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乞者》:先觉者的“罪感”
——鲁迅《野草》解读之一

2011-11-19 20:28李玉明
中国文学研究 2011年2期
关键词:灰土布施悲剧性

李玉明

(青岛大学文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在对《野草》的分类研究中(且不论这种分类研究的依据、方法是否合理),许多研究者往往把《求乞者》与《我的失恋》、《狗的驳诘》、《立论》、《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归在一起,成为《野草》中别具一格的讽刺类散文诗。这显然没有体味到《求乞者》的更深层的意蕴。对上述其他篇章或可以单取其讽刺的含义(即使是这些散文诗,其蕴涵也是繁复交叠的),对《求乞者》却不能如此简单地论说。众多的分析是,《求乞者》的主旨在:鲁迅批判否定了屈服于奴隶命运而向黑暗社会乞怜哀呼的人生态度,并进而表达了用不屈的斗争争取社会的光明和人间温暖的战斗诗情。它由两个意义相联系的层次构成:(一)以“孩子求乞”作为象征性意象,表达了鲁迅渴望人民的觉醒和反抗,而憎恶这种乞怜和哀呼的“怒其不争”式的愤激情绪;(二)而“我”的“求乞”,则显示出鲁迅即使什么也得不到,也不肯向黑暗冷漠的社会乞怜哀求的刚直倔强的心声。结论是:《求乞者》虽然流露出忧伤甚或虚无的情绪,但是鲁迅并未耽溺于悲观主义或虚无主义。〔1〕

我的感受和理解与此相去甚远。

《求乞者》中最刺目最突出的意象是鲁迅“四面都是灰土”,“灰土,灰土”的自我感觉,在散文诗中,它以一种夸张膨胀的形态被渲染着,构成了一个扑面而来、压倒一切的巨大幕景(空间),并以一种“侵夺”的姿态挤占着整个画面。在这一短小的诗篇中,“微风起来,四面都是灰土”以四次重复被顽强地嵌入在诗篇中,从而自然地将诗篇预制为四个情绪段落或情绪节奏,这是一个不断沉潜的、晦蒙冷暗的情绪节奏,一次重复,即是一次强化,它以一种不断被重复、不断被强化的方式,敲打着诗人的心灵,形成了诗人排遣不去、郁闷窒息的心境;不仅如此,诗篇的结尾以“灰土,灰土,……/………………/灰土……”收束,又一次重复并强化了灰暗的情绪趋向,以至几乎“淹没”了诗人的整个身心。显然,这是一个外在于自我的、又被自我所感觉的异己空间的象征性传递。因为空间的异己感,最终造成了自我的失落感和存在的茫然感,自我感觉中的“镜像”再次与自我形成冲突,成为对立于自我的“他者”。自我的生命又一次落入黑洞之中,还是“黑暗体验”,还是一种幽暗意识。“自在暗中,看一切暗”〔2〕。于是,一切(生物和动物,当然包含着生命的和人的活动)都染上了灰暗的色彩,一切都被“灰暗”的感觉所感觉着。“《求乞者》一开始传递给我们的,不仅是生命的窒息感和隔膜感,更是一种近于绝望的孤独的生命体验:依然是郁积于心的黑暗和虚无”。〔3〕

正是在这种幽暗意识的烛照之下,“孩子求乞”的象征性意象,呈现出一种新的内涵。“孩子求乞”这一意象,确如许多研究者所分析的,传达出鲁迅对求乞哀怜的人生态度的否定与批判。这是一个表层的内容,只要研读鲁迅的杂文,这一层意思并不难理解。鲁迅痛心地看到人们屈迫于现实的重压之下,安于自己奴隶般的现实处境,无悲哀、无忧戚,所谓“心死”;相反,他们却“哀呼”,“磕头”,取巧,撒谎,以一种奴性的态度乞求社会的或他人的布施与恩赐。这是一个不闻战叫、不见血痕、阴沉灰暗的社会世态。对于这种乞怜的生存方式,鲁迅总是予以猛烈的否定和批判,而且从来都是坚定的,不遗余力的,唯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情感趋向。这是“孩子求乞”这一意象最外在的内涵。同时,我们发现,这一意象已经被鲁迅纳入其“黑暗体验”中,它更是构成鲁迅自我感觉中的空间环境,是其整个“黑暗体验”的外延,是其自我的黑暗感觉的有机部分,从而它又以一种新的“组合”形态作用于诗人的心灵。——在这个意义上说,它与“灰土”的意象是同构的,互相印证的,它们实在是构成了一个完整的鲁迅的观念世界,而且都指向鲁迅的自我感觉。所以,这一意象首先是一种外在于自我的现实异己力量,因而与鲁迅的自我构成了尖锐的矛盾和冲突;然而同时它又是内在于自我的,内在于自我感觉中的,并被整体地组接到了鲁迅的“黑暗体验 ”中。这是这一意象深层的象征性内涵。

黑暗体验总是把鲁迅引向关于自我的“罪感”。在罪感意识的支配下,鲁迅痛苦地发现,这种不断膨胀的灰暗空间不仅包裹着压迫着自我,成为自我存在的异己力量,而且自我与这种空间环境本质上也是一体的,于是笼罩在这一灰暗的天幕之下,自我的一切都染上了灰暗的色彩:灰暗的人生,灰暗的生命,灰暗的自我。还不仅如此:原来自我就是这样一个空间环境的生存者苟活者,就苟活于这一灰暗时世中。——罪感引发了巨大的觉醒或自觉。“因此,这是他时隔多年又一次重复了在梁启超身上所做的自我破却,不是间接地说明了他自己在黑暗中是如何形成的吗?”〔4〕鲁迅于是转而审视自我及其内心世界,并由一般的注目于人的生存方式转而审视自我的生存境遇,结果又是一个悲剧性的大发现:却原来,自我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求乞者”!

我想着我将用什么方法求乞:发声,用怎样声调?装哑,用怎样手势?……

我将得不到布施,得不到布施心;我将得到自居于布施之上者的烦腻,疑心,憎恶。黑暗体验——依然是对旧世界生存者悲剧性处境的审视。鲁迅何以又自喻为所烦腻憎恶的“求乞者”?它昭示着:对“求乞者”,鲁迅能够否定它,能够“不布施,无布施心”,甚至“但居布施者之上,给与烦腻,疑心,憎恶”,但是对“求乞”的生存方式,鲁迅却不能够完全拒绝它,更无法完全摆脱它。从憎恶“求乞者”到自喻为“求乞者”的心理变化表明,鲁迅悲哀地看到了自我受制于历史和现实的悲剧性存在,即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无法抓住自已的头发离开地球,断然割裂与历史和现实的深刻联系;恰恰相反,深深地困缚于现实之中,与现实构成着一种千丝万缕的内在关系,整个旧世界的阴影“注定地”要他背负,像“求乞者”一样接受着历史与现实的重负(布施)——由“求乞”所构成的历史传统和现实基础。所以,“求乞者”的定位,首先是鲁迅对自己身处现实(空间)的过渡性和因现实与历史条件而决定的自我悲剧性的现实归宿的体味,对一种“命中注定之感”的体味。在鲁迅看来,置身于一定的社会现实中,就只能以这个社会现实为前提,所谓“生于斯长于斯”,有意无意地(本质上这一点是不可选择的)承续着“历史传统”,承受着现实力量的规制,从而变成了鲁迅所说的人类进化链条上的“历史中间物”。“我是谁”?“你以为你是谁”?这是一个先觉者揪心疾首的追问。——这是历史的“布施”,你就是以“求乞”为基本生存方式的人世汪洋中的一分子,你只能苟活于此,并以此为前提为基础,并只能背负着这一历史重荷“求乞”。

其次,“求乞者”的定位,更主要是指向自我的,是对因这种现实与历史条件而决定的自我的局限性和人的相对性的体味。这里有互相联系的两层含义。其一,以“求乞者”自居,这是一种“假想”,显然是一种“愤激之辞”,但其背后却深藏着鲁迅艰难痛苦的人生遭际和人生体验,又与他的人生关怀和战斗经历相联系的,究到底,流露出的是对自我及其人生状态的消极评价和想像中的快意的复仇,是因对一切(包括自身)绝望而“拒绝”,是避世、遗世而独立,是拒绝了一切后的孤独体验。对此种心理趋向,鲁迅在《我的“籍”与“系”》中曾有过阐述。鲁迅说:“我所憎恶的太多了,应该自己也得到憎恶,这才还有点像活在人间;如果收得的乃是相反的布施,于我倒是一个冷嘲,使我对于自己也要大加侮蔑。”〔5〕在《铸剑》中,鲁迅曾借“黑的人”宴之敖说出这样的话:“你还不知道么,我怎样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6〕宴之敖及其情感趋向显然与鲁迅的体验是同构的。其二,这依然是一种“求乞”,虽然是一种“假想”,“我”仍然隐隐体味到自我的“求乞者”角色,旧世界生存者苟活者的角色:他带有整个旧世界的一切倾向,染上了它的一切色彩,灰暗的色彩,过渡性的色彩,从而这个自我也是灰暗的,过渡性的,和过渡性的旧世界必然“沉没”一样,自我也面临着悲剧性的死亡。不仅如此,他更扮演着旧世界“同谋者”的角色,旧世界的灰暗就是自我的“灰暗”,旧世界的罪过就是自我的“罪过”,旧世界在“吃人”,“我”同样在合伙“吃人”〔7〕。觉醒者内在于生存者。这种感受与体味形成了鲁迅无法摆脱的负罪心理与悲剧心理,从而也残酷无情地、彻底地粉碎了鲁迅关于自我的自尊自信充实圆满的神话,这使得鲁迅的自我染上了一种自嘲自卑的特征,因此他才感到自己像“求乞者”。自喻为“求乞者”(其目的是得到“布施”),就是对现实自我(“原我”)的一个冷嘲与羞辱,显现着一种“反讽式”否定倾向。这种认识给鲁迅带来了难以推卸的负疚感和压抑感,从中我们不难体会到鲁迅鲜血汩汩的心灵痛楚,的确,他陷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渊。这是鲁迅式幽暗意识的另一种形态。在这里,幽暗意识首先是对于人的有限性和相对性的意识,是对于人的有限性的正视,所以它也是一种原罪意识,是在“罪感”支配下的关于自我的一种反省意识。“我是站在要把鲁迅的文学放在某种本源的自觉之上这一立场上的。……如果勉强说的话,就是要把鲁迅的文学置于近似于宗教的原罪意识之上。我觉得,鲁迅身上确有这种难以遏制的东西”。〔8〕

与此同时,鲁迅内心中的另一个自我却力图自拔于这种黑暗深渊而顽强地凸现出来。在《求乞者》中,这个自我便是“自居于布施之上者”。他对于依附于旧世界、负载着旧社会的沉重阴影,辗转于现实的困窘之中的“求乞者”的态度不仅是“烦腻,疑心,憎恶”,而且是更无情的否定,更决绝的挑战和反抗:

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

我至少将得到虚无。

一面是自喻为“求乞者”,是现实中“人”的同类,一面是“憎恶”自己的求乞,并决绝地企图摆脱现实的困扰束缚,这两者尖锐而深刻的矛盾冲突即构成了《求乞者》的基本情感结构。在这里诗人的自我仍然分裂为两种方向上的张力:自我的悲剧性的现实存在与意欲摆脱、超越这种存在的相互冲突。意识到自我的不可避免的缺陷和局限是痛苦的,意识到自我的悲剧性存在和死亡是凄然的,它基于作者对整个历史和现实所决定的人的悲剧性的生存方式的刻骨铭心的洞悉之上,是诗人敢于直面惨淡人生的结果,具有纵深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现实性,并深具哲学上的形而上思辨色彩。同时,诗人又不为它所困缚所羁绊,执着地粘滞于现实之中(所谓“像活在人间”),在这种不可选择的灰暗的悲剧性处境中“肩负着”整个黑暗,“人得要生存”,〔9〕落入黑暗中就在黑暗里生存,并在生存中、在孜孜不息的求索过程中,以狂喷的内驱力挣脱它砸碎它,勃勃然在自我倔强的生存和由生存而爆发出的生命感觉中、从而也在人类的历史发展中达到对自我的永恒肯定和超越存在,在“刹那的”有限的生命爆发中把握永恒的无限的人生信念。实质上,这更是一种抵抗和挑战的姿态:鲁迅以其特有的“反讽式”语调,揭示了觉醒者无法逃避、也不应逃避的两难困境:面对绝望的现实和自我悲剧性的存在,觉醒者除了反抗黑暗之外别无他途,否则你就是旧秩序的“同谋者”,在反抗绝望和“有罪”之间别无选择。生存者内在于觉醒者。觉醒者与生存者处于同一的对立关系中。这是在一种强烈的自省意识——清醒的“历史中间物”意识的支配下进行的,它意味着鲁迅对现实自我的否定,而追求一种自我的的历史性存在。至此,一个富有血肉自新自强的挑战者形象又矗立起来了。当然,所谓自我的超越存在与肯定仅仅是鲁迅对自我人生过程的一个意念,它还是朦胧模糊不容凝视的,因此常常使鲁迅游移,怀疑,悲观,以至于虚无。《求乞者》尤其是结尾的基调是灰蒙阴冷的,氛围是暗淡冷寂的,给人以窒息,以重压,却与鲁迅空虚孤寂的心境极相和谐,极相统一;这意境,这语调,是鲁迅此时此地内心感受的最有力最充分的象征性表达!但是不管怎样,对“求乞者”自我的自谴自责,毫不可惜的决裂,甚至于彻底的否定,则预示出:鲁迅力图从对现实自我的历史性扬弃过程中,达到对整个封建传统文化及由这种文化根深蒂固的影响而构成的整个现存秩序的全面否定,并在这种双重否定之中寻求历史的变迁,把握人生的真髓!

《野草》是鲁迅“抉食其心,欲知本味”的果实,它首先折射出鲁迅近四分之一世纪以来与现实的不妥协的鏖战与搏斗,这种战斗是震撼人心的,有鲁迅以自己整个一生为担当而展开的大量杂文作证;同时,更令人惊异的是鲁迅那种残酷无情地啃噬自己、鞭笞自己的自我观照和自我解剖。而对自我的一次次痛苦而深刻的拷问与抽打,更助长了鲁迅对自我的怀疑倾向和否定精神,一种难以摆脱的悲剧意识和绝望感受占据了其整个内心世界。其根源是:在鲁迅愈来愈意识到自我作为一个觉醒的先驱者与整个旧世界的尖锐对立时,他也愈悲哀地痛感到自我身上的整个旧世界浓厚而沉重的阴影,历史与现实的重荷注定要他承受,因而也愈加使鲁迅看到了自我局狭的现实存在和悲剧性的历史归宿,产生了一种心理上的深深负罪感。这个自我,是一个觉醒的自我,是现代意识体现者的自我。这个自我有其存在的艰难性和局限性,但他却在最大程度上显现着中国现代意识的萌芽和成长。所谓负罪感是指这个自我仍然生存于旧秩序旧思想的历史状态里,被其摔打,锤造,还在经受着炼狱般的“洗礼”。在《野草》中,以象征性意象表现这种无法挣脱的负罪感,除《求乞者》外,尚有《影的告别》、《狗的驳诘》等,而最充分表达这种心绪的莫过于《题辞》。鲁迅清醒地意识到自我的现实存在:“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同时,他又亟切地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这不仅否定了生存于黑暗中的现实自我,进而也预示着这一自我所赖以生存的整个旧世界的毁灭与崩溃,又是一种怎样决绝的呐喊和反抗!

〔1〕这种观点在许杰、李何林等先生的解读中最常见,而其影响及于今天的研究。参见许杰:《〈野草〉诠释》,1981年 6月百花文艺出版社。

〔2〕鲁迅.鲁迅全集:第 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203.

〔3〕钱理群.与鲁迅相遇〔M〕.北京:三联书店,2003:276.钱理群先生对所谓中国的“求乞者”的解读过于拘泥和坐实,多少失之于偏狭,即已非象征性范畴的解读。

〔4〕〔8〕〔日〕竹内好著.孙歌编.李冬木赵京华孙歌译.近代的超克〔M〕.北京:三联书店,2005:126,8.

〔5〕鲁迅.鲁迅全集:第 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89.

〔6〕鲁迅.鲁迅全集:第 2卷〔M〕.北京:人民文学文出版社,2005:441.

〔7〕鲁迅.鲁迅全集:第 1卷〔M〕.北京:人民文学文出版社,2005:454.

〔9〕李长之.鲁迅批判〔M〕.北新书局,1936.李长之说:“然而他毅然能够活下去者,……这就是在他有一种‘人得要生存’的单纯的生物学的信念故。鲁迅是没有什么深邃的哲学思想的,倘若说他有一点根本信念的话,则正是在这里。”

猜你喜欢
灰土布施悲剧性
女性视阈下宿命论的悲剧性
灰土挤密桩质量控制措施研究
宋志浩作品赏析
苏轼布施观研究
“求乞”与“布施”之间
德善
文化碰撞下的爱情挽歌
顾恺之募捐
开远灰土寨
分析影响灰土无侧限抗压强度的主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