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国界的写作

2011-09-28 05:13苏童
小说界 2011年2期
关键词:国界爱荷华莱比锡

苏童

超越国界的写作

苏童

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我经常出国旅行,也有多次在异国他乡长时间逗留的经验。作为一个作家,当然在哪里都有可能写作,也有一种可能,到了异国他乡,什么也不能写。

2001年我参加美国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写作计划,去之前我想在那里写一个类似美国观察的长篇巨制,至少完成一半篇幅,但三个月过去之后,我发现自己只写了一个短篇小说,是我的“香椿树街”故事系列中的一个,与美国无关,与爱荷华也无关,更没有什么观察。我还计划在爱荷华好好学习英语,最好交一两个外国朋友,但因为我很怕别人嘲笑我的英语,所以就选择一个英语水平与我相当的印尼诗人交谈,这样的交谈效果可以想象,语言的表达功能远远比不上表情和手势,英语如何能进步?所以我很快放弃了。在异国他乡生活,你会很容易体验一个哑巴的苦楚,而谁会甘心体会这样的苦楚呢?所以后来我选择了最容易的生活方式,每天都跟一群中国朋友在一起,结果在语言上取得的唯一进步是改掉了南京腔,普通话比原先标准一些了,因为要面对的是来自五湖四海、说话南腔北调的同胞。记得离开底特律机场回国的时候,我很沮丧,因为我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归国的观光客。做观光客没什么不好,但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做三个月的观光客,实在有点太漫长了。

2007年我在德国的莱比锡住了三个月,一样没有家眷,一样时间漫长。邀请方要求我每个星期写一到两篇关于莱比锡的博客,我很自然地选择写一篇。但即使这一篇小小的博客,也成为我的负担。因为我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我吸取了之前在美国三个月一事无成的教训,想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安安静静地写我的长篇小说《河岸》。这一次我很努力,我不仅完成了关于莱比锡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的几篇博客,同时写出了长篇小说的前面七万字。又是三个月。之后我回到南京,重新坐到家里的书桌前,拿起在莱比锡写下的七万字细细地读了一遍,只不过换了一个地点,再读一遍,令人痛心的事情发生了,我突然觉得自己写得如此拙劣,几乎是一堆垃圾,在一种类似崩溃的感觉后,我决定放弃这三个月的工作,从头再来。七万字,想想都心疼!《河岸》出版发行之后,我多次提及过这部小说与莱比锡的渊源,别人觉得奇怪,而对我这是一个心结。回忆这部小说的创作过程,我便会想起莱比锡的那幢公寓,临窗的那张书桌,内心怀着一种复杂的情感,是怅然中带着深深的内疚。那个古老的森林环抱的城市是无辜的,我那么喜欢莱比锡。莱比锡的公寓和书桌没有对不起我,公寓那么安静舒适,适宜任何写作者。很明显,是我对不起它们,那么我想,我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也许,不存在什么具有象征意义的问题,只是一个写作状态问题?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这个写作事件暴露了我的狭隘和局限,21世纪了,地球早已经是一个地球村了,很多人习惯了穿梭地球的生活,而离家写作,对我仍然是个问题。用抒情的语言自我剖析,我可以说,我的身体穿越了国界,我的写作,却是永远在回乡的路上。用直白尖刻的语言自我批判,我只能说自己辜负了我们的地球村,是地球村中一个低能而脆弱的外乡人了。

那么地球村对一个写作者的意义呢?我们应该在哪里?我们应该在哪里写?我们应该在哪里写哪里的东西?

也许是有答案的。我个人迷惘的经验并不能否认这个答案。还是说那年在爱荷华的经历,一次赴朋友的晚宴,听几个中国朋友谈论美国著名的华裔作家哈金,说起来,这似乎是一个真正的超越国界的写作范例:一个东北人,毕业于1970年代的山东大学外语系,三十岁去的美国,用英文写作,在商业上和文学圈内都大获成功。记得餐桌上的那几个朋友分成两派,有哈金的拥护者,也有反对者。我并没有读过哈金的小说,包括他的成名作《等待》,只是很好奇他的英语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风貌?有一位朋友的评论给了我非常深刻的印象,他说哈金小说的一个特点就是直接使用中国的民间生活甚至民间语言,用最简单的英语表达出来。比如在中国的北方地区,一位稀客突然到访某地,接待者常用的一句问候语是: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哈金直译这一句话,对于中文读者来说,这句话就像说“你好”一样简单无味,但是对于英文读者来说,由于从来没有这样的问候习惯,很多人读到这句话会拍案叫绝,感觉到一种奇妙的美感和诗意。

由此我联想到我所喜爱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创作,读者们很容易以为他小说中强有力的“魔幻”因素来自于天才的奇思妙想,但事实上他的天才在于总能够找到最好的方法,集合他的生活和记忆,有效地安置在作品中,包括无数外祖母讲的故事,包括流传在哥伦比亚的神话传说,也包括每个人都在院子里遇见过的场景之一。大风天气里,一条床单飞上了天——这个如此平常的细节在《百年孤独》中化身为一个经典,雷梅苔丝裹着这条床单飞上了天。马尔克斯后来回忆说,他一直要让雷梅苔丝飞上天,却苦于找不到她飞上天的依据,有一天他偶然看见了院子里的洗衣妇和那条大风中的床单,突然找到了雷梅苔丝飞上天的依据。

其实所有的写作都需要那么一条床单,其实我们应该都有那么一条床单,用来裹在身上,沿着地球村飞翔。超越国界的写作也许是艰巨的,也许并不怎么难,关键在于找到那条床单。

无论是母语还是外语,所有的语言和文字都可以打通。生活如此伟大,我的生活必有打动你的细节,我的世界必将补充你的世界。是什么风把一部中国小说吹到韩国?是什么风把一部韩国小说吹到日本?又是什么风把一部日本小说吹到遥远的欧美大陆?也许都是一种风,是生活的风。我觉得一个写作者如果忠实于自己的生活,从他写作的第一秒钟开始,他其实已经在环球旅行了。无所谓在哪里写作,无所谓写什么,这其实是写作者最特别的旅程,我们完全有理由等待惊喜,因为这旅程在一个地球村里展开,也许漫长也许短促,也许是黑夜也许是白天,也许寒冷也许炎热,这样的旅程,必将充满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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