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中国政治制度的“特色”从何而来——以历史文化的视角观察

2011-08-15 00:43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院长中南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胡旭晟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特色政治文化

★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院长,中南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胡旭晟

自改革开放以来,每当谈及我国的发展道路,我们总会主张和追求自己的“中国特色”;而在回应我们为何不能走西方式的发展道路(特别是政治发展道路)时,我们也总会强调和坚持我们的“中国特色”。然而,我们的“中国特色”究竟从何而来?其“源头活水”对当今中国的政治制度又有着怎样的影响?这无疑是我们理解当代中国政治发展道路的关键之一。

多年来,由于“中国特色”这一概念的频繁使用,各种不同的解读也随之而起。我常常听到两种说法,一曰:凡是西方的东西到中国变了味就是“中国特色”;二曰:凡是我们说不清楚的东西就是“中国特色”。其实,细细体会,这两种说法均有其道理。先看第一种说法。中国古代有一句广为流传的话:“桔生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这说明,中国古人很早就发现,同一种植物,生长在不同的气候和土壤环境下,便会有十分不同的结果。植物如此,作为因人而异的文化和制度当然就更加如此了。

那么,赋予当今中国政治制度以“特色”的“土壤”和“气候”究竟是什么?我以为,中国渊远流长的历史文化是其中的首要因素。

不过,谈及中国的历史文化,我们在惊叹其辉煌灿烂的同时,也难免会质疑其对当今中国社会、尤其是政治制度的实质性影响。的确,在经历了五四运动的洗礼、“文化大革命”的毁灭式破坏等近现代的种种根本性冲击之后,人们完全有理由对此产生怀疑,以致常有人说,传统文化在当今中国大陆的存留远不如台湾地区,甚至在某些方面还不如新加坡和韩国。

如何评估历史文化对当今中国及其政治制度的影响,这无疑是一个见仁见智的问题。但如果我们稍加留意就会发现,自从进入21世纪以来,我们的国家领导人在国际场合越来越多地谈到了中国传统文化及其现代意义。比如,胡锦涛总书记2006年4月在耶鲁大学发表演讲时说:“今天,我愿从中华文明历史流变和现实发展的角度,谈谈当代中国的发展战略和前进方向,希望有助于美国人民更全面、更深入地了解中国。”2010年3月,温家宝总理在全国“两会”结束时的国内外记者招待会上说:“我去台湾的愿望依旧是那么强烈,因为我认为中华民族5000年的文化,具有强大的震撼力和凝聚力”。这些说法,难道都是偶然的么?

以我个人的观察,虽然从表层(比如制度层面)来看,中国的传统文化似乎已经断裂,但其实,其内在的精神和灵魂不仅始终存续着,而且依然是当今中华民族行动的核心价值,依然是中国人观察世界和处理事务的根本性思维,因而也对当今中国的政治制度产生着根本性的影响,它们是现代中国政治的内在基因!

从政治领域来看,深刻影响甚至决定着当今中国政治制度和政治发展模式的历史文化基因,主要是以下三个方面:

(一)中国文化是一种高度强调“和合”、“合作”、“和谐”的文化周知,中华文明发端、繁衍于黄河与长江流域,其自然环境的基本特点是气候温暖、雨水充沛、土地肥沃,非常适宜于农耕。在这种自然环境和农耕生产方式下生活的中华民族,其最基本的生活感悟是“靠天吃饭”,而其哲学升华则是“天人合一”的宇宙观。这与西方文明大不相同。现代西方文明发端于古希腊,大约在公元前12世纪,北方的多里安人大举入侵,希腊人被迫进入大海,前往小亚细亚,其间航海殖民的过程,便孕育了现代西方文明的根本精神。远古时期大海航行的种种艰难,让希腊人深深感受到了人与自然的矛盾和“人定胜天”的必要,而其哲学升华则是“天人两分”,甚至是“天人对立”的宇宙观。

发端之初生活环境和生产生活方式的巨大差异,以及由此产生的对天人关系这一哲学问题的不同看法,导致了中西之间文化的种种根本性差异。比如,在西方,由“天人两分”的哲学观出发,其文化的基本倾向是崇尚对抗和制约,这从古希腊柏拉图的哲学、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到古罗马的政治体制,再到中世纪欧洲的社会政治结构,无不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也因此,西方人的冒险意识、进取精神和竞争意识在相当长的时期内都远胜于中国人。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现代西方的基本政治框架为何是“三权分立”,其国家结构为何多采取联邦制,而其主流政党制度又为何是竞争式或对抗性的两党制和多党制。

反之,中华文明则截然不同。由“天人合一”这一根本性哲学理念出发,中国文化对于“和合”与“合作”、“和谐”的追求和强调遍及于生活的各个领域,比如,在政治领域崇尚“政通人和”,在经济生活中讲究“和气生财”,在社会领域主张“和为贵”与“家和万事兴”,在美学与艺术之中追求“以和为美”,等等。这种强调“和合”的文化精神历经数千年的积淀,已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种族“基因”,构成了中国人的一种内在灵魂。正因为如此,2010年国内的一家民意调查机构在发放问卷,征集最能代表中国文化精神的文字时,“和”字毫无争议地高居榜首。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明白,为何我国的政党制度是多党合作制而不是对抗式的两党制或多党制,为何几年前中央一提出构建“和谐社会”就立刻引发各界的广泛共鸣和高度认同(尽管这决不是全部原因),以及我们在诸多制度和文化的细微之处为何与西方大不相同,比如我们为何叫“合同”而不叫“契约”,以及西方的对抗制诉讼模式为何会在当今中国遭遇困难。

(二)中国文化是一种高度注重“集中”和“统一”的文化

中国传统社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故事,这就是“大禹治水”,为了治水,夏禹三过家门而不入,感人至深。不过,“大禹治水”之于中华民族的意义和影响,决不仅仅在于它为中国历代官员树立了一个崇高的道德楷模,更为重要、也影响更为深远的是,它开创了中国古代第一个专制王朝,而夏禹则是中华民族历史上第一个真正的国王。可问题在于:第一,大禹为何能够开创中华文明的第一个王朝?第二,在夏朝之后,中国传统社会历经数千年的变迁,为何“王朝”这种政治统治方式始终未能改变?第三,到20世纪,因为现代民主政治的历史潮流,王朝覆灭了,但王朝这种历经千年积淀的政治运作机制对现代中国有何意义和影响?

所有这些问题的解答,都须首先回到“治水”。如前所述,中华文明发端于黄河、长江等大河流域,其主要生产方式是农耕,而农耕经济的首要命脉是水,所以,中国老百姓常说的“靠天吃饭”,其实主要是靠(雨)水吃饭。然而,在依附于大河流域的中国传统社会,水恰恰是一个令人头痛的大问题,有时太多,形成洪涝;有时又太少,形成干旱。因此,“治水”(防洪与抗旱)便成为人们生产生活中需要时常面对和解决的头等大事。可问题在于,要真正有效地治水,就必须大规模地调集资源,必须有大范围的协作,而这种运作自然无法由一家一户的小农经济本身来提供(这与大协作式的现代工业完全不同)。由此,权力高度集中的大一统的政治运作就不可避免,因为正如美国学者魏特夫所说,治水“这样的工程时刻需要大规模的协作,这样的协作反过来需要纪律、从属关系和强有力的领导”。很显然,这便是专制王朝在远古中国得以产生的根本依据之所在。

可以想见,正是由于当时社会对于“治水”的强烈渴求,以及大禹本人杰出的能力和品格,他才成为举世公认的治水英雄;也正是依托于夏禹在治水过程中建立的崇高威望和以他为中心的庞大组织系统,中国的第一个专制王朝才得以真正建立。自夏朝之后,虽然政治统治者不断更替,但中华民族始终繁衍于大河流域,中国传统社会也始终以农耕为主要生产方式,因之,“治水”便始终是古代中国经济、社会和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所以王朝这种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运作方式便始终无法改变。在这种意义上,完全可以说,中国远古的大河文明以及农耕生产方式,既成就了“大禹治水”的英雄传说与道德典范,也催生了典型的“治水社会”和权力高度集中的政治运作方式,并引发了中国人求“中心”(“中国”一词便是最好的佐证)、讲“统一”、重“集中”的政治思维习惯。即便是到了20世纪,尽管中国的政治组织方式和经济生活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化,但几千年积淀下来的政治思维定式和政治运作习惯依然在强固地延续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现代中国人的政治思维和政治运作,更何况“治水”在现代中国依然是个十分重要的政治话题。

这里还需指出的是,强调“集中”和“统一”在中国传统社会不仅是政治的运作方式,也是社会的主要组织方式,其基本表现形态便是大家族常常世代集聚而居,家族往往承担着基层政权的组织功能和管理职能,并与担负着国家管理职能和政治组织功能的皇族遥相呼应。于是,大一统的政治运作与大家族的社会结构相互支撑、相互强化,使得注重“集中”与“统一”成为中华民族又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化基因。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会更加深刻地理解:为何我们多民族的祖国虽然历经数千年的风霜磨难却始终没有分崩离析,为何“落叶归根”会成为我国无数外出的游子念念不忘的情怀,为何数以万计的海外华人华侨会成为改革开放之初中国与世界沟通的桥梁,以及,为何当今中国的基本政权组织方式是议行合一而不是西方式的三权分立,国家结构为何是单一制而不是联邦制,我们的政党制度为何在以多党合作制为基本形态的同时还要强调共产党的领导,我国的刑事诉讼结构又为何以职权主义模式为主导,等等。

(三)中国文化是一种高度注重社会秩序和整体利益的文化。

任何一个国家的组织与管理都必须面对两个常常相互分离、甚至彼此对立的基本单元,这就是社会与个人,或整体与个体。同时,从历史的演进来看,在这两个基本单元之间,每一种文明都各有其侧重,往往是或以社会或以个人为原点来设计其组织和管理的基本方式,并由此厘定其文化的核心价值。在这里,很难说哪一种方式更好,更不能说哪一种方式不好,但很明显,其中的文化差异以及不同的政治影响是巨大的。

众所周知,西方文化以个体为原点,崇尚个人自由和个人权利是其显著特征,而个人主义则是其核心价值体系。这样的文化精神遍及于西方社会的各个领域,比如,2010年6月27日,冰岛颁布法律正式认可同性恋合法,这无疑是对个性自由的又一次制度化确认,而就在这一天,冰岛的女总理也正式宣布与相恋多年的同性伴侣完婚,这无疑是西方式个人自由的又一次充分展示。其实,现代西方的政治制度设计均是以个人主义为基石的,其典型代表就是普选制,一人一票,各自独立,人人平等。因此,我把西方式民主称为个人化民主。中国文化则不同,我们以社会为原点,文化的主流强调整体利益,注重社会秩序,在个人、家庭与社会、国家之间优先强调社会和国家。大约从2008年开始,有一首网络歌曲在我国十分流行,歌名叫《国家》,其中一句多次重复的核心歌词是:“有了强的国才有富的家”。2010年10月7日,《参考消息》经过采访,编发了一篇文章《欧洲人究竟怎样看中国》,其中,一位希腊女护士说:“中国人给我的印象是每个人都非常骄傲和坚强,而且愿意为共同的目标而牺牲个人利益,这一点希腊人等西方人很难理解,也很难做到。”

中国文化这种注重整体利益和社会秩序的精神品格对当今中国的制度设计和政治运作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比如2003年,我国大范围爆发“非典”,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规模公共卫生事件,我们事先毫无准备,也毫无经验,并且基础条件又很差,因而西方世界普遍预计中国需要两至三年才能彻底解决。但结果是,我们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就成功地克服了危机,让西方社会大为吃惊。我们成功的原因自然有很多,我以为其中有一点十分的重要,那就是紧急隔离——当卫生防疫人员在车站、码头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发现有人有发烧迹象时,便立即带上车,隔离起来,且一隔离就至少一周以上!这可以说是2003年我国克服“非典”的绝招之一,但却是西方人无法想象的,因为隔离就意味着剥夺公民的人身自由,是对个人自由的极大侵犯,因而在西方,剥夺公民的人身自由必须经由严格的法律程序,或由国家宣布紧急状态,或经法院判决,即便是警察也只能在特定条件下在极短的时间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否则就将遭致强烈的社会反对和严重的法律后果。然而反观2003年,我们在应对“非典”期间,上述紧急隔离在全国范围内大批量发生,且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正规的法律程序,甚至常常连警察都未到场,却不但没有遭遇社会的普遍反对,反而获得了一致的支持和配合!为何能够如此?就是因为中国文化在总体上是一种强调整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社会秩序优于个人权利的文化,就是因为中国人在关键时刻都“愿意为共同的目标而牺牲个人的利益”!

再回到本文开头的话题:我们的“中国特色”究竟从何而来?我要说,虽然不是全部,但其十分重要、甚至主要的因素,来自于我国辉煌灿烂而又独具魅力的传统文化!为何有人说“凡是我们说不清的东西就是中国特色?”那是因为,自20世纪以来,许多人用来言说的概念词汇、甚至思维方式均已西方化了,用西方的思维方式和概念词汇来言说中国传统的东西,很多场合的确是说不清楚的!话到此处,我不得不提及,自从历史的车轮进入21世纪以来,就连西方社会也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当今中国的政治制度正越来越充分地展示出强大的生命力和优越性。何以如此?我不禁又想起了朱熹的名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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