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的美学诠释

2012-04-01 18:43颜翔林
城市学刊 2012年1期
关键词:神人诗性庄子

颜翔林

道是庄子的本体论,逍遥则作为庄子的生存论。如果说庄子以诗性思辨设定道的概念确立了本体论的原则,为现象界和精神界寻找一个共同存在的基础,为世界寻找到一个普遍的根据和逻辑起点;那么,以想像力营造的“逍遥以游”的寓言,标画一个着力克服时空限定而获得自由的生命意象——“鲲鹏”。更重要的是,逍遥寻求精神的绝对自由,超越知识、功利、欲望、道德、概念等意识形态的感性或理性的束缚,进入一个智慧洞明、心灵宁静、唯美快乐的无遮蔽的诗性生存状态。从这个意义来说,逍遥是庄子的生存论,“游”也是庄子最崇尚的审美方式。

“逍遥游”是庄子文本首篇,“内七篇”中第一篇。后世对其阐释可谓汗牛充栋和缤纷琳琅。其实,该篇如同庄子其它文本一样,发散着神话哲学的韵味。陆德明云:“逍遥游者,篇名,义取闲放不拘,怡然自得。”[1]罗勉道云:“神游寥廓,无所拘碍,是谓逍遥游。”[2]释德清从佛学义理阐释:“逍遥者,广大自在之意,即如佛经无碍解脱。佛以断尽烦恼为解脱,庄子以超脱形骸,泯灭知巧,不以生人一身功名为累为解脱。盖指虚无自然为大道之乡,为逍遥之境。”[3]刘凤苞道:“开手撰出‘逍遥游’三字,是南华集中第一篇寓意文章。全幅精神,只在乘正御辨以游无穷,乃通篇结穴处。却借鲲鹏变化,破空而来,为‘逍遥游’三字立竿见影,摆脱一切理障语,烟波万状,几莫测其端倪,所谓洸洋自恣以适己也。老子论道德之精,体会全神,同是历劫不磨文字,而缥缈空灵,则推南华为独步也。”[4]前人对《逍遥游》的阐释无疑是今人理解的前提,构成一种“前理解”,然而,今人的理解必须在前人阐释基础上诞生新的意义。《逍遥游》既是神话哲学和诗性哲学,也是美学寓言和美学童话,当然也为诗意的美学和审美化的文本。在生存论意义上,逍遥游一方面是生命存在的方式,是主体寻求的一种最纯粹最高妙的生存状态和生命境界;另一方面,也是理想的审美方式和诗意化的生命智慧的呈现。

一、逍遥于天地、物质、时空之间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庄子借助于寓言的策略,虚构一种审美化和诗性的生存方式。逍遥以游是物质形态的显露,表现为对于空间时间的克服和超越。作为审美符号的鲲鹏,也是诗性的符号,它们具有非常巨大的物质形体,呈现极度夸张的美之形式,甚至构成美学的“崇高”(Sublimity),象征着一种超越世俗世界的理想化生存。但是,它们的生存方式依然依赖于物质形态,凭借于对于物理时空的摆脱和征服。尽管它们获得了“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的极度自由和快感,然而,依然局限于时空的物质形式之中。因此,这种单纯以超越天地、物质和时空的自由和美感还是有限的,或者说,这只能属于生命本体的有限自由。

二 逍遥于道德、是非、知识之外

逍遥以游,不仅以身体运动获时空自由,而且以心灵的遨游力图摆脱道德、是非、知识的宰制,进入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澹明空灵的境界,从达到无累于名利、无累于世俗的精神自由。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徵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5]

庄子构想出宋荣子这一审美符号,他能够“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一方面超越荣辱是非的价值藩篱,另一方面能够“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保持自我的独立意识。但是,庄子认为宋荣子还没有达到真正的“逍遥”,“犹有未树也”,还没有达到完美的生存境界。诚如王夫之所解:“未能适于物以成其大用,有所树则有所未树矣。”[6]4显然,还有更高更纯粹的生命境界,庄子指出这一最高和最完善的生存境界:“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宣颖云:“《逍遥游》主意,只在‘至人无己’,‘无己’所以为逍遥游也。”[7]如果说宋荣子达到超越自我,但是没有过渡到全然地忘却自我,理想的“至人”则做到了“无己”,而“无己”才是完美至善的生存状态,实现了美学的生存论意义。“神人”的修养到“无功”的境界,正统意识形态的“立德、立功、立言”的“三不朽”[8]价值准则被“神人”所捐弃。而庄子心仪的“圣人”不同于儒家的“圣人”,他们甚至悬置“名”的价值。显然,这三种人的生存境界才是庄子设想的最纯粹的唯美境界。王夫之对“逍遥游”有精湛之诠释:“寓形于两间,游而已矣。无小无大,无不自得而止。其行也无所图,其反也无所息,无待也。无待者,不待物以立己,不待事以立功,不待实以立名。小大一致,休于天钧,则无不逍遥矣。逍者,向于消也,过而忘也;遥者,引而远也,不局于心知之灵也。故物论可齐,生主可养,形可忘而德充,世可入而害远,帝王可应而天下治,皆吻合于大宗以忘生死;无不可游也,无非游也。”[6]1

三、逍遥于实用意志之外

庄子喜爱以对话和寓言方式,幽默而曲折地表达自己的己见:

惠子谓庄子曰 :“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 。”庄子曰 :“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5]

“无用”是庄子一个重要概念,在《庄子》中多有凸现。在生存论意义上,它表达生命存在没有必要遵循有用或实用这一规范的思想,因为在生存论意义上,主体更应趋向于关注超越实用主义的精神自由和思想价值。庄子这一思想在黑格尔那里获得历史的回声。黑格尔1816年10月28日在海德堡大学所作哲学史演讲中说:“现实上很高的利益和为了这些利益而作的斗争,曾经大大地占据了精神上一切的能力和力量以及外在的手段,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世界精神太忙碌于现实,所以它不能转向内心,回复到自身。”[9]1黑格尔这一担忧和抱怨似乎更适用于当今语境。显然,庄子唏嘘和嘲讽“有用”的庸俗观念,将它比喻为可悲的“狸狌”:“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避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所谓有用与无用都是相对的,尤其是思想和理论的精神性结构,看似无用,却守望着人类的尊严和价值,守护着生命的永恒意义。因此,人更应该眷注于心灵的生存意义。有学者认为:“庄子养生自保思想最独特的说法是‘无用’。庄子也谈其他的养生保身方法,但特别喜欢谈论‘无用’的好处。”[10]98庄子“无用”概念固然涉及“养生”,但深意在于,借助于“有用”和“无用”命题,隐喻美学上的生存论意义,即生命的存在价值不在于符合生活世界的有用标准,而恰恰在于背离实用主义原则,追求自我设定的理想生存,于“无用”中获得精神意义和审美价值。

四、逍遥于等级、效用观念之外

人生活于现实世界,必然受到多种意识形态的制约,他者的观念也或多或少地影响自我。庄子试图通过逍遥以游的方式,借助寓言形式,隐喻自己的解构等级差别的生存哲学。《逍遥游》云:

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蜩与学鸠笑之曰 :“我决起而飞,抢榆枋,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

汤之问棘也是已: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鴳笑之曰 :“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此小大之辩也。

……

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杳然丧其天下焉。历史上的阐释,多强调庄子褒扬鲲鹏“背负青天”,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的恣肆潇洒壮举,肯定它们自由和超越的价值,而对“蜩”、“学鸠”、“斥鴳”等作为反衬的意象,或嘲笑和否定。其实,庄子在生存论意义,只是标画它们存在形式的差异,而暗示它们本质依然是同一的,都没有超越等级、效用的限定。所谓“大小之辩”只是等级差别,在生存论意义都是同等的。蒋锡昌云:“庄子写异乎寻常之大鹏,写年寿极长之冥灵与大椿;反之,又写极小之鸠蜩与斥鴳,写生命极短之朝菌与惠蛄。其极小大之致,无非欲明世俗‘小大之辩’皆出于人类之差观。”[11]14作为“圣人”的尧,处于仁义道德和政治效用的至高处,然而,从他前往神话仙山“貌姑射”拜谒了半历史半传说的“四子”(王倪、齧缺、被衣、许由)之后,怅然自失,忘掉了天下。这则寓言寄寓的意义是,正因为尧拜访了身心均在人世之外的至人或神人,他获得了超越现实性的等级和效用等观念的意志力,从而遗忘了自我的世俗性存在,而获得超越性的审美生存和诗意生存,从而真正进入到逍遥以游的生命境界。

五、逍遥“无待”

逍遥不借助工具,只凭借纯粹的心灵想象,最高的逍遥境界属于神话意义的“神人”,换言之,神人的生存才是最理想完美的生存方式。所以,人或神人的逍遥是为了确证精神生存的绝对自由。“藐姑射”是神话传说的仙山,它是纯粹的美之象征品,是诗性生存的意象。而居于仙山的神人,肌肤如冰雪,容貌柔媚,如处女纯净,甚至不食五谷,只吸风饮露,乘坐云气,驾御飞翔的龙,漫游四海之外,心神凝聚之处,草木可以避免灾害,每年保持五谷丰登。

肩吾问于连叔曰 :“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大有径庭,不近人情焉 。”连叔曰 :“其言谓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连叔曰 :“然,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是其言也,犹时女也。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营造神话中的神人意象,表述一种美学意义的生存寓言:在现实的生活世界,没有理想和完美的生存可能,世俗世界的生存必然是非自由非审美的,而且充满了失望和悲剧性,唯有居于神山的“神人”的逍遥,才具有完美的生命形式和绝对时空自由和精神自由。显然,此种“逍遥”属于神话思维的假定和审美虚构。相比之下,列子的逍遥和自由是“有待”的,借助于物质工具,并且停留在感性形式的层面,既不是无待的,也无法获得精神的完全解放。胡文英云:“无所待,故得逍遥;若有所待,便是倚着于物而不能逍遥矣。”[12]王先谦云:“无所待而游于无穷,方是《逍遥游》一篇纲要。”[13]王元泽云:“御风而后行,此皆有所待也。有所待,则其于逍遥也未尽乎幽妙。”[11]16黄元炳云:“免乎行而御风,言虽神行而有待乎风,未曾大超脱也。”[11]以上诸家诠释都表明,最完美的逍遥方式是无待于任何物质工具,也无待于先验观念和意识形态,只能是凭借于心灵的想象,换言之,只有在神话虚构的境域,才能达到最完美的生存状态。显然,庄子对于现实领域的生存是悲观和绝望的。所以,庄子的生存论仅仅建立于审美和诗意的精神基石之上。

六、游戏态度和幽默趣味

《庄子》充满哲学智慧、美学情怀和诗性精神,散发着戏剧性色彩。对现实的辛辣批判、历史的冷嘲反讽、道德伦理的质疑追问,还有寓言、重言、卮言的文学笔墨,《庄子》包含强烈的游戏态度,闪烁着机智和幽默的灵光,庄子文本的“对话”媲美于古希腊苏格拉底、柏拉图的对话。

惠子谓庄子曰 :“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 。”庄子曰 :“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世世以洴澼絖为事。客闻之,请买其方百金。聚族而谋之曰 :‘我世世为洴澼絖,不过数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请与之 。’客得之,以说吴王。越有难,吴王使之将。冬,与越人水战,大败越人,裂地而封之。能不龟手一也,或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则所用之异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

庄子思想寄托一种强烈的游戏精神,依托着游戏精神,它一方面否定以往的价值与意义,解构各式各样的意识形态和不同人物、事件,另一方面达到喜剧化的审美效果,呈现自我的独特机智和智慧,常常在幽默情境中实现对历史与现实的反讽、嘲笑和批判。所以,游戏精神成为逍遥的有机组成,逍遥也为游戏精神的敞开提供了可能。游戏精神成为《庄子》的一种风韵和情趣,给予接受者一种思维的启悟和审美的快乐。

[1] 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音义[M].北京:中华书局, 1983.

[2] 罗勉道.南华真经循本[M].明正统.道藏本。

[3] 释德清.庄子内篇注[M].清光绪十四年金陵刻经处刊本.

[4] 刘凤苞.南华雪心编[M].清光绪二十三年晚香堂刊本.

[5] 庄子.逍遥游[M].北京:中华书局, 2010.

[6] 王夫之.庄子解[M].北京:中华书局, 1964.

[7] 宣颖.南华经解[M].清康熙六十年宝旭斋刊本.

[8] 左传.襄公十四年[M].北京:中华书局, 2009.

[9]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M].贺麟, 王太庆,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60.

[10] 颜世安.庄子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1999.

[11] 方勇, 陆永品.庄子诠评[M].成都:巴蜀书社, 1998.

[12] 胡文英.庄子独见[M].清乾隆十六年三多斋刊本.

[13] 王先谦.庄子集解[M].清宣统元年思贤书局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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