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月杯中圆——禅茶一味略释

2012-04-01 18:43张利文
城市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珠光陆羽禅宗

张利文

“禅茶一味”是近年来文人茶客品茶论道时,经常提起的一句法语。但禅茶一味是什么味,这又恰似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一样,是不可言语道来,究竟只能亲悟的禅机。然而明月非指,却必借指以指月。禅茶之味虽只能自品自得,然欲知晓茶与禅之间的历史渊源,强假名相,亦可粗浅而论。故借此略谈一些自己对禅茶的感想。

要在禅与茶之间找到一个得以共鸣的共同点,我以为就在于一个“道”字。所谓“大道本来平等”,“圆同太虚,无欠无余”。不论是坐禅,还是吃茶,背后都蕴含着这么一个共同的宇宙、人生真谛,这便是道。禅宗所说的这个“道”,也就是佛经中常见的“佛性”、“法身”、“真如”之异名。为避免学人落入名相之窠臼,古尊大德也把它唤作“父母未生前本来面目”。此“本来面目”的道非仅是众生皆有的如来藏,亦遍在于黄花、翠竹间,当然也存在于起火、沸汤的茶饮中。但是为什么禅宗尤其借助于茶事,提示人们去参悟这么一个终极实在呢,这实在有众多机缘促成。

一、茶饮的历史

传说达摩面壁9年,为防昏睡,割下眼皮掷之于地,旋即长出两棵茶树,达摩采食茶叶后立刻神清气爽,睡意全无,顺利完成了9年的面壁禅定。这当然是一个近乎于荒诞的禅茶神话故事。实际上中国的产茶史源远流长,中唐以前,茶字常写作荼 ,在《尔雅·释木》中就有关于苦荼的记载,且西汉王褒的《僮约》中又有“烹茶”、“买茶”之事,[1]467-468故早在秦汉,中国就已有茶叶的生产与饮食。两汉之际佛教传入中国后,因茶具有提神醒脑,利于禅修的药用功效,自然也就被寺院僧众所接纳。陆羽《茶经》载刘宋时,昙济道人即以茶饮招待皇子子鸾、子尚二人。子尚可能此前从未尝过茶水,赞叹曰:“此甘露也,何言荼茗?”大约六朝时饮茶尚未形成风尚,后至唐代,饮茶之风始盛。唐人裴汶在《茶述》中说:“茶起于东晋,盛于今朝。”[2]664唐代《茶经》成为第一部全面介绍茶之来源、生产、器具、烹煮、饮用等等事项的专著。其作者陆羽亦因此被后人尊为茶圣。值得注意的是,当中唐时期《茶经》等茶书问世,饮茶开始盛行的时候,禅宗也进入了佛教史中一枝独秀的繁荣阶段。茶饮在世俗渐成时尚的同时,其亦风行于禅宗丛林。与陆羽交往甚密的皎然写下过著名诗作《饮茶歌诮崔石使君》:“越人遗我剡溪茗,采得金芽爨金鼎。素瓷雪色缥沫香,何似诸仙琼蕊浆。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轻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此物清高世莫知,世人饮酒多自欺。愁看毕卓翁间夜,笑向陶潜篱下时。崔侯啜之意不已,狂歌一曲惊人耳。孰知茶道全尔真,唯有丹丘得如此。”[3]9260皎然在诗中第一次提出了“茶道”这个词。但我认为,此时茶虽然已经进入了禅僧的生活,但饮茶尚未与“禅道”发生契合,也就是说皎然诗作中的“茶道”与后世所说“禅茶一味”中的“茶道”还是有距离的。因为皎然在诗句中,是以丹丘得道来比况崔石饮茶后的恣睢神态。丹丘乃道教神仙之通名,皎然在另一首诗《饮茶歌送郑容》中写道:“丹丘羽人轻玉食,采茶饮之生翼羽。名藏仙府世莫知,骨化云宫人不识。”[3]9262很明显,两首诗都是以道教的神仙境界来说茶道的。这里的“茶道”与其说是禅道,不如勉强说为仙道,当然也就谈不上“禅茶一味”。

吴言生教授曾经说:“茶道,是饮茶时所体现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品味”,不同于“茶技”与“茶艺”。[4]30-32那么这个时期最早出现的“茶道”是什么样的思想内涵和精神品味呢?陆羽的《茶经》可以提供一个参考。《茶经》中有一句话:“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精行俭德”是人生的精神品质,是在饮茶这样一种行为上提升出来的一种品德,可以被视为茶道。“俭德”者,《周易》否卦象辞曰:“君子以俭德辟难”。陆羽虽从小被禅师收养长大,但对佛教并无好感,曾说:“终鲜兄弟,无复后嗣,染衣削发,号为释氏,使儒者闻之,得称为孝乎?羽将授孔圣之文。”[5]4193《茶经》中并无明显佛教思想的痕迹,其提出的“精行俭德”显然属于儒家的理想人格。总而言之,不论是皎然诗作中首次描写的“茶道”,还是陆羽《茶经》中提出的饮茶人“精行俭德”的品质,都不具有佛教独有的思想特性,当然也不具有禅的性质。可以说这仅仅是“茶道”形而上提升的最初尝试,然而尚未与禅思想发生融合。

二、禅与茶的结合

禅与茶在“道”上的结合,应始于禅宗大德赵州从谂“吃茶去”的一桩公案。 《古尊宿语录》记到:“师问二新到:上座曾到此间否?云:不曾到。师云:吃茶去!又问那一人曾到此间否?云:曾到。师云:吃茶去!院主问:和尚!不曾到,教伊吃茶去即且置,曾到,为什么教伊吃茶去?师云:院主!院主应诺。师云:吃茶去!”[6]88虽然赵州的回答仅仅三字,但已将禅的精神体现在“吃茶去”中。此中禅宗机锋所蕴含的大机大用是陆羽、皎然等辈谈茶论道时不曾出现的。我认为在这种吃茶平常事背后贯彻的禅之精神才是禅茶一味的道之所在。那么禅茶一味的“道”又是如何在“吃茶去”中体现的呢?这可以从赵州禅的整体思想中去把握。赵州从谂师从于南泉普愿,普愿与百丈怀海、西堂智藏同为马祖道一门下的“三大士”,甚至包括马祖之师南岳怀让,师徒诸人的思想基本一致,是禅宗思想发展史上重要派系洪州禅的代表人物。“吃茶去”乃至于“禅茶一味”背后的禅学思想需要结合在洪州禅的特点中才能明了把握。宗密总结该家禅的思想说:“触类是道而任心……起心动念,弹指磬咳扬扇,因所作所为,皆是佛性全体之用,更无第二主宰。如面作多般饮食,一一皆面。”[7]534用马祖道一自己的话说则是:“平常心是道……如今行住坐卧、应机接物,尽是道。道即是法界。”[8]3洪州禅吸收了《庄子》“道在瓦甓”“每下愈况”的思想,在惠能禅体用相即的基础上,“由以往强调向体的回归转入对用的自觉”。[9]711与其它禅宗派系不同,尤其与后来青原系下曹洞宗思想不同的是,洪州禅尤其强调用上见体、以用代体,“立处即真,尽是自家体”。[8]3无需枯坐打禅,在“搬柴运水”丛林生活的日常中,即能体悟禅的全体大用。所以不论此处赵州对新到唤作吃茶去,或是吃饭去,都是警醒后学禅僧于当下日用中见道的机锋。如面在多般饮食中,法界之道亦在日常行住坐卧中,不拘于形式。相传近时净慧法师住锡柏林禅寺的时候,有客到访,欲参赵州古茶中的真谛,法师奉上的一杯,竟是热气腾腾的果珍。[10]令访客愕然,亦让人赞叹法师禅意机锋不逊古德。所以禅茶之道,不在落于窠臼的茶之形式,而在于用平常心观待一切物事所契合的道。道不在乎他处,就在于当下的平常心中。如果我们时时保有一颗平常心,那么禅中三昧尽在眼前的一杯茶水中。弘一法师在临终前曾有偈语,其曰:“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亡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11]250涅槃之境是不可言语道的,我们能感触的就在于满园的春花和天心一凉圆月。马明博先生曾经编撰过一册论茶道的书,借弘一法师的偈子名之为《天心月在杯中圆》。我很喜欢这个书名点出的禅茶精神,也借作本文的题名。如果把天心月比作禅,那么杯中月圆恰恰就是禅茶一味所追求的禅的觉悟。禅语曰:峨嵋之月落于锦江,亦照吴会。只要我们扫除执着,以平常心品茶,那么正如圆月在我杯中,禅无需远求,亦在此茶中。这也许就是赵州从谂禅师简单一句“吃茶去”给予我们无处着落的攀缘心的一记呵棒。

三、“禅茶一味”在日本的发展

洪州禅到了两宋之际发展为五家禅里最具特色的临济宗。临济宗的黄龙派后来由日僧明庵荣西传入日本,荣西归国的时候同时带回了中国的茶种,并撰有《吃茶养生记》一书,传说他用二月茶治好了幕府将军的热病,这使得饮茶之风在日本也兴盛了起来。但如同陆羽、皎然,荣西也并没有将茶与禅结合起来,《吃茶养生记》和《茶经》一样并没有涉及到关于禅的思想。在日本,将赵州从谂的“吃茶去”禅思想发扬光大的应是后来的村田珠光、千利休、千宗旦等人。村田珠光有一篇短小的《心之文》,指出了茶道中应该注意的是谦虚、自信,以及融合和汉之境,并且在茶道中最重要的不是器具,而是人。但是最能体现珠光禅茶一味精神的,应该是收录在《日本茶道古典全集》中《珠光问答》的几段文字。《珠光问答》中记录了村田珠光与其师一休宗纯以及足利义政将军之间关于茶道的一些对话。一休曾经要求珠光参悟“吃茶去”的赵州意,珠光一时不解。一休为了提示珠光,令人端上一碗茶水递给珠光。珠光方伸手要接,一休大喝一声,将茶碗打翻在地。由此珠光当下顿悟,答云:柳绿花红。领悟了赵州禅意后的珠光提出了“佛法即在茶汤中”的主张,如上所论,这正是深契洪州禅“用上见体”、“以用代体”精神的表述。后来当足利将军问珠光何为茶道大意的时候,珠光的回答非常有意义。他说:“一味清静,法喜禅悦,赵州知此,陆羽未曾至此。人入茶室,外却人我之相,内蓄柔和之德,至交接相之间,谨兮敬兮清兮寂兮,卒以及天下泰平。”可见村田珠光也是如此认为:陆羽的《茶经》虽在茶文化上地位较高,但仍未通达禅的境地,而只有赵州从谂的“吃茶去”三字“知此”。在珠光看来,只有上升为禅的茶道才是真正的茶道,也才具有茶道的灵魂。珠光最早提出的茶道四谛:谨、敬、清、寂,被后来的茶人略改为和、敬、清、寂而广为人知,这可以视为禅茶精神的具体化。禅在茶汤中,吃茶即修禅,所以说禅茶一味,禅茶之味的具体落实即是和、敬、清、寂四德。这里顺带指出,国内一些学者认为“禅茶一味”源自宋代临济僧圜悟克勤的墨迹,且“禅茶一味”四字又被一休作为嗣法证物传给珠光,以及后来代代珍传。这实际上是一个讹传。目前无有证据可知圜悟克勤曾写过或说过“禅茶一味”或“茶禅一味”这样的话。尽管赵州从谂时已经具备了这样的一种思想,但此法语的正式提出,恐怕要晚至千宗旦(千利休之孙)著《茶禅同一味》一书之时 。包括“和敬清寂”这四个字,至千利休时也未见记载。所以尽管这样的思想可能早已在中日萌芽,但给予总结性概括者,应是千利休以后的茶人。村田珠光奉为珍宝挂在茶室中的墨迹挂轴,如今收藏于日本东京富山纪念馆者,非但不是所谓圜悟克勤所书的“禅茶一味”四字,亦非圜悟克勤手迹,而是克勤弟子大慧宗杲代克勤所书的传予虎丘绍隆的文书,只是单纯的一幅墨宝,而无关禅茶之事。这在胡建明的博士论文《东传日本的宋代禅宗高僧墨迹研究》中已有详尽的考辨,[12]较为可信。所以可以这么说,禅茶一味的茶道精神较早就渊源于中国,但“禅茶一味”这样一个法语的产生最终是在日本。

把“禅茶一味”、“和敬清寂”的禅茶精神推向高峰的应该是日本战国时代的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千利休是佛教居士,早年即跟随大德寺住持大林宗套参禅,并且其后与大德寺住持古溪宗陈有30余年的交往,所以千利休的禅学功底是相当醇厚的。另外从茶道上说,千利休师从于珠光的再传弟子武野绍鸥,但绍鸥在禅学上的修养相对比较薄弱,甚至学禅晚于千利休,他主要是用功在形而下的茶艺上。 作为村田珠光确立的必融入禅宗境界的茶道,或许可以认为,千利休是直接上承珠光,并把珠光禅茶一味的茶道推向巅峰的。

在千利休时代,宋代的临济、曹洞二宗都已传入日本,并成为日本佛教界的主流。二宗在思想、风格上各有千秋。以至于在禅法上临济宗表现为较活泼的看话禅,曹洞宗表现为相对保守的默照禅。靳飞有个观点,他说千利休巧妙地结合了临济的看话禅与曹洞的默照禅,是日本禅宗的集大成者。因为在茶道中,千利休既重视墨迹挂轴的话头性质,又以规则法式为台阶,从形式入手而去提高精神境界,如此汲取了默照禅的营养。 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观点。常言临济宗先慧而后定,曹洞宗先定而后慧,各有侧重。千利休能在茶道中综合二者,使得定慧保持一定的平衡,这是对后世禅宗末流泛于狂禅的一种自觉克服。也正因为保持了这样的一种平衡,日本的茶道故能作为一种“在家禅”,在禅茶一味的理念下,使禅的精神在民间一直保持着绵绵不绝的生命力。

铃木大拙说“和敬清寂”最后一个要素“寂”是“构成茶道的本质性要素,没有它便不可能有茶道。而且,只有基于寂的观念,才能更深入地理解禅与茶道的更深一层的关系。”[13]859可见“寂”是沟通禅与茶的精神纽带。在《南方录》中,千利休这样解释“寂”字:“寂之本意,在表示清静无垢之佛家世界,诣茶室之露地草庵,弃绝尘芥,主客以诚相见,不可强求规矩法式,唯生火、烧水、沏茶而啜之,不可旁及他事。此即为佛心显露。”[13]859千利休又说:“须知茶道无非是烧水点茶。”[14]323-327可见千利休解释的“寂”也好,“茶道”也好,无非就是茶事中的历历行事。这与唐宋禅僧所说的以平常心,逢茶吃茶,逢饭吃饭,触类是道而任心,是完全吻合的,是禅注入茶道后,在茶道中再现出的禅。

所以茶道在日本被称为生活禅,茶道也就是禅宗在活泼的日常行事中,以平常心去体悟的佛教真谛,也就是无处不在的道。“禅茶一味”告诉我们彼岸世界并不需要刻意他求,而恰恰就在平常的此岸世界之中。就好像天心月,当我们以一期一会的心情,恭敬地端起茶碗,而不起波澜,那么我们就可以发现明月当下就在杯中圆。

[1] 梅鼎祚.西汉文纪:第 13卷[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1396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2] 陆延灿.续茶经:卷上之一[M]//文渊阁四库全书:第 84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7.

[3] 全唐诗:第23册[M].北京:中华书局, 1960.

[4] 吴言生.茶道与禅道的文化意蕴[J].中国宗教, 2007(12):30-32.

[5] 陆羽.陆文学自传[M]//李昉.文苑英华:第 5册.北京:中华书局, 1966.

[6] 赜藏主.古尊宿语录:第14卷[O]//卍新纂续藏经:第68册.

[7] 宗密.圆觉经大疏释义钞:第3卷下[O]//卍新纂续藏经:第9册.

[8] 道一.马祖道一禅师语录[O]//卍新纂续藏经:第69册.

[9] 潘桂明.中国佛教思想史稿:第2卷下[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9.

[10] 郭淑敏.赵州嗜茶[EB/OL].(2006-03-26)[2011-08-07].http://www.wuys.com/news/article_show.asp?articleid=811.

[11] 李叔同文集[M].北京:线装书局, 2009.

[12] 胡建明.东传日本的宋代禅宗高僧墨迹研究[D].南京艺术学院博士论文, 2006.

[13] (日)铃木大拙.禅与茶道[M]//张锡坤.佛教与东方艺术.沈迪中, 译.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 1989.

[14] 杨炳菁.从日本茶道发展看茶与禅的关系[J].佛学研究, 1998:323-3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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