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庭坚

2011-09-28 05:13刘小川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黄庭坚苏轼

刘小川

黄庭坚

刘小川

黄庭坚字鲁直,中年自号山谷道人,晚年复号涪翁。堂兄弟中他排行第九,又称黄九。秦观称秦七。秦七黄九一度齐名。

黄庭坚生于今之江西修水县,宋代叫分宁县。那地方山清水秀,民风古朴。修水二字,本身就有诗意。河流弯曲而修美,两岸茂林修竹,错落小桥人家。修水上游一段,名叫十里秀水。古代中国,除了沙漠以外,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风光秀丽的,诗性的百代生长乃是自然而然,犹如花要红水要绿山要青,蓝天要透明,空气要清新,河流要弯曲,气候要恒定。宋代,像王安石这种理性有余而感性不足的人,也会在汴京叹息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顺便提一句,感性不足,对理性有损伤。

王安石也是江西人。陶渊明也是。南宋辛弃疾的艺术灵感,主要生发于江西,他在江西做官,又隐居带湖近二十年。“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插图:桑麟康

多美啊。

笔者两年前曾听说,江西省有个口号:宁要绿水青山,不要金山银山。这多好,只不知眼下如何。

宋仁宗庆历五年(945),黄庭坚在分宁县双井村中的一个官宦人家呱呱坠地。父黄庶,母李氏。父亲做幕僚,嗜诗,编有《伐檀集》。母舅李常,熙丰年间是苏东坡的至交。黄庭坚后来的岳父孙觉,也是苏轼一辈子的好朋友。

修水风光好,黄家书香浓。

黄庭坚《满庭芳》词形容说:“修水浓青,新条淡绿,翠光交映虚亭。锦鸳霜鹭,荷径拾幽萍。香渡栏干屈曲,红妆映、薄绮疏櫺。风清夜,横塘月满,水净见移星……”

櫺:雕花的窗格子。北宋三百二十州,一千五百多个县,何处不见横塘月满、水净星移呢?

词中另有红妆一闪,佳景不可缺佳人。

黄庭坚成人后,认为自己的前生是个美貌女子。他长得清秀。苏东坡则自认前生是禅宗五戒和尚。宋人信佛教轮回说,此为二例。

黄庭坚五岁诵五经。他问老师:不是说有六经吗?老师摸着胡子、莫测高深地回答他:《春秋》不算经。这个好读书的小孩儿拗劲上来了,偏找《春秋》读,一年,倒背如流,四邻惊讶。

由此可见,黄庭坚是个神童。虽然宋人笔记和民间传说夸大了他的早慧。唐代科举设有“神童科”,小孩儿不乏七八岁金榜题名的,对民间影响很大。宋代科举更盛于唐代。宋真宗写《劝学歌》,直接以“颜如玉”和“黄金屋”吸引天下士子。

黄庶屡做幕僚小官,希望长子次子有出息,于是苦心营造家里的书香氛围。黄庭坚周岁“晬盘抓周”,小手不抓金和银,单抓笔砚墨,做父亲的,不禁两眼放光。黄庶宦游在外时,知书的妻子李氏、博学的妻弟李常,轮番辅导黄庭坚的诗书功课。

儿童被书卷所包围。骑在牛背上也读书,脑子里生出大人们的思绪。八岁作《牧童》云:“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垅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唐代的岑参,十五岁自称隐士,黄庭坚八岁写的诗,已在嘲笑京城的名利客。估计是模仿他父亲惯用的口吻。父亲不得志,老骂那些得志小人。

《牧童》诗轰动了双井村,稍有学问的人家争相传诵,秀才处士闲坐修水边,喝着双井茶,谈论着神童般的黄庭坚。双井茶名冠天下,欧阳修誉为“草茶第一”。苏轼以双井茶配庐山谷帘泉。晋人陆羽《茶经》,分名泉二十品,庐山谷帘泉为第一品。茶与泉的极品,江西占全了。

双井村有俗语:男儿喝了双井茶,腹有诗书气自华;女儿喝了双井茶,身姿婀娜貌如花。

黄庭坚学舅舅,跷起二郎腿,喝起双井茶。舅舅对这个皮肤白皙五官精致的外甥开玩笑:你以后长大了,气自华,貌如花。黄庭坚应答:舅舅这是夸我既像爹又像娘。

母亲听了,开颜一笑。

村里村外人人夸,小孩儿心里乐开花。就在他八岁这一年秋,又有惊人之作《送人赴举》:“青衫乌帽芦花鞭,送君直至明主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有八年。”他自视为贬在人间的文曲星。

次年春天,舅舅李常拿庭院外的桑树考他,出对联曰:“桑养蚕,蚕作茧,茧抽丝,丝织锦绣。”

黄庭坚挠头皮,转转眼珠子,写出了下联:“草藏兔,兔生毫,毫扎笔,笔写文章。”

李常大喜,送他一支名贵的张武笔。他得了好笔复求名砚,再作下联曰:“土包石,石凿砚,砚研墨,墨舞龙蛇。”

李常点头称是,又送他端砚。却笑问外甥:九郎才尽否?若有第三个对仗工稳的下联,舅舅送你半丸李承晏墨。

李承晏墨丸,是皇宫里用的墨,一丸难求,百金不售。黄庭坚猛挠头,终于想不出第三句。却说出了豪言壮语:我有了好笔名砚,纵然无佳墨,也能写传世书法!

李常露出怀疑的神情,故意折他锐气,冷冷地说:传世书法,谈何容易!

九岁小孩儿涨红了脸……

舅舅的这一激果然管用。黄庭坚练书法,勤奋不在书圣王羲之之下。每天书几纸,兴来百纸尽,寒暑不废用功。他写字的时候有个甩毛笔的习惯动作,墨水甩到窗外,几丛幽竹俱黑。若干年以后,新长出的竹子也是黑色的,双井村,修水旁,到处都有黑油油的竹竿,分宁人呼为“山谷竹”。又传说他写一个斗大的“山”字,笔力遒劲,镇住了村子里多年游荡捣乱的野鬼。

苏东坡的洗砚池“蛙口俱黑”。黄庭坚的书窗外竹子尽黑。

今日江西修水一带,仍然流传着黄庭坚的许多故事。民间口碑,一传九百余年,而宋徽宗、蔡京于绍圣二年大搞“元祐奸党碑”,并严禁苏黄诗文流传。皇权不可一世,却迅速灰飞烟灭。犹如楚怀王放逐屈原,汉武帝残害司马迁,司马昭杀死嵇中散……君王的所谓“雷霆之怒”,反而成就了汉民族的精英文化。

2010年夏,黄庭坚的书法代表作之一《砥柱铭》,在北京拍卖出四亿三千多万的天价,创中国艺术品售价之最。

历代精英文化,乃是华夏文明的中流砥柱。

黄庭坚的童年,和苏东坡的童年颇相似,家境好,书香浓,环境优美,民风淳朴。江西修水,西蜀眉山,读书风气绵延,几乎家家有藏书。民间故事称,黄庭坚与苏轼以各自的家乡出了多少进士来打赌,结果未分胜负。

江西境内奇山异水纵横交错,川西坝子沃野千里,沃野边缘矗立着峨眉仙山。物产丰富,生活史悠久,“十里不同俗”,吃的花样和玩的花样不知几百种。人是天地间的短暂者,也是千百年风俗的承载者,是“深度生存”的人,活得认真的人,敬畏自然的人,有名利心,更有经典书籍所传承的、维系生活之意蕴层的道德感。没有文化断裂。没有价值观的混乱。

黄庭坚生活的年代,宋朝已逾百年。他比苏轼小九岁。

北宋是中国文化的巅峰期,文化巨匠何其多矣。

且说少年黄庭坚。

修水神童名气不小,渐渐的有些骄傲了,村里走路高抬眼,轻视一群小伙伴。母亲为此感到忧虑,担心这个众望所系的老二为名气所累,从此不长进,就像王安石伤叹的神童仲永。母舅李常,又动开了脑筋,决定带外甥到九江去见见世面。这一年,黄庭坚大约十二岁。九江官宦子弟,纷纷与远道而来的修水神童比经书,比书法,比围棋,比“六艺”之一的箭术……黄庭坚几获全胜,很得意,对他舅舅自夸云:九江无神童。

舅舅说:你别得意过早,神童未必在官宦之家。

这一天,黄庭坚栽在一个年龄相仿的渔家少年手里。渔家少年穿布衣,面有菜色,却专门来找修水神童比赛对联。此人出上联曰:“驾一叶扁舟,荡两只桨,支三四片篷,坐五六个客,过七里滩,到八里湖,离九江已有十里。”

黄庭坚傻了。这从一到十都说全了的对子叫他怎么对?头皮挠了半天,还是干瞪眼。手中的张武笔,将那浓墨水蘸了又蘸……

众目之下,渔家穷少年的面前,修水神童黄庭坚的面子可丢大了。没办法,只得甘拜下风。

返回修水的路上,黄庭坚立船头,蹲船尾,搜索枯肠,依然对不上。舅舅指着远方说: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啊。

九江之行以后,黄庭坚用功更甚。博学的舅舅有空就来辅导他,启发他。舅舅在庐山建了一座书院,藏书既丰,四面八方的高朋往还又密切,他的修养、才华和信息量,对黄庭坚的成长有着难以估量的帮助。后来,苏轼游庐山,还专程去看李常的书院。

这个李常二十三岁中进士,仕途大抵顺畅,和宋代的一般官员一样善于享乐,博学并不妨碍他的声色犬马。这风气是从唐朝传下来的,政要高官,蓄私妓是常态。不能蓄妓的官员也与官妓盘桓,“绮陌红楼,往往经岁迁延。帝里风光好……况有狂朋怪侣,暮宴朝欢。”宋代士大夫普遍活得很兴奋,朝廷高官、文化巨匠也能癫狂,大脑,心灵,身体,三者并行不悖。犹如二十世纪法国的总统们、哲学家们。北宋的书法,绘画,诗词文赋,乃至美器制作、建筑艺术、品茶饮酒,都可以视为士子们普遍兴奋的一种结果。而另一面,社会的道德风俗不废。这是一个有趣的谜。宋仁宗把这局面维系了四十多年,波及英宗朝四年。宋仁宗显然比唐玄宗强,坐龙椅几十年头脑清醒。

李常好声色,启蒙黄庭坚。言传多圣人语,身教却有些说不准。二晏的词,张先柳永的词,副宰相欧阳修的词,艳力传导江南江北。李常与张先是好朋友。后者八十五岁尚与苏杭诸妓共舞,趋美奔艳的劲头不减西方的艺术大师。

学者们谈及黄庭坚的“郁然思妖姬”,往往语焉不详。殊不知,他们想要回避的东西,其实富含价值。此一层稍后谈。

黄庭坚自幼好读书,却不是一味摇头晃脑的小孩儿。妩媚山水也是野性山水,从不同的方向刺激原本敏锐的男孩儿。黄庭坚的贪玩贪吃贪睡,令人联想眉山苏子瞻。他是双井村的神童,又是胆大敢为的娃娃头。有诗为证,黄山谷的名篇《新寨饯南归客》:

往在江南最少年,万事过眼如鸟翼。夜行南山看射虎,失脚坠入崖底黑。却攀荆棘上平田,何曾悔念身可惜!辞家上马不反顾,谈笑据鞍似无敌。

诗语顿挫,直追杜甫。野性十足的陆放翁非常喜欢黄庭坚的诗。

“最少年”:江南少年之最。夜行南山去看射虎,不慎坠崖,那悬崖有多深?诗人不透露。也许因为他清瘦,体轻,坠崖无大碍,抓住荆棘往上爬,终于跃上平旷的田野。身子受了轻伤,催生一句豪语:“何曾悔念身可惜!”

苏东坡爬山攀岩也是几十年的好手,但不是为了寻求刺激。陆游在大散关挥剑刺杀食人猛虎,血溅三丈外。

大诗人几乎无一例外是野汉子,双重的野性:挑战一切不正当的权力;生活热情永远高涨,愈是受打压越能反弹,并将丰富的生存体验形诸词语,带入顶级艺术。

少年黄庭坚,在修水过得优哉游哉。《溪上吟》序:“春山鸟啼,新雨天霁,汀草怒长,竹筱交阴。黄子观渔于塘下,寻春于小桃园,从以溪童稚子畦丁三四辈,茶鼎酒瓢,渊明诗编……临沧波,拂白石,咏渊明诗数篇,清风为我吹衣,好鸟为我劝饮。”周遭风光如此之美,激荡着审美情怀。不过,前提是要具备一双审美之眼。渊明的乡村诗,能让“一丘一壑亦风流”,鸡狗也富于诗意:“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我突然意识到,晋唐宋的中国农村,到处都能走出一个类似黄庭坚的诗意少年。而在当下,何方少年咏陶诗?

山水患病。人心躁动。诗意退场。

以陶渊明为代表的中国乡村歌手,形成了以审美的目光打量丘山河流的强大传统,千万双温柔的情人手,寸寸抚摸山水肌肤,将无限的美感带入词语,影响书画、音乐与建筑。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也如是。”

艺术家不去算计大自然,而以不同的形式逼近“天籁”。这就是我们的审美传统。

笔者小时候,也是见过好环境的。环绕城市的河水那么清澈、流淌得那么欢快,土地肥沃,四季分明,空气中常有芬芳……

写这个心疼。

好山好水何处寻?唐诗宋词有消息。

但愿以后,会有转机。

眼下已是十二月中旬,川西坝子的气温还是那么高。蚊子成群结队,嗡嗡叫。老话说:“一场秋雨一日寒。”现在,下几场冬雨也不寒了。降温总是陡降,阳春直指隆冬,体弱老人很恐慌……

世界气象组织权威发布:“2010年几乎肯定是自从1850年有气象记录以来全球最热的三个年份之一。”另外两个最热年份分别是1998年、2005年。

谨以此小文,向正在艰难进行的墨西哥坎昆气候变化大会致敬。

黄庭坚十四岁,父亲黄庶客死他乡。历代大诗人早年丧父,例子过半。不丧父也难见父亲的踪影,因为父亲通常在遥远的地方宦游。诗人受母性的呵护更多。文豪们无一例外地宅心仁厚,敏感多思,与早年的经历密切相关。这里显然有追问的空间,而本文只能一笔带过。

家道中落,敏感的修水美少年又多了一层忧思。陶渊明、王羲之、王维、岑参、李贺、李商隐、曹雪芹、鲁迅……皆有类似的“家庭落差”。鲁迅说:“父亲的死,使我想了很多事情。”

黄庭坚在家里的五兄弟中排行老二,他还有几个妹妹。哥哥黄大临,天分不及二弟。父亲官小,并且清廉,“身后牛衣愧老妻”,家里的重担,眼看就要落在黄庭坚的身上了。兄弟姐妹,七八双眼睛,巴巴地望着黄家唯一的天才少年。

黄庭坚后来惆怅回忆说:“某少孤,窘于衣食,又有弟妹婚嫁之责。”他操心弟弟妹妹,一如杜甫。晚年又云:“老夫往在江南贫甚,有于日中空甑无米炊时。”

家里十余口,多是吃长饭的。无米下炊,一如陶渊明。渊明有五个儿子,弃官后一度乞讨,“饥来驱我去……叩门拙言辞。”可是军阀混战的年代,渊明的五个儿子都活下来了。据袁行霈先生近年考证,陶渊明活了七十六岁。

米芾穷,张耒穷,文同穷,秦少游穷,陈师道穷……然而中华民族的精神财富,多为失意者、贫困者所创造。笔者出此语,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再举一些例子:孔子跑到诸侯国去讲学,状如丧家犬,困于陈菜,九天吃三顿饭;庄子做漆园小吏,每天向往逍遥游;颜回三十多岁贫病而亡,成为固穷君子之典范;屈原放逐,始有《离骚》;司马迁受宫刑,横眉怒目作《史记》;嵇康阮籍蔑视皇权,挥汗打铁,长啸竹林;李贺二十七岁一病归西;李清照遭遇国破家亡;岳飞痛洒英雄泪,写下《满江红》;陆游一生北望中原,痛悼红颜;曹雪芹四十几岁死于除夕之夜;鲁迅直面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

失意志更坚。为了生计要奔仕途,为人格,为美政,则决不能鬼头鬼脑投机钻营,龇牙咧嘴欺压百姓,于是,矛盾出现了。类似眼下常见的强对流天气,生风雨生雷电。艺术家们置身于巨大的张力场,汲取着艺术能量。苏东坡最典型:“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视艺术创造为平生功业,苏东坡是第一人。也许苏轼这么写不无自嘲,但他对艺术穿越时光的伟大力量有着充分的把握。

艺术的本体论,宋代有端倪。本体论意味着,艺术是此在所创造的最高形态的价值之一。艺术严格自律。

黄庭坚十六七岁,随舅父李常漫游淮南。

眉清目秀的小伙子,三月下扬州。

当初李白到扬州,成了冤大头,一年散金三十万,狐朋狗友难分辨。晚唐大诗人杜牧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扬州几百年的繁华,歌台舞榭,鲜花与美女争艳。蔡京知扬州,兴办万花会,号称名花一万丽人三千……

黄庭坚出入扬州歌舞场,一试情爱躯。舅父要么带他去,要么给他银子。

黄庭坚冲向鲜花丛,劲头不减欧阳修晏几道。

不过,他究竟是怎么冲的,冲的过程中又有哪些故事,正史野史不载。相关诗作不少,但一般宋诗选本不取。杜甫早年“裘马轻狂”,白居易年轻时的浪漫故事,皆被隐匿。人性追问,多设禁区。礼教对漫长的古代社会扭曲太多,惯性波及近现代。

艳词《诉衷情》,透露黄庭坚的滚烫春心:“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气正醺酣。 山泼黛,水捋蓝,翠相挽。歌楼酒旆,故故招人,权典青衫。”鬖鬖:毛发蓬松貌,此喻烟柳迷离。酒旆:酒旗。故故:屡屡。

黄庭坚银子少,典当青衫上小楼。他年少英俊,歌舞妓们喜欢他。青衫典当完了,一曲新词也作银子使用。宋代的歌舞场,词人能挣钱,出色者如柳永、晏几道、姜白石,挣了不少钱。一首曲子词使歌妓走红,是经常发生的事。词人和她们打成一片,艳词俚语流淌市井。苏轼通判杭州时,也在歌台舞榭汲取艺术营养,比如对沙河塘一女子念念不忘:“惆怅沙河十里春,一番花老一番新。小楼依旧斜阳里,不见楼中垂手人。”又云:“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

苏东坡、辛弃疾的豪情万丈,皆有女性之柔媚作映衬。英雄气不避脂粉香。所谓豪放,从来就不是单一元素。“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小乔未嫁,周郎雄姿是否不发?而苏东坡贬黄州写下这首豪放第一的《念奴娇·大江东去》,正与杭州佳丽王朝云热恋着。千年英雄的雄姿,压倒周郎。

宋词在唐诗之外另起高峰,脂粉队伍乃是幕后英雄。文学史没理由隐匿她们的身影。古代女性本已大不幸,何必抹去她们非常有限的几缕灿烂。

再看黄庭坚婉约名词《清平乐》:“春归何处?寂寞无行路。若有人知春去处,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除非问取黄鹂。百啭无人能解,因风飞过蔷薇。”问春,探春,留春,叹春,写得明白而蕴藉,与秦观词风近。黄山谷诗名大,毛病也多,喜欢用僻字险韵,堆砌典故。总的说来,宋诗不及宋词,却强于元明清。晋唐宋诗人,几乎垄断了这门艺术的精华。残羹留后世,偶见佳篇而已。

山谷词《定风波》:“上客休辞酒杯浅,素儿歌里细听沈。粉面不须歌扇掩,闲静,一声一字总关心……”这类俗多雅少的作品,很能带出词人出入歌舞场的音容笑貌。他还写字作画,歌女们中间不愁没有知音。职业性的歌舞女孩儿,琴棋书画竞争大。“画作远山临碧水,明媚。梦为蝴蝶去登临。”

有个“天津云儿”,和黄庭坚投缘。词人书赠她《两同心》:“巧笑眉颦,行步精神,隐隐似朝云行雨,弓弓样罗袜生尘。樽前见、玉槛雕笼,堪爱难亲。 自言家住天津,生小从人。恐舞罢随风飞去,顾阿母教窣珠裙。从今去、唯愿银缸,莫照离樽。”词写红尘飘荡的天津小女子,娇柔情态如在目前。

又有《少年心》云:“心里人人,暂不见,霎时难过。天生你要憔悴我……”人人:可爱的人(宋代男子对异性的昵称)。天生你要憔悴我:情人恩怨相尔汝。

黄庭坚的早期词编年不易,上列几首,未必都作于淮南。

年少轻狂,打情骂俏。趋艳奔美劲头高。

有趣的是,圣贤书照样读得好。今天是孔孟老庄,明天是云儿、虫儿、柳儿,黄庭坚有这本事,优游于夫子气和脂粉气之间。

高邮(今属浙江)名士孙觉,把女儿孙兰溪许配给李常的外甥黄庭坚。诗人的浪漫事,并未妨碍亲事。此于宋代官场,远非个别现象。挑女婿重门第、看才华,而不是看他的“男女作风问题”。士子们赶考,做官,离家远走是常事,一年半载在外地。官妓营妓私妓,乃是一支庞大的红粉队伍。官妓营妓,一般不侍床榻。官府有相关规定,但执行的力度因时、因地而异。

官员行走四方,官妓艳波荡漾。

古代女儿出嫁,主要是为了生孩子、伺候公公婆婆和丈夫,并无监视丈夫春心的传统。

兰溪小黄庭坚五岁多,她待在高邮,耐心等候未婚夫从科场传来的好消息。春去春又来,她念书写信,绣花织锦,“春如十三女儿学绣,一枝枝不叫花瘦。”兰溪从十三岁起,便向往着嫁到洪州(今南昌)分宁县双井村。

修水之畔的修长男儿,打马官道去应考,命运将如何?

黄庭坚十九岁,乡试得解头(第一名)。次年赴汴京(开封)应礼部试,未能登第。他回家,迎娶十五岁的孙兰溪。婚后颇滋润,但兰溪未能生孩子。宋英宗治平三年(1066),黄庭坚再次拿了洪州乡试解头,冬,复去汴京应礼部春试,终于进士及第。时在治平四年,也即二十岁的宋神宗登基之年。熙宁元年夏,二十三岁的黄庭坚携妻赴汝州(今河南临汝)任叶县尉。

黄庭坚像苏轼一样能考,志在必得。如果士子不能踏上仕途,几乎注定一生失败。

几年间他赶赴乡试和礼部试,从分宁到洪州,从洪州到汴梁,长足万里。汝州叶县是他的仕途第一站,以后还会有许多要去的地方。陆路水路,舟车劳顿。途中走上几个月是常事,住馆驿、居官船或投宿乡村野店。春花秋月,冬阳夏雨,诗人饱看佳山水,嗅着异地气息,吃着他乡饭菜,听着陌生口音……

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大抵为了奔仕途。唐宋官员,于此为甚,官员们升迁或贬谪,走向全国各地。有些人几十年至少走了十万里,比如苏东坡。奇山异水扑面而来,奇风异俗勾魂摄魄。路上也安全,很少遭遇劫财的强盗。“行者虽万里不持寸兵。”

浩然之气是走出来的,艺术灵感生发于天地万物。

黄庭坚的马背上驮着笔墨砚纸。野店灯如豆,他借着仲夏夜的月光写字撰文。娇妻孙兰溪十七岁,日夕在他身边。

凡有古碑的地方,黄庭坚总要去观摩,拓下碑上的铭文。他听说苏轼在凤翔,曾看见失传已久的石鼓文、吴道子画的寺院壁画以及几扇佛像门板……

中原多古物,黄庭坚步步痴迷,有时一个小村庄就逗留多日。半夜在床上,手指头犹比画。夏云多奇峰,他和兰溪坐于野花纷披的山丘,看云的流动,看光的线条。唐代的怀素、颜真卿,分别从夏云的走势和屋檐水的滴落中找到灵感,书法大进。黄庭坚枯枝不离手,一直比画着。晋人钟繇,善用枯枝练书法,蹲厕所也练不停。

兰溪催他上路,他说:莫急,莫急。

恩爱小夫妻,过河入林登丘,造访城市与村落。黄庭坚顽皮如少年,跃入水中拍浪捉鱼,近黄昏升篝火,烤银鱼香喷喷。圆圆的火焰般的夕阳仿佛点燃了连天草木。入夜星大如斗。

哦,美得不想走。夏末河朔地震,不过是个惊心插曲……

黄庭坚初仕汝州,边走边玩,日行几十里,甚或斜行、倒行。仲秋抵达州府报到,迟了一个多月,受惩罚,入狱三十天。出狱脱囚服换上官服,继续向叶县进发。北宋官制如此,颇有趣。

县尉主管治安、刑狱,是个累人又闹心的差使,这个职务,有利于培养年轻人服从上司、狠心肠对待庶民百姓。唐代高适总结说:“拜迎上司心欲碎,鞭挞黎庶使人悲。”白居易做周至县尉,却关注穷苦人,写五言名篇《观刈麦》。

文豪有良心,黄庭坚不例外。

他写诗抱怨:“简书驱我出,冲雪冻两脚……平生白眼人,今日折腰诺。可怜五斗米,夺我一溪乐。”

作于熙宁元年(1068)的《虎号南山》,猛烈抨击苛政猛于虎,矛头指向滥用刑法的县衙官吏,说他们“取桎梏以舞”。

《冲雪宿新寨忽忽不乐》:“县北县南何日了,又来新寨解征鞍。山衔斗柄三星没,雪共月明千里寒……”

次年又作《流民叹》,哀叹河朔地震后远离家乡的灾民。

黄庭坚最崇拜的诗人是杜甫。杜甫看穷人很仔细。

我们说文脉就是血脉,是有充足根据的。

黄庭坚大材小用、正材歪用,写诗发牢骚,传到京城开封。王安石发现了,发话称赞:“黄某清才,非奔走俗吏。”

熙宁三年王安石正式拜相,加大推行新法的力度。黄庭坚接到调令,调北都(今河北大名)大名府,任国子监教授。

然而孙兰溪病逝于叶县,年仅二十岁。黄庭坚跌入痛苦的深渊。叶县地僻,缺医少药,兰溪一病不起,凋谢了青春红颜。苏轼的妻子王弗也是染病于凤翔,二十七岁死于开封。

黄庭坚悼亡诗《哀逝》:“玉堂岑寂网蜘蛛,那复晨妆靓阿姑。绿发朱颜成异物,青天白日闲黄垆。人间近别难期信,地下相逢果有无?……”

晨妆靓阿姑,永埋故乡土。归葬双井村之前,灵柩暂放叶县广教寺。黄庭坚升迁在即而精神颓唐,嗜酒,连日恍惚。常与和尚往还,念经抄经,请大和尚超度靓阿姑的亡灵。夜来幽梦还乡,修水旁,小轩窗,漂亮阿姑正梳妆……

王安石提拔黄庭坚,但黄庭坚并不买王安石的账。他在北都当了几年教授,拒不执行教育新法。王安石变科举,罢诗赋而取经义,用宰相的权力推行他的学术著作《三经新义》。天下士子,都要学这本新书以求登科。黄庭坚感到厌恶,虽然他对儒学经典了如指掌。赵宋开国以来,科举制度沿袭唐代,取进士考诗赋、策论、判词,士子们的阅读范围很广,思索半径很大。单考经义,知识面既狭窄,又鼓动学子竞相揣摩主考官的好恶。王安石这么做,意在钳制思想。

熙宁年间,王安石的新政一个紧接一个出台,总的思路是在短期内聚财强兵。聚敛花样多,比如青苗法、市易法和各种基本物资的专卖制度,取天下财利以供朝廷。然而从朝廷到地方,反对王安石搞急剧变法的大小官员比比皆是,包括王安石的两个亲弟弟。这些官员忧国忧民,甚于忧俸禄忧官帽,几年间大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苏轼上书皇帝,洋洋万言,他形容宋神宗:“盲人骑瞎马,半夜临深池!”苏轼也主张变革,但必须是渐变。决不能搞大起大落,犹如不能从酷暑一下子跃入严冬。

苏轼一生的命运,是由他的价值观来决定的。而决定价值观的,是他的学养、人格。黄庭坚也类似。

笔者拜读黄庭坚的诗文书画,觉得他硬朗而飘逸,能柔情似水,也能横眉怒目。修水的神童,叶县的县尉,北都的教授,有一根醒目粗线连接起来。家里多么需要银子,他长期做“冷官”而操守不变。何物支撑这“不变”?

这个江西男人比较拧,冷眼看时尚,拒绝趋炎附势。朝廷需要一批“速进”官员,他学富而才高,受到权倾一时的大宰相的器重,显然有进身的机会,却不把这机会当机会。他像苏轼一样讽刺那些速进之辈:“燕赵游侠子,长安轻薄儿。狂掉三寸舌,躐登九级墀。覆手云雨翻,立谈光阴移……” 躐登:踩着别人往上爬。

他对荆公(王安石)新学的态度是:“据席谈经只强颜,不安时论取讥弹。”拒不合作,于是学院冷落,注庭坚诗文的史容说:“学子竞趋新学,不至公堂也。”

冷官一做六七年。冷就冷吧。热血好男儿,冷遇是常态。而朝廷那些炙手可热的家伙,转眼变打手,变恶狗。王安石一手提拔的吕惠卿,反咬安石父子。王珪、李定、舒亶、章惇等人兴风作浪又互相拆台,政坛搅得一团糟……熙宁、元丰十几年,政治生态持续恶化。王安石丧子,罢相,伤心回金陵。宋神宗用兵西夏,永乐城(今属甘肃)大败,他六神无主,一病不起。这个年轻人意志力太强,不懂无为而为,形成太多的执政盲点,导致国家的灾难。

冷官黄庭坚,冷眼看世相。热情付与艺术。诗词书法,传向东京、西京(洛阳)。北方大地的雄浑苍凉,融入失意男儿的内心纵深。

此间苏轼通判杭州,写了不少艳词。后移密州(今山东诸城)太守,下笔始见豪放。苏轼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今湖北黄冈)达五年之久,命运的低谷反指艺术的高峰。

如果文人不失意,那么,中国历代精英艺术将大打折扣。

失意就是得意:得造化之意,得审美之意。

这一层,今之学子当细思焉。

黄庭坚年近三十继娶谢氏。丈夫大妻子十岁,逾年生一女,乳名睦娘。母亲和两个小弟弟也住北都,加上仆人十余口。日子紧巴巴,还算过得去。舅舅李常官运不错,做了六品官。他到北都来看望黄庭坚,惊讶这个昔日的神童用功如故。生活简朴,家庭和睦。诗稿堆如山,稍不称意便“火之”。练书法日废百纸,洗笔砚池水俱黑。墙上,树上,屏风上,随处可见黄庭坚的手迹。小弟“背阔”,他在弟弟的背上写字……

李常是个激动分子,对外甥赞不绝口,宦游途中,走一路夸一路。孙觉在江南的湖州做太守,对过境湖州的苏轼讲黄庭坚,希望苏轼加以提携。苏轼读黄庭坚的文字,第一反应是:“耸然惊异。”时在熙宁五年(1072)。苏轼对孙莘老(孙觉字莘老)说:“此人如精金美玉,不即人而人即之,将逃名而不可得。何以我称扬为!然观其文以求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今之君子,莫能用也。”

苏轼对黄庭坚的这个评价,后人反复引用。“轻外物而自重”,一语概括了尚未谋面的黄庭坚。

“将逃名而不可得”:黄庭坚想不出名都不行,精金美玉,哪能掩蔽光芒?文化全盛的时代,好作品很难被淹没。一流的艺术,一流的欣赏者,二者大面积长时期良性互动。文坛、士林、民间传口碑,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皇帝的褒贬只能算他的个人意见。艺术品受到最为严格的检验,没有五花八门的利益因素搀杂进来,没有受潜规则掌控的所谓文学大奖艺术金奖,没有鬼头鬼脑的“红包批评家”,没有媒体的毫无文化负责感的胡乱吹嘘。

熙宁五年,天才的苏轼发现了另一个天才,毫不犹豫地夸赞、宣传。北宋士人有此气度。欧阳修宣传苏轼,苏轼宣传黄庭坚。后来黄庭坚又盛赞陈师道、秦少由。

黄庭坚三个字,渐渐南北皆知。

元丰三年(1080),三十五岁的黄庭坚到吉州太和县(今江西泰和)去做县令,“又持三十口,去做江南梦。”一家老小跟着他,具体的家庭成员今已无考。七品县令俸禄有限,他卖些书画贴补家用。舅父李常时任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官大钱多,也不时寄来银帛米肉。黄庭坚总是拖着一家子,就像杜甫。操心弟弟的前程,操持妹妹的婚事……

中国古代杰出的艺术家们,多温情脉脉。即使像李贺那样的罕见的另类诗人,也时时操心着昌谷的家。这与西方艺术家有区别。

上任的途中,黄庭坚过扬州、芜州、舒州,一路游玩。舒州境内有座潜山,山上有个山谷寺,他去逗留了几天,对林泉环绕、神光时降的山谷寺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向往。于是自号山谷道人。山谷二字,透出宋代士大夫常见的林泉志。

新官刚到任,便写下《到官归志浩然二绝句》,称:“满船明月从此去,本是江湖寂寞人。”什么意思呢?不想做官吗?他又说:“敛手还他能作者,从来刀笔不如人。”

官员手中笔,有时候真像一把挥向百姓的刀。“刀笔吏”一词,由此情态生焉。黄庭坚做过县尉,对此深有体验。他知道自己弄刀笔不如人,上任便浩叹,想做江湖寂寞人。

过了几个月,作《同韵和元明兄知命弟九日相忆》:“蚤为学问文章误,晚作东西南北人。安得田园可温饱,长抛簪绂裹头巾。”蚤通早。

还是不想做官。为什么?

个体修炼出众,难免抵触官场。黄庭坚做教授拧,当县官同样拗劲足。倔犟性子真难改。长期读书思考,目光具有穿透力,要他装糊涂实在不易。熙丰年间,新法“骚动州县”,百姓受穷,怨声载道。苏轼写了几首诗讽刺江南强行推广的青苗法、市易法、盐法,就被捉拿,打入汴梁的乌台黑狱,差点丢了性命。元丰三年正月,苏轼出狱贬黄州,风雪中踉跄千里。

淮南也是盐法汹汹。各地禁止私盐,官盐独霸,质次而价高,还短斤少两,大耍霸王秤。“增卖盐钱”,地方政府不能动,全部上缴朝廷。宋神宗跃跃欲试想打大仗,“西北万里招羌儿”,国库里的银子花得像洪水似的。岂料小打小败,大打大败,终于一败涂地,三十几岁的皇帝哭天抢地、病入膏肓……

苏轼以言论罪下狱,受牵连的大臣及地方官二十多个。四十七人受追查,包括李常、孙莘老。一时南北州县,官员纷纷缄口,不敢讥讽朝政。

黄庭坚官小名大,他缄口了吗?

他写了十几首诗,哀叹小民,抨击官府。《上大蒙笼》传为名篇:

黄雾蒙蒙小石门,苔衣草露无人迹。苦竹参天大石门,虎迒兔蹊聊倚息。阴风搜林山鬼啸,千丈寒藤绕崩石。清风塬里有人家,牛羊在山亦桑麻。向来陆梁嫚官府,试呼使其问其故。衣冠汉仪民父子,吏曹扰之至如此!穷乡有米无食盐,今日有盐无食米。但愿官清不爱钱,长养儿孙供驱使。

迒:野兽走的路。蹊:步行小路。陆梁:地名,属今之两广,其民以强悍著称,向来不服官府。嫚:轻侮;倨傲。

黄庭坚作为县令要推销官盐,却又站在小民、“刁民”的立场上写诗。此与杜甫苏轼,乃是一脉相承。

“但愿官清不爱钱”,但愿而已。

宋仁宗时代,清官数不清。范仲淹号召官员们“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有其相应的时代背景。如果他在官员竞相趋利的熙丰年间说这样的话,人们会认为他脑子有毛病。

黄庭坚写道:“民病我也病,呻吟达五更。”

可以推测,黄县令这么折腾自己,同僚多数不理解,认为他不正常。

苏东坡“一肚子不合时宜”,黄山谷也是。

呻吟达五更。想想他的呻吟吧。

像陶县令那样把官帽一扔,拍屁股走人,黄县令又做不到。“身欲免官去,驽马恋豆糠。”

苏东坡也做不到。日趋完善的官僚体系,将官员同祖孙几代人的名誉、仕途及诸多现实利益捆绑起来,官身欲退,一走了之,真比登天还难。

唐宋士大夫反复眺望陶渊明的自由与逍遥,真与美,是由于他们缺啥想啥。苦闷无边无际,升华而为艺术。

黄庭坚做县官,唯一能选择的中间道路是搪塞上级,暗助小民。同时,寄情于山水草木,寻求笔墨的自由奔放。

奔向仕宦又背向官场,呼唤独立的人格、审美的意象,古代精英艺术,十之八九可作如是观。

黄庭坚书法的刚劲、飘逸,和他的内心合拍。

他写字追求“不俗”,人不俗,字才不俗。“人皆疾驱,我车徐徐。”他晚年总结说:“士大夫处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或问不俗之状,老夫曰:难言也。视其平居无异于俗人,临大节而不可夺,此不俗人也。”

黄山谷的野性,由此可见。临大节而不可夺,他是先做后说。做小官冷官十几年,操守不变。修身修得认真。内心坚硬如铁。

北宋官员中,这类个例不难寻。黄庭坚还不算最出色的。

太和县有一处名胜叫快阁,登阁远眺,数十里风景如画。黄庭坚作《登快阁》:“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美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黄山谷写诗,青年,中年,暮年,均受杜甫影响。

而杜甫议论书法“书到硬瘦始通神”,对黄庭坚也有启发。毕生追随杜子美,从内心到行为,从诗歌到书法。他说:“杜子美一生穷饿,作诗数千篇,与日月争光。”又称:“欲学诗,观老杜足矣。”

后人则评价:“山谷诗,宋三百年第一人,本出于老杜。”

再看一首《池口风雨留三日》:

孤城三日风吹雨,小市人家只菜蔬。水远山长双属玉,身闲心苦一舂锄。翁从旁舍来收网,我适临渊不羡鱼。俯仰之间已陈迹,莫窗归了读残书。

黄庭坚的诗是否比苏轼更出色,九百多年来争论不休。笔者的印象,是山谷写诗远比苏轼来得专注。换言之,他也比苏轼刻意求工。“东坡每事俱不十分用力”,而黄庭坚显然是用了十分力的。他写人物:“李髯家徒四壁立,未尝一饭能留客。春寒茅屋交相风,倚墙扪虱读书策……”他题画作:“凌云一笑见桃花,三十年来始到家。从此春风春雨后,乱随流水到天涯。”写白鸥:“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写千里马:“四蹄雷电去,一顾马群空。谁能乘此物,超俗驾长风。”写陈慥(东坡至友)从黄州寄来的连理松枝:“故人折枝寄千里,想听万壑风泉音。谁言五鬣苍烟面,犹作人间儿女心。”

咏物,写人,写景,题画,加起来不下几百种。比如写人物,三教九流、贩夫走卒皆入诗。

“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

“语不惊人死不休。”

黄庭坚追随杜甫写了这么多,却未被归为苦吟诗人。才气纵横又字字较劲,犹如李长吉。中年他自编诗集,删掉旧作的三分之二,可见其认真态度。

陆游晚年大量删诗,向黄庭坚看齐。

赖有一代又一代巨匠们的呕心沥血,我们才有今天所享受到的传统精英文化。比如宋朝以“苏黄米蔡”四大家为代表的书法,今天多少人顶礼膜拜,看几十年看不够。一横一撇见精神。

漫长的古代,文化泡沫吹不大,好文章能传下来。而在眼下,泡沫可以吹上天,比如那些所谓大片,那些可疑的获奖作品,那些变尽花招调动杀性的打架小说……

我们回到黄庭坚吧。

在诗歌的技术层面,山谷强于东坡。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山谷诗病不少。为艺术而艺术,艺术难登最高峰。拿山谷比照杜甫,差距是明显的。多年后,同为江西诗派领袖的陈师道撰文称:“黄鲁直过于出奇,不如杜之遇物而奇也。”

一心要写好诗,意志去染指感觉的原初性,是为“过于出奇”。金人王若虚讲得更具体:“山谷之诗有奇而无妙,有斩绝而无横放,铺张学问以为富,点化陈腐以为新,而浑然天成、如肺腑中流出者不足也。”

杜甫的沉郁顿挫,是大关怀导致大疼痛的合乎逻辑的结果。

清代的吴乔总结诗人黄庭坚说:“山谷专意出奇,已得成家,终是唐人之残山剩水。”

苏东坡纵身投入生存的万顷波涛,弄潮踏浪近五十年,“天风海雨逼人”,“文如万斛泉涌,不择地而出。”生命在天幕中留下的永久划痕更为耀眼。千年大英雄,非唯宋代而已。

元丰六年,黄庭坚移监德州德平镇(今属山东)。赴任前他回老家修水,品够了双井茶,次年秋,才优哉游哉抵达山东任所。打马路上,访夏问秋,感觉真不错。男人四十岁,官小诗名大,所过之处,追慕者常有,乞字者成群。美酒美食美娘子,奇地奇人奇文字。

德州两年,赏心乐事多。

黄庭坚善于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学习苏东坡,“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园乞儿。”

穿越社会各阶层,艺术灵感处处生。

他也和坏人打交道,坏人恰好是他的上司、德州通判赵挺之。赵挺之是谁?后来的金石大师赵明诚的父亲,伟大女诗人李清照的公公。黄庭坚在德州遭遇年轻的赵挺之,时在元丰八年(1085),赵明诚四岁,李清照一岁。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

有些官员中年才变坏,有些官员年纪轻轻就已经满肚子坏水。赵挺之属于后者。

一开始,黄、赵二人碰头饮酒,谈书法说绘画颇投机。黄庭坚老实,以为碰上了知音。可是不久,“知音”屁颠屁颠去讨好市易法的提举官,恶狠狠对待老百姓。黄庭坚马上跟他翻脸,针锋相对。这件事,苏轼于元祐三年的上书中提到:“御史赵挺之在元丰末通判德州,而著作黄庭坚方监本州德安镇。挺之希合提举官杨景棻,意欲于本镇行市易法,而庭坚以谓镇小民贫,不堪诛求,若行市易,必致星散。公文往来,士人传笑。”

市易法是熙宁大法之一,拿官银做资本,在全国各大城市做生意,垄断基本物资。大小商家纷纷关门。赵挺之堪称市易急先锋,怂恿提举官杨某,把这害民大法颁行于贫穷小镇。

黄庭坚挺身而出,公文往来,屡驳上级。

市易法在安德镇受阻。百姓额手称庆。赵挺之气得哇啦哇啦……

气也白气。这一年宋神宗死了,宋哲宗十岁登基,高太后摄政,重新起用司马光、吕公著、张方平、范镇等嘉祐大臣,定年号为元祐。苏东坡从登州(山东平顶山市)太守的任上,旋风般回到汴京,仅半年多的时间,从七品升为三品。

黄庭坚入京,先为校书郎,参与校订《资治通鉴》。后为著作佐郎,参与修撰《神宗实录》。

苏轼除翰林学士后,举黄庭坚自代。同时举荐秦观、张耒、晁补之。

苏见黄,始于元祐元年。以前神交久也,东坡贬黄州时,黄庭坚写长信去拜谒,并附古风二首。东坡也回长信,言词恳切而谦逊,毫无大师做派,更不以师长自居。

大师皆质朴。或者说,始终如一的质朴者才能够成为大师。

请看苏轼《举黄庭坚自代状》:“蒙恩除臣翰林学士。伏见某官黄某,孝友之行,追配古人;瑰玮之文,妙绝当世。举以自代,实允公议。”宋代官制,官员离某职,可举人自代。

然而小人跳起来了,小人就是赵挺之。

赵挺之上奏疏称:“庭坚轻薄无行,少有其比……操行污秽,罪恶尤大!”同时攻击苏轼:“轼设心不忠不正,辜负圣恩,使轼得志,将无所不为矣。”

赵挺之把德州的恩怨带上了朝廷。他又攻王巩,因为王巩是苏轼的好朋友。若干年后他依附奸相蔡京,猛攻亲家李格非,因为李格非是苏轼生前的追随者……

黄庭坚未能进入翰林院。

“骑马天津看逝水,满船风月忆江湖。”

官场风波险恶。诗人追忆江湖。

不过京师的日子毕竟滋润,黄庭坚因编撰《神宗实录》,受到高太后的嘉奖。儿女绕膝,老母高寿,弟妹们皆已成家。

汴京名流云集,诗词书画的行家既有王公贵族,也有市井庶人。文化精英们,广泛受人爱戴。当时德高望重的司马光上街,要发生交通堵塞,瞻仰温公风采的老百姓甚至不惜爬树上房,折断树枝踩烂瓦,闹出许多民事纠纷。苏东坡的故事则被优伶们编成剧目,演给皇帝看。苏大学士上朝,朝服里边是“道衣”,宋哲宗很困惑,屡屡瞧他,又不做声。青年们崇拜苏东坡,大街小巷流行高高的“子瞻帽”。李公麟作壁画,米元章写壁书,千人围观不算稀奇……

黄庭坚的名气,直追苏东坡。

士大夫传他独具一格的豪放词《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有人奔歌舞场,念叨“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有人思念丘山,叹赏“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南宋大词人姜白石的名句“淮南浩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即是翻用庭坚词句的意境。宋代画工,纷纷以此作画。乐工谱曲,歌妓传唱。柳永的词,张先的词,二晏的词,苏轼的词,秦观的词,欧阳修的词,周邦彦的词……南北东西传得火热。诗词中经典篇什太多,传几百年轻轻松松。

山谷道士泼墨挥毫,日废百纸。他的书法理论:“欲得妙于笔,当得妙于心。”又称:“心不知手,手不知心。”心与手都是千锤百炼,看似各自做主,其实心手通焉。

心也包含了人格,后人称颂黄山谷:“人品既高矣,气韵不得不高;气韵既高矣,生动不得不至。所谓神之又神,而能精焉。”山谷道人,不得不神。

他挥毫上瘾,有个同事体形阔大,嗜睡如猪,炎夏时节上班,经常呼呼大睡。黄庭坚在他的肚子上练书法。这同事改仰睡为据案“伏睡”,黄庭坚又在他背上写字。这大汉醒来未察觉,穿衣出馆,回家后,“夫人诘其背字,脱衣视之,乃山谷所题诗云:‘绿暗红稀出凤城,暮云楼阁古今情。行人莫听宫前水,流尽年光是此声。’乃世尘多用此语以文背,故山谷因以为戏。”

这个小故事,见于《复斋漫录》。黄山谷搞朋友的恶作剧,例子不少。

有一次,苏轼以开玩笑的方式评价他的书法:“鲁直近字虽清劲,而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黄庭坚笑了笑,反唇相讥:“公之字固不敢轻议,然间觉扁浅,亦甚似石压蛤蟆。”

此后九百余年,人们谈论宋代书法,常提到苏东坡“石压蛤蟆”,黄山谷“树梢挂蛇”。

东坡字肥,有墨猪之称。却又筋骨强劲,其中的奥妙,令人费思量。他自己说:“吾书意造本无法,点画信手烦推求。”苏字向来不易学,而黄字、米字、蔡(襄)字尚有迹可寻。

黄庭坚、秦少由、张耒、晁补之,时称“苏门四学士”。加上李廌和陈师道,合称“苏门六君子”。张耒有诗形容:“长公(苏轼)波涛万顷海,少公(苏辙)峭拔千寻麓。黄郎萧萧日下鹤,陈子峭峭霜中竹。秦文倩丽若桃李,晁论峥嵘走珠玉。”

黄庭坚风流潇洒,如日下之仙鹤,这里有他的神采和外形。清劲瘦削如其书法。倒是秦观像汉初张子房似的,“貌若好女”。

苏门六君子,一半是寒士,他们有空就去苏家,喝好茶,饮好酒,啖肉嘴流油。苏轼收入甚巨,“随手辄尽”,花钱比李白还痛快。年复一年门庭若市,再现了当年欧阳修家中的盛况。三品高官兼文坛领袖,引领士风与文风。苏轼说:“仆老矣,使后生犹得见古人之大全者,正赖黄鲁直、秦少由、晁无咎……等数人耳。”见古人之大全,就是传承精英文化。苏东坡是旗手,黄庭坚是大将。

师生之间互敬互重,艺术道路各走各的。没人刻意学苏公。山谷评价东坡:“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处。”

苏轼欣然采纳。

元祐三年苏轼知贡举,主持进士考试,黄庭坚等人为参详官,锁院近五十天,不能归家。包括孙觉、李公麟在内的一大群“高考”官员,每日聚饮,高谈阔论。李公麟画马,苏轼画怪石,黄庭坚画修水长卷。院外买家持金等候,吵吵嚷嚷互相抬价……苏东坡五十几岁了,举手投足像神仙。且看黄山谷《题东坡字后》这么描述:“元祐中锁试方礼部,每来见过,案上纸不择精粗,书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醉卧……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义味,真神仙中人!”苏轼《寒食帖》,被称为中国三大行书之一,现藏于台湾故宫博物院。若拍卖,不知比黄庭坚《砥柱铭》又高出多少。

唐宋浩然之文气,尽在诗词书画中。

不知唐与宋,枉称读书人。

元祐三年又有一桩文坛盛事,驸马都尉王诜,在他的豪华宅子西园举行雅集,苏轼、苏辙、米芾、黄庭坚、秦观、张耒、李之仪、陈碧虚等十六人,或为诗画圣手,或为管弦大师。山谷道人“团巾茧衣,持扇当胸,凝眸熟视”。他正在观摩李公麟画长卷。小桥假山流水,如花美姬穿梭。艳冠京城的王诜侍妾啭春莺,东坡为她填词,山谷为她作画……

黄庭坚谒师门,献上修水双井茶,却引发东坡几缕惆怅。一个名叫胜之的“甚丽”女子,歌喉婉转,舞姿曼妙,盘桓记忆中,挥之不去。苏轼曾送她双井茶、谷帘泉,为她填了四首词。山谷问起胜之,东坡感慨系之。

鲁直、少由上门时,苏轼泡龙团茶款待。这龙团茶可是太皇太后的赐品。另有御赐点心、黄封酒,弟子们随便吃。黄庭坚还带夫人去品尝。谢夫人与王夫人一见如故,拉家常手拉手。谢夫人复与王朝云谈佛论书法,朝云颇惊异,睁大一双美丽的眼睛。其时,朝云二十五六岁。

苏家位于开封城西,皇宫附近,黄庭坚屡去造访,道路很熟了,望苏门而生诗情,《雨过至城西苏家》:“飘然一雨洒青春,九陌净无车马尘。渐散紫烟笼帝阙,稍回晴日丽天津。花飞衣袖红香湿,柳拂雕鞍绿色匀。管领风光唯痛饮,都城谁是得闲人。”庭坚痛饮后,喜作草书。

苏轼《题山谷草书尔雅后》云:“鲁直以真实心出游戏法,以平等观作欹侧字,以磊落人录细碎书,亦三反也。”这段文字,显示了东坡艺术论的辩证思维。这也表明,庭坚先生个体张力大,能生活在别处。

居汴京数年,是黄庭坚一生中最为舒适的时光。

可惜好景总不长。

元祐八年,高太后崩,宋哲宗亲政。这个十七岁的皇帝有相当严重的心理疾病。章惇、蔡京、赵挺之、吕惠卿等熙丰大臣重新得势,拼命打压元祐官员。朝廷党争,如火如荼。苏轼六十岁被贬到惠州去,“陆走炎荒四千里”。苏辙贬雷州。秦观也贬横州、雷州,几年后先苏轼而亡。陈师道固穷于京师,坚决不穿诬陷师友的赵挺之送来的裘皮衣,竟然冻病而亡,年仅四十九岁。李常、孙觉相继病逝。

皇权的运行总是这样。大动荡,伴随腥风血雨。

绍圣元年(1094),皇帝下谪命,黄庭坚责授涪州别驾,黔州安置。

“山谷初谪,人以死吊,山谷笑曰:‘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

黄庭坚《书苹县厅壁》追忆此行路线:“初,元明(庭坚之兄)自陈留出尉氏,许昌,渡汉沔,略江陵,上夔峡,过一百八盘,四十八渡,送余安置于摩围山下。”

这份兄弟情,比肩苏轼与苏辙。

黄大临在黔州(今彭水县,属重庆)住了几个月才离开。“淹留数月不肯别,士大夫共慰勉之,乃肯行,掩泪握手,为万里无相见期之别。”读山谷此语,真令人伤感。

大师万里去投荒,大情绪绕方寸间。

二弟黄知命,携兄之家眷来黔州。一家子团聚,节衣缩食而能欣悦。贬官俸禄太少,山谷买田耕种,以补家用。他写信给秦观说:“直是黔中一老农耳……先达有言‘老去自怜心尚在’者,若黄庭坚则枯木寒灰,心亦不在矣。”

东坡在黄州开荒。山谷在黔中种地。

皇帝放逐大师,大师谈笑自若。

眉州丹棱县人杨皓,字明叔,在黔州做小官。庭坚和他非常投缘,赞曰:“吾友杨明叔,知经术,能诗,善属文,为吏干公家如己事,持身洁清,不以夏畦之面事上官,不以得上官之面而陵其下(《题魏郑公砥柱铭后》)。”

黄庭坚的书法长卷《砥柱铭》,就是送给眉山人杨明叔的。今日售价高达四亿三千多万元,庭坚泉下有知,定会捋须一笑。

五十多岁的美髯公,逗留巴蜀近六年。自号涪翁。元符元年(1098)迁戎州,一住两年多。和当地人相处融洽,写字赠人无数。巴蜀人本不善书,大书家寥寥无几,黄庭坚一路走来,广传书法艺术。又办学,启蒙青少年。“山谷与后生讲学,孜孜不倦,两川人士,争从之游。经公指授,下笔皆有可观。”

同一时期,苏东坡在海南儋州桄榔庵讲学……

庭坚说:“济济而及吾门者,无不接。”孔圣人开杏坛讲学有教无类,黄庭坚于贬所传经身体力行。戎州的山谷学堂,谁都能来。穷人家的孩子免交学费。

黄庭坚远走眉州青神县,探视一位姑母,逗留五个多月。打马眉山城,拜谒东坡老家。青神是苏轼的先后两位夫人王弗、王闰之的故乡。

黄庭坚有个大心愿:将杜甫在四川写的全部诗篇书写下来,刻石传世,“使大雅之音久湮没而复盈三巴耳”。丹棱奇士杨素翁帮了他的大忙,“丹陵杨素翁拿扁舟,蹴犍为,略陵云(指今之乐山),下郁鄢,访余于戎州,闻之欣然,请攻坚石,摹善工,约以丹陵之麦三食新而毕,作堂以宇之。”

庭坚将此堂命名为“大雅堂”。

今日眉山市丹棱县,视大雅堂为骄傲。

宋哲宗二十几岁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一病归西。宋徽宗上台,政坛风云又变。苏黄复起于各自的贬谪地。元符三年黄庭坚知舒州(今安徽安庆市),舟行荆楚大地,饱览山水风光。不料第二年,蔡京、赵挺之蹿居高位,大肆整人害人。蔡京等人谋立“元祐奸党碑”,列元祐、元符党人共三百零九人,宋徽宗及蔡京亲自书写,刻碑颁行全国。司马光、苏轼、曾布、黄庭坚、李格非等皆在“奸党碑”上。其时,东坡道人已仙逝,而山谷道人垂暮伤心。他闻东坡死讯而举哀,又罪加一等……

黄庭坚携十六口贬向宜州(今属广西),从荆楚到广西,阅十余州县,沿途写诗、留书法。“我虽贫至骨,犹胜杜陵老。”杜甫流落洞庭湖比他还穷,吃病牛肉中毒。

山谷名篇《武昌松风阁》:“依山筑阁见平川,夜阑箕斗插屋椽,我来名之意适然。老松魁梧数百年,斧斤所赦今参天……”

老松魁梧黄庭坚,屹立华夏一万年。

公元1105年9月30日,黄庭坚卒于宜州,享年六十一岁。可能死于心脏病突发。

让我们再来吟诵几句他的名词《念奴娇》:“断虹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万里青天,姮娥何处?……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曲!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责任编辑 魏心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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