《文选》中的其他诗歌类型共同构成了一种“有意义的结构关系”:例如公燕祖饯指明了人社会性的构成,游仙、游览表达了人的超越性追求。更深一层,在这种分类中,还凸显出了诗歌那被“诗言志”、“诗缘情而绮靡”所长期遮掩的可观可群的一面,或许那更加重要:李商隐的诗歌生涯、中唐以后的文人集会结社活动、近代新月社的沙龙、梁实秋《雅舍小品》中的美味佳肴等就都是证据。由这篇文章进一步伸展开来,我们可以发现公宴、祖饯和赠答诗又有着相互区别的审美情感寄托,所谓的“嘉会寄诗以亲,离群诗以怨”(钟嵘《诗品·序》)正可以将它们分别开来。赠答类诗在《文选》诗体中的比重最大,有着巨大的情感容量,后世关于友情题材的各种歌咏形式在此均能找到其雏形,①可比较《中国文选学:第六届文选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的文章《别诗说略》对历代赠别诗的分类与《文选诗研究》一书中对《文选》赠答诗的分类,可以发现前者的各种类型几为后者所完全包涵。可以说《文选》中的赠答诗完全规定了我们今天抒发友情的方式。

其二,杂拟类诗也是诗体中的大类,对它的重视,是与当时编文集以供学习揣摩的风气一致的,这也是《文选》编辑的宗旨之一。[4]178-181我们看到,这个目的完全得到了实现,例如在隋唐以后的举业中,就几乎将《文选》作为教科书来使用,而杜甫也告诫儿子要“熟精《文选》理”,李白更是“三拟《文选》”。对仿作、拟作的重视,不仅是一种文学习惯,还具有着审美欣赏上的模式化特征。我们在孔子“述而不作”的思想中能找到它的理论基础,在中国文学艺术重视用典、频繁复古的审美活动中能看到它的实践运用。在西方的艺术传统中,或者是对自然法则的遵循,或者是对创造性的推崇,回到古代的声音总是不够响亮,这都与中国艺术老是要与古人在精神与感性上保持血肉联系的做法很不同。杂拟诗,正反映了我们在审美体验上沉迷于回味历史的特征;杂拟诗的独立分类不仅是这一精神的表现,更是它的塑造者。

其三,音乐在赋体中被独辟为一类。照我们今天的理解,所谓的音乐,应该是指歌曲、声乐之类的,按照《大英百科全书》的解释,音乐就是“声音的组合”,“通常指音高不同而编为旋律的声音,并组合为节奏与节拍的模式”。但我们在音乐赋中却看到题目是《洞箫赋》、《舞赋》、《长笛赋》、《琴赋》、《笙赋》、《啸赋》,谈的都是乐器(广义的)。《文选》音乐赋的分类方式正体现了这一传统的审美欣赏模式,即对艺术的认识不是着眼于从其孤立的本质出发,而是强调它与天地自然的和谐共生,这种和谐首先就体现在其来源即乐器的天然性上。早在《尚书》中,我们就重视要达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境界;“八音”不是在对音乐从音高等量上展开规定,而是指“金、石、丝、竹、匏、土、革、木”这八种自然之物,这是从质即材料上对音乐的体验,这些材料都来自于天地,于是音乐的至高理想就是与这些材料即天地融为一体和谐共存。同样,《考工记》对艺术行为的分类也并非如今天习见的那样按照时空或者功用差异等标准来分别(如绘画为平面艺术、雕塑为空间艺术、珠宝镶嵌为手工艺等),而是按照工艺材料划分为攻木之工(造车轮、建筑、钟磐木架等)、攻金之工(金属工艺,造兵器、乐钟等)、攻皮之工(皮革制造,如制作铠甲、皮鼓等)、设色之工(绘画、染色等)、刮摩之工(从事玉、雕、矢等雕刻工艺)、搏埴之工(造陶、等陶器)。[14]《文选》的音乐赋即非常具体地体现了这一审美方式,尤以其首篇王褒的《洞箫赋》为代表。《洞箫赋》代表了中国音乐类赋的构思、表现方式,它首先就描写了洞箫的原料箫竹的生长环境气氛,接着描述了箫的制作、形状和演奏者,以及箫声表现出的各种形象、意境,最后谈到它具有的感化影响作用。我们看到,这与西方哲学思维下直指本质的理论研究大相径庭,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审美思维结构下,我们今天对“美”的研究才没有像西方那样执着于美的本质、有意味的形式、艺术如何定义等纯思辨内容,而是出现了如李泽厚这样的理论思维方向:“只有从美的根源,而不是从审美对象或审美性质来规定或探究美的本质,才是‘美是什么’作为哲学问题的真正提出。”美的“根源(或来由)就是我所主张的‘自然的人化’”。[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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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Aesthetics of the Style Classification of Anthology

Jiang Yu,Zhang Ruili
(Faculty of Philosophy,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071;Yucai Colleg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1524)

The style classification of Anthology is not only the object of stylistics research,but the supplement of aesthetics research which needs to be found its aesthetic spirit.For example,traveler and sightseeing poems embody Chinese’s emotions as attaching to native land but yearning for freedom, the presentable poems show people’s friendship, and imitation poems extend the emotion of cherishing the foremen.All these traditional Chinese aesthetic spirits shape the feeling,appreciation and thinking ways of the later generations.

Anthology;style;classification

I206.09

A

1672-3708(2011)05-0031-06

2011-08-09

江 渝(1980- ),男,重庆人,博士研究生。张瑞利(1981- ),女,湖北仙桃人,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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