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与海》的悲剧性及其宗教仪式

2012-03-29 11:26何云燕华媛媛
关键词:基督悲剧性圣地亚哥

何云燕 ,华媛媛

(1.广西民族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宁 530006;2.北京语言大学 比较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083)

一、引 言

《老人与海》发表于1952年,是海明威沉寂十年后的力作,也是他十年心理的沉淀.这部作品成就了海明威文学艺术创作的巅峰,使他获得了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并多次被搬上过戏剧舞台和影视屏幕.面对各种评论家对作品的象征寓意作出的种种猜测,海明威明确表示,他仅仅是试图把老人、小孩、海与鱼塑造得"出色和真实".然而,正是因为这样的"出色和真实",他塑造了"多种多样的形象、象征和原型,使得这部小说内涵丰富,允许多种多样的解释"[1].长期以来,《老人与海》被视为对人类英雄主义唱出的一曲高昂的赞歌.老人圣地亚哥体现的是一个在重压之下仍保持优雅风度、在精神上永远不可战胜的英雄形象.海则象征着命运或自然对人类发出的挑战.老人与海的关系展示了人类与大自然关系的复杂性和矛盾性,展示了人类与命运、自然抗争的悲剧性和崇高性.著名的海明威传记作家卡洛斯.贝克认为,《老人与海》"就其悲剧形式而论,它接近《李尔王》的故事"①卡洛斯.贝克对《老人与海》的评论首次出现在1952年的《星期六评论》(Saturday Review),1961年又被《星期六评论》7月29日的海明威专刊引用,详见文献[2]..在此基础上,国内有不少学者曾撰文分析过该作品的悲剧性,例如汪新颖的《与上帝的搏斗---论〈老人与海〉的悲剧性启示》[3]、戴芳的《论〈老人与海〉的悲剧性蕴涵》[4]等,都强调了悲剧性在作品中的重要意义,认为悲剧性反映了人与命运、自然抗争的顽强意志,是海明威的伟大之处.在小说中,海明威不动声色地通过神学话语的叙述策略,在语言运用、形象塑造等与《圣经》文本特征的暗合中,很巧妙地刻画出主人公的悲壮与神性.或许正是因为海明威以其一贯的高超技艺将这一文本的宗教仪式隐藏于"冰山"之下,所以不仅作品中的宗教意蕴容易被忽略,而且其与悲剧性之间的关系更是没有得到充分探讨.因此,本文尝试在对这部作品的宗教寓意的观照中思考其悲剧性意蕴.

二、悲剧性形象

《老人与海》这部小说讲述了老人圣地亚哥孤身一人在人迹罕至的远海上与大马林鱼及鲨鱼搏斗三天三夜的故事.老人天天出海打鱼,但连续八十四天都一无所获,因而受到了其他渔夫的嘲笑.他的运气背透了,连一直追随着他的小男孩马诺林也在父母的压力下离开他到别的船上去.为了重新证明自己,老人冒险进入了湾流深处,总算钓到了一条大马林鱼.老人与马林鱼在海上相持了两天两夜,终于征服了马林鱼.但在回航的途中却遭到了鲨鱼的袭击,老人奋力搏斗,马林鱼还是被鲨鱼啃得只剩下一具骨架了.这个故事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古希腊著名的悲剧《俄狄浦斯王》:越是想逃避命中注定杀父娶母的不幸,越是接近这一乱伦的不幸;老人越是想抗拒捕不到鱼的霉运越是一无所获,同样无法抗拒命运的不幸,很令人怜悯.

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说:"怜悯是由一个人遭受不应遭受的厄运引起的,恐惧是由这个这样遭受厄运的人与我们相似引起的……此外还有一种介于这两种人之间的人,这样的人不十分善良,也不十分公正,而他之所以陷入厄运,不是由于他为非作恶,而是由于他犯了错误."悲剧的结局是悲剧主人公自身的过失造成的.这就是著名的悲剧"过失说".尽管圣地亚哥不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那种名声显赫的人,而是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普通的老渔夫,他"消瘦憔悴,脖颈上有些很深的皱纹……他的双手常用绳索拉大鱼,留下了刻得很深的伤疤.但是这些伤疤中没有一块是新的.它们像无鱼可打的沙漠中被侵蚀的地方一般古老"[5]101,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普通、衰弱的老人却不得不为了谋生和尊严对抗强大、凶猛的大鱼,是多么让人怜悯!他的"普通"似乎更能激起人们的共鸣,由此使人们产生对命运的恐惧和对自身悲剧命运的抗拒.

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主人公不是圣人的典范,却必须是有过失的好人.主人公之所以陷入悲剧境地,不是因为其品德恶劣,而是由于他(她)无意识地犯了错误.圣地亚哥虽然不是伟大的英雄、圣人,但是他是一个善良而且很自信乐观的老人,曾经是同村人心中敬仰的偶像,因而才有人让自己孩子来当他捕鱼的学徒、向他学习.现在老人只身远赴深海的原因其实也很简单,主要是想再次证明自己,找回自己生活的尊严.这对于很多人来说是十分自然常见的动机和行为.但他没有意识到,自然是严酷的,人类自信和雄心终究摆脱不了年老体衰、孤立无援的困境.圣地亚哥最根本的错误就在于他过于自信,他坚信并对男孩说"我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老头儿"[5]106.这揭示了老人是一个兼有乐观精神和悲剧命运的矛盾组合,近乎于希腊悲剧中的自大(hubris).

当然,老人圣地亚哥并不是完全认识不到自己犯这样悲剧性错误的原因.当鲨鱼把偌大的马林鱼撕分殆尽而自己也已筋疲力尽时,他终于说出声来"只怪我出海太远了"[5]190.事实上,在与大马林鱼对峙两天两夜的过程中,老人已经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可能会产生的后果.他欣赏鱼的优雅和崇高,把鱼视为兄弟、朋友,认为"谁也不配吃它",也认为鱼有权利害死他,但并没有因此有丝毫的退让,相反是对手越崇高、强大越能激起他征服的欲望,越能体现他的优越感.老人后来降服了马林鱼,然而最终敌不过大自然的复仇---老人拖着大鱼回航时又遭遇了鲨鱼的进攻.他和马林鱼都成了牺牲品,一切的努力都在鲨鱼到来时落空.老人多次祈祷天主的怜悯,后悔钓到这条鱼,"但愿这是一场梦"[5]193,但一切都阻止不了他矛盾的行动.这恰恰是亚里士多德曾提到的有意识的错误所导致的悲剧,也就是说悲剧主人公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肯定会导致悲剧的结局,但仍然坚持做下去,老人正是自己悲剧的缔造者.

求胜的欲望最终把老人引向失败.黑格尔指出,悲剧人物都有各自强烈的愿望和目的."于是个人的行动,在特定的情况下,力求实现某一目的……势必会引起和它对立的激情来反对自己"[6],人性欲望的扩张导致难以逃避的悲剧.老人渴望证实自己的不同寻常和出类拔萃,不愿他人嘲笑自己的衰弱,所以选择"到世界上没有人去过的地方"寻找狡猾的大鱼.糊口谋生事小,声誉尊严重大.因而,老人喊出了"人不是为了失败而生的……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5]176.而这种欲望恰恰换来了马林鱼坚忍的抵抗和更多在远海深处的鲨鱼的猛烈进攻.而老人只身在茫茫的大海上拼搏,历经磨难也不放弃证明自己力量和智慧的渴望,他以超强的意志力顽强地同大马林鱼拼搏,与鲨鱼群激战.但是最后老人拉回了一具骨架,归于徒劳无获.老人最终还是失败了.对此,有学者认为,这意味着老人之前的所有动作所产生的结果并没有最终成功,这种局部效果和整体效果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更彰显了整个故事的悲剧性.[7]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于生活在特定年代、特定环境中的圣地亚哥不可能有过高的要求.他的悲剧性在那个蛮荒、落后的社会背景下仍然是可歌可泣的,他展现了人类生生不息、坚韧英勇的精神,至今仍然鼓舞着许许多多的人.在小说的最后,小男孩马诺林坚定地回归了,圣地亚哥又一次梦到了狮子,这一情节设置也告诉人们老人的壮举和品格已经受到村民和故事的叙述者即海明威的肯定,可谓虽败犹荣.由此看来,他可算得上是人类文学史一个悲剧性的人物形象.

三、神化的渔夫

《老人与海》取材于一个真实的故事.在此十五年前,海明威在《老爷》杂志上发表过一篇关于一个古巴渔夫的通讯.据说,那个古巴老渔夫独自在海上钓到了一条大马林鱼,那鱼把小船拖到了远海.两天两夜后,渔民们才找到了这个老渔夫,并看到他的小船边绑着大马林鱼的头和上半身,剩下的鱼肉已经不到一半了.原来老人费尽心力钩住鱼后,遭到了鲨鱼的追击:

鲨鱼游到船边袭击那条鱼,老人一个人在湾流的小船上对付鲨鱼,用桨打、戳、刺,累得他筋疲力尽,鲨鱼却把能吃到的鱼肉统统吃掉.渔民们找到他的时候,老人正在船上哭,损失了鱼,他快气疯了,鲨鱼还在船的周围打转.[8]

从这则通讯来看,现实生活中的老渔夫和小说中的渔夫形象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类型的人.现实中的那位渔夫为了损失掉的鱼肉而懊恼不已,甚至当众大哭起来,对此我们只能深表同情,当然也有赞叹.然而他的哭泣却使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这仅仅是一个勇敢但平凡的渔夫.相反,小说中遭遇更为惨烈的老人经历了三天三夜的生死搏斗后,独自在深夜返港,拔下桅杆,把船帆卷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扛起桅杆往岸上爬.他疲惫不堪,"摔倒在地,躺了一会儿,桅杆还是横在肩上"[5]198.这一形象与传说中基督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和基督耶稣背着十字架上骷髅地时跌倒的情形惊人地相似,极其悲壮,展现着崇高与伟大的神性光芒.老人圣地亚哥连名字(Santiago)都是耶稣最早的四门徒之一圣雅各的西班牙语拼法.可见,海明威意欲把小说中的老人刻画成为现代的"基督"的理想形象,从而赋予老人神性的内涵.作品处处安排了富有宗教色彩的象征和暗示意味的细节.如圣地亚哥曾经八十七天钓不到一条鱼,和基督在荒野中求道经历的时间一样.这次在海上生死搏斗三天,恰好类似于基督从受难到复活的那三天,加上之前连续的没捕到鱼的八十四天,又是一个八十七天."这两个八十七天的过程,似乎表明了人生是循环的,是无休止的一系列被钉上十字架的过程."[5]10连圣地亚哥睡觉时的姿势, "手心朝上,两只胳臂伸得挺直的",和基督耶稣在十字架上的姿势也是十分相似的.一叶孤舟在茫茫大海上漂泊的意象也颇有诺亚方舟的神话传说的寓意.

《圣经》对海明威的影响已经成为美国海明威的影响研究中的热点,例如,帕特里克.切尼在论文《海明威与基督教史诗:〈丧钟为谁而鸣〉中的〈圣经〉》中罗列了大量的《圣经》的隐喻,同时得出这样的结论:海明威在小说中写了类似《圣经》中的人和事,书中人物塑造并不是简单地模仿基督,而是意在表明现代人可以把基督教的精神与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从而创造一种新的"人类宗教".[9]这同样是一种把人神化了的宗教寓意.另外,在《丧钟为谁而鸣》中,海明威把主人公罗伯特.乔登塑造成现代版的神话英雄,他遇到了先锋和先驱者,然后加入人民队伍并成为一项光荣事业的领导者,最后为之献出了生命.小说中的玛丽.马格德林就是玛利亚,巴勃罗就是犹大,当乔登骑马上桥走向死亡时,跟在他身后的正好是十二个门徒,这些与基督的故事暗合.又如在《永别了,武器》里,主人公杰克也经历了一次基督般的象征性的死亡和复活.[10]海明威生长在一个基督教氛围浓厚的小镇,其妹妹也曾说明他们是一个宗教家庭,基督圣经的影响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许多小说中,往往使得小说中的主人公都带有基督受难式的悲壮性与崇高性.

四、"朝圣"语体

在《老人与海》中,为了突出圣地亚哥的悲壮和神性光辉,海明威不仅让他完成了一系列类似于基督受难和重生的宗教仪式,而且当我们把《老人与海》与《圣经》摆在一起时还会发现两者的文体风格极为相似.先来看基督圣经《创世记》中的两个段落:

And the God made the firmament,and divided the waters which were under the firmament from the waters which were above the firmament,and it was so.(1:7)[11]

And God created great whales,and every living creature that moveth,which the waters brought forth abundantly,after their kind,and every winged fowl after his kind,and God saw it was good.(1:21)[11]

这两段描述了上帝创造世界与世界万物的行为.作为万能的造物主,上帝以无可匹敌的行动,通过短小的使役动词(made,created等)把自己的精神意志实现于万物世界的产生上,效果宏大而雄伟;使用"he-does(did)-something",即"主语(动作执行者)+使役动词+宾语"的简单句型明确、果断地传达了无边的神力,令人震撼.这样的句式和动词在语法上已经形成了表达主语(动作执行者)要做一件事情,并使其行为产生预期目的.《老人与海》的遣词造句与此颇为相似,很少使用表示抽象意义的大词,而且也是频繁使用基本句型"he-does(did)-something".例如:

He held the line tight in his right hand and then pushed his thigh against his right hand as he leaned all his weight against the wood of the bow.Then he passed the line a little lower on his shoulders and braced his left hand on it.[5]60

He leaned over the side and pulled loose a piece of the meat of the fish where the shark had cut him.He chewed itand noted its quality and its good taste.[5]80

以上这两段话都是从小说中任意抽取的,都只有两个句子,但其中分别有 5个(held,pushed, leaned,passed,braced)和 4个 (leaned,pulled, chewed,noted)短小的使役动词,都叙述了老人与鱼相持、搏斗过程中的具体行为.海明威大量使用类同于《创世记》的句型和动词,潜移默化中赋予这个老渔夫一种神性意味的力量,用心良苦,意蕴深刻,由此使其作品成为一部"朝圣体小说".综观全文,这样的句式和描写具体行为的动词处处可见.一个凡间的老渔夫如何与万能的上帝比拟?但是海明威仍然让老人抵御自身年老衰弱的劣势并克服了大自然严酷强大的困境,使老人的每一个动作几乎都产生了相应的结果.很显然,海明威这样用词和谋篇意在凸显人的主观能动性,证明人的意志和力量是可以产生强大的作用力的,人是可以主宰世界的.在小说中老人圣地亚哥在茫茫的大海上漂泊了三天三夜,经历了饥饿、寒冷甚至生命的威胁,先是在与大马林鱼的拉锯战中获胜,最后又在一群鲨鱼的强攻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一个老人驾着一叶轻舟在瞬息万变的大海上,遭遇了力量很可能比自身强大无数倍的对手的轮番袭击,竟然还能生还,不也说明了一种非人力主导的运气的存在吗?试想一下,如果遇上了大风暴,老人可能未经战斗就已经葬身海底.这样看,海明威显然是矛盾的.

五、悲剧性与宗教仪式的博弈

在《老人与海》这部作品里,海明威以其卓越的叙述艺术把老人塑造成一个有着古希腊悲剧意味的英雄,散发着基督耶稣似的神性光芒,连小说行文也犹如正在进行一次语言的"朝圣",意在使老人圣地亚哥的悲剧性转化为崇高的神性.在这个过程中,海明威不断地在思考、探索,试图在寻找人类存在的理想形象和方式.他终于在早年的记忆里找到了"半基督教半逻辑性"的宗教仪式,发现了新的"人类宗教"并郑重地呼吁:"人尽可以被毁灭,但却不能被打败."这是一种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男权中心主义的现代性"宗教",当人们反思自身与自然关系时,其刻意追求的硬汉形象和做作的"男子汉气概"便成为人们诟病的对象.例如有学者指出老人的行径不仅伤害了自己也侵犯了大自然,是"对人类社会伦理的放弃和对动物世界伦理的接受"的僭越的结果[12].由此可见,老人的失败是自然对他进行的必然惩罚.总的看来,这个悲壮的"英雄"显然就是一个被人为神化的渔夫.诚如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性作为悲剧的主要审美特征,其特殊效果在于引起人们的"怜悯和恐惧之情",并且只有"一个人遭遇不应该遭遇的厄运"才能达到.

悲剧作为一种戏剧形式和术语都源自于希腊,跟古希腊的宿命论有着密切的联系.宿命论的产生是由于原始人类在自然欲求受阻时,无法对人间的悲欢祸福作出"合理的正义"的解释,无法理解一个遵循道德伦理规范的人尤其是一个品德高尚且名声显赫的人竟然会遭受巨大的不幸,因此他们只好将这些归咎于命中注定.其中,伟人和英雄的悲惨命运是最具有悲剧性的,所以悲剧的主人公都是英雄人物.可见,希腊人创作的悲剧颇具"异教"的色彩.他们一方面渴求人的自由和神的正义,另一方面则通过英雄遭难来控诉神的残酷和专横,这在宗教尤其是基督教体系看来是有着渎神的色彩的.在基督教眼里,神是完美而至高无上的,现世的苦难是为了洗清罪恶以获得进入天堂的权利,而这种宗教依神的心理补偿又大大削弱了悲剧的感受力.文艺复兴后,人的理性得到长足发展,基督教开始衰落,但也没有给悲剧的复兴创造条件,因为人类意识中的"命定论"被科学观和唯物观取代.这时候,诸神消失了,人的主观能动性被逐渐放大,日益以自我为中心,不再相信命运而是相信自己,人成了自己的神.于是,悲剧就彻底失去了存在的土壤,悲剧性的内涵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悲剧性不再是神圣英雄的特有,而是凡人的无奈与悲怆感.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老人与海》只能属于"市民悲剧"小说.

和莎士比亚的李尔王不同,《老人与海》中的圣地亚哥在遇到困难时既没有向上天请求也没有归咎于上天,而是理智地意识到"只怪我出海太远了",很显然,老人并不存在任何宿命论的观念.当伟大的李尔王吁求神惩罚不孝的女儿时,得到的不是神对他两个女儿的审判而是暴风骤雨和电闪雷鸣,观众从中体验到的是恐惧和怜悯.而老人只身搏击强大但缺乏真正智慧的大鱼时,人们体会到的是对老人的崇敬和人类的自豪感.通过两部作品的对比还可以发现,两者还存在着巨大的不同:首先,《李尔王》的语言是诗的语言因而充满着巨大的张力和尖锐的情绪,而《老人与海》尽管有史诗的韵味但其叙述以写实和描述为主;其次,前者的基调是悲观和忧郁的,而后者则是深沉、客观、冷静的;再次,莎士比亚在《李尔王》中投射的是他的人文关怀和对人性美的彰显,而海明威凸显的是人的理性、人征服自然的雄心和力量.所以,在《老人与海》中,我们看到的是人的神话,悲剧性的意味仅仅是气氛的烘托或叙述的策略.

海明威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并在战争中身负重伤,亲眼目睹了人类的冷酷和残暴,后来又遭遇了两次飞机失事.这一切使他身心俱伤并成了时常困扰着他的噩梦,加上其他原因,使他患上了"强烈的忧郁症".尽管他一直刻意回避他的悲观情绪,但他的作品无可避免地渗透着他的悲剧意识.他的主人公似乎生活在处处是看不见的危险的世界中,那个世界是一个充满了噩梦的森林.为了逃避噩梦或噩梦般的现实,海明威在作品中、生活中都把钓鱼、喝酒等当做祛妖除魔的巫术或宗教仪式,而且似乎也把写作看成是一种累人的驱邪驱魔的仪式."他的故事接近于古老神话新编……正是这种对传说,对圣礼,对宗教仪式,对唤起破灭的希望和恐惧的种种象征的本能爱好."[13]海明威在形象创造、语言运用、结构谋篇等方面的精湛技艺的确奠定了其坚不可摧的文学地位,但也要看到他那自我神话和"与天斗"的思想的局限,因为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自然的强大力量是人无法比拟的.海明威的"神话新编"也许会使他的悲观和恐惧升华为崇高与无畏,但仪式终究是仪式,更多的是理想和梦幻的表达.这恰恰是海明威无法摆脱的"悲剧".

[1]庆一原田.马林鱼与鲨鱼[C]//董衡巽.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95.

[2]BAKER C."The Old Man and the Sea"review[N].Saturday Review,1961-07-29(36).

[3]汪新颖.与上帝的搏斗---论《老人与海》的悲剧性启示[J].哈尔滨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06(3):27.

[4]戴 芳.论《老人与海》的悲剧性蕴涵[J].作家,2009 (12):59.

[5]海明威.老人与海[M].吴 劳,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6]伍蠡甫.西方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308.

[7]杨径青.《老人与海》的圣经文体风格[C]//梁 工.圣经文学与欧美作家作品.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0:400-403.

[8]董衡巽.国外海明威研究的新成果[J].外国文学动态, 1998(6):14.

[9]张 薇,王琦琦.美国海明威研究述评[J].外国文学动态,2003(3):10-12.

[10]考利.海明威,这头老狮子[C]//易漱泉,曹让庭,王远泽,等.外国文学评论选.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84.

[11]Thomas Nelson Inc.The Holy Bible:new KingJames version[M].New York:American Bible Society,1982.

[12]聂珍钊.《老人与海》与丛林法则[J].外国文学评论, 2009(3):88.

[13]考利.海明威作品中的噩梦和宗教仪式[C]//董衡巽.海明威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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