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中挣扎和抗争的人们
——论吴组缃笔下的破产农民形象

2011-08-15 00:50吴正一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1年6期
关键词:抗争道德农民

吴正一

(合肥师范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作家作品研究

苦难中挣扎和抗争的人们
——论吴组缃笔下的破产农民形象

吴正一

(合肥师范学院 中文系,安徽 合肥 230601)

作为一位秉承现实主义的皖籍作家,吴组缃以一位“乡下人”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破败的皖南乡村经济崩溃、道德沦丧的社会图景,描绘了形形色色的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和抗争的旧中国皖南乡村破产农民形象,对他们怀有深厚的感情,同时也透露出那个社会必然灭亡的命运。

吴组缃小说;人物形象;农民

文学是人学,文学的中心是人物形象。作为一位秉承现实主义的小说家,吴组缃深谙此道。他以一位“乡下人”的视角向读者展示了中国上世纪三十年代破败的皖南乡村经济崩溃、道德沦丧的社会图景,而且对乡村中的农民非常关注,怀有深厚的感情。他用那蘸满悲愤的笔触,从乡村经济生活入手,描绘了形形色色的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和抗争的旧中国皖南乡村破产农民形象,为中国现代文学画廊增添了众多具有一定社会和艺术概括性的独特的人物形象。

在20世纪的乡土中国,三十年代是苦与泪、血与火的年代,这段岁月积聚着太多的苦难和不幸,一切都似乎在表明,中国乡村的没落与衰颓,已经无可挽回。正如吴组缃借用小说《栀子花》中大堂叔之口所说的那样:“中国的社会,不彻底革一次命,也真没有出路了!经济完全踹在帝国主义者的脚下;政治是如此的紊乱;内地的农村社会加速地崩溃,失业的人都市里也无法收容。大家走投无路,不是去当土匪,就是在家里吃老米饭。”[1]吴组缃就是在这一特定时期走上文坛的,他说他的小说“取材方面,大多写内地农村,其中又以反映农村破产时期动态的居多……”[2]。又说:“我的这些作品都是我们民族社会在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的时代写的,内容是写我们人民的苦难、挣扎和斗争。”[3]这里的“破产时期”指的就是三十年代前期:1931年到1935年。那时正值世界经济危机,资本主义国家到处寻找转嫁经济危机的办法,加紧对弱小国家的经济侵略。在国内,蒋介石为了打内战,两次同美国签订了《棉麦借款》,当时的国民政府打着“复兴农村”的旗号,实际上是替国外资本家推销“销不掉的瞎货”[4],因而出现了“谷贱伤农”、荒年反而粮价下跌的局面,使本来危机四伏的中国农村濒临彻底破产。吴组缃的家乡皖南也难逃厄运,乡村经济破产,城镇店铺倒闭,吴组缃经历了一个“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过程,其父亲也在家境败落中去世,吴家的经济进一步受到沉重打击。1929年9月,吴组缃依靠妻子和亲友的资助考入清华大学经济系,一年后转入中国文学系,因此他对中国农村经济破产的现实有着切身体会,这使他产生一种社会理论上的认识自觉和文学上的审美自觉。于是他阅读了大量社会学和经济学方面的著作,然后运用这方面的知识对当时中国社会的经济状况和社会性质进行分析,最后将这种社会学尤其是经济学上的认识成功地转化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成就了他的乡村农民破产题材小说。吴组缃从经济学专业转到文学专业,然后又从经济学和社会学的角度去观察当时的社会,去进行文学创作,写出了乡村破产时期的经济状况,深刻地表现了当时广大农村生活和农民的悲惨命运,在乡土小说中显示出了个人特色。

在农村经济惨遭破产的大背景下,吴组缃在他的作品中描绘出了农民凄苦的形象和他们惨淡的生活图景。《黄昏》中的“家庆膏子”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虽然“家庆膏子”的败落,直接原因是他的荒唐颓废,但归根结底还是同中国更加殖民地化这个历史过程相关,他的外号的由来就透露着这一信息,这个世家子弟的败落也反映了农村凋敝的一个侧面,或许他更深地表现了旧有秩序的崩溃,农村在新的条件下陷入了动荡不安,并且他沦为卖鱼汉子后的境遇也是“今不如昔”的,他说:“大先生,世界不同了!往年这样子溪鱼是四十个钞一斤,挑上岸,几条巷子走一转,不等太阳落山就空篮,这两年,嗨!卖二十多个钞也没人问价。我今天到此刻还没有发利市……”。整个农村都处在饥馑之中,也使“家庆膏子”更深地陷入了困境,他的叫卖声最终变成了可怜的乞讨声。于是,他不得不干着以前不曾干过的事——行窃。其实,村上当窃贼的何止他一人。从根本上来说,中国农村经济破产是由于社会原因,除了沉重的剥削和苛捐杂税,还有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侵略。正如《官官的补品》中“远房堂兄”所说:“地方上一天天败下去,并不是什么数。依我说,是把钱给外国人骗夺去了的缘故。记得我们小时,村上哪一家不是纺棉花,织土布?哪一家不是点用豆油灯?就说吸烟吧,也是打火石点了纸捻吸旱烟;几曾看见人划了火柴吸大英牌、小刀牌的纸烟?东西自己制了自己用,钱是流来流去在自己人手里。那时是谁也不愁没饭吃。后来可不同了;纺了棉花,织了布,是销不出去了。大家都知道洋布衣裳、竹布衣裳是又便宜又好看。豆油灯嫌不亮,要点美孚亚细亚洋油灯了。这些东西都是外国人想尽法子制了来骗中国人钱的;钱骗走了,没法子弄回来,你叫地方不穷吗?还说什么数?——到近来,更不同了:种田的一年忙到头,交了东家租谷,缴了什么捐,什么税,只落得两手空空。要喝完糙米粥,也不是容易的事。”而海关掌握在资本主义列强的手中,更加深了资本主义对中国的侵略,小说《一千零八担》中小政客石堂谈到中国政府应该加重关税以便让国货爬起来时,却遭到了叔鸿的嘲笑:“你那是说的句天话!是外国人在中国加重中国货的关税哩!你晓得连长江沿岸都有洋关哩!重要海港都插着外国旗子哩!”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官官的补品》中的妻子为生活所迫,只能去当奶娘,而丈夫陈小秃因官官家辞了他家的佃,在家乡找不到饭吃,听从一布客的话,到上海去谋生,结果厂子倒闭,只好回家,后来替土匪通风报信被家乡的团防局处死。吴组缃通过塑造陈小秃和妻子的形象以及他们为生存苦苦挣扎的情景,使作品“带上了些人道主义的色调”[5]。

在外国资本主义经济侵略和本地封建主义经济剥削下,皖南农民面临着严重的生存危机,尤其是遇到荒年,只能等死。在这种情况下,只有起来抗争才有生存下去的机会。如《一千零八担》的结尾写到佃户们抢粮的场面:“祠堂门口进进出出乱窜着人:挑着,扛着,驮着满满家伙稻谷的,口里‘杭则!’‘哎呀!’‘咳则!’‘杭呀!’地应答着;拿着空家伙的,口里打着唿哨,旋风似的往里面卷。”但是他们的抗争与觉醒无关,在当时的皖南农村,一方面由于地处穷乡僻壤,很难受到革命的影响,另一方面由于大革命的失败,中国革命转入低潮,农民运动缺少组织者,所以当时的农民抗争属于自发抗争和经济抗争,作者所着力表现的仍是经济破产给农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这种灾难不仅是经济上的,还表现在道德伦理上的危机。皖南古称徽州地,是封建儒家文化理学的发源地,深受朱熹等思想的浸染,讲究封建伦理道德,但经济的崩溃影响到人们的生存时,道德就显得如此的脆弱。“生存无道德”,管子在《管子·牧民》中说:“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孟子在《齐恒晋文公之事章》中也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从这些话中可以看出,管子和孟子对道德和生存关系的论述是深刻的,在生存的需要都得不到满足的情况下,谈道德是毫无意义的。马斯洛认为,人有七种需要。而生存的需要是最低级的,同时也是最强烈的,然后才是道德等高级需要。吴组缃的小说生动地揭示了农村破产带来的道德危机:“礼崩乐坏”。在小说《樊家铺》中,小狗子本来是一个能自食其力的农民,但租种的田地却无法养活他和家人,在生存的压力下,他铤而走险,和陈扁担抢劫并杀害了莲师父。在当时的社会,一位农人无法通过自己的劳动来生存,说明这个社会是不公正的,小狗子的遭遇是值得同情的。但是他抢窃的是莲师父,从道义上又无法获得人们的怜悯。倘若抢窃的是剥削他的阜丰泰,人们对他又将是另外一种态度。线子嫂的遭遇也是如此,她的丈夫因为无法生存导致抢窃被抓,她是值得同情的,但是她为了救自己的丈夫而杀害了自己的亲生母亲,又是令人不齿的。她的母亲虽然自私,但作为一位老年人,在动荡的年代子女无法供养她时,身上仅有的钱财就是她赖以生存的资本,她的自私和吝啬又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即使这位母亲从小并没有抚养线子,线子与她没有多少感情,但线子的行为仍然违背了基本伦理,而基本伦理是维系一个社会发展的基本条件。在小说《黄昏》中,作者通过“我”坐在自家院落中所听到的黄昏交响曲,反映了当时农村在遭受经济崩溃后的惨景。家庆膏子因为年景不好,除了捕鱼,还偷鸭子来苟活。正如“我”的女人所说的那样,偷窃已经成了常见的现象。在经济破产的广大农村,伦理道德已经成了奢侈品,人们用“偷”的方式把自己的生存危机转嫁给他人,从而给他人带来了更大的痛苦,大家都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

吴组缃的对破产农民形象的塑造使人想起了鲁迅对农民“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他不论是写“家庆膏子”沦为盗贼,还是陈小秃、小狗子、线子等普通农民变成土匪、抢劫犯,主要不是从道德上谴责他们,暴露他们的大逆不道。而更多的是让我们看到生存的压力导致他们人性的畸变、道德的流失。那些沦为盗贼、土匪的贫苦农民,天生不是坏人,生存的本能和走投无路逼迫他们只好去偷和抢。他们的行为更多的是让人感到同情,而不是厌恶和憎恨,吴组缃在表现他们悲惨命运的同时,引导我们去解剖当时的社会。在吴组缃的《谈〈阿Q正传〉》一文中,他是这样来理解阿Q的偷窃行为的:“偷窃,是他的最后的可能的斗争方法,也是他的处境与遭遇逼迫出来的。一个善良的劳动人民,本来可以依靠他的劳动而生活,但是当没有了劳动求食的可能,又无别的反抗之道可循,他就只有偷窃了。”[6]联系吴组缃笔下的农民形象,他们的偷窃,也是社会逼迫的无奈之举。随着经济的崩溃,道德也在崩溃,整个社会处在混乱无序状态中,只有靠一场革命才能除旧布新了。这就是具有鲜明左翼思想倾向的吴组缃通过所塑造的人物形象向时代发出的信息。

[1]吴组缃.栀子花[A].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46.

[2]吴组缃.《吴组缃小说散文集》前记[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68.

[3]吴组缃.小序[A].宿草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2.

[4]唐 沅.一千零八担[A].吴组缃作品欣赏[C].桂林: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120.

[5]吴组缃.《清华周刊》第三十七卷第六期编后[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160.

[6]吴组缃.谈《阿Q正传》[A].苑外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230.

[7]张丽军.想象农民——乡土中国现代化语境下对农民的思想认知与审美显现(1895-1949)[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9.

[8]谢昭新.现代皖籍作家艺术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9]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

[10]茅 盾.茅盾全集(第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

[11]鲁迅代表作[M].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

[12]王海明.道德哲学原理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13]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M].王秀莉译.北京:北京理工大学出版社,2009.

[14]鲁 迅.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5]鲁 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6]鲁 迅.鲁迅全集(第七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7]钱谷融.艺术·人生·真诚[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

People Struggling and Opposing in Tribulation——Images of Bankrupted Farmers in the Writing of Wu Zuxiang

WU Zheng-yi

(Chinese Department,Hefei Normal University,Hefei,Anhui 230601,China)

As an Anhui-born writer who adhered to realism,Wu Zuxiang displayed to the readers a picture of economically depressed and morally deteriorated rural society in southern Anhui province in the 1930s China,describing the diversified images of bankrupted farmers struggling and resisting in tribulation.Wu was deeply sympathetic with the farmers.In his writing,it is implied that the old society was doomed to die out.

novels by Wu Zuxiang;images of characters;farmers

I206.6

A

1674-3652(2011)06-0091-03

2011-10-02

吴正一(1972- ),男,安徽枞阳人,合肥师范学院中文系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何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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