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的梦幻意识与文化解读

2011-11-19 20:28周华南吴建国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小说

周华南 吴建国

(湖南省第一师范学院文史系 湖南 长沙 410002;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明清才子佳人小说甫一出现,就以轻松、活泼、浪漫、乐观的爱情喜剧面貌,成功吸引了广大读者的注意力。在贯穿有清一代的漫长发展过程中,此类小说虽未经历脱胎换骨的蜕变,却也顺应时代文化的变迁在叙事模式、情爱意识等各方面进行了自觉调整,呈现出不同风貌。康、乾时期,创作思想的渐变和多元文化观念在作品中的交织互现,使大部分才子佳人小说在勉强维持大团圆结局的同时普遍流露出一种以“人生如梦”为主要内容的梦幻意识和虚无悲观主义思想。对这一文学现象及其文化内涵的深入解读,不仅可以较为清晰地把握才子佳人小说之发展演变轨迹,实现对其研究的深化与细化,而且对于准确描述康、乾时期的文学创作原生态具有一定意义。

需要说明的是,根据《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所提供的资料〔1〕,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总数达到 50部左右,其中《两交婚》、《玉支玑》等作在乐观、明朗的叙事基调中继续展开“不食人间烟火”般的理想爱情之旅,与《平山冷燕》、《玉娇梨》等早期同类小说一脉相承,故视为传统才子佳人小说;而《终须梦》、《五凤吟》、《幻中真》等 20余部、超过总数 1/2的作品因在叙事操作、文化内蕴上发生了明显改变,故成为本文主要研究对象。

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多以“梦”、“幻”二字做其书名,如《梦中缘》、《幻中真》、《终须梦》、《情梦柝》等,又在情节展开过程中大量引入对梦境的直接描述。虽然“从来传奇小说,多托言于梦”(王希廉《红楼梦总评》),但此类小说中数量繁多的梦境呈现出颇为驳杂的形态和寓意:其一,作为才子佳人命运的一种征兆。《梦中缘》里的吴瑰庵在第 1回梦一老者所赠之“仙子生南国,梅花女是亲。三明共两暗,俱是五行人”诗句〔2〕,即是暗示其子吴瑞生今后所娶佳人的数量、姓氏及去向。同样的梦境亦发生在《终须梦》中,康振业在夫人临盆之际梦见一鹤始被燕雀所欺后奋飞于九霄之上,正是其子康梦鹤一生先抑后扬真实际遇的写照。其二,作为人生经历的一部分,起着扭转人生、改变命运的举足轻重的作用,并或隐或显地意味着人与超现实力量的沟通。如《空空幻》以一陋颜才子花春抱撼不能“尽天下佳人罗而致之”始,令其在梦中得一神通广大的紫云道人相助改换容颜,如愿以偿地与 10余位绝色女子经历各种风流情事,然不得善终反遭天谴,又以花春在鹦鹉的叫声中醒来,从此大彻大悟,忘情忘爱,安于既定生活轨道,进而功成业就终,充分显示了梦幻左右其人生遭际的巨大力量。《归莲梦》中的白莲岸聚众起事失败后逃至涌莲庵,雄心、欲心不死仍想重整旗鼓,再图霸业,却在某日梦中历劫并被其师真如和尚当头棒喝,从此彻底勘破功业与情爱,安心在庵中苦修,最后立地成佛。其三,将整个现实生活视为一个梦境,人的一生即如梦中行为。这与《庄子·齐物论》中“庄周梦蝶”这一典故的寓意相同,把现实感受化成一个梦,最后直接指向佛、道两家所宣扬的“人生如梦”理念。《幻中真》不仅在卷首以“天下事何一非幻”的设问点明主旨、振起全篇,并且明确宣称:“世上的事,奇奇幻幻,犹如做梦。处着顺境,如做好梦;处着逆境,如做恶梦。就是父子夫妇,不过是片刻相知;富贵功名,不过是转眼幻境。”〔3〕苏庵主人在《归莲梦·序》中更感叹:“大地山河,一梦局也。喜而笑,戚而悲,有情者日相逐于梦中而不自觉!”蕙水安阳酒民有感于“今人争名夺利,恋酒贪花”,“一如长夜漫漫,沉酣睡境”,故作《情梦柝》寓其“当头一喝,击柝数声,唤醒尘梦”之意〔4〕。“人生如梦”思想在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流露、阐述不胜枚举,它包括两层含义:一是对自我生命时间的线性飞逝满怀无可奈何的恐惧与悲哀,对客观存在而又无法改变的现实生活悲剧感到难以明言的痛苦与幻灭。这两种人生感受惟有用“梦”来形容才贴切。二是将“梦”作为人生悲剧意识的消解方式,用梦来麻醉现实的愿望,同时将现实的痛苦看作是一个梦来缓解这种痛苦。

这种强烈的梦幻意识虽在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中普遍存在却显示出多种矛盾性:其一,对事功不切实际的追求与对明亡史实的回避。此时期的才子们不仅文才了得而且精通武略,几乎无一例外地建立了赫赫军功:《幻中真》里的吉扶云被塑造成一位可以通天彻地、用兵如神的将才,在崇祯末年亲率大军一举歼灭山东农民强大梁在两只妖狐迷惑下进行的聚众造反;《铁花仙史》中的苏紫宸文武双全,因领兵歼灭海盗万斛珠而功成受爵;《赛花铃》中的红文畹率领三千“疲病老弱之辈”征讨黑虎天王唐云,居然也奇迹般地大获全胜;最不可思议的是,《醒名花》中的湛翌王被不染庵里的几个小尼姑一挟持便束手无策,乖乖地提供了一年的性服务才被解救出来,可谓无用之极,但最后也能追随名将陶景节平定芜湖巨寇郜长彪而立功受奖。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们,其本来面目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能创下平乱征西、安邦定国的显赫功绩大致凭借两条途径:一是天命使然,得赠天书,按书修炼故熟知兵法与各种必要的法术,从而逢战必胜。吉扶云(《幻中真》)、白莲岸(《归莲梦》)、苏紫宸(《铁花仙史》)均是误入深山,得一千年老猿或得道仙人所赠天书才能临阵却敌;石茂兰(《幻中游》)征伐苗寇成功,全仗夫人出神入化的智谋,而秋英这个闺中弱女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则是得益于一个不请自来的“碧霞宫神女”梦中所授天书之功。二是异人或侠士相助。侠士们或在危急时受才子庇护,或在落魄时得才子知遇之恩,红文畹(《赛花铃》)在旅途中慧眼识英,与好汉何伟人相交,并赠以宝剑,后者遂在关键时刻出现,死心踏地助其剿匪成功;有的更为离奇,干脆让匪首就是才子昔日所结交之侠友,迫不得已才上山落草,仅凭片言只语就可化干戈为玉帛,将其招安归顺,李春发(《春秋配》)、云剑与水湄(《凤凰池》)、祝琪生(《五凤吟》)等即是如此建功立业。而前来助阵的异人们更是五花八门,小到稍有法术修为的和尚、道士(如《醒名花》中的范道人、《鸳鸯配》中的火龙道人等),大到早已位列仙班的各路神仙(如《幻中真》的花神、《合浦珠》中的申屠丈与梅山老人等),无不大显神通,鼎力相助。《跻云楼》中的柳毅在辰、寅 2位夫人的帮助下,巧断疑案、缉拿真凶,斩蛟除虎、为民除害,最后救皇驾于沙场、平吐蕃于边陲,立下绝世功勋,可这两位神通广大的夫人正是不折不扣的异类,分别由龙女和虎精幻化而来。值得注意的是,《幻中真》、《归莲梦》、《合浦珠》、《情梦柝》、《赛花铃》、《春秋配》等大都将故事背景设置在明朝天启、崇祯年间,其它如《鸳鸯配》设置在南宋末年,《跻云楼》则是在唐朝安史之乱前后。在改朝换代、天下大乱的历史背景下,特别是明末这样一个敏感时期,不约而同地塑造一大批可以扭转乾坤的将才,显然反映了作者潜意识中的共同意愿,即非常渴望在那个天崩地裂的动乱时代出现一个挽狂澜于既倒的救世主,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另一方面,康、乾时期部分士人深受政府不断开疆辟土、征战边关等举措的启发,幻想绕开科场通过建立事功入仕,以致游幕之风大盛,如夏敬渠就曾“幕游滇黔,足迹半天下”(西岷山樵《野叟曝言·序》),李百川半生周旋于扬州、辽州、河南等地,过着“风尘南北,日与朱门作牛马”的生活(《绿野仙踪·自序》),《水石缘》的作者李春荣亦因科场不利,“负轻囊只身远出,历齐鲁,抵保阳,弃举子业,究习幕学”(《水石缘·自序》)。然而有清一代能靠军功入仕的文人并不象此期才子佳人小说所描绘的那样普遍和众多,这种无根的浮游与漂泊状态反而更容易引发士人心灵的伤痛和对前途的绝望。概言之,小说中这些看似“痴人说梦”的奇幻情节实际上体现了作者面临理想与现实、真实与梦幻的冲突无法选择、难以自处的矛盾与痛苦。与清初张大复等人的“补恨”类戏剧创作不同的是,此类小说并未篡改历史的真实结局,康、乾时期严酷的现实环境也不允许这批作者有如此胆大妄为之举,于是一方面出于内心的需求,狂热而不切实际地打造才子的“事功”光环,一方面又唯恐触动统治者敏感的政治神经,只好无视史实,胡编乱造、任意虚构一些无伤大雅、不成气候的匪寇、蛮夷作为才子征服的对象,而绝口不提历史的真实境况。其二,圆满结局与现实乱世的矛盾。除开《空空幻》等极少数篇目,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都遵循惯例在最后安排了大团圆的结局。无论男女主人公在前期经历了多少生活的痛苦与磨折,也不管这个时间段多么长久,更遑论原本天各一方、从现实生活的逻辑出发绝无可能重聚的才子与佳人的再团圆显得多么生硬与虚假,作者总是竭尽全力地将喜剧性的结局写得热闹非凡,并煞费苦心地调动一切非理性手段(诸如巧合、因果报应、神人相助等)来勉强维持这种大团圆的合理性。然而,如前所述,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不是把故事背景设置在王朝迭代、社会动荡的敏感时期,就是在才子佳人磨难过程中过多地暴露了社会生活的不幸与苦难,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下继续描写个人“只羡鸳鸯不羡仙”的宁静幸福生活就成为小说前后矛盾、无法忽略的硬伤。传统才子佳人小说没有出现这种硬伤的原因在于:一是将故事放在一个政治开明、国泰民安的历史背景下展开叙述,奠定了喜剧轻松、平和的氛围,如《平山冷燕》篇首第一句话就预设了“先朝隆盛之时,天子有道,四海升平,文忠武良,万民乐业”的规定情境;二是创造了一个“全社会普遍爱才”的理想环境,给读者以强烈的心理暗示——才貌出众的男女主人公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即便遇到小小挫折也能凭借自身才干马上转危为安、化险为夷,这种优势使得最后的圆满成为理所当然。此外,传统才子佳人小说在单纯儒家思想的影响下,完全依附于儒家价值体系对笔下人物进行价值判断,所以在象征着“齐家”的才子佳人“奉旨成婚”的大团圆之后,大多数作者都会意犹未尽、不厌其烦地详细交代才子官至何位、寿至几何以及“子孙后代人才兴旺,科甲不绝”云云。为了消解美满结局与现实乱世所形成的矛盾与冲突,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对主人公的最终归宿采取了不同于传统同类题材作品的处理方法:一是让才子在获得功名、赢得佳人后,立即急流勇退、悠游林下,从此过着惬意的归隐生活。如此一来,既不必理会外界的动乱、回避了现实的苦难,又为确保个体生活的幸福提供了一条颇具可操作性的新出路。《赛花铃》中的红文畹官至兵部左堂,因“恐宦海无边,终遭复溺”而上疏辞官,最后干脆“徙居村僻,匿隐姓名,只自称宝玄居士”〔5〕;《五凤吟》中的祝琪生处理父母丧事后便“不去补官,安心林下”,“除课子成名外,一味以山水诗酒为乐”〔6〕;《归莲梦》中的王昌年、《幻中游》里的石茂兰、《合浦珠》中的钱兰在明末这样一个危机四伏、动荡不安的时代通过不同途径入仕,官运亨通,却不约而同地选择在大乱来临之前挂冠归隐,故于鼎革之际尚能保全身家,逍遥一世。对国家、民族的存亡置之不理、弃之不顾,一心一意地追求自我的安全与快乐,这显然偏离了儒家传统的价值体系,转向了以自我为中心的享乐主义。尤为明显的是,《梦中缘》的作者李修行在写到才子吴瑞生告病回乡后,不避琐屑地描述了其旧宅翻新后的富丽堂皇,为其享乐提供了最佳场所,又津津乐道于如何“作长枕大被”令夫妻 6人夜则同眠、妻妾间如何“琴瑟静好,似水如鱼,自始至终绝无嫉妒之意”等等细节,全方位地展示了令人艳羡的个人享乐。所有这些,与晚明以来文人价值观念的变更是一脉相承的,也是“好货好色”社会风尚直接影响下的产物。二是在完满结局后安排主人公飞身成仙,永登极乐。《山水情》中的卫旭霞与邬素琼、春桃夫妻 3人历经艰辛终得团聚,却一心向道,不但荣华富贵弃之若履,而且渐渐寡欲少情,连传宗接代此等大事都置之度外,即便其母因此抑郁而亡,也丝毫未能改变其心意,最终 3人同登仙界,舍弃了尘世中的一切羁绊。《铁花仙史》中的才子王儒珍、陈秋遴、苏紫宸与佳人蔡若兰、夏瑶枝等一干主人公更是将成仙入道视为人生的终极追求,“一个都不能少”地相继登仙而去。而经过“曲枝呆人”删繁就简、加工润色后的《幻中真》10回本对 12回本最重要的改动就在于,将原书中吉扶云夫妇在明亡前归隐的结局改为羽化成仙。显而易见,在改编者的心目中,归隐已不再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法宝,只有彻底抛开俗世中的所有纷扰到达另一个极乐世界,才是获得解脱的最终途径。

如果说,以上种种矛盾暴露了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沉溺于真与幻、现实与梦境的恍惚迷离中不能自拔、无法选择的文化困境;那么,对小说结尾的不同处理,则显示出此类作者试图以佛家的色空观、道家的出世观对之进行消解与弥合的倾向。

道家贵生厌死,不像佛教是以解脱现实苦难、向往来世幸福为基础,它追求的是现世的享乐与生命的永恒,即幻想通过肉身长生不死的方法,将生命无限延长以获得绝对的自由与快乐。所以道教的神仙世界与现实人间不是相互对立隔绝的,而是人间幸福快乐的延续与高级化。这一点恰恰暗合了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的享乐主义倾向,故而得道成仙成为大多数作品主人公的最终结局。然而除此之外,鲜见道教的其它影响与痕迹。小说既没有对道家哲学进行阐释,主人公在成仙之前也没有经历道教所设定的以方药、金石为主体而形成的炼丹——服食——成仙这一整套不无风险的转化程序。可以说,小说作者只愿意接受道教长生不死、羽化登仙、永享富贵的结果,却并未对其教义、哲学或修炼过程产生多大的兴趣。

与此相反的是,畏于佛教修行的艰难与清苦以及对生命消逝的恐惧,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虽未让笔下主人公选择通过肉身死亡的方式往生极乐,却在文中多处宣扬了佛教的教义:其一,小说中所展示的理想爱情的客观环境与佛教对现实的界定是趋于一致的。为了吸引信徒,佛家经典不仅虚构了一个遍布香花和宝树、再无饥饿与争斗的十全十美之彼岸世界,而且极力渲染了此岸世间的罪恶与痛苦,以此作为强烈对比。如净土宗典籍《无量寿经·浊世恶苦第三十五》就从世间人民“欲为众恶”、“不顺法度”、“不念修善”、“身心不正”、“徙倚懈怠”5个方面论述“唯此五恶世间,最为剧苦”,号召人们“舍五恶,离五痛,去五烧”〔7〕,远离人世间的苦难与混乱。由于创作思想的渐变,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在叙事操作中大量渗入残酷的现实因素,如实写出了复杂的社会生活和道德理性原则对理想爱情的巨大破坏力,以及由此而展示的一个遍布魑魅魍魉的丑恶世界,与佛家思想对现实的定位可谓不谋而合。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立足于自我抒发,在写作中往往驰骋情怀,脱离现实生活而构建一个与才子佳人理想爱情相适应的理想世界,将易装、改名、错认等随意捏合的巧合与误会作为情节发展的主要动力。这些“奇人奇事”在出现伊始的确吸引了读者的眼球,但随后的大量仿作使之逐渐丧失“令人可喜可愕”的新鲜感,反而“千部共出一套”,成为此类小说最为人所诟病的的硬伤。不能说康、乾时期的才子佳人小说就冲破了这种俗套,另辟了蹊径,但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业已意识到这种弊病。鹤市道人在《醒风流奇传·序》中就认为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之弊在于“凭空捏造,唆幻妖艳,贾利争奇”;静恬主人不仅批评《平山冷燕》、《玉娇梨》等作“破绽甚多,难以枚举”,而且分别就才子易女妆为婢、佳人诗才赛过朝臣等情节的合理性提出质疑(《金石缘·序》);《绣屏缘》的作者苏庵主人更在该书《凡例》中逐条列举前此才子佳人小说的宿弊,小到装帧排版、用词遣句,大至结构布局、中心立意,均流露出欲脱樊篱之倾向。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这种“思变”思想呈现出两种倾向:一是“求奇”,其中包括误会、巧合,更多的却是借助社会生活事件。作者们认为才子、佳人是一个严格区别于普通人的具有文化优势的特殊群体,是上天眷爱的对象,因此不舍得让其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仅完其红丝公案”而与世俗男女划上等号,在经历百折千磨之后的珠还合浦,在颠沛流离的人生遭遇中凸显的“情之至死不变”方是“求奇”的最终目的。而这直接导致此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叙事重心的调整。二是强调小说的教化功能。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作家仍是社会地位低下的读书人,“困鸡窗有年”的苏庵主人、“名进士出身”的李修行均是混迹乡村的塾师,被其友推崇为“彻九流之宗,知三教之旨,诗文辞赋,下笔万言”的佩蘅子“亦不得求知于人”(顾石城《吴江雪·序》)。因此怨随笔出,作小说以抒胸中积愤仍是大多数人的创作动因,但小说的“劝世”、“醒世”功能已越来越受到重视。所谓“劝善惩淫,隐阳秋于皮底;驾空设幻,揣世故于笔端”(风月盟主《赛花铃·后序》),作者在行文过程中不满足于单纯叙写男女之情,而有意识地撷取与现实生活相关或相近的某些事件与现象作为“启其善念,遏其邪心”的教化工具(《幻中游·序》)。《女开科传》第 7、8回中所叙外号为“母夜叉”的蛮横女子被人拐卖又贻害再嫁之夫事,《情梦柝》第 7回所叙吝啬财主家财尽失、葬身火海及宦门美妇淫滥无度最后被官府断与乞丐为妻之事,均与二书主要情节无关,如此生硬地插入,只为突出教化目的。由此可见,无论哪种倾向,在客观上都增加了小说对现实生活的涵盖面。直至《幻中游》对所述故事做出“乍看近似荒唐,详考确有实据”〔8〕的定位,《快心编》作者更在《凡例》中明确宣称“是编皆从世情上写来,件件逼真”,虽力求“独构异样楼阁,别见玲珑”,“然于聚合处自不容不尔”。——其创作主旨在一定程度上开始“求真”、“求实”,竭力向现实生活靠拢。这种创作思想的渐变使得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家虽然主观上仍以编织才子佳人遇合美梦为终极目标,却因客观上世情因素的大量渗入而不自觉地“描摹世态,见其炎凉”〔9〕。当然,对这炎凉世态、丑恶世间,作者们无不痛心疾首、口诛笔伐,如“盖以天下臣不思忠,子不思孝,贪货赂而忘仁,慕冶容而用计,种种越份妄求者”(《醒风流·序》);“有见利即忘义,可欲顿忘名,钻营悛剥,惟图一己之肥饱,不顾他人之膏血。只求眼前之容,不顾身后之辱。如是幻心,如是幻想,无有底止”(《幻中真·序》);“单为今日人心浇薄,交情冷暖,世态炎凉,奉富欺贫,趋炎附势有感而作”(《炎凉岸·序》)等等。其二,宗教劝诫。《山水情》中的尼姑了凡与书生卫彩淫乱,犯了戒律,被鬼卒拘入黄泉,游遍地狱,以示警戒,还魂之后悔过迁善,从此洗心革面,严守戒规。其它小说在情节上对佛教因果报应理念进行的图解亦展示了宗教巨大而神秘的超现实力量,具有强烈的威慑和震撼效果。如《空空幻》以“因果报应”观念作为隐性叙事线索,主人公花春之所以死后要在阴司遭受挫骨扬灰、割舌敲牙、万刃穿身之酷刑,并在来世颠沛流离、经历交合之苦,乃是因其生前背叛道德理性原则令众美失节所致。其三,在佛教“众生平等”观念影响下刻意模糊正邪之分。《铁花仙史》中不学无术的夏元虚霸占叔父家财,谋害堂妹瑶枝,又逼死佳人水无声,诬告才子苏紫宸,可谓坏事干尽,因落魄于海盗窝中被擒,又见故人苏紫宸不念旧恶,慷慨相饶,顿时“自怨自艾,洗心涤虑”起来,他的这番悔悟立刻赢得苏的怜悯,二人结为好友,最后竟然皆得天台道人点化,一同羽化登仙;《合浦珠》中的郑心如开始也是栽赃嫁祸、夺人妻女、谋财害命、无恶不作,后来翻然悔悟,不仅与昔日曾陷害过的才子钱兰结为密友,而且长期礼佛,居然变成一个佛家修养颇高的人,终日与人讲论释典。由于具有绝对优势,传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主人公最后对小人们也会一笑了之,不再追究,双方却绝不会成为地位平等的朋友,而且小人们自始至终都是受嘲弄的对象,也不会一跃而成受人尊敬的正面人物。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反面人物之所以一悔悟就能得赎,甚至得成正果、得道成仙,正是基于佛教“众生平等”、“佛是已经觉悟了的众生,众生是尚未觉悟的佛”以及“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等观念的影响,认为只要能够及时回头,即使是十恶不赦之徒亦能得到解脱永登极乐。最后,对尘世生活的否定。《归莲梦》中的白莲岸虽是一名女子,作者却拟作丈夫,尽情敷演其轰轰烈烈下山创业、寻爱的过程,至于其最后的失败与看破红尘、彻底皈依,不仅揭示了文人对事业、爱情追求的幻灭,而且进一步宣扬了“不惟作恶,种种孽障甚觉无谓,就是为善,种种好事也是余文”、“冤仇恩爱皆是空花,功拙贤愚尽归黄土”〔10〕的思想,认定俗世中的一切既无意义也无须留恋。对人生与社会的这种认识亦普遍出现于其它同类小说中,它与净土宗号召人们否定并舍弃此生此世的一切欲求与享乐,信奉佛法、苦心修行,以期死后往生极乐的教义是遥相呼应的。

从整体发展史来看,佛教到了清代虽趋于衰落,但仍具有强大的社会影响力。康熙固然生来不好仙佛,执政期间时时不忘抑制佛老;其父顺治却是虔诚的佛教信徒,不仅喜好参禅,尊高僧玉林通琇为国师,数次召见憨璞性聪等禅师进京说法,甚至还产生过“吾本西方一衲子,为何落在帝王家”的自我怀疑,以致民间盛传其最后往五台山出家为僧以终;雍正与佛教的关系更加密切,不但自号“圆明居士”,与禅僧来往频繁,而且对佛教思想颇有研究,曾编著《御选语录》19卷及《御制拣魔辨异录》等佛学著作,并大搞儒释道三教合一,以教主自居。皇帝尚且如此,士林中的崇佛之风更甚,特别是清初以来禅宗的式微,净土宗逐渐成为清代佛教中影响最大的一派。在净土宗影响下形成的居士佛教在士林中尤有市场。早在晚明,公安派袁氏三兄弟就是净土宗的忠实信徒,袁宏道甚至曾经殚精竭智、以极大的热情在两个月时间内撰写完弘扬净土的力作《西方合论》10卷。与袁氏相比,康、乾时期最著名的居士彭绍升对净土宗的痴迷有过之而无不及。彭氏出生于江南地区典型的士大夫家族,父兄皆为朝中显宦,从小就接受了严格而传统的儒家经典教育,却因 30多岁时阅读了紫柏达观、云栖祩宏、憨山德清及藕益智旭晚明四大高僧的著作而毅然决然地由儒向佛,成为一位“志在西方,行在梵网”的净土教实践者。彭氏在乾隆 22年高中进士,为修行不惜辞官归里,“专心白业,香灯禅板,几似黄面头陀”。他先后撰写了《无量寿经起信论》、《观无量寿经约论》、《二林居制义》、《居士传》等多部著作,并数次投书试图说服戴震、袁枚等学者入教。其对净土宗的弘扬与实践,极大地影响了后来的魏源、龚自珍等公羊学派硕儒的崇佛热情,直接导致晚清居士佛教全盛期的出现。净土宗不仅针对污浊的现实世界给信徒们提供、描绘了一个形象而具体、美好而安乐的西方极乐世界,展现了佛教对世人的终极关怀,而且完成了从自力宗教、内省宗教向他力宗教的转变,提出了最简捷最方便的修持方法——持名念佛,实现了佛教的世俗化,故而明清之际特别受到拥戴。由此可以推断,对于长期身处下潦、生存状态恶化、精神焦虑、心理失衡、前途渺茫的才子佳人小说作家而言,净土宗不啻是一支清凉剂,一个避难所或者说是一种强烈的精神寄托。其教义也因此而顺理成章地在此时期作品中得到了广泛的宣扬,并成为人们挣脱悲剧、战胜人生痛苦的希望所在。

当然,严格说来,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并未完全摆脱儒家思想的影响:《醒名花》的结尾描写才子湛翌王暴得功名,好不骄心燥热,却被佳人梅杏芳一言点醒,认识到“果然功名皆身外之物,山水乃眼前之乐”。此中虽也提到“梦醒”、“勘破名利”之语,但完全从儒家角度立言。杏芳力劝翌王之词一是从个人才力出发,提倡量才而用,是实际的用世观,二是以世态炎凉、宦途险恶为由,劝其不要为功名所累。换言之,她并未否定功名,而是从现实功利角度剖析其中的利与弊,促其进行选择。翌王被当头棒喝、遽然梦觉的结果则是遵循传统士大夫“不仕则隐”的人生道路,游行泉石,托迹烟霞,在隐居生活中获得了极大的快乐,同时 7个美姬所生子女个个通过联姻派上了大用场,从传统伦理的角度表达了特殊意义,如续接恩人香火、报答救命之恩、表明释怨亲亲之意等。又如《空空幻》,虽尽情敷演了才子花春与 10几位美人的风流遇合,在外在形式上迎合世俗要求,努力向世情、色情小说靠拢,以俗文学的面目出现,其内在的价值取向却是坚定地站在程朱之学“存理灭欲”的立场上对一切形式的男女之情进行彻底否定,成为传统道德最坚定的维护者〔11〕。

综上所述,康、乾时期才子佳人小说的梦幻意识主要表现在对梦境的大量引入和直接描述、对现实不切实际的空想以及对以人生空幻感为主要表现形态的虚无主义思想的不时流露等方面,其价值座标亦呈现出颇为驳杂的取向:既保留了儒家的影响,又掺入释、道两家的观念;既有对功名利禄的狂热追求,又充满了消极的享乐主义思想;既在叙事操作中倾向于再现实际生活、强调教化目的,又不可克制地流露出对人生与社会的厌弃与退避。这不仅反映了此类小说作者在现实与理想、真实与梦幻之间进退失据、难以选择的深层文化心理,亦且与当时社会释道观念的传播特别是佛教净土宗教义在士林的大肆弘扬密切相关。

〔1〕江苏省社科院明清小说研究中心编.中国通俗小说总目提要〔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

〔2〕李修行.梦中缘.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5。

〔3〕烟霞散人.幻中真.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

〔4〕蕙水安阳酒民.情梦柝.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

〔5〕白云道人.赛花铃.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12。

〔6〕云间嗤嗤道人.五凤吟〔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 1996:140。

〔7〕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净土宗经典精华〔M〕.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32。

〔8〕烟霞主人.幻中游.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

〔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 2001:111。

〔10〕苏庵主人.归莲梦.古本小说集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201。

〔11〕详见拙文《空空幻》的否定意识与文化内涵〔J〕,中国文学研究,2005,(2):5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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